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
關于當前經濟形勢:比通貨緊縮更難的是制度層面的改革
內需早晚總會啟動起來的。居民樂于儲蓄,銀行也有惜貸傾向,這表示它們正走向市場、離開計劃經濟時代的行為模式。一旦有了新的條件足以引起預期的變化,行為也將隨之變化。我感覺困難的是制度層面的改革問題。我們中國這么大的一個國家,這么多人口,農民又占大多數,要過兩個關,一個是市場關,一個是民主關,用市場制度激勵群眾,用民主制度團結群眾,這兩個制度搞好,天下大定
治理通貨緊縮顯得很困難。通貨緊縮是貨幣現象,但內需不足是不是單純來自貨幣緊縮?看來不一定,如果只是個貨幣現象,那么發(fā)了貨幣就應該能解決??墒前l(fā)了貨幣還解決不了,就證明還有其他的問題。
在基層,微觀主體總是有什么東西束縛著,使它不能調整自己的資源配置以適應新的情況,一定有制度層面的問題。所以,我看這是個綜合癥,“緊縮綜合癥”。解決問題要有積極的財政政策,配合上貨幣政策。這是大家一致的意見,單純哪一個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但即使這兩方面配合起來,也不要希望半年一年就見效,我們寧可估計得長一點,一年不行,就兩年,甚至三年。
結果無非就是增長的指標不那么高了,原來每年都是10%甚至更多,現在變成6%、7%、8%。其實基數已經很大了, 6%、7%、8%也不錯,可以接受,不要認為這就下挫得厲害。
這是不是消極了一點?如果說是消極了一點,我看也有好處,實踐中提供的各種變數,作為一種信息,有助于我們探索中國在經濟落后的情況下走什么樣的發(fā)展路子。我們過去多次經歷通貨膨脹,還沒有經過通貨緊縮,經過這么一次通貨緊縮,就可以長一次知識。
中國就是這么個國家,已經發(fā)生的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現實的變化我們都得接受,歷史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方面,人類創(chuàng)造歷史,另一方面,人類的行為又受歷史的制約。你想搞得多么高、搞得多么快,又高又快,以犧牲又好又省為代價,最后還得再走回來。我們不是曾經把私有制都消滅了嗎?最后還得再請回來。私有制是一定歷史階段的社會現象,不是任何人創(chuàng)造的,也不是靠任何人就可以隨意消滅的。它能容納生產力的發(fā)展,它就有存在的必要,它退出歷史舞臺一定要有條件,沒有那個條件它不會退,退了還要回來。所以,要把這些問題看開一點,不必鉆到里邊出不來,自找苦吃。
我們對歷史進程應持一種平常心,無論是快一點還是慢一點、好一點還是差一點,只要我們認真研究、接受教訓,這就好。所有制不搞清一色,而是搞“混一色”,社會主義所有制在它初級階段上是個什么樣式已經有了個譜,這就是大進步。對待發(fā)展和增長這類問題也應如此。
我想,內需早晚總會啟動起來的。居民樂于儲蓄,銀行也有惜貸傾向,這表示它們正走向市場、離開計劃經濟時代的行為模式。一旦有了新的條件足以引起預期的變化,行為也將隨之變化。如何促成這種變化,正是我們應研究解決的問題。因此,我感覺困難的是制度層面的改革問題。我們中國這么大的一個國家,這么多人口,農民又占大多數,要過兩個關,一個是市場關,一個是民主關,用市場制度激勵群眾,用民主制度團結群眾,這兩個制度搞好,天下大定。
經濟上還要找到一個自己創(chuàng)造供給、自己提高需求的路子。這么大的國家不可能全靠外向型經濟,不可能靠外國的需求拉動生產,也不可能靠外國的資源供給,光講能源和糧食,就供不起;也不能一點不靠,有進有出,利用兩個市場平衡供求還是必要的,不能回到鎖國主義??孔约航鉀Q自己的問題是主要的,要把人口、資源、環(huán)境、發(fā)展問題都解決好。從中長期看,會遇到更多、更難、更復雜的問題。研究宏觀政策問題不能不聯系中長期改革問題,如市場經濟體制和民主法制秩序確立問題。
關于加速改革:體制轉換和過渡 的時間太長了
現在對經濟體制改革似乎缺乏緊迫感。既有壟斷部分、又有競爭部分,雙軌制延續(xù)的時間太長,帶來問題,第一是扭曲經濟生活、扭曲價格、扭曲資源配置;第二是制造尋租、腐敗;第三是使資源流動非常困難,生產要素不流動,經濟貨幣化的程度就長期停留在一個低水平。最后,我們制造的許多扭曲現象變成原因,原因又產生結果,結果又變成原因,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
這幾年我感覺我們保留計劃經濟和市場體制的雙軌制時間太長了,體制轉換和過渡的時間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已經20年了。我們啟動改革的最初階段采取雙軌制,先解決農村土地問題,把農民這個大頭吃飯問題穩(wěn)定住,及時轉向解決城市國有企業(yè)改革的問題。那時候雖然有許多想法,但是干起來先是選擇了企業(yè)經營承包制。由于缺乏全國性市場競爭背景,出現激勵不相容,光搞內部承包,沒有市場評價的東西,就把它放下了,又把注意力轉向啟動非國有企業(yè)。
人們說這是增量改革,其實存量也在改,企業(yè)有了自產自銷部分,解決非國有企業(yè)供給問題,這個變化不可忽視。非國有企業(yè)里最核心的是兩塊,一塊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一塊是三資企業(yè);后來又有了個體經濟、私有經濟。這一塊慢慢長起來,長到占GDP 40%至50%的程度,成了氣候了,我們的經濟才有一個快速的增長。這個增長是過去積壓的生產力的后發(fā)釋放,有超常規(guī)的性質。一般來說,那么快的速度,沒有一種革命性的變化是不可能的。
接著,80年代末,我們的做法再次受人稱贊。因為蘇聯搞休克療法,沒有療好,結果帶來一些大的災害,出了一些資本壟斷集團,另外還產生了個黑社會插手的黑色經濟。其中有幾百家銀行廉價收購民間股權,搞貨幣匯價投機,資金外逃,通貨膨脹,人民得不到應得的實惠。這時候外國人、特別是俄羅斯人大大稱贊我們中國,說我們搞的是“有權威的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
第三步,亞洲金融危機,亞洲國家?guī)缀醵季磉M去了,我們還能站得住,貨幣不貶值。克魯格曼稱贊我們說中國不搞國有企業(yè)改革搞發(fā)展,發(fā)展新經濟,控制外國資本流入,是成功的。
我們聽到人家這些贊揚,做得好的,是應該肯定,但對經濟體制改革似乎缺乏緊迫感。既有壟斷部分、又有競爭部分,雙軌制延續(xù)的時間太長,帶來問題,第一是扭曲經濟生活、扭曲價格、扭曲資源配置;第二是制造尋租、腐??;第三是使資源流動非常困難,生產要素不流動,經濟貨幣化的程度就長期停留在一個低水平。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一定和貨幣經濟的發(fā)展相輔相成,這個發(fā)展過程被雙軌制耽誤了一些時間。最后,我們制造的許多扭曲現象變成原因,原因又產生結果,結果又變成原因,形成一種惡性循環(huán)。
我看到很多文獻在分析我們今天的緊縮的原因時,羅列現象過多,不利于說清楚問題。我看,不一定非得說清不可,反正我們要干的事情都心中有數,那就是深化改革。下一步“第十個五年計劃”的規(guī)劃中,改革能不能搞得略微快一點?在這個事情上,我也想解放一下思想,我們改革也不要標準太高,期求一次性成功。我估計,中國的市場化、中國的市場經濟模式、包括民主立法,都得有個演變過程,有個時間段落,分步完成。否則,欲速則不達,煮夾生飯。
這個時間大體上包括兩段,一段時間里,先構造個大體框架。在這個框架下,第一,出現要素市場,要素流動;第二,不要獨家壟斷,要有競爭、有競爭的市場,各類資源各個時期能形成均衡價格信號。大體上有這么個要求,大刀闊斧地解決問題。
國有企業(yè)的改革也得想辦法,有快有慢。有一些大企業(yè)已經干得很好,暫時不要大改,讓它自我完善;有的生產賠本,維持不下去,可以停產整頓,把人養(yǎng)起來;有的小廠、縣里的企業(yè)就照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辦法,如廣東的順德、山東的諸城分類改制。不要苛求,集中力量完成一部分大中型企業(yè)改革,搞好股份制、兼并、重組、上市等項工作,大體就緒,差不多就行了。然后,要主動走進國際市場,和國際接軌,我們也不一定等一切都搞好了才參加國際競爭,我們應利用外國競爭的壓力推動我們的改革,加快改革、完善體制,走上現代企業(yè)制度。應清醒地了解:我國市場經濟發(fā)育還處在幼年時期,參加國際競爭,經風雨見世面,盡管會蒙受一些損失,卻有利于促進成熟。反正國門必須開放,國內市場已引入國際競爭,走出國門總是躲不過的。開放永遠是我們進步的重要條件。
我大體上是這么個思路。我看大家都滿意的事情在中國幾乎找不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求盡善盡美。對改革也是這樣,要膽子大一點,作為學習過程,允許“試錯”,探索前進。
幾件非做不可的事:給非國有企業(yè)融資渠道、國家退出糧食專營、城市化、以現實的態(tài)度參與國際競爭
現在有幾件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第一是對于非國有企業(yè)的發(fā)展一定給融資渠道,因此,非國有金融、非銀行金融機構、地方金融機構、民間金融機構要重整旗鼓??克拇髧秀y行去承擔龐大的非國有企業(yè)的融資任務,這是不可想象的。原來與非國有企業(yè)相對應的是一大批中小金融機構,包括信托投資公司、合作基金會、信用社、投資公司。這些金融機構在成長的過程中,遇到當時那種特殊的形勢,體制問題又很大,出了不少問題,甚至在基層出現局部的金融風潮。現在對之整頓、嚴肅金融紀律是完全必要的,但中小金融組織還應該發(fā)展,為非國有經濟、為中小企業(yè)服務。沒有合法組織,非法的高利貸市場會乘機而來。因此,只要有條件辦下去的,就應該讓它繼續(xù)存在,在人民銀行有效的嚴格的監(jiān)督管理之下活動,并有控制地發(fā)展一些新機構。
第二,我建議國家退出糧食專營。長期歷史經驗證明:搞糧食專營,吃力不討好?,F在在銀行掛賬2300億元,還不包括財政補貼,倉庫積壓的糧食從4700億斤變成5300億斤。如果再搞下去,將妨礙農村生產結構改革,妨礙建立統(tǒng)一市場。商品的流動性越大,產生的使用效益越高。一個買主、一家經營,流通不足,會放大生產周期的波動幅度,使買難賣難更難治理。而且,養(yǎng)著450萬人的糧食經銷隊伍,這些人的開銷都得打到糧食成本里面。況且糧食機構本身形成部門利益,會影響他們的行為。
現在國務院已經決定,不買早稻、春麥這些低質糧了,從“敞開收購”前進了一步,希望這個改革繼續(xù)下去。中央已經明確提出農業(yè)到了一個發(fā)展的新階段,農民已經從吃飽肚子轉向提高貨幣收入。但在許多同志那里,對糧食問題還是以前的觀念。有一天一位老同志見到我說:“怎么啦?才有了這么點兒糧食就緊張啦?毛主席說民以食為天,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才有了一點就慌了?糧食是多多益善嘛!”這位同志不甚了解“民以食為天”是有階段性的,這個口號不是萬萬年都適用。從1984年以來,糧食已經就多了,少了不好辦,多了也不好辦,多了賣不出去,谷賤傷農。農產品流通最終只能靠市場調節(jié),靠市場形成價格,引導生產,國家用風險基金賤買貴賣,熨平市場波動??傊鸩綄崿F市場引導生產,政府調節(jié)市場。
第三個問題是城市化。大家呼吁城市化,現在是有了結果了。計劃部門已經開始考慮了?,F在爭論發(fā)展小城市為主還是發(fā)展大城市為主,我主張這個事情自然一點,自然而然。中國這么大,城市短缺,城市人口只占30%,這樣的水平滯后于產業(yè)結構的優(yōu)化發(fā)展。我國的大中小城市都發(fā)展不夠,京津滬我們限制發(fā)展,它還是發(fā)展。所以,既不要說我們只發(fā)展大城市,也不要說只發(fā)展小城市。當時提倡“小城鎮(zhèn)”是為了節(jié)省社會成本,在當時的情況下提倡戶口“自由流動”,開放一切城市,只能遭眾人反對,所以先從“小城鎮(zhèn)”開始。不用國家的錢,盡量建立小城鎮(zhèn),是為了改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離土不離鄉(xiāng)”政策的局限性,使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結合。當時這個事情不可能爭論。
現在情況變了,我主張從節(jié)約土地出發(fā)。越大的城市越節(jié)省土地,大城市比中城市節(jié)省,中城市比小城市節(jié)省,小城市比鄉(xiāng)村節(jié)省。但我們不能和小國比,光建大城市不行,農民要求在一定半徑范圍有個經濟文化中心。大小城市形成網絡,不能互相代替,順其自然?,F在有這個條件了,我們就提“城市化”,由建設部內部掌握這個標準,經濟學界提個參考性意見是可以的,但要留下討論余地。
最后一個,在國際問題上,還是要遵循鄧小平同志的“冷靜觀察,韜光養(yǎng)晦”,不當頭,不鎖國,堅持開放,不要參加軍事競賽,可以適度加強高技術、國防技術,但是不和他們搞競賽,不上這個當。至于參加國際貿易,已經參加了,這是避不開的。發(fā)達國家占優(yōu)勢、占便宜,發(fā)展中國家吃虧,不可免,但不能因此而閉關自守,放棄發(fā)展,停在以農立國。貿易交往是雙方的事情,不是個零和游戲,不是他贏我就非輸不可。我們可以揚長避短,發(fā)達國家某些產品因勞動成本高,放棄生產,我們可以進入他的市場,因為我們有勞動力的優(yōu)勢,慢慢地我們的技術發(fā)展上去,再開展新的較量。發(fā)達國家多余資本一定要找市場,中國正是個市場,他進來,我們可以出去,農業(yè)方面可以用食品換食品,用蔬菜、水果、水產品、牛羊肉換取糧食。
關于加入WTO,可以堅持幾條。第一條,平等互惠,義務與權利對等;第二條, 我們是發(fā)展中國家。這兩條堅持住,和他談判,談成就進,談不成可以等一等。遲早得進,140個國家都參加了,我們不能總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