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李 陀 方 方 南 帆 蔣子丹
來到綠洲
李銳
真是很少讀到這么樸素、沉靜而又博大、豐富的文字了。我真是很驚訝作者是怎么在黃沙滾滾的曠野里,同時獲得了對生命和語言如此深刻的體驗。地域的偏遠(yuǎn)和遼闊,時間的舒緩和從容,生活的單純和簡練,不但使作者獲得了與天地萬物的深情獨處,對自己內(nèi)心自由高遠(yuǎn)的開闊舒展;更使他遠(yuǎn)離了都市和都市各種各樣的流行病。他用不著為了版稅和出版社一起制造轟動,他用不著裝出英雄的樣子無害地站在官府門口的遠(yuǎn)處,他用不著依靠一次表格的填寫來證明自己的偉大和“另類”,他用不著在花里胡哨的理論中間風(fēng)車一樣地旋轉(zhuǎn),他用不著和淺薄浮躁的期刊們一起制造一次又一次的“文學(xué)運動”,他更用不著身居官位越來越高卻非要扯一面“民間”的旗幟來惑眾。在這片垃圾遍地、精神腐敗,互相復(fù)制的沙漠上,讀到農(nóng)民劉亮程的這組散文,真有來到綠洲的喜悅和安慰。這片語言的綠洲與我們身邊這個腐敗的文壇沒有半點相像之處。這像是一個奇跡。這片綠洲所證明的是文學(xué)自身頑強的生命力。
按說,在西北高原廣闊的腹地里勞作生息的何止千萬個劉亮程。天山、綠洲、雪水河、白楊樹,奇特雄渾的風(fēng)景,神秘獨特的民風(fēng),已經(jīng)千百次地描寫過了。偏遠(yuǎn)、貧困、悲壯、浪漫,也被無數(shù)次地表達過了。可這一切曾經(jīng)有過的文學(xué)表達,卻從來沒有走進劉亮程的視野和筆下。劉亮程是在最平常、最平凡的農(nóng)村生活細(xì)節(jié)中,舒展開自己深沉的生命體驗的。這種平常平凡的生活隨處可見,劉亮程從不強調(diào)自己的偏遠(yuǎn)和奇特。他在一頭牛、一只鳥、一陣風(fēng)、一片落葉、一個小螞蟻、一把鐵锨中,傾注了自己的和所有的生命。在劉亮程的世界里,“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都是人的鳴叫”。劉亮程把人間的不平,歷史的蹂躪統(tǒng)統(tǒng)放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讓生命浸漫到每一顆水滴、每一絲微風(fēng)之中。他雪夜閉門,擁爐獨坐,一任飄飛的大雪落滿親人和自己艱辛的人生。他在脫落的墻皮、丟棄的破碗、蓬生的院草中曲盡人可以體會到的永恒。他使生命有了一種超越世俗的美麗和尊嚴(yán)。他把這尊嚴(yán)和美麗只給予生命,給予自然,而從不給予蹂躪生命的社會和歷史,從不給予誤會了人的“文明”;他從來不以生命的被侮辱被蹂躪來印證社會和歷史的“深刻”——他對人柔情如水,他對生命深沉博大之愛與天地如一。于是就有了這位自然之子。于是就有了這些樸素曠遠(yuǎn)的文字。這是一個唯美的理想者。這是一個大漠孤煙的表達者。生命的自然流淌使所有的理論和歷史變得蒼白,使文學(xué)生機盎然。
尼采說:“樸實無華的風(fēng)景是為大畫家存在的,而奇特罕見的風(fēng)景是為小畫家存在的。”劉亮程的散文再次為我們做出證明。
可是,劉亮程還是來到了城市,還是在喧囂的城市里聽見了驚心動魄的牛哞。他說自己是“從裝滿牛的車廂跳出來的那一個。是沖斷韁繩跑掉的那一個。是掙脫屠刀昂著鮮紅的血脖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那一個”。一個自然之子,一個古典的唯美主義者,終于沒有能逃脫歷史而和城市遭遇了。我在這鮮血淋漓的逃脫中看到劉亮程坍塌的世界。這叫人慘不忍睹!
文字的尊嚴(yán)
我喜歡劉亮程的散文。我讀他的散文,非常親切,那感覺好像在一個異鄉(xiāng)突然碰上了親人。
也許是由于寫散文的人都“小康”了,也許是因為讀散文的人也都又有錢又有閑了,不管因為什么吧,反正這幾年的散文常常讓我覺得有股“擺”勁兒:擺闊,擺譜兒,擺自個兒的領(lǐng)子已經(jīng)染白了,擺他家的狗兒貓兒由于是名種所以怎么聰明怎么高貴,擺她鏡子里的乳房和屁股怎么白怎么圓,甚至擺各樣小算計。擺中還帶比:我的寂寞比你的深,你的無聊比我的淺。當(dāng)然也有人擺文化,寫文章變成抄文章,東抄西抄,越抄文化越多,越抄越覺得自家深刻。還有人擺受苦受難,我在干校插過秧,我在插隊時候受過傷,我家若不是革命插一杠子何至于丟了花園洋房。每讀這些散文,我老覺得自己走錯了門。人家擺得正在興頭上,突然來個陌生人,兩不相得,尷尷尬尬,何必?
我于是有點怕讀散文,特別是近些年的散文。
這時候,忽然來了個劉亮程,真叫人高興!因為他一點不擺,樸樸素素卻意韻深長。文字這東西很怪,都是一樣的字,在不同人手里就完全不一樣,可以天差地別。劉亮程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條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個字都干干凈凈,但洗盡鉛華的文字里又有一種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個字都重得好像要脫手。這是怎么回事?這種厚重是不是來自這些文字里特有的尊嚴(yán)?
“人窮志短”這個說法今天在很多人那里似乎已經(jīng)順理成章了。可劉亮程用他平靜從容的文字提出了異議:那可不見得。在這以財富衡量一切的世界之外,劉亮程展示了另一種生活中的另一種人。在那個名叫黃沙梁的小村子里,那些人的生活在今天視財如命的新富們眼中無疑很窮,窮得可怕,但是他們的志可不短。在他們那里,財富的多寡并不構(gòu)成度量生活的標(biāo)尺,富人與窮人的區(qū)別并不比村東頭人與村西頭人的區(qū)別更重要。這樣,作者從不因貧窮而自卑,也不靠夸張貧窮來標(biāo)榜對財富的蔑視;他對莊稼收成能否賣個好價錢的關(guān)心 ,也許還超不過由一只蜣螂滾不動糞球所引起的焦慮。他吃著粗糙的干糧,住著低矮的土房,可滿眼都是笑開了花的草灘,跑迷了路的馬,與黑夜合為一體的老狗或者尋找著同類的大灰鳥,他的心胸被這些鮮活的生命所充盈,幾乎融入了這一切植物、動物的種群以及大地。他發(fā)現(xiàn)了財富之外的大世界,這是一種真正切實又真正超脫的世界,是真正的清貧又真正富足的世界。這在如今充斥著“假貴族”和“假平民”面具的文壇實屬難能可貴。
最后我還想說一句,劉亮程這些散文里我最喜歡的一篇是《寒風(fēng)吹徹》。我以為這是我很多年來讀到的最好的一篇散文。不知道為什么,讀罷這篇文章,我突然記起劉琨的一句詩: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自然對我們的意味
我知道我們離自然業(yè)已很遠(yuǎn)了,遠(yuǎn)得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置身其中過。如果說過去自然尚在我們的心中,而現(xiàn)在它卻正從我們的心中淡化出去。濃彩重抹的物欲社會越來越揪扯著我們往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我們對生命的漠視不僅僅只對動物植物,甚至已經(jīng)發(fā)展到對人。我們?nèi)找娴爻蔀樾撵`和面孔都麻木著的一類。
突然就讀到了劉亮程的散文,仿佛一下子喚醒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東西。它是什么東西呢?其實我也說不清。好的感覺總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清楚的。只知道你讀過之后,身邊的一切都在你眼里變得生動起來。就覺得螞蟻在你的廚房里搬面包屑你不再像以前那么煩它們;你院子里的草坪長滿著青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果子,你看著它們的被風(fēng)吹被雨淋以及被太陽暴曬的樣子,覺得很是有趣;平臺上的落葉也似乎有了生命,它對你說著茂盛或者凋零的故事;晚上收衣服時再發(fā)現(xiàn)歇在衣擺上的蟬,你也不再丟進馬桶里沖掉,而是一脫手讓它飛去。如此種種,所有我們曾經(jīng)忽略的不想關(guān)注不想了解因此也就從來不在眼里的東西,都一下子涌來眼底。這時候的你很容易想到,世界竟是如此豐富,單調(diào)的原來只是我們自己。
我們之所以單調(diào),是因為我們只覺得人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只有人的生命才是那樣的了不得,才值得用所有的一切精力去關(guān)注他。至于其它所有另類的生命都無足輕重。人為了自己的蠅頭小利,不惜一切地毀滅著自然:自然中的動物,自然中的草木,自然中的山水,自然中的土地。人在這時候的狂妄真的是很可惡。我們置身在這可惡的人群之中,讀起了劉亮程的文章,于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對萬物的親切之感,開始一點一點地回來,我們開始了與草木為鄰與良禽為友的盼望。
鋼鐵的冰冷,水泥的粗糙,石頭的堅硬和電視的空泛,把我們訓(xùn)練和熏陶得有如它們。而實際上,我們其實是太需要回到自然之中了。雖然我們無法更具體地解釋我們需要的自然究竟是什么?也無法讓人明白自然于我們最重大的意義。我們只是覺得自然是意味著開闊的天地,意味著自由自在,意味著舒展和任意,意味著對所有生命的熱愛,意味著平等,意味著豐富,意味著獨特,諸如此類,最最起碼也意味著可以把文章寫得生動好看讓人感動,就像劉亮程寫的這些一樣。
圍繞著鐵锨的世界
我不記得曾經(jīng)讀過相近的作品,但是,這一批散文有一種很親切的氣息。衰老的狗,草根底下的蟲子,偷運麥穗的老鼠,滾糞球的蜣螂,刮走一切氣味的風(fēng),這一切伸手可觸,另一片現(xiàn)實在我們身邊活躍起來了。許多號稱現(xiàn)實主義的作家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片現(xiàn)實,他們只是利用一兩個抽象的字眼打發(fā)這一片現(xiàn)實,例如自然,田野,荒山,如此等等。這些字眼遮蔽了種種生動的生命。這些作家偶爾也想描寫描寫自然,但這些描寫多半顯得矯揉造作。
狗、蟲子和大風(fēng)刮回來的榆樹葉同樣屬于我們的存在?,F(xiàn)在,存在這個字眼也變得抽象無比,being什么的。being 是很深刻的思想,但being不太管一只蟲子和另一只蟲子的區(qū)別,也不研究南風(fēng)和北風(fēng)如何將一棵樹刮出不同的拐來。這批散文終于讓being這樣的字眼有了可以握得住的內(nèi)容。
閱讀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這批有趣的散文之中只有一個人物,一個在山野之中閑逛和冥想的人。這里沒有人與人之間種種戲劇性的故事,例如復(fù)仇、謀殺或者圈套什么的。與草木動物交談,扛一柄鐵锨也就夠了。鐵锨可以鏟去擋路的灌木,嚇退饑餓的狼。這樣的世界很簡單。制造種種復(fù)雜的機器是為了對付人,例如飛機,航空母艦,機關(guān)槍。人與人的勾心斗角讓世界繁鬧起來,這是一種進入之后就退不出的繁鬧。我們得到了很多,但圍繞著鐵锨的世界沉沒了。
這批散文之中看不到復(fù)雜的計算,例如退一步進兩步,犧牲局部利益換取更大的收獲,等等。這里的思想是透明的,有一種常識般的可靠。生活再匆忙,也要擠出時間不慌不忙做頓飯,這就是一個質(zhì)樸的真理。這批散文內(nèi)含了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甚至一種慢條斯理。這些散漫的冥想并沒有急匆匆地要趕到哪一個地點集合。旋風(fēng)般打轉(zhuǎn)的生活裹挾不了它們。
可是,旋風(fēng)般打轉(zhuǎn)的生活裹挾了我們。多數(shù)作家寫不出這樣的散文,我們沒有悠然地徘徊于生活外部的眼光。我們陷入現(xiàn)代性的焦慮,唯恐淪落為競技場上的失利者。我們的雙腳已經(jīng)停不下來,我們只能在某一個換氣的間歇羨慕地看著這個簡單的世界,如同隔著一面純凈的玻璃。
劉亮程的哲學(xué)
劉亮程在他的文章里是一個農(nóng)民。這個農(nóng)民終日扛著一把鐵鍬走在田野上,悠閑時便東張西望,關(guān)心著村里的驢和村外的兔,以及忙碌的螞蟻和離群的飛鳥,還有風(fēng)中的落葉和太陽下無名的野草。這是一個完全感性的世界,聲音和色彩的世界,與文學(xué)中常見的進步與落后、革命與反動、意識與潛意識等等視角毫無關(guān)系。但感性并不是膚淺和無知,恰恰相反,能夠傳達體溫和脈跳的感覺,常常展示著任何高超理念也無法企及的深刻。
貴和賤的概念在他的文章里已經(jīng)失效。他的興奮點與常人的錢財生計、官場爭斗、尊卑沉浮毫不相干。顯得平凡孱弱無關(guān)緊要的弱小生命,在這個農(nóng)民眼里值得牽腸掛肚,與自詡為萬物靈長的人類同生共榮,大可等物齊觀。他的世界因為有著生界萬物的參與而變得格外博大和深遠(yuǎn),他的情感由于有著和大自然的親近而變得格外細(xì)膩和敏銳。
大和小的概念在他的文章里也被消解。在他的價值透鏡下,一個農(nóng)夫為保住麥子用身子堵住渠道漏口的行為,與世界大戰(zhàn)同樣驚心動魄;而他參與歷史和改變世界的偉業(yè),他永遠(yuǎn)為之自豪的功勛,是用鐵鍬挖下一個坑以改變小蟲子一生的道路;或是用草繩拉直一棵樹,從而使這不知名也不屬于他的樹在他的想象中葉茂根深。
正因為這樣,劉亮程不為他人和前人的知識觀念所囚,在文化時尚主潮之外另辟一片天地,沒有任何一點點與都市人形影相隨的焦灼和煩躁,身邊小事皆可入文,村中動靜皆可成詩,散文中透出的那種從容優(yōu)雅的自信,是多少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久違了、陌生了、熬長了黑夜搔短了白頭也找不回的大才華。這當(dāng)然是一種哲學(xué),是發(fā)現(xiàn)的哲學(xué),是悲懷和樂世的哲學(xué),是生命體大徹大悟頂天立地的哲學(xué)。如果進入了城市的劉亮程能永遠(yuǎn)保持他這一份獨特的生活方式和對生活的獨特感悟,那么他的散文在當(dāng)今文壇必然會獨樹一幟,蔚為大觀,并且不可仿制。對于我們來說,他是一個及時而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