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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長被綁票

1999-06-01 09:20:34溫靖邦
章回小說 1999年4期
關鍵詞:楊森楊先生小姐

溫靖邦

四川保寧地方有一家姓田的紳士,擁有一千多畝田,每年租谷不下兩千石。更可觀的是城里南根街還有一座醬園房,專門炮制名揚海內(nèi)的保寧醋。銷路好得驚人,在成都重慶有分店,在省外也有經(jīng)銷點,每年有五、六千銀元的進項。

這家有一個女兒,芳名喚作蘅秋。不僅容貌標致,還在成都上過中學,算得上這個僻遠小城才貌雙全的女子了。卻又是個不喜歡上學的主,高中才第二年就自動輟學,也不知喜歡干什么,每天的活兒就是讀讀新派小說,讀累了就到街上或城外閑游。人前人后感嘆些什么寂寞呀孤獨呀之類,一派新式女性的作風。其父田老板粗通文墨,對女兒行徑常常搖頭長嘆,認為不古,又管束不住,只盼早早擇定佳婿,卸下這塊大包袱。終于有了機會。成都一家遠親的公子到保寧來玩,說是木學放假了,來消夏的,一住下就不愿走了,當然是看中了十八歲的表妹蘅秋。這位公子姓高名桂龍,也是一表人才,知書達理。田老板夫婦十分喜歡,托人說合,又征得成都高家公館老夫婦的同意,便定了這門親事。田蘅秋也高興,這位表哥的身材和長相都沒挑。倆人卿卿我我山盟海誓,還差點兒有了出格的事。只維持了幾個月,她就感到厭倦了,很有些后悔,據(jù)說是嫌表哥像一杯白開水,缺乏多彩的內(nèi)容,又少了點兒什么陽剛氣。再后來連搭理都不愛搭理他了,常常一個人出外閑游。還喜歡把頭發(fā)盤到頭頂,用個呢博士帽蓋住,再穿件長衫,戴副墨鏡,扮成個大男人樣兒,上酒樓坐茶館,只差沒鉆妓院了。把個田老板氣得七竅生煙,也拿她沒辦法。

也合該有事。

楊森自從駐防保寧以來,喜歡穿上便服,獨自一人出外閑逛。這天下午,踱到東門外,見不遠處山道邊有一涼棚。棚外高高飄著個招幌子,上書斗大個茶字。覺得這茶館有些野趣,遂信步踱去。

堂倌一手執(zhí)壺一手捧茶碗,大聲吆喝著請坐請坐,一邊疾步過來。距茶桌尚有兩三尺光景,便咣啷啷扔來茶具,先是銅茶船子,繼而是江西景德鎮(zhèn)那質地薄如蟬翼的茶碗,再就是銅壺里居高臨下傾出的鮮開水細柱,最后是咣啷一聲蓋上的同樣薄如蟬翼的茶蓋。這一系列動作是在幾秒鐘內(nèi)完成,不僅是落在桌上的茶船茶碗吻合無間,毫無破損,那細瀑般傾瀉下來的開水竟未濺出一星半點。這是四川茶館的絕技。楊森是土生土長的川人,自然不會像外省人那樣驚駭?shù)秒x座瞠目。他揭起蓋子,熟練地往碗里輕輕一刮,細瀾泛動,呈現(xiàn)淡黃微青的湯色、旗槍分明的葉片,知是當?shù)氐脑旗F茶,頗有些名氣的。細品一口,微甘而澀,禁不住叫了聲好。

臨桌一位著藍綢長衫緊扣禮帽的年輕人帶著嘲笑睨視他,大約是覺得這鼠嘴漢子未免大驚小怪子吧。楊森感覺到了那目光,不禁也往那邊看了看。這一看不打緊,不由得愣了愣神,忍不住又看了幾眼,狐疑頓生。暗里細細打量,半晌,啞然失笑:分明是個女孩子,怎么一副男人打扮??雌饋?,小模樣還挺不錯呢:瓜子臉,紅潤潤的,眼睛不算大,卻水汪汪毛嘟嘟,很好看。那胸顯然著意束緊了,畢竟也掩壓不了青春的膨力,隱隱隆起。若換上女裝,一定是個可意的人兒。聽說保寧醋田家小姐好著男裝,莫非就是這位?

又來了幾個挑柴推車的漢子。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整齊點兒的茶館,衣衫襤褸是不能進內(nèi)堂的,他們識趣地坐在棚外幾塊大石頭上。高聲向堂倌要茶喝。

他們頭上都纏了那種一層裹一層的老菠布條帕——展開來鉤莫一丈長左右。往往都是赴喪會時由喪家發(fā)的白色孝帕,纏了三月五月,顏色變?yōu)?,嫌漂洗麻煩,索性就染成了藍色。四川農(nóng)村的男人頭上多半有這個玩意兒。

堂倌當然明白這些人該喝什么茶。將一個個的粗海碗擺放在他們腳邊,用大木勺四川叫做瓜瓢的從一只半人高的水缸里舀出茶來盛上。缸里的茶葉是大葉片,每片有半個巴掌大小,是那種老茶樹上的老葉子,叫作老蔭茶。一把葉子可以泡一大缸,一個小制錢可以買十碗。四川窮人常念叨的好吃不過茶泡飯,好喝不過老蔭茶即此之謂也。堂倌絲毫也沒有鄙薄的意思,侍候這些窮漢時也是笑嘻嘻的,一口一個大哥小哥。這是四川茶館的禮數(shù),亂不得的,沒人敢背上勢利的名。

窮漢們似乎也被藍綢長衫吸引了,一開始是打量,后來互相擠眉眨眼起來。

楊森看在眼里,覺得不像是本分老實的下力人。端上茶碗,站起來,款款踱到藍綢長衫桌邊,坐下。對方投以鄙夷一瞥,低頭用蓋子刮了刮茶湯,分明是不屑理睬的樣子。他也不計較,笑了笑,小聲說:

“貴姓田吧?”

對方又乜了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也不打算搭話。

楊森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掠了棚外那些窮漢一眼,小聲說:

“快離開這里,回城里去!”:

“唔?”

“那幾個人不像善良之輩,說不定在打你的主意呢!”

藍綢長衫微微驚詫,毛嘟嘟水汪汪的眼睛瞪圓了,看看棚外,又移目審視他,那意思是:何以見得?憑什么我又該相信你是“善良之輩”?:·楊森皺了皺眉,輕輕唉了一聲?!拔也粫村e,信不信由你。他們看來是認出了你,要打你的主意……或者是打你們田家大洋錢的主意??熳甙蓮V.藍綢長衫狐疑地看著他,遲遲疑疑地站起來。。那伙窮漢閃電般沖進來,幾支駁殼槍頂住了他倆的前胸和背心。為首的一個哈哈大笑,說;

“田大小姐,不要驚慌,哥子們是陸頂山大哥的人;極講理的兄弟伙嘛廣楊森傻跟了,知道陸頂山是這一帶的巨匪,手下有好幾百嘍羅,;田小姐哪見過這番陣仗,渾身打顫,本能地往楊森這邊靠。人的本能和潛意識是個奇怪的東西,其判斷往往無根據(jù)可言。她不知怎的覺得楊森是一條漢子,是一堵可遮風擋雨的墻。

“小姐,”那為首的皺起眉頭,十分正經(jīng)的樣子,“是這樣的,我們兄弟伙缺軍餉呀,所以大哥派我們幾個來禮請小姐上山,好歹請令尊大人資助幾個,沒其他惡意,請不要誤會?!?/p>

“哥子們已經(jīng)跟蹤你幾天了,哈哈哈……”另一匪忍不住欣喜,大聲嚷嚷道。

“喂,文雅一點!”為首的那個瞪眼呵斥,又把眼光移向楊森,打量一番,說,“這位老哥看來也不是小戶人家的。不知貴姓?”

“姓楊?!?/p>

“原來是楊大哥,失敬了失敬了。來呀,請?zhí)镄〗銞畲蟾缟限I!”

立刻,路旁林里抬出兩乘滑桿。匪徒們連推帶拖,把他們請上去坐了。接著,一塊黑布往眼睛上一蒙,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能憑感覺來判斷一切。

黑暗中,起轎,上路。似乎沒走多少大路拐上了小道,不久是鉆山溝、爬山坡。約莫過了兩個多小時,才放下轎。

“大哥,兄弟伙把田小姐給你請來了……對了,捎帶還請來了一位楊先生。”有人打著哈哈說,聽聲音似那個為首的。

“那好!那好!快請下轎吧。”這個聲音陌生、蒼勁、渾厚,是個中年男人,“哎呀,怎么還蒙著眼睛,人家是貴客呀,太不仗義了嘛!”

“大哥發(fā)話了,快,快,給貴賓除下蒙布!”又是那個為首的。

楊森看清了,面前站著一個四十殲外的漢子。高大壯碩的身軀穿著黑綢長袍,外罩湖藍色陰花馬褂,頭戴瓜皮小帽。頗有點沐猴而冠的味道。他滿臉堆笑,還向他倆拱了拱手。楊薛想,這大漢定是陸頂山了。

陸頂山背后是一座不大的寺廟,門口懸了一塊吊牌,上書:川北綠軍總司令部。楊森頗為納罕,這綠軍是個什么番號?后來才聽陸頂山得意地自道,山上有一片碧綠,綠林英豪也是綠,是以謂之綠軍。

陸頂山笑呵呵唱個肥喏,向里一抬手,把他倆往里讓。仿佛不是拉來的肥豬,真像他嘴里說的那樣是貴客呢。楊淼明白,四川的土匪是有些不同于外省的地方,似乎文明程度要高一些。成都平原更是這樣,對拉來的肥豬客客氣氣,禮數(shù)周到,每天用大魚大肉款待著。不到萬般無奈是不撕票的。這可能與四川物產(chǎn)富庶有關系。再窮的人家每天混兩頓白米干飯也沒問題,連討口子叫化子也餓不著肚皮,人口不在少數(shù)的中下等以上經(jīng)濟狀況的就更不在話下了。衣食足而禮儀興,養(yǎng)成了四川人自古以來就溫柔敦厚的性格。即便是匪類,也不至離斯太遠,以講究個文明札道,看來生命安全是不必擔心的。但楊森也知道,綠林中人普遍對官府存有戒心,恐怕不宜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匪徒知道自己誤拉了官兵師長的肥豬,懼怕引來報復,說不定會下橫手把自己秘密干掉,銷贓滅跡洗涮個一干二凈。

大雄寶殿上擺放了一張油漆剝落殆盡的大八仙桌,上邊擺著九盤八碗。陸頂山要給兩位肥豬接風呢。作陪的有兩位五大三粗的漢子,約莫三十多歲,說是陸司令麾下兩個大隊長;還有一位體態(tài)和相貌都像蝦子的五十來歲男人,據(jù)介紹是總參謀長,是孔明一類的人物,過去卻是保寧城邊上一家中藥鋪的賬房先生。

陸頂山端起盛著滿蕩蕩白酒的杯子,請兩位肥豬兼貴客干杯,那杯子在田小姐府上和楊森軍營中都是飲茶用的盅子,當酒杯用實在太大了點,每杯少說也能盛四兩。只有一兩量的田小姐和二兩量的楊森望而生畏。陸司令好像看出來了,通達地笑笑。

“田小姐嘛,我們都認識;只是這位楊先生,素昧平生呀!”

蝦子狀的總參謀長氣喘吁吁,頇聲頇氣地說。大約有晚期哮喘或慢性支氣管炎之類的疾患,卻還一口又一口一杯又一杯地灌那度數(shù)極高的烈性酒。

楊森客氣地放下筷子,說:“鄙人姓楊名子惠?!?/p>

蝦子總參謀長唔唔點頭。又問:

“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吧?”

“鄙人是廣州人,常年在成都重慶做生意?!?/p>

“做生意,太好了!”陸頂山興奮了,“不知楊老板做的是啥生意?”

“回陸司令話,是綢緞,鄙人在成都、重慶各有一個綢緞莊,在西安、上誨也有分號。”

楊森明白,自己崩得越有錢,在這匪窩里就越安全。

“哎呀好極丁好極了,真?zhèn)€是……相見恨晚呀相見恨晚呀!”

陸頂山得意忘形,猛喝了一大杯,也難怪,一桿子下去竟然釣到了兩條大魚,意外地順鉤拉起來的這條竟比田家女娃子還大還有油水。

平時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又不拘小節(jié)風流倜儻的田小姐垂首斂眉,變臉變色,不敢正眼覷那陸司令一下。

主人又對客人客氣了一番,喝酒喝酒,吃萊吃菜,不要拘束,要像在家里一樣。

楊森放下筷子,咳了咳?!瓣懰玖?,這次把鄙人……這個,弄到山上來,是……”

“不對不對,”陸頂山打斷他的話,笑呵呵連連擺手,“不是弄不是弄,是請!”

“請?”

“當然!當然是請!”

“請……”楊森苦笑了笑,“對,請。這個……請到山上來,不知有何見教?”

陸頂山臉上的笑凝住了,旋即漸漸淡化,終至完全消失。慢慢放下筷子,嘆了一口長氣,說:

“不瞞楊先生說.我這兩三百弟兄已經(jīng)幾個月設聽見銀元丁當響了,窮呀。今天禮請二位上山,沒有惡意,就是求助幾個餉,幫助兄弟我渡過這個難關。沒說的,以后兩位有用得著兄弟我的地方,打個招呼就行!”

楊森哈哈大笑:“我當是啥了不得的大事,區(qū)區(qū)幾個軍餉,算在鄙人身上就是!”

陸頂山為匪多年從來沒見過這么慷慨的肥豬,驚訝得瞪眼張嘴,一時還不敢相信。以往拉來的肥豬,也照例按先禮后兵的程序侍候,往往都要田窮匕見才肯就范,在酒席上就持合作態(tài)度的尚無先例。

“鄙人生性喜歡結交天下英雄,這次助餉就算是交個朋友吧!”

“哎呀,楊先生真是快人快浯,恨相見之晚相見之晚呀!”陸頂山激動得站起來,兩手捧杯,“來來來,我一定得敬楊先生一杯!”

楊森兩手作往下按狀:“陸司令且請坐下,鄙人還有事要商量!”“唔?”陸頂山愣了一下,以為要變卦,眨眨眼,戒備地盯著楊森,慢吞吞坐下,“商量……商量什么?”

“陸司令的這個……軍餉,不知要多少?”

陸頂山做出憂患深遂的樣子沉吟,心里卻樂不可支地打著算盤:既然逮到了這么個慷慨的財神,不如狠敲一記吧。

“這個……看來總得有一萬塊大洋才救得了兄弟的急吧!”

陪座的匪眾眼睛鼓得像牛卵子,緊盯著楊森,等待他驚訝,等待他哭喪著臉討價還價。

“沒問題,我照辦就是!”楊森拍了一下桌子,“田小姐呢?陸司令打算讓她……助餉多少?”

陸項山?jīng)]馬上回答,與他的總參謀長交換了一下眼色,又看了看田小姐,臉上漸漸浮起了略帶狎邪的笑。

“田小姐么,本來打算請她府上助餉五千,現(xiàn)在嘛……嘿嘿,沒想到她這么漂亮……”

“陸司令!”楊森馬上就看出了陸頂山的邪念,沒容他把話說出口,趕快截斷,“楊某解囊助餉,倒不是因為你拉了我的肥豬——我也是個烈性漢子,不怕死的,是看你像豪杰,可交!田小姐乃良家女子,你難道會難為她?不會吧!這樣吧,鄙人愿意替她助餉一萬,總共兩萬。請陸司令先行送田小姐下山,以釋其雙親懸念,陸司令不會不給鄙人這個面子吧?”

陸頂山愣了愣,心里想,一個標致娘們兒哪里不可以尋得,倒是這白花花兩萬塊大洋不是容易遇上的,這么個大方的大財神更不容易遇上。不如給個順水人情,留下一段交情,說不定日后還能從他錢袋里挖幾個出來。便故作豪爽地拍了一掌桌邊,大聲說:

“難得楊先生如此仗義,兄弟我照辦,遵命照辦!”

“多謝陸司令劍氣之諾!”楊森怕夜長夢多,趁熱打鐵,“那么就請派一乘小轎把田小姐送下山吧!”

陸頂山笑了一笑,款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指指大殿外的天說:

“馬上天就黑了,明天打早吧。放心,我們綠林中人是講信用的,答應了就一定要照辦?!?/p>

楊森對田小姐和藹地說:“田小姐請寬心,陸司令既然答應了,不會有問題的。一切由楊某人負責!”

田小姐此時眼中的楊森,是恩公,又是敢為別人擔干系的男子漢大英雄。不禁感慨地望著他,略點了點頭。高桂龍表哥一表人才,可惜就是缺少了這番英偉壯烈、這副大丈夫的氣概。

陸頂山打了一陣爽朗的哈哈,說:

“田小姐的事這就算解決了,剩下的就只是……怎么樣送楊先生回去,我們怎么去取楊先生的助餉了。哎呀,這種銀錢上的事太俗氣了,現(xiàn)在不必去談,千萬不要打攪了我們的雅興,待會兒吃飽了喝足了由總參謀長去談。我陸頂山浪跡山林,講究的也是個雅字。來來來,為我們結交了楊先生這位雅士大豪杰干杯!”

楊森和田小姐當晚被軟禁在寺廟后半部的一套小偏院。幾間小屋子,一塊幾丈見方的院壩。壩中擺放了一張石桌,圍幾個石凳,大約是過去知客僧一類上層和尚居住的地方。這夜皓月當空,如同白晝,一丈開外都能看清人的五官。

楊森在石桌邊呆坐喝茶,不遠處站著兩名“伺候”的匪徒。剛才與那個蝦子般的總參謀長談妥了,明天放用小姐下山。由田小姐帶著他的親筆信去保寧城里南大街他的商號駐保寧經(jīng)銷處,讓賬房籌兩萬塊現(xiàn)洋來贖人。時間是兩天后的中午,交錢取人的地點是保寧城南門外三里地遠的黑松林。事實上南大街當然沒什么商號經(jīng)銷處,有的卻是楊森的師部。必須抓緊時間在今晚向田小姐袒露身份,教她去找本師參謀長面陳一切。他故作寂寞難耐的樣子,要兩個匪徒去那間亮著燭光的屋里把田小姐請出來,陪楊大爺擺一擺龍門陣。兩匪徒早就被囑咐過,這兩個肥豬特殊,要格外優(yōu)待,只互相用探詢的眼神看了看,就照辦了。還特意另泡了一碗茶來。

田小姐落座后,楊森假意問了一番她的家世。待兩個匪徒溜達到稍遠處,坐到階沿兒上,擺起了他們自己的龍門陣,才壓低聲音說:

“田小姐,你聽明白了,我不是什么商人,南大街也沒有我的什么商號……”田小姐背對月光,臉上有一層濃濃的陰影,好半天沒開腔,可以想見其表情一定是困惑的。

“田小姐,你聽明白了嗎?”楊森又把原話復述了一遍。

“什么?你說什么?”田小姐顯然很驚詫,聲音也有點兒高,“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姐請低聲廣楊森看了一下不遠處那兩個匪徒,“我是熊克武將軍麾下的師長,名叫楊森?!?/p>

田小姐一時沒開腔,兩眼瞪得溜圓。好一會兒才呻吟般吐出半句: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以后再給你解釋,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得抓緊時間談生死大事!”

田小姐直著脖子,一動不動。

“明天他們送你回保寧,請你去南大街我的師部見我的參謀長。把情況告訴他!他知道怎么安排的?!?/p>

至此,田小姐不能不相信了。原來自己的難友、這位仗義的男子漢竟是一位將軍,趕緊點點頭,小聲說:

“請你放心,我一定照你的話去辦!”

“那就好!……現(xiàn)在我們扯點兒別的事,大點兒聲,讓那兩個家伙聽到……”

“好……”田小姐機敏過人,明白不管是真是假,目前都必須照他的意思辦。便略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大聲說:“楊先生,你的生意做得不小哇!”

“見笑,見笑,也不過幾個小商號,哪里比得上府上的局面,誰不知道保寧醋是當今釀造業(yè)獨占鰲頭的上品!”

倆人就這樣胡吹瞎扯了一通,告了安息,各自回房。

按照雙方商定的辦法,由田小姐順便捎一封佰到南大街,請楊家“商號”管賬的設法兌齊兩萬塊大洋,屆時到預定地點付款取人。

陸頂山果然守信,次日一早,一乘小轎便將田小姐往保寧方向抬去。

田蘅秋小姐很快就找到了南大街楊森的師部。

楊森那時沒有物色到合適的參謀長入選,暫由一位并不熟悉軍旅事務的親信李寰代理。李寰正為不見了師長憂心如焚,不禁又驚又喜,詳細詢問了情況,再三向田小姐道謝。

接下來聊了一陣閑話。李寰掏出懷表看了看,慢慢離座站起來,那意思當然是送客。田小姐卻穩(wěn)著不動,反倒招手請李先生坐下。李寰愣了愣,只好又落座,扮出笑臉問,小姐還有什么見教。沒想到她提出了個十分為難人的要求,去救楊師長的時候,她要跟著去,說是不然放不下心。李寰瞪大雙眼連連搖頭,田小姐,這個可不敢從命,矢石之際,太危險,萬一有個閃失,我們怎么向令尊大人交待。心里顧慮的卻是:我們?nèi)マk這么大個正經(jīng)事,怎么能為了滿足一個女子的好奇心,徒添累贅呢。田小姐沉下臉來,表示堅決要去,申言與楊師長有約。李寰一時答話不得,悶住了。暗暗打量這女子,雖五十分的美色,卻有七、八分的俊俏風流,惠公一向愛好的又是酒字下邊那個字,說不定跟她有了什么瓜田李下也未可知。又隱隱覺得此人非同一般女流,頗像個有主張的主兒,女中丈夫,后事不可預料的。還是不違拗她的好,便點頭應允了。

保寧城南三里遠的地方有一座黑松林,陰翳蔽日,即使在正午,里面的光線也黯淡得像黃昏。

李寰青衣小帽,扮作賬房模樣,帶著個挑擔子的伴檔,在大道上遠遠望見,想起《水滸傳》里的野豬林,脫口而出書里的一句常用語:呀,好一座猛惡林子。鉆進去,東尋西找,半晌才有一塊可以歇足的敞壩。倆人坐下,各自吸煙。李寰尋思,偌大的林子,田小姐傳話也沒提到土匪指定的贖票地點,哪里去接頭?正張望間,樹叢里傳出哈哈大笑,接著一條漢子躥將出來。李寰略有一驚,細一打量,見來人上身是對襟短衫,下身是緊口褲,全是黑的,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藍布長帕,手提一支成色很舊的駁殼槍,揣想,一定時不時要卡殼的。

那人拱拱手,唱個喏:“兩位可是來接楊先生的?”

李寰忙站起來,也還了一揖:“正是正是!在下是賬房,姓李名……義。敢問大哥……”

“東西帶來了么?”

“帶來了帶來了!”李寰揭開挑子蓋布,白花花兩筐銀元呈現(xiàn)在眼前。“請好漢驗看。”

那人兩眼閃爍著貪婪的光,蹲下來,捧了一大捧,又嘩啦啦漏下,站起來,摸摸下巴,似有所疑慮。

“喂!李先生,你這挑子離兩萬塊恐怕還遠得很吧?”

“是的是的,”李寰賠笑,笑里藏了點狡獪和強硬。“另有一挑在外邊……我是說在林子外邊。這個,在下總得見到東家安然無恙,才好全部交割吧?”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打了一串哈哈:“是的是的,應該這樣應該這樣,李先生真是內(nèi)行!放心,楊先生馬上就到!”

說罷將兩根指頭塞進嘴里,打了個長長的唿哨——那聲響尖利、厚重,穿透力強,半里路外都聽得真切。

不一會兒,四個端步槍匪徒簇擁著楊森鉆出樹叢來。李寰眼睛一熱,不知高低地搶步上前。那人伸骼臂擋住,笑嘻嘻說:

“李先生,一手交錢一手歸票,這可是綠林中的規(guī)矩呀!”

李寰只好站住,面露不悅:“我不是說過了螞,另一半馬上就到!”那人仍是笑嘻嘻的,用寬慰的口吻說:

李先生不用急,你看貴東家楊先生不是好好的嗎?等會兒那一半東西到了,馬上交割!”

李寰無奈,望了望楊森:“那好吧?!?/p>

話剛落音,一件驚人的事發(fā)生了。砰砰砰砰,不知從什么地方射來四顆子彈,將押送楊森的四個匪徒打倒在地。和李寰交涉的那人情知不妙,趕快把手插向別槍的腰際。然而已經(jīng)遲了,李寰的駁殼槍已經(jīng)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楊森哈哈大笑:“干得漂亮!”

這時,從李寰背后那片林子里呼啦啦涌出幾十個手提長槍的士兵——剛才的四槍當然是他們放的,亂紛紛搶上前七手八腳將那人按翻在地,捆了個結實。這才問明他名叫汪二。

楊森一眼就看見夾在里面的田蘅秋,不禁又驚又喜。那妞兒正呆立在那里癡癡地望著他呢。

“師長,你受苦了!”

李寰上前緊緊握著楊森的手。楊森贊許地拍拍他的肩,點點頭唔了一聲,應酬答話之間心不在焉,不時偷覷田小姐。李寰啞然一笑,便把話題轉到田小姐身上,說她如何來通報消息,又如何不放心一,定要親身參與營救行動。楊森深為感動,連連說難得難得,便移步過去,向她抱拳拱手致謝。

田小姐扭脖垂首,輕咬朱唇,好半天,低聲說:

“這就算謝了?”

“當然不能算不能算!”楊森情不自禁拉起她的纖纖玉手,說,“如果……如果能與小姐永結秦晉,誠為我楊森最大的福分廣又補了一句,“小姐不怪我唐突吧?”

“你的兵看見了!”田小姐掙脫,嬌嗔地說,“楊師長!看你說些什么呀……”

回城的路上,李寰說:“惠公,陸頂山目無王法,劫持國家大員,實屬罪大惡極,派兵把他剿滅了吧!”

“是不能再讓他為禍一方了……”

“教二旅去怎么樣?”

“烏合之眾,何用一個旅,派……第三團去足夠,了!”

第三團七、八百人,不滿員,但火力不弱,一色九子快槍,還有四挺漢陽造仿捷克式輕機槍——雖然工藝粗糙,時不時還卡殼,總算重火器吧,另還有兩門德國克魯伯廠的小迫擊炮。

在城外設了個剿匪指揮部。

不出楊森所料,一個團足夠了。再兇惡的股匪,再準的槍法,畢竟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的軍事訓練,沒有組成有效的軍事機構,在有組織講究陣法講究戰(zhàn)術的正規(guī)部隊面前,還是一觸即潰。陸頂山的山頭沒半天就給三團削平了。匪徒給打死打散了大半,剩下的一百來號人連同陸頂山本人也當了俘虜。

押俘到保寧城下的剿匪指揮部,三團團長向楊森請示如何處理。楊森說挖個大坑都活埋了吧,這伙害民賊,不能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三團長高興地說,太好了,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了仇了,單是陸頂山本人就打死我們二十來號弟兄,雜種一支盒子炮準頭好得簡直神了。楊森愣了愣神,沉下臉想了一會兒,揮揮手讓他去執(zhí)行。又摩挲下巴踱了一會兒,像倏然得了什么主意似的,駐步凝神,斷然往外走去。

山坡邊上正在挖一個大坑。

幾百名士兵端槍監(jiān)督著一百來號當了俘虜?shù)姆送皆谕?。世界上最痛苦的恐怕莫過于自己給自己挖墳坑吧。陸頂山席地坐在一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據(jù)說是剛才給槍托打的,原因是他死也不愿意動手。

楊森遠遠地望見,慢慢往這里踱。

三團的王營長在這里管事,用操練的姿式跑過來,立正,敬禮。又教士兵把自己剛才坐的馬扎子搬過來給師長坐。

“王營長,去把陸頂山帶過來。我要問他話?!?/p>

“是!師長?!?/p>

陸頂山被押過來,拒不下跪,任士兵怎么推按。

楊森擺擺手,教士兵退后,斜躺在馬扎子上,慢悠悠問道:

“陸頂山,你知罪不知罪?”

“笑話,我有什么罪?我沒有罪!”

“什么,沒有罪?”楊森不無驚訝地坐起來,“為匪多年,禍害一方,現(xiàn)在又劫持國家將領,不是罪是什么!”

陸頂山冷笑笑,睨視他一下:“那是你楊森師長的看法。陸某不才,也進過幾年私塾,粗通之乎,也知道有詩云‘大盜亦有道,詩書……詩書……”

下旬想不起來,哽住了。

楊森哈哈大笑。“‘詩書所不屑,這是石達開的詩嘛!看不出來,你還真有點兒想法。不錯,各有各的道理,誰也不用說服誰,最后用槍桿子解決,哈哈哈。唔,聽說你槍法很好?”

“槍法?”像被搔著了癢處,陸頂山兩眼放光,略昂了一下頭說,“那倒不是吹牛,月黑夜百步外打香頭子,百發(fā)百中!”

楊森點點頭。又問:“你想不想活下來?”

陸頂山看了他一下:“那得看怎么活下來。如果是出賣朋友,或者要我鉆褲襠,寧可死了!”

楊森又笑起來:“當然是堂堂正正地活下來。這樣吧,你跟著我干,怎么樣?”

陸頂山驚喜地揚了揚眉毛,又有些遲疑地說:“我那一百多兄弟……如果今天給埋了,我也沒臉括下去了!”

楊森思索片刻:“把他們編組成一個連交給你帶,怎么樣?”

陸頂山大喜過望,還給捆綁著就啪地立了個正:“是!謝師長大恩……”

楊森忙叫松綁。

“不過,副連長和各排排長得由我從別的營、連抽調(diào)來。讓有經(jīng)驗的軍官協(xié)助你管你這些兄弟,訓練他們,慢慢整掉身上的匪氣。”

“是,聽憑師長安排!”

從此陸頂山就追隨楊森,成為忠心的部屬,以后還立下不少戰(zhàn)功。

后來,田蘅秋就成了楊森的第四房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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