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 園
茨園山莊冷不丁地響起了鞭炮聲,弄得一莊人莫名其妙的。莊人們用目光相互問詢著,擱下手中的活計,順著硝煙騰起的地方走去,就進了天青家。
莊人們擁進天青家的院子,乍一眼見堂屋里勾頭坐了個女人,不由一陣奇怪。
天青不待人們發(fā)問便伸手入兜掏出把水果糖朝眾人撒去,孩子家歡叫著拾糖的當(dāng)兒,天青又摸出盒煙,笑著沖眾人散著,說:“來來,吸根喜煙?!?/p>
“啥‘喜煙呀?”眾人接了煙,燃了,瞟幾瞟勾頭端坐的女人,問。
“今天起,俺鍋里要多添兩碗水了。”天青臉紅,笑說。
眾人似是明白了些,嘻嘻哈哈笑開了。
點燃了煙,我問:“天青,是不是你……”不等我說完,天青搶過話頭,說:“是啊是啊!”“啥時辦事?”“你看,這不正辦著嘛?!蔽乙汇叮戳丝词种械臒?,笑說:“這就想把人打發(fā)了?”嘿嘿嘿。天青笑。
熱鬧了一陣子,人們忽地想起還有許多事要做,就走了。
天青女人不常出門的。偶爾出來了,見了人,不管你怎樣跟她招呼,她也就是笑笑,然后就與人擦肩而過。“啞巴吧?”我疑,問天青。
“你看呢?”天青反問,再追問什么,天青支吾而去,并不答。
后來,半夜里常聽到天青屋里有打架聲,卻不見有人哭,只有“啊啊呀呀”的聲音。我便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個啞巴!”
“啊啊呀呀”的聲音聽久了,我說:“這女人跟了天青算是遭罪了,受了苦也說不出。”“天青這貨真不是東西。”嬸子接腔說。
天青在莊邊的大路上走時被一輛車壓死了。
女人跪在天青的墳邊“啊啊呀呀”地一個勁兒哭。
“啞巴真可憐,有苦也說不出?!眿鹱痈袊@。
“這下啞巴可不用挨打了?!蔽覅s顯得一陣輕松,說。
“唉?!眿鹱訃@一聲,搖了搖頭,不說什么。
啞巴并沒有像人們猜測的那樣改嫁而去,而是每天輪著敲各家的門,打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勢。女人們以為她餓了,就給她些東西吃;男人們以為她缺錢花,就背了自家女人偷著給她些,啞巴偶爾也要。
日子久了,仍是那幾個手勢,連村中的小孩子也常比劃來比劃去,莊人們便對她這手勢沒了興趣。偶爾有了,也只是說:“可惜她不會說。若會了……”
在省城的日子里,我認(rèn)識了一個聾啞學(xué)校的教師。老師聽我說啞巴多年來打著同樣一個手勢,挺好奇,便隨了我一同回了茨園山莊。
莊人們聽說我領(lǐng)了個聾啞老師,便跟了來看稀罕。
老師看了看啞巴的手勢,一笑說:“她是在說她男人一直對她很好。”
“嗤嗤嗤?!比藗兇笮?。
“天青活著時總打她哩,常聽她半夜里‘啊啊呀呀哭叫個不停?!比藗冏焐闲φf著,但我可以看出,他們心里卻在說“這老師八成是冒牌貨”。于是,我揶揄著對老師說:“她是個村婦,沒有文化,手勢可能不規(guī)范。”
老師看了看我,沖著啞巴做了幾個手勢,啞巴卻盯著老師呆看。老師連著重復(fù)了幾遍手勢,啞巴不知是看不懂還是怎的,搖了搖頭。眾人哄笑,說:“看看,不是那回事吧?!”老師臉紅,不顧我再三挽留,先自走了。
啞巴的手勢也就成了一個謎。不過,也沒人十分注意她這手勢的,唯有的,也就是一些剛啟蒙的孩子,好玩,跟著學(xué)了幾日,沒了興趣,也就不學(xué)了。
日子會淡忘很多瑣事,啞巴這手勢也不會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值得記憶的定格的。
不過,她那固執(zhí)的手勢,卻總在我眼前浮現(xiàn)。她的這個手勢,也許本身就沒什么意思。但她為什么要幾年如一日地打著同樣的手勢呢?我不知道。
也許,她是在用她那雙手,訴說著弱小生靈所能審視的一種真實??上В@種真實終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的。
茨園,作家,現(xiàn)居鄭州。主要著作有《茨園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