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　帆

作為一名長輩來自英國、從小在非洲長大的男孩，我常常伴隨母親——一名醫(yī)生巡回醫(yī)療。媽媽出診時開的汽車像個機動診所。它是我父親設(shè)計的，里面安裝了一只設(shè)計精巧的醫(yī)藥柜——整齊有序地排列著各種藥品器具:手術(shù)刀、藥瓶、棉簽、軟膏等。我們巡回的地區(qū)方圓數(shù)百英里，屬于當時的南羅得西亞東部高地的麥爾塞特鄉(xiāng)村地帶。

我母親為救死扶傷而做的最主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在旱季到處進行預防接種，以幫助當?shù)鼐用竦钟旎?、白喉、結(jié)核、小兒麻痹癥等疾病的侵擾。

巡回醫(yī)療的其中一條路線是進入海拔很高的、花崗巖構(gòu)造的乞瑪尼瑪尼山脈。它與莫桑比克荒野的、未開發(fā)的邊境地帶交界。在那里，游擊隊正同葡萄牙殖民者進行著如火如荼的戰(zhàn)爭。

一次，我們將要去的地方已預先告之對方，所以當我們到達時，數(shù)千名當?shù)氐亩鞯雷迦艘丫奂谀抢铩蠖鄶?shù)人是越過邊境來的。我們并沒有準備給莫桑比克人搞預防接種，然而母親對此甚為理解，因為恩道族人穿越邊界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的任務(wù)是為那些要進行小兒麻痹癥接種的孩子們做些輔助工作。我拿著裝滿糖塊的盤子，給每個孩子分發(fā)一塊糖。一名衛(wèi)生助理拿著一瓶疫苗跟在我身后，他在每塊糖塊上點一滴亮晶晶的粉紅色藥液，然后我說一聲“舌頭伸出來”，把糖塊依次放人排好隊的孩子們口中，并檢查一下以確保孩子們都吞了進去。我最大的難題是如何防止吃過藥的孩子重新混入隊列騙得第二塊糖吃。

當年的日子相對來說是安寧的。但是到了70年代我長大時。羅得西亞占人口多數(shù)的黑人民眾為獲得政權(quán)而進行的戰(zhàn)爭逐步升級。我們居住的地區(qū)由于與莫桑比克有著漫長的邊界線，便成了受戰(zhàn)爭摧殘的疆土。幾乎每個農(nóng)場都被攻擊。乞瑪尼瑪尼山區(qū)一帶埋上了大批的地雷，不少山羚、大羚羊和其它野獸在響徹山谷的隆隆爆炸聲中被炸得粉身碎骨。在幾乎10年時間里，人們一直不敢在這一地帶貿(mào)然行動。

我去了英國，試圖忘記非洲，抹去對我的家鄉(xiāng)的回憶，它現(xiàn)時已改名為津巴布韋。

我選擇了當記者的職業(yè)，不久便在倫敦的《星期日泰晤士報》找到了一份工作。1986年，該報把我派駐南非，這是一塊每天都燃燒著黑人斗爭烈焰的國家。我正是從我的駐地約翰內(nèi)斯堡冒險進入莫桑比克的，這是我自童年時代以來第一次回到那里。

那時候莫桑比克一直籠罩在戰(zhàn)爭和饑荒的陰影之中，被列為世界上最貧困的國家，政府軍正和反政府武裝進行著戰(zhàn)斗。

新聞界廣泛報道說莫桑比克的反政府力量在鄰近的馬拉維有不少基地，然而沒有人掌握證據(jù)。馬拉維通常禁止外國記者的采訪活動，我乘英國威爾士王子對該國進行的一次訪問之機，作為官方的隨行記者團的一員進入了這一地區(qū)。

不久我悄悄脫離記者團，獨自南行。我駕車順莫桑比克邊界開了一天半的時間，沿途向當?shù)厝撕蛡鹘淌總冊儐柷闆r。第二天中午，我把車停在一家商行旁，走了進去。

店里的光線顯得十分暗淡。我向店主打聽是否在邊境這一帶看到過反政府武裝分子。在我的眼睛剛剛適應(yīng)這黑暗的環(huán)境后，只見他臉上的笑容逝去了。從遠處的一個角落傳來一陣金屬的碰撞聲。

“誰想探聽這碼子事?”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

在角落里，6個身上綁著子彈帶，腰上掛著手榴彈的男子正喝著汽水，幾支俄國制造的卡拉斯尼科夫自動步槍靠在墻邊，一支火箭發(fā)射筒安放在水泥桌子上。

“你跟我們走，”其中一個人命令道，“到我們基地去?！?/p>

又是一陣金屬的撞擊聲之后，我隨著這些人上路了。我們在叢林地帶艱難地跋涉著，那名能講英語的人離開了隊伍。我與剩下的5名全副武裝的游擊隊員無法交流。領(lǐng)頭的那名小頭目樣子很兇。盡管天氣很炎熱，他仍戴著一頂有著毛襯里的俄式飛行帽，兩邊的毛護耳拖到肩膀上好像長毛垂耳狗的耳朵。

每當我們經(jīng)過一個反政府武裝的營地時，我總是構(gòu)思著我被“俘虜”的一幕幕情景。我被武裝押解著，由于作了抗拒，于是被視為間諜。情景中的我有時被拳打腳踢。這些人抽吸大麻，以一種瘋狂的精神來壓服我。我甚至擔心那名眼睛發(fā)紅的小頭目可能會槍斃我。

第二天，我們終于到達了他們的基地，我獲得了食物，并被允許用一塊濕布擦了擦身。隨后我被帶到一位穿著橄欖色服裝的基地指揮官面前。

這名指揮官坐在一張滿是疤痕的塑料貼面桌子旁，正飲著一瓶葡萄酒。押送我的士兵向他作了很長時間的報告，這時一名服務(wù)人員恭恭敬敬地給他送來了飯菜，我則被命令在旁邊等候。

直到此時，我都聽不懂這些人所說的語言——一種莫桑比克北方人和馬拉維方言混雜起來的，并不時冒出幾個葡萄牙詞句的語言。不過我卻清楚地聽到這名指揮官用恩道語，一種恩道人所講的方言給他的服務(wù)人員發(fā)出命令。為了確信這一點，我又聽了一會兒，然后以我所能記得的恩道語試探性地向這名指揮官問候。

聽到我講的話，他顯示出一副驚愕的神情。

“你是在什么地方學到這種語言的?”他問道。我告訴他小時候我的家就在乞瑪尼瑪尼山脈的羅得西亞那邊。

“你姓什么?”他又問。

“古德溫?！?/p>

“古德溫，”他若有所思地說道。

“那邊有一個女醫(yī)生是你母親嗎?”

“是的，”我說?！八枪ぷ髟邴湢柸貐^(qū)的政府派駐醫(yī)療官員。”

他笑了起來，并搖晃了一下腦袋，緊接著伸出手與我做了一個非洲式的握手。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是你母親給我進行疫苗接種的?！彼砥鹦渥?，給我看靠近肩膀處的一個小的接種疤痕。

“你曾跟著你母親做點什么嗎?”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

“不錯，”他說。“你給我一塊點了藥的糖塊。我現(xiàn)在記起來了。我們伸出舌頭，你拿著一個盤子，沿著隊列依次放一塊糖在我們的舌頭上?！?/p>

他松開我的手?！澳憧矗彼f。“現(xiàn)在我長得很強壯?！?/p>

只不過幾分鐘，我的處境即由一個在押的人質(zhì)變成尊敬的客人。我被領(lǐng)到指揮官右首的一張座位上。那個小頭目立刻消失在門外。

第二天，我動身返回馬拉維。在邊境處，鄭重其事地護送我的士兵們將他們沒收的東西——我的手表、照像機、太陽眼鏡、水瓶甚至日記本和鋼筆都一一交還給我。

在分手之前，他們堅持要和我照一張合影。于是店主為我們拍下了一張照片:四個反政府武裝的士兵和我。那個小頭目仍戴著飛行帽，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以表示我們之間的一種友誼。

我至今依然保留著這張照片——作為一種永存的慈善行為的見證。

(郎秋慧摘自《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