王勝龍
我家的玉簪花開了!
先生欣喜地喊我到小院中看,這是先生按我所囑特意為我養(yǎng)護的一盆花。
我不止一次告訴他,在我小時候,在我家通往河沿的后院,有一個磚砌的花臺,花臺里栽的全是玉簪,每到夏末秋初,母親的發(fā)鬏旁總愛插上一朵芬芳的白玉簪。
那時候我很小,常常在母親洗衣服、淘米時扒在她的背上玩耍,當然也喜歡撫摸那發(fā)鬏旁白色的喇叭花,用小鼻子貼近去嗅它的沁心芬芳。
愛花的先生為了圓我兒時的夢,特意栽培了三年,今年近秋才開花。
我望著那盆潔白如玉的花朵,心兒早已飛回巢湖的老宅……
我家居街南,后門臨河。那時沒有自來水,街北的人淘米、擔水、洗衣,一律要過街到街南的鄰居家用水。我家的后河沿是用三級長長的青石板砌成的,當然有不少就近的鄰居喜歡來我家用水。
我家對街是米行,只記得當家的是一個年輕的老板,還有一個老板的媽媽,平??偸悄抢掀牌诺轿壹襾碛盟痪媚抢掀牌挪粊砹?,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女人,她中等的個兒,一雙丹鳳眼兒,頭發(fā)不黑,松松卷卷披在肩上,那時我沒見過燙發(fā),所以只要她過來用水我就盯著她看,她走近我時,還有一股比玉簪花還要濃烈的香味,這在我所見過的女人中是沒有的。
我母親呼她阿三,我好奇地問:“她是對門婆婆家什么人?”母親總吱吱唔唔不肯明說,反說我小孩子家不要亂打聽。
后來才從前來用水的鄰居們嘴里聽得,她是米行老板花錢從揚州買回來的。她姓胡,沒名,因在妓院排三姐,大家就稱她阿三。
阿三特別喜歡小孩子,對我自然也特別的喜愛,但母親不讓我和她說話,她在人前,也不主動說話,只有當沒人時,她常塞給我一顆水果糖,有時給我一個桃形的戒指,一面小鏡子。我也總收得嚴嚴的不讓母親知道。我沒有東西送她,只偷偷掐一朵玉簪花塞到她的手中,母親對花是從不吝嗇的,她常常向每一個前來用水的女人分送我家的白玉簪,讓她們插在發(fā)間把芬芳帶回家;有時女人們也不等母親送,而是自己掐自己戴,母親也是高興的。
但阿三,從不自己掐,好像母親也不送她。只聽母親說阿三貧苦,但神色中總有輕蔑的感覺,阿三越是喜歡小孩子,鄰居家則越是將自己的小孩子看得死死的,不讓和阿三親近。
阿三和我的友誼常常在無言中進行,并且日漸深厚。
我真正喜歡上了阿三,喜歡她那迷人的丹鳳眼,那蓬松的卷發(fā),和她身上特有的香味,每當玉簪花開的季節(jié),我總挑一朵最大最美的給她留著,甚至天天盼望看見她穿旗袍的身影。
阿三肯定也知道,我是她真正的朋友,所以她送我一管鮮紅的口紅,囑我保存好,等過年時用。我默許點頭。
阿三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將玉簪花插在發(fā)間,但阿三偏偏用一根精細的別針將花別在胸前,她輕輕地對我說:那些女人不洗頭,插在發(fā)間沖汗氣,白白糟蹋了好好的花。別在胸前能聞到花香,又好看。
阿三常遭那惡婆毆打,夏天經(jīng)常見她白嫩的臂膀上青一塊紫一塊,有時膝蓋還青紅的。但她從不向人訴說什么,有人問她一些私事,她總笑笑不答,有人給她出主意叫她無論如何,要想法懷上一個,只要生個兒子就可出人頭地了,她也不說話,有的長舌婦竟當面問她鴇兒可給她喝過斷生湯?甚至問是你男人不行?還是你不行。她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干活,完了洗洗腿就走。
突然有好幾天不見阿三來用水了,只聽母親神色不安地和那些女人在說,阿三的內(nèi)褲曬在她男人的衣服竹竿上頭,她婆婆罵她主敗,狠狠打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病倒了,又說,阿三第三天流出一個大血塊,那惡婆一看是胎血,已分男女,又氣又罵,說阿三有意要斷他家的后,一天沒給飯吃。
我聽了好傷心,不覺嚶嚶哭出了聲,我央求母親帶我去看阿三,母親最終答應去看,但不讓我去。
阿三從此一病不起,再也沒見過她來我家用水,只聽母親說,阿三也是良家女子呢,只因父母雙亡,哥哥遠走他鄉(xiāng),只知道在小火船上謀了一個燒火差事,還托人給阿三捎過一次信和六尺花布,后來就斷了音訊。阿三的舅舅抽大煙,把她騙至揚州,賣入怡春院,后被米行小老板看中買回,但婆婆不認,只說等兒子大婚后,如生一男半女再收為偏房,否則只能作傭人使。
母親拿了一個小紙包,油燈下,她流淚了,那是一張被裝得字跡模糊不清的紙條,上面是她哥哥寫的小火輪船號,阿三把它偷偷交給了我母親說,說自己萬一不行了,日后哥哥來找,好有個交待。
秋涼后,阿三真的撒手人寰,聽母親說那年她二十二歲,那張字條一直在母親處收藏,在我的童年生涯中,又為那張字條,我日復一日坐在我家的河沿門口,望著一只又一只來往的小輪船,一遍一遍念著每條船舷上的船號。
但終究沒有一點消息。
許多年后,想起玉簪花開時,我和阿三相識相知;第二年又是一個秋涼,玉簪花又開時,阿三卻永遠去了。
幾十年過去了,如今又見玉簪花開,不由得想起已經(jīng)遙遠了的阿三,仿佛又看見她穿著旗袍,披著蓬松的卷發(fā),身上浸著玉簪花香,向我夢一般地飄過來……
命中有條不歸的路
幾十年,我一直做著一個相同的夢,那就是:尋家。
在夢里,為了回家,有時必須穿越一個又高又險的小洞,小洞像是一塊懸崖巨石的窗口,心里雖然害怕,但終因一個歸字,于是便不顧一切往上攀援,正待要近洞口,忽爾被后來的人擠了個倒掛,心里陡然一空,眼下的世界全錯了位,待到懸空看著別人鉆了過去,自是拼著命兒往小洞攀去,挨到洞口時,方知洞口太小,側(cè)、臥全不能過。望著小洞那邊的一條長長的歸家路,我嚶嚶地哭了……
直到醒來,枕巾濕了一片,心里還是酸酸的直想哭!
不要過多久,我還會做著一個尋歸的夢,那是一幢幢數(shù)不清層高的大樓群,我被人領著穿過一個又一個樓道,終于推開了一扇門,那人一看,里面全是女孩的鋪位,一個挨一個全然滿了,正待他要領我走時,我忽然看到有好幾個鋪位是我藝術學院的同學,那床上有我熟悉的小鏡子,小梳子和照片冊,我不肯離去,想就擠在過道上,但那些鋪位的女孩都進來了,她們嘻嘻哈哈,全然不認識我了,只說,早已住滿,不能再插人了。
我只好跟那人又走,當我們又推開一扇門時,那里面橫七豎八放著幾個地鋪,大都占了里面無人走動的地方和陽光明媚的窗口,我被安排在外面的過道口,這時里面還睡著一個人,她從被窩里伸出頭說:那里下雨漏。我望著那領我進來的人,他冷冷地示意我展開鋪卷,我惶惶打開簡陋的行李,就地鋪開,他走了,我聽見了“哐”地一聲門響,
我在那聞陌生的房間住下,好生害怕!我小心地帶上房門,想出去走走,下樓時,我竟忘了看一下門號,待我穿過那一幢幢高樓時,我心里慌了起來,因為我從不認路,不管到哪里總是跟著同伴跑,于是回頭想記大樓的某一標記,但這一片林立在山旁的大樓一色是沉悶的灰色,一樣的窗式,一樣的屋頂,“完了!”我惶惶地往回走,爬坡、登樓,找了一幢又一幢,推開了一室又一室,終究不見了來時的路,和放著我的行李的那間房……
我形影孤單地坐在那灰樓林立的山坡上,像一片無根的葉,在這個世界飄零,直到大樓的窗口燈火闌珊,我被一個寒噤驚醒!醒時,心跳不已!自己安慰自己說:我已在家里了,被窩是暖暖的,睡吧,睡吧……
有時,在夢里我一路辛勞回到我母親居住的老宅,推開天井的雙扇小門,一眼看到母親的房門是關著的,旁邊的窗,灰蒙蒙不見物影,我大聲喊:媽,我回來了!沒有人應。用力將門撞開,門里一方內(nèi)墻正搖搖欲墜!從天際射進一道慘白的光,十分刺眼地斜照在母親床上那拖著蜘蛛網(wǎng)的半開帳門,我連忙找我兒時常坐的那張小木凳,木凳少了一只腳歪靠在床邊,我將它翻過來想找我兒時用毛筆寫過的名字,“春子”兩字還在,但已字跡斑駁,模糊不清。
我沖出母親那全然失了生氣的臥房,想看看對面的廚房,廚房早已拆了,只剩下一座光禿禿的土灶,沒柴沒火,一口大鐵鍋銹跡斑斑地張著饑餓的大口,朦朧中,似有人說,這房子早已易主要拆了。我悵然地站在天井中,像是雙腳忽地從地上被人家拔起,頭重腳輕地懸浮在空中,搖搖晃晃沒了支撐,心中重復著一句喃喃的絮語:我沒家了,我沒家了!
“媽!”我放聲喊。自己被自己的喊聲驚醒,旁邊的先生推推我說:醒醒,你又夢見回家啦。
是的,我一生都在夢中尋家,醒后又不止一次慶幸自己是有家的了,但入夢后,我總是又在苦苦尋找那條不歸之路。
我被自己弄糊涂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有家了,還是沒有家?有時眼睜睜地不敢入睡,怕我那顆流浪的心再次領我踏上那條不歸之路。
責任編輯: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