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存江
那年秋天,我應聘到一家中日合資的公寓做服務生。在這段為期不算很長的時間里,我遇到了許多的人許多的事,其中最令我難忘的就是約翰先生與川禾田先生。
做公寓的服務生是比較清閑的,如果房客無事不來傳呼,我們就整天守著電話閑聊。大家最喜歡的話題是對比房客。比哪家房客的太太水靈、比哪家房客的先生有派……比得最多最勤最令人動情的是——哪家房客最好伺候。
約翰先生是我們全體服務生一致公認的“好人”。約翰先生很年輕,是美國人。他那白人特有的高大身軀,在80%皆為日本房客的公寓內,真好比是羊群里面出駱駝,特別醒目。約翰先生對一切人都喜歡微笑,并且還喜歡說“你好”。約翰先生說:“我非常喜歡中國女孩兒,她們既溫柔又漂亮,還特神秘!”服務臺上的小姐們聞聽其言,個個兒笑得粉面緋紅,晶亮的眸子忽悠忽悠波動不已,嘴里就嬌嗔道:“這老外,真是!”約翰先生還說他也特喜歡中國男子漢,說中國男子漢特有人情味講義氣。“中國人,特哥兒們!敢為朋友兩肋插刀!”他挑著大拇指這樣對我們服務生說,然后又心虛地問:“‘哥兒們這詞,我用得對不對?”就有一名服務生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哥兒們,你用得不對?!奔s翰驚奇:“不對?怎么會不對?”那服務生終于忍俊不禁說道:“哥兒們只能‘交,不能‘用。一用就假啦?!奔s翰先生點頭,很認真地磨叨、牢記:“哥兒們不能用,一用就假啦?!焙鋈挥值善鹚{幽幽的大眼睛問:“這是誰的名言?是不是孔子?”大家笑成一片。約翰先生的確招人愛。
其實,約翰先生比任何一家房客都“事”多。約翰先生的客房設備三天兩頭“壞”。“哈嘍,我的電視圖像不太清楚,請速來檢查檢查。”甚至,空調機殼里落入一張?zhí)羌埌l(fā)出一點兒沙沙聲,他明明知道癥結所在,也非要打電話傳喚我們服務生去“公干”。我們就佯裝憤怒,說:“這點兒小事兒,還用得著麻煩我們‘專家動手?”約翰先生撲閃著眼睛笑,說:“我不能剝奪你們工作的權利!不過,我會給你們應得的獎勵?!闭f著,就打開冰箱,拿出幾筒啤酒,又說:“為了你們的麻煩干杯!”在公寓眾多房客中,約翰先生是惟一一個肯給服務生敬酒的人。大家不在乎約翰先生的酒,但卻不能不為他的平易隨和而感動。記得還有一次,約翰先生竟對著電話喊:“哈嘍,我的電話壞了!請趕快來檢查一下?!彪娫拤牧诉€能通話?大家明明知道是騙局,卻心甘情愿“上一當”。風風火火趕到約翰先生“家”,沒等敲門,門已經(jīng)“自動”開了。約翰先生賊似地從門縫兒里探出頭來,東張張西望望,確認沒有“鬼子”跟隨之后,才將門戶徹底打開,說:“哥兒們,進來聊聊。今天我休息,一個人呆著悶得慌。”約翰先生是一個喜歡制造喜劇的人,約翰先生的“喜劇”為他贏得了眾多的好感,并使人們愿意隨時隨地為其“效勞”?!昂萌?約翰?!贝蠹耶斆婵渌Kd奮得幾乎要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歡叫:“中國朋友說我是好人啦!我要把這個喜訊打電話告訴我的親人!”繼而悲傷:“可他為什么偏偏不喜歡我?”大家忿忿,大家驚奇,問:“誰是他?他是誰?”約翰雙手一攤,聳肩答道:“我的上司比爾,他不喜歡我整天嘻嘻哈哈,說我不夠嚴肅,干不成大事?!贝蠹姨糁纲潎@:“瞅瞅!約翰先生凈講實話!”更喜歡他了。
川禾田先生是默默無聞得近乎渺小的人。他和公寓總經(jīng)理尾行先生是同胞,也是日本人。川禾田先生瘦得跟魚干兒似的,還倍兒矬。據(jù)他自己說他已經(jīng)60多歲了,可看上去卻像50剛剛出頭兒。他也跟大家打招呼問好,臉上卻難得見到笑容,嚴肅古板的樣子讓人覺得他的問候是在例行公事。川禾田先生入住公寓已經(jīng)很多年了。公寓剛剛開業(yè)之時他就來了,但卻比不上僅僅才來一年的約翰先生為眾人所熟知,自然更談不上被大家喜歡了。這么多年,既無人見他回過國,也不曾有人看到朋友來探望他,每天天剛蒙蒙亮,他就去上班。他是公寓內最早一個出行的人,卻是最晚回歸。他在津門工作,可偏偏要住京城。他說:“這公寓有我們日商巖井株式會社的股份,我必須把錢花在這里。每一個人都應該愛護自己的公司,時時刻刻主動為它謀利益?!?/p>
約翰先生即將歸國的時候,買了一大包酥餅腆著肚皮抱著來看大家,放下禮品,拿起電影里學來的架式,抱拳拱手,呵呵笑著說:“再見再見,后會有期?!贝蠹壹娂娚锨案s翰先生握手話別,感慨不已。千言萬語又歸結為那句老話:“約翰先生,真是個好人!”
川禾田先生走的時候,大家好一陣驚慌忙亂。川禾田先生是先被送進醫(yī)院,然后又從醫(yī)院回國的。川禾田先生是因為獨自換燈泡踩翻了沙發(fā)摔傷的。尾行總經(jīng)理一邊指揮救助川禾田先生,一邊向他道歉說:“我一定從嚴懲處那些懶惰的服務生!請您多多原諒!”川禾田先生就說:“這件事都只怪我自己不小心!換燈泡我會,我就沒想麻煩別人!”然后他又說:“請轉告服務生們多多注意,燈罩漏電,修理時一定要小心!”哦,川禾田先生的“挨電”,本來是該我們服務生倒霉的呀!
川禾田先生像一陣風煙似地匆匆離去了。川禾田先生臨別之際,才被人們于偶然之間發(fā)現(xiàn)他的可敬可愛,并被大家一致公認為“也是好人”。直到此時,他的那些“好”才忽悠一下子云開日出般被大家點點滴滴回憶起來。比如他剛剛入住公寓時,他客房內的下水道曾堵塞過一次。他就向服務生要了一個“揣漏兒”,從此再未找服務生疏通過下水道。再比如有一年隆冬,他客房內的電路突然出了故障,空調陡然失靈,他卻沒有馬上傳喚服務生去檢修。一直挨到天光大亮,他才打著哈欠齉著鼻子找到服務生說:“我的屋子冷得像冰窖一樣?!本陀腥苏f您要是早點兒來叫我們,就不至于凍感冒啦。他卻搖搖頭說:“不行啊,晚上干活兒,會驚擾鄰居們睡覺?!?/p>
約翰先生和川禾田先生離開了很久,大家仍在議論不休:約翰和川禾田相比,到底誰最好?沒有結果。大家只是覺得,約翰先生更為招人喜歡,而川禾田先生則更為使人敬仰。大家都說他們兩個要是能合二為一最好!但這可能嗎?
至今,我已離開那家公寓很久了。很多年來,約翰先生與川禾田先生的音容笑貌與作為,仍然鮮活在我的記憶里,時時醒示著我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去寬容、善待每一個人……
我想起了一首歌,歌中唱道:“好人是這世界的根,好人是這世界的魂?!痹肝覀兇蠹颐咳嗣刻於寄苡龅胶萌?,愿我們大家每人每天都能做一個好人。
(許華、李佳麗摘自1997年12月《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