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興
一、爹死兒出家
三叔死了。
三叔是個草藥郎中,到南云寺的麒麟崖采藥摔死的,南云寺廣濟大師的大弟子法慧和尚背回了尸體,三嬸見早上還鮮蹦活跳出門的丈夫轉瞬已成了一具冷冰冰血淋淋的尸體,霎時臉色死白,形似癡呆,喉嚨里咕嚕嚕響動幾下,叫一聲,“天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鄰居及受過三叔好處的人紛紛而來,都灑下一掬同情之淚。
三叔古道熱腸人緣很好,雖然是個草藥郎中,但得之祖?zhèn)?,醫(yī)治一些疑難雜癥,往往是藥到病除。凡登門求醫(yī)者,不分貴賤,三叔一視同仁,熱情周到。有錢人奉送幾個錢,三叔納之應當,窮困人家拿不出錢,三叔也不計較,還白送幾包中草藥。受過好處的人事后都會拎些土特產登門道謝,三叔笑著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都少不了求人的時候。情我領了,東西帶回去換幾個錢過日子吧?!?/p>
“三叔,你不收下,我心里不踏實呀!這些就當作給你的藥費吧?!?/p>
“哈哈哈!這藥不花錢買,是我從山上挖下來的?!?/p>
誰知這些中草藥卻是三叔用血汗用生命作代價換來的。
三嬸醒轉幾回又哭死幾回,屋里擠滿了人,一片悲泣聲。
廣濟大師主持了喪事,南云寺的一班僧人為三叔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場。
金寶和狗屎手執(zhí)哭喪棒在三叔靈前叩拜。廣濟大師的誦經聲呢喃動聽,狗屎畢竟還是七齡孩童,一時童心大盛,問道:“大師,我阿爸能聽見你的歌聲嗎?”
廣濟大師面無表情,依然高聲唱經。
“阿爸死了,死人是聽不見的?!?/p>
狗屎大哭。
廣濟大師輕輕地摸摸狗屎的光頭,說:“你阿爸一生行善積德,他是不會死的。我佛慈悲,會把他的靈魂超渡到西天極樂世界的?!?/p>
“西天在哪里?我要去找阿爸?!?/p>
“西天是我佛之所在,小施主有此孝心,善哉善哉!”
“大師,我、我要做佛?!?/p>
狗屎突然揪住廣濟大師的衣袖說。
廣濟大師心念一動,驀然睜開法眼,久久地盯視著狗屎,那眼光溫柔似水,卻又帶著一股灼熱的火焰,狗屎頓感心頭一悸,膽怯地垂下頭去。
“阿彌陀佛!”廣濟大師暗暗點頭。
三叔“斷七”的第二天,郭獻策趕到三叔墓頭去哭祭一番。
“此墳背靠虎巖山,面朝鏡湖,左邊石鼓山如印如鼓,右邊狼山峭如刀削,渾似合旗,東南一道龍虎之氣直貫陰宅,真乃妙極!”
郭獻策對勘輿之術及相學頗有研究,以此術混跡江湖,在螺泉城一帶頗有名氣。聞得三叔身死、家人傷心之余,最令他關心的是三叔的風水做得如何,經他一番踏勘,心中的悲痛被一陣驚喜淡化了,他匆匆下山,去見三嬸。
“阿姐,姐夫下葬擇在什么時辰?”
三嬸突遭此等厄運,早已心力交瘁,這時又是一陣悲從中來,哽咽著說:“喪事都虧得鄉(xiāng)親們操持,風水是廣濟大師擇看的,初十日未時下葬,那天還下雨。”
郭獻策掐指一算:“龍虎剛烈,卻得坤水相濟,未時日臨將失,又逢雨天調和,真是千里難尋的一個風水寶地?。〗小獛浬龓??!?/p>
三嬸眼睛睜大了,顫聲顫氣地問:“真、真有這等福分?”
“小弟看風水相命從來無錯,再說先人積德,蔭及后人,姐夫一生行善救人,會有好報的,只不知這等造化應傳到誰人身上,我要推算一下金寶和狗屎的生辰八字?!?/p>
三嬸說:“金寶是端午節(jié)看龍船的時辰生的。”
郭獻策把金寶的生辰八字排列推算后,驚嘆道:“姐姐,可喜可賀呀!金寶此命福祿無限,貴不可言哪!”
“獻策,你姐夫剛死,我心里難過,你也不要這等安慰我?!?/p>
“不!這是天數呵!金寶屬龍,月在壬申,日在癸巳,時得亥卯,此乃罕見的地下三奇之命格。壬乃大海之水,蒼龍人海,風云聚會,前途不可限量也!”
三嬸不禁又是悲來又是喜。她又將狗屎的生辰八字報出,哪知郭獻策一推算,臉色頓變,拉著狗屎左右端詳起來。
“兩眉入鬢,眼如朗星,鼻似懸膽,方口大耳,按說也是富貴之相,卻德星無助,鬼煞相侵,此命硬似鐵石,非大貴則是大賤,非孤樓命則是淫賤輩,可惜呵可惜!”
三嬸心頭一沉。
郭獻策頓足呼道,“姐夫一生行善卻不得善終,原來都是這孽障八字相克,唉!”
“你說是狗屎克死了他老爸?”
“姐夫屬龍,狗屎屬狗,龍狗相沖,八字相克,狗屎又時帶惡煞,手握雙劍,克死姐夫,乃是命中定數。金寶也屬龍,只怕也難免被狗屎克死,這便如何是好?”
“天哪!”三嬸失聲驚叫。
“阿爸是從山上摔死的,不是小弟害死的,阿母,你別信舅舅瞎說?!?/p>
金寶十三歲,還是懂事的。他很愛狗屎。
郭獻策叱道:“大人說話,小孩子插嘴什么,小心挨打。”
“哼!我還不想聽哩。”
郭獻策說:“姐姐,你要拿定主意呀!”
三嬸哭道:“手心手背都是肉,狗屎再不濟,也是我的心肝寶貝呀!”
郭獻策沉吟一會,說道:“南云寺的廣濟大師是當今活佛,就讓狗屎去跟他修行吧?!?/p>
“讓狗屎去當和尚?”
“狗屎命中殺氣太重,佛法無邊,能改變他的命相,日后一家人還有團聚的機會?!?/p>
“狗屎他太小了,我怎么忍心……”三嬸泣不成聲。
“阿母,你別哭了,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喜歡去。”
狗屎突然進來,說出了這番令郭獻策驚奇令三嬸傷心的話。
“廣濟大師跟我說,做了佛,我就能在西天跟阿爸見面。”
“我的孩子,阿母好命苦哇!”三嬸摟住狗屎嚎啕大哭。
“舅舅,你帶我去南云寺吧?!?/p>
誰知狗屎這一入南云寺,十余年后竟演繹出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
二、佛心無所動
南云寺距螺泉城五里之遙,坐落于西南方向的觀音山,這里清泉飛瀑,曲徑通幽,鹿走猿啼,花香鳥語,倒是自成一派仙境勝地,紅墻綠瓦,殿宇輝煌,晨鐘暮鼓,青燈古佛,是修煉靈心佛性的好地方。
傳說南云寺始建于明代,泉南進士林南云不愿歸附權奸魏忠賢,棄官歸隱于此,得遇高僧指點,竟然大徹大悟,于此建寺出家為僧,后雖經歷次戰(zhàn)亂,寺毀僧走,但幾經眾多善男信女苦心重建,南云寺的閣匾依然流金溢彩。
廣濟大師自為狗屎剃度入門,賜法號“悟慧”。廣濟大師也離開了原來居住的方丈室,在藏經樓里另辟一靜室。十年來,與悟慧朝夕廝守,就連照料他倆飲食起居的法慧也不知他們是在談經還是論道。只見悟慧已日漸長大,出落得更加白凈清秀,豐姿俊逸。
“老和尚真偏心,把悟慧當成了心肝寶貝?!?/p>
法慧暗自嘟噥。
“法慧,你心存嗔妒,六根不凈,何時才能修得像悟慧一般?”
廣濟大師突然睜開雙眼,利劍一般的眼光刺得法慧頭皮發(fā)麻。“師父果然是活佛,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彼趴值赝肆顺鰜?。
“悟慧,你剛才聽見什么又看見什么了?”
廣濟大師手捻銀須,頷首微笑著問。
悟慧一派茫然,兒時的聰慧頑皮在他身上已不著一絲痕跡,置身在外,閉門苦修,使他忘卻了本來面目。他目不斜視,虔誠地跪在佛像前謄寫經卷,一手端正秀麗的楷書宛似大家手筆。他木然地說:“弟子看見佛坐在蓮臺上廣施佛法,眼前一派光明,耳邊全是仙樂綸音?!?/p>
“善哉!善哉!眼乃人之天戶,天戶洞開,惟見我佛;耳乃人之聰穴,穢雜不至,獨聞綸音,大乘心經,你能徹悟,佛門之幸!南云寺之幸矣!”
廣濟大師突然揚聲大笑。
“菩果已結,不負老衲十年心血矣!”廣濟大師執(zhí)著悟慧的手,說出一番語重心長的話來。
“老衲修持數十載,遍觀合寺眾僧,皆不足以承衣缽。法慧雖也潛心苦修,卻嗔妒難除,色欲不空,余下之人皆不足委以重任,只能令其灑掃燒香,唱唱經文。南云寺歷百劫而復在,皆賴南云活佛及歷代祖師功德所蔭,豈能毀于老衲手中?也是緣法所至,老衲見你之時,已覺面善,又見你慧根獨有,宅心仁厚,小小年紀則言做佛,豈非與我佛門有緣?老衲讓你閉門習經,參研佛理,意在日后修成正果,光大本寺,了卻老衲心愿矣!從今日始,老衲該讓你在寺中歷練一番。”
陰歷四月初八,佛祖釋迦牟尼涅架祭日,也稱“佛誕日”。南云寺每年都在這一天做大佛事,以示慶典。寺里人流涌動,廣濟大師擇這天與悟慧出關,可見用心之良苦。
廣濟大師與佛子悟慧出關,本就極具神秘色彩。螺泉城里人們奔走相告,以一睹活佛和佛子的風彩為幸。
大雄殿上燭火高燃,香煙繚繞,身披袈裟的悟慧坐在法壇之上,一張俊臉粉嘟嘟如抹脂粉,直溜溜的兩道劍眉顰笑含情,兩片紅唇蠕合,吐出一串串珠落玉盤圓潤悅耳的唱經聲,余音繞梁,久久不散。在煙云燭光中亦真亦幻,活脫脫是金禪子轉世的三藏和尚。
善男信女們都像著了孫大圣的定身法一般,呆了,癡了,直待得鐘罄急促響起,才喚回他們的魂靈,于是他們歡呼著:“佛子、佛子……”
有意讓悟慧露面去主持佛事的廣濟大師在方丈室里偷偷地掉淚了,想不到悟慧果然靈根慧心,一下于迷瘋了香客,迷瘋了螺泉城。
“師父,康縣長的四姨太求見悟慧?!狈ɑ圻M來說。
廣濟大師抬了抬眼皮,說:“哪個康縣長?”
法慧說:“師父十年閉門苦修,當然不知道這螺泉城又換了縣長。當今這位縣長叫康伯齡,是個老秀才出身,也是佛家信徒,來這里燒香幾次了,說咱這里風水好。這縣長大人也真有趣的,嘻嘻嘻?!?/p>
“如何有趣?”
法慧說:“我一個老婆都保不住,可他老人家一連娶了四個,這四姨太叫月梅,才二十出頭,真是個妙人兒。”
“法慧!”廣濟大師一聲叱喝,聲調嚴厲,“休得胡言亂語,你色欲不空,如何修得正果?!?/p>
“弟子知罪。”
法慧自知說漏了嘴,連忙跪下。
法慧原是個有妻室的人,妻子不貞,他惱恨之下殺了奸夫淫婦,為逃避官府通緝,鉆進了南云寺。廣濟大師可憐他這一條漢子,就剃度了他。冷佛青燈,清水齋飯,法慧倒也耐得清苦,但清修十余載,依然凡心不死。
廣濟大師垂首打坐,手捻佛珠,“去吧,回康夫人的話,悟慧不見?!?/p>
“弟子回過話了,可四姨太誠心向佛,非要拜見悟慧不可,再說……”
“說什么?”
“師父,四姨太對本寺多有布施,得罪不得?!?/p>
廣濟大師略為沉吟,緩緩說道:“那也好,你就領四姨太到圣佛堂去見悟慧吧?!?/p>
法慧匆匆來到了西廂房。西廂房通常用于會客及遠途香客留宿。四姨太月梅及婢女小菊早已候在這里。
“夫人,佛子悟慧來歷可不尋常哩。廣濟大師和他在藏經樓潛修十年,外邊頗多議論哩?!毙【丈衩刭赓獾卣f。
月梅呷了一口茶,說:“議論什么?”
“小婢不敢說?!?/p>
月梅頓來興趣:“鬼丫頭,快說來聽聽。”
小菊湊近月梅耳邊,說:“有人說悟慧是廣濟大師的私生子,怪不得大師那么喜愛他?!?/p>
“掌嘴!”月梅把茶杯一放,粉臉一沉,說道:“廣濟大師乃有道高僧,當世活佛,悟慧乃是菩薩轉世的佛子,你怎用此等穢言瀆褻他們,該死!”
小菊嘟噥道:“我也是聽說的,夫人何必生氣。”
法慧顯然跟月梅主婢是很熟悉的,他大咧咧地走進來說:“夫人,師父開恩,準你拜見悟慧了,快跟我走?!痹旅房谥械乐x,和小菊跟著法慧來到了圣佛堂,悟慧這會正跏趺打坐,那分超凡入圣的莊嚴,令月梅肅然起敬。
“信女月梅,拜見佛子?!?/p>
悟慧渾無所覺,依然默禪。
月梅跪叩:“我佛慈悲,求佛子指點迷津。”
悟慧眼睛徽啟,口中念道:“我即是佛,佛則是我,我我佛佛,佛佛我我?!?/p>
果然是佛子,出口即是偈語。月梅心念一動,但見眼前一輪金光。圈圈圍著悟慧,美侖美奐,比法壇之上的那個佛子更為真切,更為光彩奪目。這光圈晃得月梅眼迷心癡,幾欲暈倒,小菊連忙扶住,法慧乘機把月梅整個兒攬人懷中。小菊眼睛一瞪,狠狠推開法慧:“你干啥?呆一邊去?!?/p>
法慧偷瞥悟慧一眼,訕訕而笑。
悟慧依然一臉冷漠莊嚴。
月梅突然抱住悟慧,啜泣著:“茫??嗪?,求佛子慈悲渡我彼岸?!?/p>
“苦海無邊,是岸即岸,此渡彼渡,奠若自渡?!薄?/p>
悟慧只覺得懷里揣了團棉花,軟綿綿的,鼻孔里鉆進了一股腥膩膩的氣味,一個噴嚏打將出來,把月梅倒彈出去。
月梅定定地看著悟慧,醒過神來,也覺失態(tài),頓時兩朵紅云浮上臉腮,愈是嬌艷動人。
法慧癡了,迷了,并可憐起悟慧來:“這呆子十年苦修,真把人間的煙火味也修沒了……”
“狗屎!我的兒子……”三嬸突然擅進門來,抱住悟慧,嚶嚶哭泣。
法慧喝道:“你這老婆子,這幾年總來寺里找兒子,今天又來撒瘋了?!?/p>
三嬸抱住悟慧,摩挲著悟慧那燙著戒疤的光頭,百感交集。渾濁的淚水在那犁溝般的皺紋中不停地流下。
“孩子,阿母悔死了,不該讓你出家呵!你阿哥金寶被抓丁走了,阿母孤零零的一個人,阿母想你呵!你就跟阿母回家吧,咱不做這個佛子了。”
悟慧心靈陡然一震,微微睜開雙眼,隨即又閹上,混混沌沌的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影象在漸次活躍,他覺得這個兩發(fā)如霜慈祥可親的老人家似曾相識,又很陌生。眼前浮動的云霞,耳邊響起的梵鐘,又把他置身于一片空靈的境界,嘴里吐出一聲聲的“阿彌陀佛”。
“無念為宗,無為是真,頓悟菩提,是佛則佛?!?/p>
蒼冥中傳來一陣梵音。悟慧推開三嬸,拂袖而起。
“大死一回,大生頓悟,禪無定法,天地同音?!蔽蚧蹚饺牒蟮疃?。
三嬸一撲,撲空而倒,癡了一般地喃喃著:“大死一回,大生頓悟……”
月梅扶起三嬸,欲說無語。
圣佛堂正中的南云祖師依然是那副年年不變的形象,垂眼而笑……
三、夢兆降貴子
螺泉城雖是不起眼的小縣城,卻背靠祁峰山,面臨螺溪。翻過祁峰山,直通江浙,踺過螺溪水,可達閩都。歷史上曾出過不少名人,《螺泉縣志》均有記載,尤對民國廿九年的那場螺泉劫難記述頗多。
“是年九月廿八日,日寇兵臨城下,縣長康伯齡誓與古城共存亡,為免受日寇之辱,殺妾后自焚衙中……”
“旋年,康之愛妾月梅殺日酋平川太郎……”
月梅從南云寺回來后,整天郁郁寡歡??挡g甚是不安,憐愛地問:“月梅,你又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了?”
月梅搖頭說:“老爺,女人家的事你不要多問,讀你的經史去吧?!笨挡g捋著那綹花白的山羊胡子,眼光透過厚厚的近視鏡片,直要看穿月梅的心事。
月梅流淚說:“我在為三嬸傷心?!?/p>
康伯齡笑道:“佛子已修至無為境界。三嬸在咱家得頤養(yǎng)天年,也是咱對佛子對佛門的一點心意,豈不兩全其美?你又何必自尋煩惱?!?/p>
這時只見三嬸蹣跚而回。
“老爺,夫人又暈過去了。”
康伯齡心頭一顫,月梅急忙披衣而起,一行人急急忙忙來至大夫人翠娘房中。翠娘臉似金紙,昏昏沉沉??挡g頓感一陣心酸,握著翠娘那雙伸出被外的枯瘦的手,未語先咽,淚水已流了下來。
康伯齡與翠娘原是姨表兄妹,感情甚篤,婚后十余載無子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翠娘頗為自責。在翠娘的勸導下,康伯齡連納二妾桂枝、金花。豈料桂枝金花也不爭氣,盡管康伯齡竭盡全力,辛勤耕耘,翠娘誠心念佛,祈求保佑,怎奈上蒼作對,桂枝金花那方沃土卻顆粒無收。在出任螺泉縣長時,康伯齡又納了月梅為妾,巴望老夫少妻,陰陽互補,即便收一兩個粃谷也顯出男子漢的威性,不枉得來世間一場了。
桂枝金花也來到翠娘房中,見月梅坐在床邊流淚,桂枝故意把月梅擠到一邊,“哼”了一聲,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你淚水汪汪的莫不是咒夫人快死?哼!真若遂了你的心愿,這正宮娘娘的位置也輪不到你?!?/p>
“你……”月梅氣白了臉。
“我什么?老娘再不濟也是個二夫人,哪像你這狐貍精凈會使騷賣俏迷人心性,有種你就下個崽,算你能耐?!?/p>
“你再嘴里放蛆,看我敢不敢撕了你的臭嘴,你有種早就該下崽了?!痹旅坊鹌饋?,也不是好惹的。
“你們都給我住口!桂枝,你越來越不像話了??档?,把她拉出去?!笨挡g氣得渾身發(fā)抖。
康德是康府管家,三十來歲年紀,臉皮白凈,伶牙利齒,甚得康伯齡喜歡。他與桂枝好像還是什么親戚,兩個人關系特好,他怕桂枝吃虧,忙朝桂枝使個眼色,說:“二奶奶,你還是少說幾句吧?!?/p>
“老爺,你盡護著這騷貨……”
桂花又要使?jié)?,金花也勸道:“二姐,姐姐病成這個樣子,你還是耐點性子吧?!?/p>
金花性溫柔,講究以和為貴,自從跟著翠娘一起吃齋念佛后,性情更為淡泊,與事無爭。桂枝正在火頭上,平時就怪金花軟得像水,叫流到哪就流到哪,于是桂枝借題發(fā)揮,指桑罵槐道:“我說三妹你摻和個啥?你不是也一樣是吃米不下蛋的母雞嗎?康家還不是眼看著要絕后了?!?/p>
這話真戳著了康伯齡的心肺,他一個巴掌狠狠地甩過去,桂枝臉上立時現出五道指痕,血也從嘴角,淌下來。
“你打我?”桂枝愣住了。
“我還要斃了你這頭亂咬人的瘋母狗?!笨挡g撥出手槍,惡狠狠地說。
康德急忙攔住他:“你就饒了二奶奶這一回吧,老爺?!?/p>
桂枝差點靈魂出竅,大呼“打死人了……”撒腿就跑。
康伯齡臉白氣促,那綹山羊胡子直抖動:“你們干嘛攔我,這賤貨真讓她反天了,死了她倒也清靜。”
“老爺,喝口茶,息息火吧?!苯鸹ǘ藖聿杷?/p>
“伯齡,你何必跟桂枝一般見識呢?可別把身體氣壞了,不值得?!贝淠镆研堰^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姐姐,你要保重??!”月梅勸慰說。
翠娘凄然笑笑:“菩薩說我還有幾年的壽祿,死不了的。伯齡,康家若不留個一男半女,我死不瞑目呵!四妹,你過來,姐姐有話跟你說?!?/p>
月梅坐近一步:“姐姐,你盡管吩咐吧?!?/p>
“四妹,老爺待你好,這是你的造化。我老了,沒指望了。你還年輕,他日能為康家留點骨血,我這當姐姐的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了?!?/p>
“姐姐心好,菩薩會保佑的?!?/p>
“四妹,我昨晚做了個奇夢,看見天邊滾落一團火球,掉到南云寺的大殿里,這火球又從南云寺直滾來咱家,變成了一個大胖小子,笑嘻嘻地跑進四妹房里。”
康伯齡以手加額;大喜道:“火球入室,主大吉!夫人誠心念佛,故有此吉兆也!”
翠娘說:“我也這么想,此兆定是應在四妹身上。四妹,大后天便是觀音菩薩誕日,姐姐不能去叩拜,就你去吧。南云寺的送子觀音最靈驗,你要誠心禮拜?!?/p>
翠娘硬撐著身子說了半天話,這會已累得眼睛懶得睜開,額上冷汗直冒??挡g憐愛地給她擦汗,心中一陣悲嘆!
四、擁抱佛子
大清早,一頂小轎把月梅送入南云寺,陸陸續(xù)續(xù)采乞于的信女有的已在上香叩拜。月梅也曉于蒲團上,雙手合十,嘴里喃喃祈求著。
信女們被安置在圣佛堂右側的一列小平房里,月梅畢竟是縣長的姨太太,身份高貴,法慧把她帶到西廂房。房中的陳設潔凈素雅,距東廂房佛子的居處不遠。月梅看見康德還跟隨左右,說:“康德,你也累了大半天,可以回去了,告訴老爺和夫人,我過幾天就回去?!?/p>
康德癡癡地盯著月梅,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月梅感到康德眼里燒著一把火,紅焰焰地灼人,就渾身不自在,說:“康德,你還有什么事嗎?”
康德這才回過神來,說:“我這就走?!?/p>
南云寺的夏夜是清涼的,習習的山風裹挾著陣陣野花的芳馨,沁人肺腑,時而傳來禽獸騷性的叫春聲,凄厲刺耳,給南云寺這一方凈土增添幾許神秘而幽默的氣氛,月梅久久地凝望著東廂房的燈火映出的悟慧坐撣的影像,那輪光圈晃得月梅心底癡迷,其實,她心里也明白,所謂的“六月乞”,說白了,即是“討種”。大千世界,啥事都有,啥事都缺,無錢可借,無物可借,生不出孩子,當然也可借種。只是中國人死要面子,明里不敢借,暗里去偷,又極怕戴頂綠帽子,落個王八這種雅號,就別出心裁,把罪愆歸于菩薩,也把功德記給菩薩。天賜貴子,何等榮耀。
月梅又悲又喜,屈身為妾,命也!哪怕康伯齡百般寵愛,竭力行云布雨,也是雷聲大,雨露少,豈解得久旱之渴?喜的是此生尚情有所鐘,佛子的風彩俊逸,早侵擾著她的心靈,好似三生石上有過盟約,使她那搖搖曳曳的一點心火倏然燃燒起來,不可熄滅。
小菊早在隔壁的房間入睡,月梅的心思也完全與佛子附為一體,身子被佛于的雙臂緊緊抱著,有一種麻酥酥的窒息,麻酥酥的快意,胸前那兩砣長得熟透的壽桃,也在搖曳顫動,好似要滴出汁來。母親的天性使她油然而生出一種舐犢之情的幸福和自豪,她愛撫著那顆光溜溜在懷里滾動的“善果”,嬌嫩的手掌被毛扎扎的胡茬一刺,驀然一驚,竟爆發(fā)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那顆“善果”橫推出去。
“法慧,你,你竟做出這等沒廉恥的事……”
月梅又羞又急又氣又恨。
法慧嘻嘻笑道:“你不是求菩薩賜福與你嗎?月梅,你那兩顆壽桃好誘人呵!就是沒有汁,佛祖讓我?guī)砥刑崴煤脻补嘁环?,采年會有善果的,我保證。”
月梅連忙把衣服扣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你滾!快給我滾!”
“我怎么會滾呢?我親你都親不夠哩!我會讓你快活得也去當一回佛?!?/p>
法慧說著就撲過去。
“小菊,小菊。”月梅大叫。
“莫喊莫喊,買賣不成仁義在嘛?!狈ɑ圻@才慌神了,邊說邊溜出門去。
廂房里悶得慌,月梅就與小菊到樹林里去游玩,野草山花,小鳥嘰喳,別有一番情趣。
“四奶奶,其實,這里風景這般好,當和尚也不錯,可惜沒有尼姑庵,要不,我也真想出家。”
“你怎么有這念頭?”月梅驚訝地問。
“當尼姑有啥不好?免得受男人欺負,又沒有生兒育女之苦?!?/p>
“聰明過頭,也是不幸呵!”月梅感嘆。
“四奶奶,你看,佛于出來了?!毙【照f。
悟慧捧一木盆的衣服正朝觀音溪走來,他瞥了月梅,小菊一眼,表情遲滯木然,好似眼前除了山水之外,渾如無物。月梅情不自禁地迎上前去。
“佛子,你洗衣裳?”
悟慧點點頭。
“我?guī)湍阆?,行?”
悟慧渾然不動,小菊接過他手中的木盆。悟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女施主,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悟慧在搜尋記憶。
月梅說:“佛誕日那天,信女求佛子指點迷津。”
悟慧定定地看月梅,突然令人感到意外地說:“女施主,你很好看。”
月梅怦然心動,昨晚上若真是悟慧,那也不枉靈山一行了,而今,這佛于似從天而降,好似翠娘的夢境所言,莫非真是機緣天合?月梅忘情地拉著悟慧的手摩挲著。這是一雙比女人還嬌嫩的手?如白玉雕成,滑膩膩渾如凝脂。月梅一陣心旌飄蕩,竟然抱住悟慧,嚶嚶哭泣。
“淚即欲念之泉,流干了就少了喜怒哀樂,很好很好。”悟慧點頭說。
月梅泣道:“信女命苦,求佛于超度于我?!?/p>
“舍卻一身臭皮囊,自能渡得苦海?!?/p>
體乃臭皮囊,神之不附,皮囊即朽臭也!留得皮囊,即受大苦。難道自己不是為這一身臭皮囊所累嗎?康伯齡喜她這身皮囊,視若生命,法慧為得親近,竟然甘受輪回,而佛子居然要她舍棄。佛能舍身飼虎,她又為何不能舍身事佛?況佛于是她情之所鐘。她頓如飲了甘露,甜透了心田。她躺在草地上,緩緩地袒露出美妙的胴體。
悟慧看著那兩砣白白的豐乳,似有所思地說:“這兩個饅頭看來是蒸熟了,只是還有煙火味……”
月梅勾住悟慧的脖子,緊緊地親吻,止不住的淚水流淌滿面,她想說什么,心頭卻梗得慌。悟慧咂咂淌人他嘴里的淚水,搖頭說:“味道澀了點,施主,要成佛,還得修煉,你的欲念太多了,待那饅頭的煙火味沒了,你就成佛了?!?/p>
“佛子!”
月梅幾欲出聲,悟慧卻緩緩地站起來,嘆息道:“萬般苦業(yè),只為孽根,咦!圓信圓解,萬行圓修、頓悟頓成、萬德圓備。女施主,你知否?”
月梅搖頭。
“你若有心修成正果,佛會指點你的?!?/p>
“頓悟頓成,萬德圓備……”
月梅喃喃著,淚光中是一片迷茫的山色。
五、歡喜佛之事
月梅在南云寺住了多天,小樹林里悟慧的論道,月梅咀嚼不透,似懂非懂。法慧依然頓頓送來齋飯,只是每回來,都嘻嘻地笑,月梅總感到法慧的眼光含有一股怨毒,笑里也含著怨毒。小菊一定是看過小樹林里的事情了,否則,她怎么會問:“四奶奶,奶子怎么有煙火味?”
“你還小,不懂?!?/p>
月梅只能這樣說。悟慧在她乳房的那股滑膩膩的觸摸,回味起來,依然是何等的情趣無窮。那一刻,她好似癱了,化了,與清風與彩云融匯一起了,與佛子融為一起了,成了一對佛公佛母。而佛子竟說她乳房有煙火味,她一驚,從萬丈高空墜落地上,摔得她心膽欲碎。
有佛子當有佛妻,陰陽互補,方成乾坤??磥矸ɑ蹧]錯,錯在悟慧。翠娘誠心向佛,果然深諳佛理,讓她來“六月乞”,原是讓她為佛做樁功德,去為佛子啟智,去超渡佛子。
月梅再不感到有任何的心虛膽怯,半夜時分,她很自然地敲開了佛子的東廂門。悟慧依然在跏趺打坐,法相莊嚴,全無覺察月梅的來到。月梅坐在悟慧對面,吐氣如蘭。
“悟慧,我來了,你歡喜嗎?”
悟慧吶吶:“歡喜。”
月梅脫得赤條條的,又給悟慧脫去僧衣,用力抱住悟慧。
“小心!別把饅頭壓扁了。”悟慧推開月梅。
“這不是饅頭,這是奶子,是女人的寶貝,歡喜佛里就有,你見過歡喜佛嗎?”
月梅眼里秋波旖旎。
“歡喜佛?”悟慧冥思。
“《清稗類抄》里載:“歡喜佛,作人獸交媾狀,種類甚多……·謂交媾本佛所有能事,制為各種雌雄交媾狀,名之曰‘歡喜佛?!?/p>
悟慧忽然叫道:“是了,《四部毗那迦夜迦法》里說,‘觀世音大慈大悲,以慈善根力化為毗那夜迦身,往歡喜王所,于是彼王見此婦女,欲心熾盛,欲觸毗那夜迦女,而抱女身,女不肯受之,言道,我已得袈裟,你若觸我身,可隨我教。你依我以后能莫作毒心嗎?你受此教便為我親友。歡喜王道,我依緣隨你,于是,與毗那夜迦女含笑而相抱,彼作歡喜言,菩哉善哉……”
“悟慧,你為何不把我視為毗那夜迦女?”
“我已經抱過你了,藏經樓里的歡喜佛我見過,就是這樣裸體相抱,那歡喜佛沒你這么白,這么好看。”悟慧端詳著月梅,說。
“除了相抱,還有什么?”
悟慧迷惑地搖搖頭。
“你,你不是佛子,你是呆子?!?/p>
“佛子?呆子?我不是的,我叫悟慧。”
“悟慧悟慧,你沒有慧根,你沒法去悟?!?/p>
悟慧說:“慧根?我有的,師父說我慧根深厚,會成佛的?!?/p>
“悟慧,你是陽,我是陰,只要陰陽交合,你就是佛公,我就是佛母了?!?/p>
“這不可能,你沒有修煉,怎能得正果?!?/p>
月梅苦笑,進一步引誘悟慧,挑逗著悟慧那“撒尿的物件”。悟慧佛心篤定,毫無雜念。月梅頗為失意,一腔熱望漸漸冷卻,代之而來的憤恨使她狠狠地摑去一巴掌,把悟慧打倒了。
悟慧摸摸臉腮,火辣辣的,卻說:“佛家慈悲不可殺生,縱有蚊蟲叮我臉上,無非也是為果腹吸了點血,你又何必毀它一條生命,罪過罪過?!?/p>
月梅啼笑皆非,“砰”的推門而出,卻一下子呆住了,法慧正站在門外,笑瞇瞇地看著她。
“你、你……”月梅舌頭頓時短了。
法慧皮笑肉不笑地給悟慧披上衣服,“師弟,太開心了,會著涼的。”
悟慧眨眨眼,問:“師兄,什么陰陽交合就會成佛,師父怎么沒教我?”
“哈哈哈?剛才女施主不是教你了嗎?四奶奶,我跟你成佛,你不愿,原來你是存心來破悟慧的戒,我告訴師父去?!?/p>
月梅忙扯住法慧,說:“別、別……其實什么也沒有?!?/p>
悟慧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兄,我們做了歡喜佛,女施主胸口那倆饅頭是蒸熟了,只是還有煙火味?!?/p>
“你……”月梅又羞又氣。
悟慧自顧自地說下去,“其實,再修煉修煉,女施主是會成佛的?!?/p>
月梅奪門而出,差點要哭出聲來。
法慧哈哈大笑,“師弟,這佛你是當不成了,我告訴師父去?!?/p>
悟慧自言自語:“真是奇怪的物件,一個人哭,二個人笑,都跑了……”
法慧徑直來到廣濟大師的處所,燈光映出廣濟大師的影像。法慧心里一陣發(fā)怵,躡腳躡手,剛要折回去,屋里傳出了廣濟大師那渾厚宏亮的聲音。
“法慧,你的來意我都知道了,進來吧?!?/p>
法慧硬著頭皮進去,垂手站立一邊。
廣濟大師說:“站近一點?!?/p>
法慧邁前一步。
“站我面前來?!?/p>
“是,師父。”法慧腿在打抖。
“法慧,你色欲不空,嗔妒難除,見不該見之事,言不該言之語,而悟慧佛心篤定,眼前一派空靈。老衲若不超度你,你如何能修得正果?”
廣濟大師一語一頓,句句驚心。
法慧撲通跪下,連連叩頭:“弟子知罪了?!?/p>
“抬起頭來?!?/p>
法慧緩緩地抬起頭,但不敢正視廣濟大師。
廣濟大師兩指如戟,“啷——”一聲,猛地一指,一股神力穿進法慧雙眼,“魔障當除,心清即眼明,法慧,你當自省。”
法慧頓感雙目失明。
“法慧,你看見了什么?”
法慧那空洞洞的眼眶癟下去,甚是可怖,臉上卻露出自得而超然的神氣。
“弟子眼前一派光明,多謝師父恩德,教弟子渡苦海。”
廣濟大師頷首,手中的佛珠捻得飛快。
六、佛公佛母歡喜起來
翠娘終未能看到康家有后,便已撒手西歸??挡g大慟,請南云寺的和尚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場。
悟慧主持道場,連日的唱經禮懺超度亡魂往西方極樂世界,著實累壞了悟慧。
桂枝沒有悲傷,反而暗暗慶幸。桂枝是二奶奶,被翠娘壓著一頭。翠娘一死,若按順序扶正。自然非她莫屬了。
悟慧身披袈裟,手敲法器,高聲念經,一卷《大悲往生咒》誦得抑揚頓挫,呢喃動聽,俏生生的模樣在燭光搖曳下,真如佛祖一般,桂枝暗暗叫絕。這小子要是蓄起頭發(fā),脫了袈裟,儼然是風流陣上的將軍,浪子隊中的班頭,不迷死多少女子才怪哩,難怪月梅那狐貍精跪著叩首,那雙媚眼不安分地直往佛子身上瞟。
“斷七”一過,就只剩下和尚在念經了。大家也得以喘一口氣,桂枝這口氣卻喘不上來,把康德給累個半死。
“你就曉得跟老娘風流快活,到這節(jié)骨眼上,連屁都放不出一個,哼!”
康德說:“要擠兌老四,得想個絕的?!?/p>
“絕的?把老四弄死?”
“婦人之見!老四一死,你就是第一個嫌疑犯,老頭子會饒了你?弄不好把我也扯帶出來?!?/p>
“你真是個窩囊廢!”桂枝一腳把康德踢到床下,“老娘白疼你了,等老頭子心血來潮把狐貍精扶正了,康家這偌大的財產,咱倆可就沒份了。”
康德爬起來,訕訕地笑道:“心急吃不得熱粥嘛!沒看見老四總跟小和尚眉來眼去嗎?”
“小和尚真是可人兒。”
“連你也動心了?哈哈哈!我的二奶奶,你就等著看好戲吧?!?/p>
康德哈哈笑道。
康府在悲傷的氛圍中,一種看不見的勾心斗角無聲地醞釀著,康德似乎對月梅更為照料得周全,連三嬸也意識到這一點,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給月梅送參湯的時候,三嬸只是提醒月梅而已。
月梅不經意地笑笑,吩咐三嬸將參湯送給悟慧。
“悟慧還在念經?!?/p>
“悟慧還不肯認你?”
三嬸眼睛盈淚,“他不認得我是誰了,這孩子小時候挺精靈的,咋就變了……”
月梅說:“三嬸你養(yǎng)了個佛予,佛祖會感謝你的?!?/p>
“命苦,有啥用呢?”三嬸蹣蹣跚跚地顛出去。
月梅端起參湯,放在嘴邊吹了吹,忽又放下,走近窗戶,此刻,萬籟俱靜,了無生氣,只有天邊的下弦月還有氣無力地移動,對面的客房是悟慧的臥室,門縫中仍透出縷縷燈光。一種縈縈于懷的情愫突如小鹿一般踏著月梅的心窩。
月梅端著參湯,輕輕邁進了悟慧的房間。悟慧的門向來是不上閂的,一推就進。悟慧還在默禪,盤膝而坐,眼睛似閉未閉。此刻,他好似已經神游極樂,對身外之事渾然不覺。
月梅更不打話,扶著悟慧,喂嬰兒般把參湯灌進悟慧嘴里。悟慧這才覺來,喉嚨里有股暖流直灌心底,轉而升起一股熱氣,在體內奔突……
月梅臉上紅霞燦爛,一身縞素淡雅清麗,胸前如風篷鼓漲,風情萬種。
悟慧雙眼突然泛出光芒,說:“你很俾是觀音菩薩?!?/p>
“不!我是毗那夜迦女?!痹旅沸厍暗拟o扣解開了,霹出那高聳的兩座山峰,峰頂上結著的紅櫻桃,鮮艷欲滴。
“是的,毗那夜迦女乃是觀音幻化去見歡喜王的?!蔽蚧壅f。
“你就是歡喜王,悟慧,你還不開竅嗎?”
“那回在寺里,你好像也是這么說的?!蔽蚧巯氲?。
“是的,我們做了歡喜佛,你就成佛了,佛公沒有佛母是不會成佛的?!?/p>
“你還要修煉?!?/p>
“我們這就修煉。”
悟慧被眼前閃爍的一片白光晃得氣急心跳,心中那股熱氣在體內循環(huán)往復,左右奔突,他渾身燥熱難當,呼呼地喘著粗氣。
“老頭子的陽春歡喜散果然管用,把佛癡的靈竅開啟了?!痹旅沸念^大喜。
康伯齡為早得貴子房事頻繁,常常借助藥物一展雄威,今日這靈藥竟成了一把啟智的鑰匙,佛祖大慈大悲!
悟慧滿頭大汗,不知所以……
月梅軟了,癱了,一縷魂魄飄飄渺渺游向極樂之境。
悟慧醉了,醒了,抱住月梅,連聲叫喚:“佛母佛母,我終于大歡喜了,哈哈哈!”
就在佛公佛母修煉的一刻,三嬸已經來到門外,每夜她都偷偷來看悟慧——她的狗屎。盡管孩子不認得她,但孩子畢竟是她心頭掉下的肉。燒成灰了,再塑出來還是她的孩子。她偷偷地來看孩子,看看孩子有沒有蹬翻被子,有沒有睡得好??粗⒆?,她背地里淌了多少眼淚呵!那一刻,她全看見了,她為孩子激動,激動得快要暈過去,她沒有打擾他們的修煉,背著臉直待他們修至了無上境界,修至了西天見佛后,她才輕輕地敲響旁門。
服喪期間,她怕此事被人發(fā)覺,那將是大禍臨頭了,毀了孩子不說,好心的四奶奶也會遭殃呵!
月梅聽見聲響,心頭一驚,趕忙與悟慧穿好衣服,三嬸已經進來了。
“四奶奶,天快亮了,你該回去歇息了,”
悟慧直愣愣地盯著三嬸,記憶深處的那個模糊影你突然清晰了。他大叫一聲:“阿母!”
“孩子,你認我了?”
三嬸呆了,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抱住悟慧,哭得直抽泣。
“阿母,你怎么會在這里,阿哥呢?”
悟慧已經記起了兒時的事。
“金寶被抓壯丁走了,是四奶奶收留了我?!?/p>
“哦!阿母,她是我的佛母,哦!真好……”
悟慧似乎還在回味剛才的歡喜境界所帶給他的大快樂大徹悟。
“別再犯傻了,孩子,老爺知道了,會殺頭的。”三嬸催促道。
然而,遲了,康德早已向康伯齡稟告請功去了,他存心要看一場好戲,沒去驚動佛公佛母的修煉。作為一個下人,他怕搞不好會弄巧成拙,何況捉賊見贓,捉奸在床,他要讓康伯齡親眼看一看他所寵愛的四奶奶是如何給他戴上綠帽子的,那該是何等滑稽呵!他與桂枝之間的如意算盤已經撥出了第一個珠子,接下去算盤就可以打到九九歸一了。
但康德錯了,他并沒有理解康伯齡此時此地的心情。
翠娘的辭世,對康伯齡無異,當頭一擊,盡管這是遲早的事,盡管他身邊還有三個小妾,但她們無法替代翠娘在他心中的地位,他整天關在亡妻的臥室里,睹物思人,感慨之中又陡增幾多悲傷,康德來給他稟告“佛公佛母”之事,他忽地悟出了什么,頹然跌坐椅上,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忽地拔出手槍,“砰”就是一響。
“狗奴才,閉上你的臭嘴,再亂嚼舌頭,我斃了你!”
子彈從康德耳邊擦過,嚇得康德抱頭鼠竄。
“哈哈哈!翠娘翠娘,你終于可以閉眼了?!?/p>
康伯齡歇斯底里地大笑。
七、佛子終于成佛
冬春相交時節(jié),廣濟大師忽然下山化齋,繞著螺泉城踏了一圈,捧著化來的一缽大米,一路吟誦,然后把那缽大米放在康府大門口。當月梅挺著已經凸出的肚子出來時,已不見了廣濟大師,
法慧對,著南云祖師的塑像叩拜一番,似偈似歌地反復吟唱“人泣鬼嚎,菩薩南歸”,聲調蒼涼凄惻。
法慧和尚竟然心地一片光明,只是那空洞洞的雙眼,時常淌出淚水,他晨鐘暮鼓,一點色欲也沒有了,一副龍鐘老態(tài),端的是有道高僧的氣概。
“悟慧,孽債已了,只有佛在心中,善哉!善哉!”
悟慧盤膝而坐,臉色死白可怖,那副俊秀飄逸令人肅然起敬的佛子形象,已被一種萬念俱灰、了無生氣之態(tài)所替代。造物主可以毀滅一個人,也可以重塑一個人,果然偉大。
“我要佛母!我要佛母……”
“魔障蒙心,忘記了你的本來面目,悟意,你此時還不覺悟嗎?”
法慧嘆息。
悟慧從懷里掏出那尊廣濟大師藏在藏經樓的歡喜佛,這是一尊歡喜王與毗那夜迦女摟抱交合的歡喜佛,一動機括,即現出摟抱,接吻、交合之態(tài),形象畢肖,精巧之極。
悟慧雙手亂動,使這尊歡喜佛忙碌不停,他的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滴在歡喜佛身上。歡喜佛是永恒的,而他卻是如此的短暫,短暫得使他還沒有回味夠那種人類至善至美的融合的大快樂,他就失去了作為一個佛公的自豪。
康府的道場一滿,他回來了,一至夜間念經,或孤衾獨棲時,心里就騷動不安,在觀音溪,在小樹林……他在尋找失落的夢,在尋找他的佛母,那是何等的美妙絕倫,永生難忘呵!他耐不住了,偷偷地跑下山去。
“悟慧,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悟慧跪下:“師兄,師弟的阿母在這里,師弟的佛母也在這里,師弟想她們,師弟不做佛了。”
“彼岸光明,惟大覺悟?!?/p>
師兄罰他面壁思過。可惜禁錮的感情一旦甦醒,心智一旦開啟,佛性漸漸失去,人性與獸性同時復活。他像一頭焦躁不安的小獸,把房間弄得一塌糊涂,當那尊歡喜佛被他翻弄出來時,他一股心火直往上躥,聲嘶力竭的喊叫震得整個殿宇都在搖晃。
“佛母!我要佛母……”
“悟慧,心平氣方靜,你魔障太重,濁氣迷了心竅,惟除孽根,方有佛在,為兄成全你了?!?/p>
師兄神色凜然,空洞的雙眼令悟慧不寒而栗。
法慧僵尸般地朝悟慧逼來,那黑洞洞的眼眶如無底深淵張開巨口,似乎在說,他失去這雙眼睛與悟慧牽連甚重,嚇得悟慧連連后退。其他弟子也擁上來。
“不不!你們不能這樣,我還俗不做佛還不行嗎?”
大師兄肅然言道:“你是佛子,是南云寺寄托之所在,師兄替師父為你去掉心魔,修得正果,阿彌陀佛!”
悟慧的手腳被緊緊把住,兩腿之間一陣劇痛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他再醒來時,他終于大覺悟了,他成了一具活著的僵尸。只留得佛在心中,他又開始念經了,眼前卻是一片的混沌,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三日后,悟慧在講經的法壇上圓寂。
八、慘烈的一幕
康繼祖已會學話了,康伯齡年過花甲得子,哪怕這孩子一顰一笑跟悟慧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一般,但月梅畢竟是他的小妾,養(yǎng)出的孩子自然也得喊他“阿爸”,這就夠了,何況老來得子,這一份家業(yè)不至飄零,也感快慰!康伯齡雖是老秀才出身,世俗之事還是看得開的,只要自己有主張,管他別人話短長,他寶貝似地疼愛孩子,并寄予厚望,取名“繼祖”。
繼祖剛六個月就會爬動,且能喊出“阿爸”、“阿母”之類的稱謂,顯見與眾不同。月梅欣慰之余,卻也常常暗自掉淚,個中的甜酸苦辣,只有留著自己去品味了。
“老爺回來了?!毙【战械?,懷里的繼祖拍著小手撲向康伯齡,“爸……爸……”奶聲奶氣的,煞是可聽。
“康德,你去告訴張團總和隊長,請他們下午到縣黨部開會?!?/p>
康伯齡吩咐完康德后,抱過繼祖,親了一口,小家伙被觸著癢處,嗤嗤直笑。
月梅見康伯齡臉色陰沉,心事重重的,忙問:“老爺,出什么事了?!?/p>
康伯齡接過三嬸端來的熱茶,喝了一口,嘆息道:“倭寇已經占領了上海,目前,已經溯江南下,看來閩都也是危在旦夕了,有些縣長已經棄城舉家逃走了?!?/p>
月梅探詢著問:“老爺的意思是咱們全家人都遷走螺泉城?”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大敵當前,臨陣脫逃,豈是大丈夫之所為?我幼讀經史,雖無什么大作為,卻也懂得為人處世決不可忘了祖宗的道理,只是你等婦孺宜先予安置?!笨挡g慷慨激昂。
“不!老爺,要走我們大家一起走,”月梅泣道。
“三嬸,你過來,今天我要把話說明白了,要讓你們知道,我康某不是個糊涂人,這一切都是老天爺注定的。小繼祖當叫你奶奶?!?/p>
康伯齡語出驚人,慌得三嬸連忙跪下,“老爺,悟慧有罪!我老婆子也對不起你呀!”
月梅也跪下:“老爺,罪在月梅,要殺要剮,我無怨言。”
“哈哈哈!這是命,命中注定的,還記得大夫人說的夢吧?一輪天火掉到南云寺,又滾到我家,變成一個小子進入月梅房間,以后這都應驗了,豈非天數?繼祖尚幼,就見不凡之處,我等當珍惜之,他是我們兩家的骨肉,三嬸,你和小菊當好好照顧月梅母子,也不枉我對你們一番情義了。”
肺腑之言,感人至深,月梅和三嬸、小菊都泣不成聲。
“戰(zhàn)火無情呵!我年過花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能為國守土而死,也是死得其所,又復何憾?我對佛學,易學都有研究,廣濟大師潛蹤之前一路吟唱的偈語,我細細琢磨,終于悟出其中的玄機所隱?!?/p>
康伯齡頓了頓,又接下說道:
“庚辰歲兇,螺溪成淚,人泣鬼嚎,菩薩南歸,今年即是庚辰年,按照偈語所示,螺泉城難免一場災難,否則的話螺溪水也就不會變成眼淚了,南云寺也是在劫難逃,故而,廣濟大師先行避難去了。臨行之前他把一缽白米置放我家門口,分明暗示這是佛子留下的根,當好好培植之。月梅,你千萬記住,不管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你們再也別進螺泉城一步。
“老爺!”月梅抱住康伯齡大哭。
“人生有聚必有散,一緣一會皆由天定,何必傷心?你們快去收拾收拾吧,多帶些黃白之物,好作日后之家用,我要到縣黨部去了?!?/p>
月梅和三嬸,小菊帶著康繼祖與康伯齡灑淚而別。
大約兩個月后,日寇果然溯江南下,進入閩都。日寇的一個聯(lián)隊兵臨螺泉城下,康伯齡拼死抵御,怎奈城里均是一些地方武裝,怎敵得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日寇,不到三天,螺泉城已被日寇所占據了。
康伯齡知道大勢已去,竟然毫不慌亂,他把所有的典籍連同一應文書付之一炬后,哈哈大笑。
桂枝正慌慌忙忙地收拾包袱,康伯齡眼光一掃,問道:“桂枝,你干什么?”
“老爺,日本兵進城了,快逃吧。”
桂枝邊說邊往大門外走去。
“站??!”康伯齡把桂枝的包袱奪過丟進火堆,“小鬼子乃是一群獸兵,你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嗎?”
“這……”
“與其慘遭禽獸蹂躪,莫為你自己盡節(jié)吧。”
“不不!老爺,我不死,我不想死……”
“丈夫為國盡忠,婦人為夫殉節(jié),天經地義,你既然要跑,就從城樓上跳下去吧?!?/p>
“不!老爺,我不敢跳?!惫鹬樀秒p腿打戰(zhàn)。
“你平時的潑勁哪去了?哈哈哈!我成全你了。”
康伯齡拔出手槍,連發(fā)幾響,桂枝手捂胸口,慘叫著倒地死去。
康伯齡把手槍遠遠扔去,如雕像一般迎風站立……
螺泉城里哭爹叫娘,狗吠雞叫,亂哄哄的,好似世界的末日已經到來。康伯齡突然打個寒噤,掉頭來到佛堂上,一下于怔住了,他猛撲上前,呼一聲:“金花?!睗L燙的淚水流滿了臉腮。
金花已在佛堂里懸梁自盡了。
康伯齡把金花安放在床上,“金花,我平時慢待你了,想不到你竟是這般的節(jié)烈,先我一步去了?!?/p>
康伯齡把長明燈的油打翻,然后舉起火把點著了火。剎時,火光沖天,康伯齡面帶微笑,跳到烈火中吟哦:
生當作人杰
死亦為鬼雄……
日寇聯(lián)隊長平川太郎被這一幕震懾住了,他豎起大拇指,說道:
“康君的,大大的這個?!?/p>
平川太郎“啪”的立正,垂頭鞠了一躬。
“老爺——”
月梅和小菊不知啥時候又來到螺泉城,被日寇抓住了,她倆看到火光中的康伯齡,頓時肝腸寸斷,痛切地哭叫。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月梅倏地推倒身邊的日寇,猛向火光中撲去。
“汪汪汪!”平川太郎身邊的大狼狗咬住了月梅的腿,月梅痛得仆倒地上。
“她的,是誰?”平川太郎一雙眼睛睜得賊亮。
“太君,她叫月梅,是、是康老頭子的四姨太?!睆钠教珊筮呴W出康德。他在日寇攻城的第二天就當了漢奸。
“啪!”平川太郎狠狠打了康德一記耳光,鄙視地伸出小指頭,“你的這個?!?/p>
小菊這時被平川次郎抱住。小菊奮力掙扎,卻如何敵得過獸性大發(fā)的平川次郎,小菊一急,狠狠地朝平川次郎的耳朵咬去。平川次郎痛得松開雙手,手一摸,耳朵被小菊咬掉了半片,血流了一臉。
“八嘎!”
平川次郎氣得發(fā)瘋,一刀把小菊斜劈成兩半……
“小菊!”
月梅慘叫著暈死過去……
九、奇跡
平川太郎的鬼子兵在螺泉城里大肆奸淫燒殺,血淚使螺溪水變了顫色,古城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縣黨部成了平川太郎的指揮部,月梅對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而今卻物是人非了。她和三嬸她們原已離開了螺泉城,躲在離城百里之遙的一個小山村里。這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落,只十幾戶人家,小菊的一個表叔就在這里,她們就居住在表叔家里。
山里人純樸善良,兩個多月來,他們相處得甚是融洽歡愉,然而,月梅心里始終放不下康伯齡,還有占據著她整個靈魂和生命的悟慧。哪怕悟慧早已圓寂,空留下一具皮囊供在圣佛殿上。
她很后悔那天行色匆匆,沒有去南云寺叩拜悟慧,作一番辭別。她是永遠忘不了悟慧的,她也忘不了康伯齡。她后來一直感到愧對康伯齡,對桂枝,僅是言語相悖,康伯齡就拔槍要取桂枝性命,而對她,康伯齡是如此的體貼。在生死關頭,想到的依然是她,她哭了,此刻間的感情,她無法說出是什么滋味。她淚眼朦朧地凝視著面前這個枯瘦的老頭子,突然發(fā)覺他變了,變得如此年輕英俊,她從心底里萌生出一種由衷的愛意,只是這種愛對康伯齡來得太遲了。
她內疚!她后悔!直至離開康伯齡時,她忽然有一種深重的失落感,靈魂好似無從寄托了。
時局日漸嚴重了,她記掛著康伯齡。金花只知向佛,桂枝刁鉆潑辣,康德居心叵測,康伯齡將如何以對?她必須回到螺泉城,她不能再失去康伯齡了。她把小繼祖交給三嬸,就和小菊火急火燎地趕往螺泉城。
月梅親眼看到康伯齡在烈火中面帶微笑,她肝腸寸斷,瘋一般地沖出來,卻被日寇逮住了,小菊也慘死在乎川次郎的屠刀下,這一刻,月梅突然清醒了。康伯齡在烈火中吟誦的詩句,給了她某種暗示。她必須活下去,活下去……
她被平川太郎帶到司令部,不消說,平川太郎對她的出現是大大驚喜的,她也媚笑著投入平川太郎的懷抱。
“太君,你真地喜歡我嗎?”
“你的大美人的干活,太君的大大的喜歡?!?/p>
平川太郎說的是真話。不管哪個男人,懷里抱個大美人,都會有種飄然若仙的感覺,何況月梅天生麗質,又著意修飾一番,真?zhèn)€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了,把個平川太郎喜得顛瘋一番。
“你真要喜歡我,就叫你的手下人不要再糟害百姓了,他們是無辜的,否則……”
月梅纖纖十指輕輕地在平川太郎的胸脯上來回搔動,平川太郎愜意極了。
“否則的話,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就從城樓上跳下去,死了也不跟你好?!?/p>
“哈哈哈!夠意思的,我的聽你的話,百姓的無辜的不死啦死啦的?!?/p>
鬼子在螺泉城的獸行在第五天終于停止了,然而,月梅卻蒙受著巨大的恥辱。螺泉城的百姓多少人在背地里為康伯齡掉淚,咒罵月梅,直至半個月后,人們才悟出真相,都為月梅灑下一掬熱淚。
日寇占據螺泉城半個月后,又將挺進江浙時,平川太郎突然死了,死得很慘,插入心口的短刃直沒入柄。
“哥哥!”
平川次郎嚎叫著,滿屋子搜索起來,“八嘎!花姑娘的跑了?!?/p>
“花姑娘”指的是月梅。
月梅早已不見了蹤影……
康德嚇呆了,他心里明白了平川太郎的死因,嘴里抖抖索索地說不出來話。
平川次郎瘋了一般,“支那人的通通地靠不住,你的死啦死啦的?!?/p>
康德一聲慘叫,被大狼狗咬得滿地翻滾,掙扎著死去。
狼狗嗅著現場的氣味,吠著奔出門去,徑向南云寺跑去。
平川次郎和小鬼子們跟著一路小跑著來到南云寺。
南云寺的和尚見是一隊鬼子兵殺氣騰騰而來,驚叫著作鳥獸散。
小鬼子的機槍炒豆般爆響,和尚們一個個倒在血泊中。
平川次郎殺人圣佛堂,只見悟慧面前躺著月梅,她是自斷咽喉死的,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尊裸體相抱的佛像——歡喜佛。
平川次郎呆住,他撿起歡喜佛,一動機關,歡喜佛手腳活動了起來。
平川次郎恍傯看見了平川太郎滿身是血地走來……
平川次郎“呀”的一聲,拔出腰間的東洋刀,把歡喜佛剁得支離破碎。
悟慧仍是圓寂時的模樣,蒼白的臉上那雙微微閉合的眼睛似乎在動,泛出一道青光,平川次郎一怔,嚎叫著舉刀當頭劈去……
這當兒,法慧突然而至,抱住平川次郎,高叫:“不能劈呀!他是佛子!”
平川次郎哪還理會這個瞎和尚,東洋刀從法慧前心扎入。
法慧沒有松手,嘴里仍說:“他是佛子,佛子……”
平川次郎腳一踢,法慧悶哼著倒地,平川次郎刀勢一發(fā),劈向悟慧。
這是千古不見的奇跡,圓寂已久的悟慧的脖腔沖出一股騰著咝咝熱氣的鮮血,噴得平川次郎滿頭滿臉。
悟慧的肉身倒了下來,與月梅并排躺著,旁邊的長明燈也被碰翻了,火,燃著了帷幔,火焰立時升騰……平川次郎舉刀亂劈,嚎叫著:“燒,燒……哈哈哈!”
火從圣佛堂燒起,綿延整個南云寺,直燒了兩天兩夜。
南云寺化為一片灰燼,從此以后再沒有修建,但活佛的故事一直流傳下來,是是非非,虛虛幻幻,看來只有佛祖知道……
阿彌陀佛!
責任編輯李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