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衣
外婆還在世的時候,住在郊區(qū)。門口是一條大河,屋后不多遠,還有農田,周圍住的是一些居民戶口和農民戶口混雜的樸素的人們。幾乎每星期兩次,我母親都要騎了自行車去探望外婆。路很遠,騎到那里要40多分鐘。
一天母親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車子壞了,人并無大礙;外婆自然吃驚不小。臨到傍晚要返回時,又讓人犯了愁。那時候小城里還未曾流行TAXI,最通行的可以用來借助的交通工具,就是三輪車。問題是人在郊區(qū),如何能叫到一輛三輪車呢?這時外婆忽然有了主意:"我去后面阿牛家看看,他就是踏三輪車的;叫他拉一回好了。"母親隨口問是哪個阿牛?"后面院子的那個王阿牛,不記得了?""是他么?我好像有20年未見到他了。"母親說,外婆出去了,回來時身后多了一個很土氣的男人,看起來比我母親老,見到我母親,他那曬得黑黑的臉漲得通紅,緊張而不自然地笑了笑。母親顯得有些驚訝,叫了一聲阿牛后,很突兀地冒出一句:"阿牛,你老了這么多。"他還是嘿嘿地很緊張地笑,嚅嚅地說:"老了,老了。"外婆說天要黑了,快走吧。
這是一輛十分普通的載人三輪車,但被主人收拾得非常干凈。母親一路和他聊著天,談論著三輪車的生意好壞,以及一些彼此都認識的人,感嘆歲月的變遷,不知不覺車子已停在了家門口。冬天的傍晚本來已經(jīng)寒冷,這時又下起了雪,母親要阿牛進屋,他堅決推辭,一來一去好幾個回合,母親有些惱火了。"叫你進去坐一會都那么繁難?"被她一吼,他居然沒再推辭,停好車,低了頭,隨母親進了屋。等他坐停當,母親已在廚房里張羅著溫酒了,他怯怯的說:"坐一坐就好了,酒是真的不喝了,孩子的爸爸回來看見也不好。"母親淡淡地回答:"我和他分開8年了。"他似乎有些吃驚,想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酒溫好了,桌上早已擺好了一碟蝦油雞,一碟花生米,小城人簡單的下酒菜。他們倆的話題是由剛才接下去的,然后說到了各自的生活狀況。他說他后來去了山里兩年,幫一個親戚運木頭;兩年后娶了一個山里姑娘,回了小城,后來就有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他是農民,為了掙錢造房子,12年前就托了人,辦了個三輪車營運執(zhí)照,一直做到現(xiàn)在。房子造好好幾年了,兒子中專畢業(yè),在一家公司做事,女兒也在一個不錯的工廠上班,他說這些的時候,滿臉的自豪和喜悅。也許是黃酒的作用,他不再那么拘謹了,話也多起來了。母親關切地問他,三輪車這活是不是太累了,你都50歲的人了。他嘿嘿一笑:"我老婆也這么說,可我就愛干這一行,十多年了,交了很多三輪車朋友,中午一到,一起結伴到小酒館咪老酒,聊聊天,成習慣了。"他又毫不避嫌地問起我母親與父親的事,令我奇怪的是他居然叫得出我父親的名字。母親于是不免有些傷感地敘述了一些一般不說的往事,當聽說我父親居然為一個情人要求離婚的事后,他的臉上滿是遺憾的表情。最后在他離去之前,母親把10多元的車錢塞給他,他堅決拒絕。最后母親趁他不備,悄悄地放進了他的口袋里。
再去看外婆的時候,聽說阿牛把那天的車錢硬是放在了我外婆那里。母親和我就去了他的家里,看了他的房子,也見到他的妻子。她是一個標準的農村婦女,見到我們,起初是一愣,當聽我媽報了名字,她一下子就笑逐顏開,拉著我母親的手問長問短,像是老熟人一樣,想必阿牛常常提起的。泡了茶上來,又要去煮點心,母親趕忙把她拉住,說拉拉家常就好。她說了許多關于阿牛的事,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近來身體不大好,常常胃疼得厲害,叫我母親能不能勸勸他,別再那么起早貪黑了,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我的話他是不聽的,你的話也許他會聽。"她這樣有點懇求地對我母親說,我母親連連點頭。臨別時把上次的車錢交給她,她毫不猶豫地收下了。"兒子要結婚了,"她解釋說,"阿牛想再翻一層樓,人老了,卻又要重新為房子去賺錢,唉!"這天晚上母親講了些往事給我聽。阿牛和她在小學時是同桌,關系非常好。初中一年級也是同班,第一學期沒上完,阿牛的父母先后去世了,只剩下兄弟兩個人,成了孤兒。哥哥沒多久結了婚,新婚的嫂嫂很無情,馬上逼他們分家。年少的阿牛不得已輟了學,種田做工來養(yǎng)活自己。左鄰右舍常常照顧他,我外婆因與他母親交情深厚,更是常常送些吃的過去,送的人總是我母親。就這樣一晃幾年過去了,他成了模樣周正的小伙子,我母親出落成了小村里有名的漂亮姑娘,兩個人的關系依然很好。不久一個英俊的軍人愛上了我母親,我母親也愛上了他。而正在這時,阿牛托了一個我母親的女伴來和我母親說親。母親不得已親自找到了阿牛,說明了原委。而阿牛居然不信我母親真的有了男朋友,直到有一天他在我母親家門口看到了那個身穿軍裝英武而精神的青年為止。他于是極度傷心,任何人的勸說都無濟于事,一個月以后就去了山里,從此不再有消息。后來我母親與那個軍人結了婚,他就是我父親。再后來聽說阿牛娶了個山里姑娘,回到了小村。由于各自的生活都不容易,漸漸地都沒了興趣去聽別人的故事了。
從那次見了阿牛妻之后,母親去外婆家就會去他家坐坐。傍晚時,阿牛就會被他的妻子打發(fā)到外婆家,用三輪車送我母親回家。車錢他照例是不肯收的,時間長了之后,母親就不再提起車錢的事,干脆在下一次去外婆家時,把錢交給他妻子,他的妻子也不推辭,總是謝了以后收下。
那陣子母親和一些朋友合伙做生意,不多不少地賺了一些錢。雖然忙得很,去看外婆的次數(shù)卻多了,阿牛常常在送我母親到家后,在我家里坐一會兒,母親就借了機會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他答應得總是非常干脆,但下一次碰到問起,他就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連聲說下次下次。
這樣慢慢地一年過去了。阿牛的妻子告訴我母親,開春想要翻新屋了。到了夏天新屋快造好的時候,阿牛和他的妻來過我家一次,送了許多芋艿茭白一類的新鮮蔬菜,又說下個禮拜要辦敬屋酒,我母親一定要去。兩口子直到我母親點了頭才離去,他們走后母親告訴我,阿牛家翻造新屋所缺的錢,是她幫忙墊上的。
然而,那次的敬屋酒最終沒有喝成。辦敬屋酒的前一天,阿牛忽然暈倒了,家人連忙把他送到醫(yī)院,都以為他是太累的緣故。誰知兩天后的夜里,有人拼命地敲我家的門,開了門,一個人影一下子攥住我的手,連聲問:"你媽呢?你媽呢?"原來是阿牛的妻子。我被她的口氣和她顫抖的手,弄得也有些慌亂起來。母親聞聲從臥室出來,還沒來得及問一聲,阿牛的妻子忽然放聲痛哭:"阿牛他……醫(yī)生說他是胃癌……是晚期了。"母親的臉忽然煞白,一下子跌坐在沙發(fā)上。
第二天一早母親去醫(yī)院看阿牛。阿牛看起來一下子老了許多,但精神還好,看到了母親,還是很靦腆的表情,甚至有一些羞澀的紅暈。母親坐到床邊,和他聊了一會,又削了一個梨給他吃,他有些受寵若驚,一副不知說什么才好的樣子。
母親幾乎天天去看他,總帶些好吃的給他,而阿牛在最初的兩個月,居然還有一絲好轉,雖然醫(yī)生的預言只有4個月的生命。
這樣,捱到了深秋。盡管誰也不告訴他病情的真相,阿牛還是漸漸地覺察到了什么,那種生命盡頭將來臨的感覺,使得骨瘦如柴的阿牛不再那么靦腆了。一天母親又照例去看他,還喂他喝了一點湯,喝完,他看了他妻子一眼,說有話和母親講,他妻子馬上說剛好要去買東西,出了病房。阿牛久久地看著我母親,說:"我早就知道我的病了,但我不怨。不為這病,你也不會在這里陪我,我阿牛實在是有福之人。"他握住我母親的手,一直沒有松開,甚至到他妻子回來,也沒放開。他的妻子呆了一下,然后就仿佛沒見到一樣,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說話做事,倒是母親覺得很尷尬。后來他昏睡的時間長了,但每當我母親去看他,而他又醒著時,他一定掙扎著握住我母親的手,直到再次昏睡。
冬天來了。阿牛已經(jīng)瘦得嚇人,陷入淺昏迷狀態(tài)了。他清醒時對母親的依賴性也越來越嚴重。母親由于生意的關系,去了外地三天,她回來的這天下午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母親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醫(yī)院看阿牛。他昏睡著。他的妻子告訴母親,他已經(jīng)三天拒絕進食了,還呼喚過母親的名字。母親歉意地想對她解釋什么,她搶在頭里,說她什么都明白,說她對我母親只有感激,一邊說,一邊流眼淚。阿牛很快醒了,見到我母親后無比開心,還和來看他的朋友說笑了一陣,精神好得有些不可思議。傍晚時居然還從我母親手上喝了幾口稀飯。母親要離去時,他動動嘴想說什么,可太輕了,聽不清。于是我母親俯下身子去聽,聽完我母親忽然有些臉紅,又有些傷感,還有些無奈地看了看他的妻子。他妻子好像明白了什么,轉身離去。母親忽然間淚水盈滿了眼眶,然后低下頭去,吻了吻他的毫無血色的唇。他滿足地望著我母親,但很快又陷入昏睡。
這天晚上,母親要我陪她睡大床。深夜1點鐘,我家的電話鈴忽然響了,根本未合過眼的母親沖過去抓起電話。她放下電話后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我起床,看見母親的臉上滿是眼淚。
后來我們還是常常去看外婆,有時也會看看阿牛的翻新了的樓房。又一個春天的傍晚,阿牛的孫子滿月,母親和阿牛妻都喝了幾杯,阿牛妻忽然不好意思地問我母親:"有件事一直想問問你,阿牛走的那天下午,他好像對你說了什么,你走后他就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安安靜靜地去了,他和你說的那句話,是他這輩子最后留下的話,我很想知道他說了什么?"母親猶豫了一陣,然后說:"他要我親他一下,說那是他最后的愿望。"(題圖/張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