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唐 文 戴培 圖

一

明朝嘉靖年間的一個秋天,徐州知府李元禮從任上退下來,他收拾了一車金銀細軟,帶著妻子和女兒李聰兒晝夜兼程趕奔老家河南湯陰縣,李元禮出外做官20年,已厭倦了官場上的勾心斗角,早想退下來做個隱士,這次皇上恩準他退休,他是求之不得。況且這些年在官場上混,也有了一些積蓄,下半輩子盡可以安享天年了。所以,李元禮一路上很是高興。

這天黃昏到了河南地界,離家已經(jīng)不遠了,李元禮思鄉(xiāng)心切,就沒有按時住店,催著家人李福又趕了一程。這時天已經(jīng)很黑了,前后行人稀少, 也望不見村莊。

女兒李聰兒對李元禮說:“爹爹,這一帶聽說盜賊很多,您要多加小心才是?！崩钤Y回答說:“聰兒,放心吧,你爹我在外闖蕩這么多年,什么事沒見過熈考父魴∶賊還敢劫我這官眷不成牎閉說著,前面趕車的李福稟道:“老爺,前邊好像有個小店?！崩钤Y說:“好,天不早了,咱們今晚就住這兒吧。”李聰兒掀開車簾看了看說:“爹爹,這個小店在這兒孤零零的,前后都不見村莊,而且我看周圍不是野地就是樹林,咱們還是再趕一個時辰,到前面的大市鎮(zhèn)再歇吧?！崩钤Y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咱們好歹是官家,不會有事的。再說你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李聰兒見爹爹主意已定,也就不再說什么。

李福把車趕進小店的大門。店主是一個40多歲的漢子,看上去很精悍。他見李元禮是個退休的官員,便招待得很殷勤。又是打熱水,又是燒飯,李元禮很滿意。當晚就在這家小店住下了。

睡到半夜,忽然,李元禮睡房的門被“咣”的一聲撞開了。闖進幾個蒙面大漢,個個手持鋼刀。李元禮翻身坐起剛要說話,就被一個蒙面大漢一刀砍死了。另一個人砍死了李元禮的妻子。這時,李聰兒也驚醒了,但是她被眼前發(fā)生的事嚇呆了,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個大漢對她舉刀要砍,另一個蒙面人說:“不要殺她,留著她還有用。這個小妞這么俊,殺了可惜,把她賣了,肯定能賺一大筆錢?！北娙烁胶?“有理。”于是,李聰兒被蒙上眼、堵上嘴,捆綁起來,扔在馬上馱走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走了多長路,中間還過了一條河。李聰兒暗暗算計,大概過了兩天。這天她被迷藥迷暈,當她醒來時,她已被賣進了南京的一家妓院里。

李聰兒是個烈女子,青樓老鴇逼著她接客,她死也不從。她想過自殺,又想到父母大仇未報,不能就這么死了。自己一死百了,可是父母的大仇就再也無法報了。如果忍辱偷生,或許還有機會?？墒窃谇鄻遣唤涌途筒荒芑钕氯ァＯ氲竭@兒,李聰兒咬咬牙,開始接客……

二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李聰兒在青樓臥薪嘗膽,時刻不忘逃出去找仇人報仇?？墒抢哮d看得很緊,根本無法出去。而且她連殺死自己父母的強盜究竟是誰都不知道。即使出去了也不一定找得著仇人。李聰兒有點絕望了。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李聰兒送客人走后,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她父親李元禮滿臉愁容地站在她面前。李聰兒一見就激動地叫起來:“爹爹,你在哪兒”。李元禮答道:“聰兒,我在陰間。那幾個強盜殺了我和你娘,我怨氣一直不散,想搞清楚究竟是誰殺了我們?！崩盥攦簡?“是誰殺的煛薄鞍Α犚跫溆幸跫淶墓婢,那里是不允許追究陽世的恩怨的。幸虧我琴棋書畫都能來幾下,就被判官要了去給他當幕僚,他對我很器重。我就趁機向他央求,讓他告訴我被殺的秘密?！崩盥攦簡?“他說了沒有煛薄八也很為難,因為如果他說出兇手就違反了天條,他不敢?？墒撬窒霂臀?于是他就給我畫了兩幅畫,說兇手就在這兩幅畫里。這兩幅畫我給你帶來了,你看--”說著,李元禮從袖口里抽出兩個紙卷。他把紙卷展開,李聰兒一看,見一張紙上畫著一個太陽,下面是北京城。另一幅更奇:一個太陽上坐著三個人。李聰兒看完了,李元禮收起紙卷說:“聰兒你要為我和你娘報仇,不過你一個人身單力薄熆峙虜恍,一定要找個人幫你。記住,明天將有一個‘把皇冠別在腰里的人來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把他籠絡(luò)住。好了,我該走了。”李元禮說完就化成一股青煙飛散了。

李聰兒猛然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她回憶夢中父親說的話,感到非常驚奇。她又仔細琢磨那兩幅畫的意思,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奧妙來,只好先放在一邊。但是父親說明天將有一個“把皇冠別在腰里的人”來幫助自己,這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熕仍然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李聰兒簡單梳洗了一下,就聽老鴇在樓下喊:“聰兒,有客人來啦,快下來招待?！?/p>

她來到樓下的茶室里,見一位風(fēng)流瀟灑的青年書生早已等在那里。見她下來,那書生站起來施禮道:“姑娘請了,小生王玉慕名來一睹芳顏。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李聰兒一聽這個書生叫“王玉”,腦袋嗡的一下,像有雷炸開一般。她心中暗想:王玉、王玉,王不是“皇上”的意思嗎熗跎霞印骯凇筆恰爸鰲,把皇冠別在腰里不是“玉”字嗎熣媸翹て鋪鞋無覓處,看來父親的話應(yīng)驗了。

李聰兒心里雖然這么想,臉上絲毫不帶出來,仍然滿面春風(fēng)地接待王玉。原來這王玉是個風(fēng)流才子,平日只愛與青樓里的女孩子交往,心地倒也不壞。他對李聰兒向往已久,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親近,這次他賣畫賺了一大筆錢,就鼓起勇氣來找聰兒。聰兒既有夢中父親的提醒,便對王玉曲意逢迎,無微不至,很快就與王玉非常親熱了。

與王玉交往了一段時間,李聰兒見時機已到,一天,她就把自己悲慘的身世以及父母如何被殺、還有夢中那兩幅神秘的圖畫都講給了王玉聽。王玉對她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下決心要把她贖出去。

王玉對那兩幅畫很感興趣。他說:“你爹既然說兇手就在這兩幅畫里,我猜這畫里肯定藏著兇手的名字。讓我好好想想。三個人加一個太陽,那是不是春天的‘春字煷鶴終劭了不是‘三個人加一個日嗎熤劣詒本┏巧弦桓鎏陽,哎,是不是‘景字煴本┏鞘俏頤譴竺韉木┏,京字上加個日應(yīng)該是個‘景字。就是說殺害兩位老人的兇手的名字中必然一個帶‘春,一個帶‘景?！崩盥攦郝犓f的頭頭是道,也不禁頻頻點頭。

王玉果然不食言,過了幾天,他湊齊了一筆錢把李聰兒從青樓里贖了出來。

三

可是王玉把李聰兒贖出后的第三天,李聰兒卻失蹤了。王玉看到了李聰兒留給他的一張紙條:“相公,你對小女有再生之德,我來世縱然做牛做馬也難報答。此次不辭而別非是小女忘恩負義,只因小女還有大仇在身,不能不報,只好如此委屈相公了?！蓖跤裰挥锌嘈?。

李聰兒去了哪里熢來李聰兒去了河南當年她父母被殺的地方。她立志報仇,要從河南開始追查兇手。她女扮男裝,又把自己破了相,用顏料將臉抹黑,所以看起來她已經(jīng)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奇丑無比的男子。

她從河南向南一路訪察,到淮河的時候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原來,淮河一帶最著名的強盜頭目是兄弟倆,哥哥叫毛春,弟弟叫毛景,“春”和“景”正是王玉猜出來的那兩個字。而且她還打聽到,毛氏兄弟經(jīng)常秘密落腳的地方在淮河邊上一個叫王大營的鎮(zhèn)子上的一家大車店。

這些情況打聽清楚之后,她就化名李安,扮成一個小伙計,進了王大營鎮(zhèn)那家大車店。進了大車店后,李聰兒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大事小事她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只是由于長得丑,誰也沒有把她放在眼里。而毛氏兄弟一慣神出鬼沒,行蹤無定,一個月來竟然從沒在大車店落過腳,只有一些小嘍口羅時不時到這里打尖過夜,所以李聰兒一直也沒有與這兩個人打過照面。

這天深夜,忽然有幾個人闖進大車店。一進門,為首的一個黑大漢就喊道:“弟兄們,毛二爺我今兒個又整了個大戶,快給老子上酒,來,一塊兒喝,誰他媽的不喝誰去一邊趴著去……”喊著喊著,忽然住嘴了,因為喊了這半天一個嘍口羅也沒出來,只有化名李安的李聰兒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一見他們這架勢,李聰兒心頭一凜:“莫非這個毛二爺就是毛景熆墑敲春呢煛鋇這時已不容她多想,于是她臉上帶笑道:“二爺,您回來了熌有什么吩咐我去辦好了?！泵耙苫蟮乜粗龁?“你是誰熚以趺床蝗鮮賭恪煛崩畬隙答道:“小的李安,剛到店里一個月,您還沒見過我呢牎薄安揮媚,他們呢煻妓成死豬啦,他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出去打獵,回來連口酒都喝不上,反了反了牎幣槐咚狄槐咄屋里走,進屋一看,哇,那幾個小嘍口羅果然都在呼呼大睡,氣得毛景邊罵邊踢那些睡得正香的小嘍口羅,可是那幫死豬只是哼哼了幾下就又睡過去了。毛景氣哼哼地問:“李安,這是怎么回事煛崩畬隙回答說:“今天中午,他們說你們可能得等到明天才能回來,于是就打開了一壇老酒喝了起來,他們不讓我喝,只讓我去做菜,還說如果你們回來了,讓我通個信?？墒呛戎戎投己茸砹?這才……”毛景又大罵了幾聲就進了里屋。李聰兒見機行事給他們抱了一桶老酒,又轉(zhuǎn)身去廚房里炒了幾個精美的小菜端了上來。毛景見這個李安聰明伶俐伺候周到很是高興,夸獎了她幾句就大吃二喝起來,喝完便倒頭就睡。見毛景睡著了,李聰兒想:“現(xiàn)在要結(jié)果這個狗賊很容易,可是殺了他,再要找那毛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怎么辦煛崩畬隙想來想去,最后決定:小不忍則亂大謀,今晚暫且饒過他。他既然已經(jīng)信任我了,以后肯定還有機會。這樣想過,也就找了個房間安心睡覺去了。

毛景第二天醒來免不了對那些小嘍口羅一番教訓(xùn),并當場宣布,以后由李安負責整個大車店的伙食。

很快又是半年過去了,在淮河上,毛氏兄弟又做了幾起大案。但是他們行動迅速,官府根本抓不到他們。他們又非常狡猾機警,即使王大營鎮(zhèn)的大車店他們也不常去了。所以,李聰兒也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李聰兒突然被店主叫醒,讓她跟著他一起出去一趟。店主帶著她出門上船,逆流而上走了大約一個時辰,船拐進一個小河汊子里。小河汊子里水氣蒙蒙,隱隱約約能看見有幾條小船三三兩兩地泊著。店主帶著她上了一條隱藏在蘆葦叢中的大船。

路上,店主告訴李聰兒,毛氏兄弟剛剛截了一條運軍餉的船。他們叫店主帶一個能干的手下來一起商量怎樣銷贓。這事非常機密,這個議事地點也只有幾個人才知道。李聰兒聽著,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又要與仇人見面了。

大船的船艙里毛景與幾個人正在喝酒,見他們進來便招呼他們坐下。進門的時候,李聰兒一眼就認出,坐在毛景身邊的那個精瘦漢子正是幾年前她父母被殺的那個小店的店主。而那個人帽子上鑲的美玉也正是她父親帽子上鑲的那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李聰兒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千萬不可亂了方寸,這些人都是慣匪,我只要露出一點馬腳,立刻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一定要小心行事,這次再也不能讓他們跑了。爹娘呀,聰兒今晚要為你們報仇?！弊轮?毛景給幾個人作了介紹,那個精瘦漢子果然就是毛春。

幾個匪首商量好了銷贓的辦法,都很高興,就開懷暢飲起來。李聰兒心中主意已定,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拿出過去在青樓時練就的勸酒的本事,把幾個匪首灌得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這時已經(jīng)是四更天,李聰兒見他們都已酣睡不醒,便從毛景腰上解下令牌,她拿著令牌對艙外的兩個小嘍口羅說:“毛大爺有令,全部人等都到王大營大車店會齊,好好慶賀慶賀。馬上去傳令吧?！毙D口羅領(lǐng)命而去。很快,另外幾條隱蔽的小嘍羅船揚帆向下游駛?cè)ァ＠盥攦阂豢桃膊坏÷?她輕輕地把大船撐到河心,讓它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辰,船已駛到離當?shù)乜h衙最近的碼頭。她跳上岸,飛快地報告了縣里的捕快。捕快兵分兩路,一路直奔王大營大車店去抓那些小嘍羅;一路由她帶領(lǐng)來捉毛春毛景。當她領(lǐng)著捕快趕到時,那幾個匪首還在呼呼酣睡呢。就這樣,李聰兒一個人把官府都拿著沒法的土匪窩給端掉了。李聰兒也終于報了父母被殺的大仇。

由于這幾個賊罪大惡極,所以皇上親自下旨就地正法,對李聰兒也下旨褒獎。

李聰兒孤身擒賊盜震動了大江南北,她一下子名揚天下。但是她卻謝絕了一切賞賜,削發(fā)為尼了。王玉從南京趕來找她,她也避而不見,王玉不死心,在寺門外苦苦守候,最后,李聰兒托人轉(zhuǎn)告王玉道:“妾身大仇已報,對人世一切已無所縈懷。況且我為復(fù)仇已自毀容貌,現(xiàn)已形同惡鬼,不足以侍奉相公。相公于我恩同再造,今生無緣,來世當化牛馬以報?！蓖跤裨谒峦饪嗍仄邥円挂矝]能見上李聰兒一面,最后只好悵然返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