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存
世界上還有什么味兒能比父親身上的味好聞呢?在我十八歲以前的生活中,一直彌散著父親身上的味兒。它像家門前的石頭一樣平凡厚重,像責任田里的莊稼一樣樸素蘊藉,像村頭井里的水一樣清新宜人,像窯畔野棗樹上的棗花一樣散發(fā)著獨特的芳馨。
學齡前的時候,每逢鄰村演大戲,父親就抱著我去看。戲場人多,父親就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看。嗅著從父親頭發(fā)上、脖頸里散發(fā)出來的味兒,看著舞臺上的黑臉紅臉出來進去,我感到舒服極了??赐陸颍丶业穆飞?,父親把我抱在懷里,吧噠著煙鍋,一步步往前走,我嗅著從父親臉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汗香和從父親嘴里散發(fā)出來的濃濃的煙香,還有從父親懷里散發(fā)出來的溫馨的氣息,覺得像躺在月亮里的桂花樹下般美妙。
一天半夜,我忽然醒了,我又嗅到了父親身上那好聞的味兒。我睜開眼睛一看,月光照亮了窗子,也照亮了父親親切的脊背,秋蟲在窗外彈奏著舒緩而清幽的曲子。那好聞的味兒正從父親的脊背上,枕頭上,從熱乎乎的被窩里一股一股地散發(fā)出來,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油菜花的香,想起洋槐花的香,我不禁陶醉了,覺得有父親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于是,我把臉緊緊地貼在父親的脊背上又甜甜地睡去。
為了驗證我對父親身上味兒的辨識能力,我做了一個試驗。那時,父輩們在村西修水庫,他們的帽子就掛在工地邊一棵棵小樹上。它是村上統(tǒng)一發(fā)的,都是黑色燈芯絨單帽,一模一樣。我象小狗一樣,摘下它們一路嗅過去,憑嗅覺認定其中一頂是父親的。于是,我把它拿回了家。父親回到家,說:“不知哪個搗蛋鬼拿走了我的帽子?”我趕緊把帽子拿出來讓父親看。父親一看,說:“正是我的。你咋認出來的?”我說:“我是嗅出來的。”父親笑了,我也笑了。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學,父親把我送上火車,走下來,站在月臺上,隔著窗戶和我說話。說著話,他忽然掏出手帕遞給我說:“擦擦你臉上的汗。”等我擦完汗,火車已經(jīng)啟動了,父親的身影漸漸遠去。我心里一酸,熱淚便流了下來。我低下頭,把父親的手帕捂在臉上,我又一次聞到了父親身上那熟悉而親切的味兒。
從那以后,我再也聞不到父親身上的味兒了。但是,常常從夢中醒來,望著窗外的他鄉(xiāng)明月,我便產(chǎn)生嗅嗅父親身上味兒的渴盼,于是,一股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淹沒了我的心。
上大學的第二年,我開始戀愛了,女朋友身上的味兒迷住了我躁動的心,父親身上的味兒在我心中淡化了。
后來,我畢了業(yè),結了婚,有了女兒,為了事業(yè)和家庭,我陀螺般旋轉,忙得忘了自己,也忘了父親身上的味兒。
當一紙“父病危速歸”的加急電報重重地跌落在我的辦公桌上時,父親身上的味兒一剎那從我的記憶中彌散開來,如煙似霧。我攜妻帶女急匆匆地趕回家,看見父親躲在黑色的鏡框里朝我微笑。我撲上去抱住鏡框,可是,我沒有嗅到父親身上的味兒,我再也嗅不到父親身上的味兒了!我在淚水和自責中一遍遍回味父親身上的味兒。好在我還珍藏著那年父親從車窗外塞給我的手帕。(題圖/元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