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佳欣文并攝影 木木點評
我們時而用堅決的理性去區(qū)分攝影與繪畫,這未嘗沒有道理。然而在創(chuàng)作中試圖利用攝影的瞬間性與真實性去表達哲學、思想,從而區(qū)別于繪畫的唯美性,卻是多么愚昧呀(問題的提出讓人措手不及,因為才二十出頭的繆佳欣本身滿腦子的哲學觀念,又整天拿著照相機到處亂竄,卻一口斷絕了攝影與哲學、與思想的后路。)
我一直以為攝影作為藝術(shù),其本身即是目的。它不是為了去記錄證明一些什么,象征一些什么。從視覺本體位置上,它和繪畫是一樣的。他們都從屬于一種純視覺的思維方式(話不要說絕了,小心鉆進死胡同。)
我們不要試圖通過一張照片去理性地觀看我們身邊的世界。如果一定要這樣做,那還不如帶足干糧,用自己的身體親自去走一走,感受感受。我們只能通過照片看到照片本身的世界。
是的,照片本身就是一個世界。
一百個作者的照片就是一百個世界。
哲學、思想,可以通過文字淋漓盡致地表達。世界觀不同。它很玄。有時候像身邊的某個空間。攝影者就象切鉆石一樣,小心翼翼地把它囊入暗盒(關(guān)于切鉆石的比喻并不新鮮,哪位攝影大師早就說過,繆佳欣對那位大師一定很崇拜。)
然而不是每一天都能切到真鉆石的。這里面有很多瑣雜因素。所以大量膠片就像必備的籌碼,更象一群等候命運的精子(關(guān)于精子的比喻讓我凜然一驚,太形象化了,有誰說過嗎?)
攝影的偶然性正如人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做一些偶然的事情(他對自己“偶然”說出的這句話很為得意,在最近的一次影展中,將它寫到了所有照片的前面,可見他的得意程度。)
可是,偶然能夠決定一切。偶然不經(jīng)意是能夠表達很玄的、甚至不能用語言陳述的“世界觀”。
世界觀即“觀世界”,觀看世界的方式,用35毫米還是105毫米,特寫還是全景,側(cè)面還是正面,擺還是抓……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有很多天性與人文環(huán)境潛移默化的因素(繆佳欣很頑固,只使用一個鏡頭,一個28毫米的廣角鏡;一種膠卷——樂凱黑白400度。)
它和藝術(shù)一樣,很純粹。
照片很純粹。當我們不由自主地喊道:這是一張多么好看的照片呀!這種經(jīng)驗恰恰如同我們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心想:她是一個多么好看的小姑娘呀!
一切只發(fā)生在兩個字:好看。對了,沒有理由的好看,好看不需要理由。這就是直覺。直覺不是具體的理念。只因為它符合你的視覺方式,也可以說,世界觀(這使我想起了已故作家、被譽為“浪漫騎士”的王小波關(guān)于小說寫作的觀念,他以為小說寫作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應該“有趣”——“大家在小說里看到的,應該是有趣本身?!敝骷彝趺?、劉心武對此深有同感,頗為賞識。作為視覺藝術(shù)的“好看”和作為文字藝術(shù)的“有趣”,就算是一次巧合吧。)
于是,我們當然可以把這個女孩某個特定的角度、姿勢、表情攝入鏡頭,或者描在畫布上。這就是一張作品。一張多么好看的作品呀。
其中也涉及到“媚俗”的問題,也就是使用“陳舊符號”的問題。
可是我認為這不成為一種問題。它也是一種可以成立、并獨樹一幟的世界觀。你沒有理由否定它,你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它。
但是我們中有很多人毫無理由地拒絕“媚俗”。凡是陳舊的,都拒絕;凡是大眾喜歡的,都拒絕。
這是不道德的。
因為“媚俗”是可以一分為二的。有自然性的與人為性的。舉例子吧。鮮紅的日出是媚俗的,人們對它的熱愛出于一種生命無意識,拒絕它的人多少有些病態(tài)。鮮紅的日出配上飄飄的紅旗,加上勞動人民的微笑,一股腦兒的傳統(tǒng)教化主義,又有誰能不厭煩呢?或許有吧。還很多。這是一種習慣符號鎖定的世界觀(繆佳欣還很年輕,我們所經(jīng)歷過的許多傳統(tǒng)、許多教化,他是無法體會的。但他至少朦朧地意識到了某些客觀的存在,于是以年輕人的膽識挺身而出,不僅用他的照相機,也試圖通過文字的力量,演繹一回唐吉珂德和風車的故事?但愿不是。)
所以有人說,《泰坦尼克》是一個媚俗老套的故事,不宜再述。我不同意。如果說得好,它仍是一個嶄新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因為對自由愛情的憧憬,也是出于生命無意識的。我們面臨的問題,只是別人說過了,說過好多遍了,我們是否能說得更好呢?難度當然也大了。藝術(shù)的價值也就扶搖直上。正是由于許多平庸的重復者,或改頭換面的拷貝者存在,他們利用上一次延續(xù)效應直達目的的手段,所以造成許多先覺者的厭惡與拒絕“媚俗”(繆佳欣用他的照相機面對上海這個大都市也已經(jīng)快一年了,在他的前面有許多艘重量級的泰坦尼克,比如顧錚,比如陸元敏,比如周明,又比如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王驊……他是否能用自己的鏡頭“說”得更好呢?我沒把握。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不會是一個簡單的重復者。)
安塞爾·亞當斯的作品當然是媚俗的。我們沒有能力超越他,平庸的拷貝者也不能。我們沒有理由拒絕它。我們很愛它。(據(jù)說在1974年的某一天,根據(jù)天文學家的預測,四十位知名度頗高的美國攝影家云集新墨西哥州的公路邊,在亞當斯拍攝《月升》的相同時間,期望著又一次的輝煌。然而幾十年過去了,這條新聞并沒有出現(xiàn)令人驚訝的補充,事實證明亞當斯也只能是一個,要想重復一次的“媚俗”也終成泡影。)
所以話題又回到最初。攝影大可不必標新立異地區(qū)別于繪畫,去講道理,說哲學。似乎逃避媚俗。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悦乃啄??攝影為什么不可以雷同于繪畫呢?這是不得已的。其實,這兩者在人文價值上,是絕對無法相互替代的(有這一點就足夠了。)當然,一味地忘本而全身心地投奔畫意的攝影是有更多理由去批評的。繪畫與攝影都是為了純粹的視覺的至高目的而存在。它們始終合一。
人們喜歡它們,只因為兩個字,好看。
(最后一點補充:繆佳欣是我的學生,用他的話說,是我教會了他使用“物理的”相機。至于他的精神之旅會走得多遠,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