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彥
在中外文學史上,改寫前人著作者不乏其人。如莎士比亞的劇作大部分是根據(jù)舊劇本、編年史或小說改寫的;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是改寫的董解元的同名諸宮調(diào)。連家喻戶曉的《西游記》也是改寫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這是極正常的事情。但一旦作品成了名著,再來改寫它往往會力倍功半,出力不討好。因此續(xù)寫者眾———如諸多的紅樓續(xù)書,改寫者寡,重寫者更屬鳳毛麟角。但山東作家海誠卻不避風險,歷時八年,重寫了古代名著《西游記》,完成60余萬字的《新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探索者叢書”1997)。這種敢于向古人、名著挑戰(zhàn)的精神,令人起敬?!缎挛饔斡洝吠瑯邮且蕴粕畮熗轿餍腥〗?jīng)為故事主線,但卻以超越前人的文化眼光與想象力,重構了一個嶄新的藝術世界。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性格、作品意蘊諸方面,均有獨特的創(chuàng)造,在多方面體現(xiàn)了不同于老西游的藝術價值。
比較而言,《西游記》更多展現(xiàn)的是傳統(tǒng)小說編織故事的技巧,即更注重于唐僧師徒取經(jīng)路上不斷斗妖降怪闖關奪險的歷時性描述,致使筆力有時未免匆忙粗疏。且因囿于九九八十一難的定數(shù),某些情節(jié)也給人以雷同之感?!缎挛饔斡洝穭t打破了原作的情節(jié)格局,不再著力于唐僧師徒降妖伏怪過程的敘述,不再為預設的劫難定數(shù)框拘,而是以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著眼于對原作某些空白點的拓展與開掘,營造出更為豐富多彩的藝術空間。如在老西游中,讀者只是從如來口中得知唐僧前世系其門徒金蟬子,因輕慢師父說法被貶轉東土?!缎挛饔斡洝穭t詳述了金蟬在母親倫理親情壓力下,如何破了酒色之戒,遭到懲罰被貶塵世的經(jīng)過。老西游中孫悟空的出世也很簡略,只是說傲來國花果山上有塊仙石,偶爾裂開,產(chǎn)出石猴?!缎挛饔斡洝穭t以更為奇異的想象,重新設計了孫悟空的出身:遠古時巨人刑天與黃帝爭衡失敗,被砍下的頭顱,日久化為仙石,孕成靈胎。后因傲來國兄弟爭王權,仙石遭焚,石破天驚,孫悟空轟然出世。從兩位主角“出場”的改動,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安排,虛無縹緲的神話,有了濃重的人間煙火味道,也為人物后來的性格發(fā)展,作了鋪墊。
老西游多次寫及唐僧在取經(jīng)路上受到女色的誘惑,但為了保全“圣僧”的尊嚴,往往只是點到為止。唐僧的感情世界幾乎是一片空白?!缎挛饔斡洝穭t以較大的篇幅,細致入微地描寫了唐僧路途上與幾位美麗女子的感情糾葛。尤其結尾處,成功地增設了唐僧與女王襯紅的戀愛悲劇。這樣一些新的拓展,不僅改變了老西游結構單調(diào)、情節(jié)重復之類弊端,更為重要的是,為人物復雜個性的呈現(xiàn)提供了開闊的共時性空間,同時也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現(xiàn)代意義的內(nèi)涵。
正是在新的藝術建構中,《新西游記》中的人物比原作更鮮活、厚重、合理。老西游中的唐僧雖是作品的核心人物,但性格卻平板干癟,不過是一個虔誠佛教徒的化身?!缎挛饔斡洝分校@位大唐高僧雖有著獻身宗教的決心,但又不時表現(xiàn)出有著正常七情六欲的青年男子在眾多美色誘惑下的情急與躁動、事業(yè)與愛情沖突時的憂郁與彷徨,以及勞燕分飛時的纏綿不舍與痛苦。當終于受到如來嚴懲,令其遣散徒弟,策杖孤征時,唐僧又能從痛苦中奮起,一人悲壯地繼續(xù)西行,最終完成了取經(jīng)大業(yè)。這樣的形象較之原作,顯然更為生動可信、厚重豐滿。
《新西游記》中變化最大的還要數(shù)沙僧。老西游中的沙僧,基本上沒什么獨立個性。《新西游記》中,這個原本在唐僧身邊默默無聞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侍衛(wèi)與馬夫,一躍而成為不可小覷的重要角色。他不再是一個安于現(xiàn)狀忠于職守的奴仆,而是貌似善良忠厚,實則頗有心計,見風使舵,嫉賢妒能。為了爭功邀寵,他兩面三刀,算計悟空,唆使師徒失和;當唐僧為情所困,有耽誤取經(jīng)可能時,他便又希冀取而代之。為達到個人目的他曾不止一次地與妖精“合作”,最終跑到觀音處告密。可以說,在《新西游記》中,沙僧已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正如作品所描繪的,表面上“忠厚恭遜,不爭不奪”,實際上“胸懷三韜九略,隱宏志作超然,藏玄妙似不爭,面呈微笑,心懷殺機,火候一到,快刀亂麻?!薄缎挛饔斡洝贩瞰I給讀者的,就是這樣一個陰險狡詐、個性鮮明、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人生警示意義的新沙僧的形象。
《新西游記》中孫悟空與豬八戒的性格邏輯,也較原作更趨合理。老西游中兩人雖然也有追求自由向往平等的表現(xiàn),但還是為宗教權威所馴化,最終登上“斗戰(zhàn)勝佛”與“凈壇使者”的寶座。至此,他們的所謂叛逆性格已經(jīng)被徹底扭曲了。而在新西游中,當佛祖判唐僧獨行取經(jīng)后,紫微大帝曾乘機拉攏悟空,希望一道舉事,推翻天庭。但悟空已看透所謂天帝至尊的真面目,痛恨各種追名逐利的爭斗,毅然抽身返回花果山。八戒亦回到高老莊與妻子團聚,做自食其力的農(nóng)夫。同原作相比,兩人的歸宿更符合他們一貫的本性要求。
吳承恩的《西游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明代,人們要求個性解放,追求自由平等的呼聲,謳歌了人類在戰(zhàn)勝自然、戰(zhàn)勝邪惡、執(zhí)著求索所表現(xiàn)出的智慧能力與膽識。但由于時代的局限性,老西游對腐敗黑暗的統(tǒng)治階級雖有批判揭露,并無徹底否定之意。寄托的政治理想不過是“除權奸”“行王道”之類封建正統(tǒng)觀念。故而孫悟空大鬧天宮后,又“知悔皈依”了,對如來、玉帝拱手稱臣。自相矛盾的是《西游記》一方面尖銳地諷刺宗教的虛偽,一方面又在宣揚“佛法無邊”“因果報應”之類宗教迷信思想。
《新西游記》則徹底打碎了統(tǒng)治支配一切的極權至尊,消解了彌漫三界的迷信與權威:太上老君竟也與帝釋天尊爭風吃醋,甚至不惜翻臉;玉皇大帝也四處拈花惹草偷香竊玉,把“清凈天庭,翻作風月場”;紫微大帝則一直在謀劃著推翻玉帝,取而代之。即使原本寄托著人間希望的西天圣境,也非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那位觀世音只因風姿綽約,為如來依重,便遭文殊、普賢嫉妒,被遣往南贍部洲,另立道場?!缎挛饔斡洝分械南煞鸩辉偈浅裁撍椎淖诮膛枷瘢麄兩砩献⑷肓烁嗟钠胀ㄈ说那楦杏喝鐏砼c女弟子觀世音之間,竟也不乏纏綿之情;見到珍饈異饌,亦是大快朵頤,曾在天庭放天酒量與玉帝諸仙猜拳行令,將眾仙灌得一塌糊涂;當盤絲洞七姐妹前來請求賜婚時,不僅眾佛子心旌搖曳,手舞足蹈,就連至高無上的佛祖也難以自持,在寶座上隨著歌調(diào)聳動上身。妙麗端莊的觀音既有慈悲可親的一面,如悟空要坐“龍椅”時她苦口婆心地勸他回山以趨吉避兇,又有無情酷烈的一面,當她得知唐僧與襯紅締結婚姻之后,即興師問罪,令天神拋火,毀了彌訶國,殃及無辜百姓紛紛逃離家園。《新西游記》的藝術重構,除加強了老西游中對宗教神權的批判之外,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更具現(xiàn)實感的人物形象,多層次多側面地揭示了“人”的復雜性。
《西游記》產(chǎn)生的明代,程朱理學盛行,人的某些合理欲望竟被視為“萬惡之源”。因此老西游中富于反抗精神的孫悟空為如來降服也就是自然的結局了。孫悟空取經(jīng)路上與師父、佛仙雖有沖突,目標卻是一致的:眾神統(tǒng)治著戴著緊箍兒伏妖護法的孫悟空,孫悟空將西天佛經(jīng)視為解決人生苦難的法寶,以修成正果為榮??梢哉f,孫悟空護法取經(jīng)的過程,同時是與諸神消除“誤會”達到和諧的過程。這是孫悟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而在《新西游記》中,悟空作為自然之子,復歸自然。取經(jīng)路上對唐僧的忠誠,主要不是緣于共同的利益驅動,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與唐僧之間普通人性的溝通。孫悟空以及八戒最終雖然未能受如來敕封,成佛登仙,但兩人都沒有喪失自我,迷失本性,在內(nèi)心俱已修得了更有價值的人生正果。與之鮮明對比的是得了正果被封為大猶羅漢的沙僧,卻恰恰是一個欲壑難填的卑鄙小人。
掩卷之余,讀者不難體悟到,作者重構的雖然是一個神話故事,其中深隱的卻是對當今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即通過沙僧的形象,諷刺了社會現(xiàn)實中諸如人心不古、物欲橫流、小人得志之類令人不安的丑惡現(xiàn)象;通過對孫悟空、豬八戒歸宿的安排,弘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不無救贖意義的天人合一的夢想,呼喚著人的純真本性的回歸。
就作品的語言來看,《新西游記》也達到相當精妙的程度,如“唐僧師徒三個行了月余,已是殘秋時令。一路上人煙稀少,時看落葉孤雁,每迎寒夕霜晨……這日正行間,見一條大河如莽蛇盤旋,橫在眼前,波瀾起伏,寬不見彼岸。尋著渡口,卻無舟船。盤桓間,已是黃昏,長河落日,碎金爍丹,蔚為壯觀?!边@樣的文字隨處可見,不僅保持了經(jīng)典原著的神韻,在簡潔精致方面,甚至是超過了原著的。此外,作者對諸如“六度”、“四攝”、《元道真曲》等釋道知識能信手拈來,運用自如,這對于一位自學成才的青年作家來說也是難能可貴的。僅就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文學才華與學識而言,海誠的這部長篇新作,便是值得中國當代文學界珍視的。
責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