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薇

15年前，我遠赴美國攻讀碩士學位，心中許下宏愿:要闖出一番天地，不要再受到任何憐憫或歧視的眼光……

在位于德州的學校里，我極力表現(xiàn)自己的才華，并熱心幫助其他中國同學，再加上自己外在條件不錯，我當選為中國同學會的會長。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而且自我膨脹得厲害。

有一次，德州天氣驟變，我生了一場大病，于是打越洋電話向母親訴苦。幾天之后，有個同學跑來告訴我，說有位長得有點“可怕”的婦人在會客室等我。我心中暗叫“慘了”，匆忙跑過去，果真看到了母親。心中不安地想著:若是同學知道我有一位長得丑陋的母親，大家會怎么想?以后我該如何面對大家……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來的，和誰一起來的，身上的錢夠不夠……當時完全沒有心情去了解，只求母親見到我的面后趕快回臺灣去，免得讓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隔天，大家都知道了母親的事，紛紛跑來問我與“她”的關(guān)系，為什么女兒這么高挑漂亮而母親卻……

過了幾天，同學來告訴我，母親又在會客室等我了，我決定不再去見她，心中反怪起母親為何還留在美國，不肯離去。當我結(jié)束了一天的課程時，學校的警衛(wèi)先生送來一張紙條，打開一看:母親寫著她已等我一天了，問我身體好些沒有。我心中有幾分歉意，但是心想母親見不到我，隔天應該會回臺灣去，也就不以為然。

第二天一大早，校門口的警衛(wèi)先生遞給我一封信，里面裝有一張泛黃了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好美。警衛(wèi)先生還說照片中的人要見我，我心中存疑，走到門口一看，萬萬沒想到，竟會是我的母親!

母親這才緩緩地告訴我，少女時代的她，也是大家心目中的美人兒，在與父親結(jié)婚后因生意失敗陷入苦境，一家5口人住在一間租來的十多平米大的木造房子里，靠賣粽子為生，一天半夜里父親起床蒸粽子，不料引起大火，木造房子迅即陷入火海中。

當母親發(fā)覺火勢已不可收拾，而她身邊唯一的孩子、兩歲的我正嚎啕大哭時，她用濕床單裹住我，將我救出火場。繼而想到父親、哥哥和弟弟怎么沒逃出來，要再沖進去時，被鄰居拉住了。

事后警察在火災現(xiàn)場，找到了三具黏在一起的焦黑尸體，那是我的父親和哥哥、弟弟。而母親也因為救我，身體受到嚴重灼傷，并造成肢體的扭曲變形。

這一切，以前沉浸課業(yè)中的我，竟全然不知。聽母親訴說到此處，我不知不覺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懊惱不已。造就我的美麗的，是我的母親，而我竟嚴重地鄙視她；送我到美國念書的，也是我的母親，不惜傾盡畢生的積蓄，我才能站在美國土地上。不知她排除多少困難，才能飄洋過海來看我，而我卻狠心地讓她在校外苦苦等我，甚至不問她目前住哪里，有沒有錢?我還算是人嗎?我不禁為自己的自私和不孝深深自責。

母親竟還為了“造成我的困擾”而頻頻抱歉，我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此時我不再介意路過同學的驚訝目光，因為淚流滿面、跪地不起的我，心中只有我的母親，一位身世坎坷卻偉大的母親。

幾年之后，我靠著獎學金拿到博士學位返回臺灣。這一路辛苦走來，支持、陪伴我的，并不是外表的美麗，而是母親無悔的犧牲奉獻。

目前，母親年事已高，一直與我同住，并幫我?guī)蓚€兒子。前些時候，我向她提及這段往事，見她摸摸老花鏡緩緩地說:“哦!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頓時教我覺得，天下的母親都是那么的寬宏大量，讓犯錯的孩子能找到回頭的路。

(楊謹摘自《周末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