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益
和克林頓相比,我以電視記者身份專訪的另一位美國人卻要博大精深得多。
這位戴著黑邊眼鏡的猶太人在世界上的影響要比他在美國國內(nèi)大得多。從七十年代開始,他一直活躍在國際政治和外交舞臺上,在他的名字下面記載著像“穿梭外交”、“乒乓外交”、“打破鐵幕”等這樣一些聞名于世的詞匯。
在我們許多中國人的概念里,基辛格博士是我們的老朋友。正是他在1971年對中國進行的秘密訪問才打開了中美關(guān)系正?;拇箝T。而且,這些年每當美國國內(nèi)出現(xiàn)什么反華浪潮的時候,我們總能聽到他力主維持中美關(guān)系的大聲疾呼。單單是沖著這種表現(xiàn),基辛格也稱得上是一個好人,一個好美國人。
第一次采訪基辛格博士是1994年5月的一天。
那一年,美國國內(nèi)關(guān)于中國的最惠國待遇問題正吵得一塌糊涂。國會表決拒絕延長中國的最惠國待遇,緊接著,克林頓總統(tǒng)否決了國會的表決,決定再延長一年對中國的最惠國待遇。最后的決定將取決于參眾兩院在六月初是否能以三分之二的絕對多數(shù)再次否決總統(tǒng)的決定。
在這個當口,一直跟蹤采訪這一事態(tài)的《焦點時刻》決定制作播出一期有關(guān)這一內(nèi)容的節(jié)目。我們首先采訪了一些在中國的美國商界人士,請他們對最惠國待遇談?wù)劯髯缘目捶?。就在這時,我們得知外經(jīng)貿(mào)部正在北京舉行“九十年代中國外經(jīng)貿(mào)戰(zhàn)略國際研討會”,參加研討會的外國代表中有美國前國務(wù)卿基辛格博士。于是,請這位美國政治家談一談最惠國問題成了很自然的一個內(nèi)容。
我們在研討會的現(xiàn)場找到了主辦會議的外經(jīng)貿(mào)部人士,請他們幫助聯(lián)系。對方去了一會兒,回來告訴我們,基辛格博士沒有同意,理由只是一個字:“忙”。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時候,當時和我同在《焦點時刻》的方宏進提供了一個可怕的背景情況:基辛格這些年“退居二線”,沒什么固定收入,于是他利用自己聲望與許多商業(yè)機構(gòu)合作,或者出書,或是到處講學(xué),或者接受采訪,而所有這些都是要收費的。據(jù)說基辛格博士接受一次記者采訪出場費是三萬美元!莫非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是想讓我們也出點“血”?我不敢肯定,也沒有太懷疑,因為人家美國人早就進入市場經(jīng)濟了嘛。
但我沒有死心。打聽到基辛格博士下榻在燕莎中心的凱賓斯基飯店,我立即帶著一名攝像趕到了凱賓斯基。根據(jù)推測的時間,估計基辛格此時也差不多應(yīng)該從會場回到飯店了。我們在飯店的大堂里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候他的到來。
我讓攝像打開話筒,機器待機,隨時準備出擊。
不一會兒,門口開來了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從車上下來了一位中等個頭的白發(fā)老人。雖然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基辛格,但是就憑著他頻頻在各個媒介的“曝光”,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來了!”我沖著正在一旁沙發(fā)上打盹的攝像大叫了一聲。攝像聽到我的話,騰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一把把攝像機扛在了肩膀上,問我:“哪兒?”
基辛格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走進了飯店,朝著我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我迎了上去,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舉著話筒對他說:“基辛格博士,我是中國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我只需占用您一分鐘問您一個問題?!?/p>
還沒有等他答話,我馬上就提出了關(guān)于最惠國待遇的問題。
博士稍稍一愣,他看看旁邊的人,那眼神似乎在問:“這是怎么回事?”邊上的人眼睛里一片茫然。
然而,多年職業(yè)外交的生涯使得基辛格馬上意識到木已成舟。
他簡短地回答了我的問題。然后很快地就走開了。當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聲“謝謝”的時候,他的頭微微地點了點。
這就是我與基辛格第一次見面——簡短而又冷漠。基辛格說話的聲音非常地低沉,但卻很有磁性。
基辛格的英語講得并不標準,這與他童年之后才移民美國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但是,基辛格的用詞卻很準確和外交化。他很少在正式講話時用“0K”、“So,So”之類的極口語化的詞。比如,他在回答我那個關(guān)于最惠國待遇的問題時,就使用了一句外交詞令:“I think theresult will be positive(我認為最終的結(jié)果將是積極的)?!?/p>
也許是因為我們對他的“伏擊”來得突然,基辛格當時的表情相當?shù)乩涞.斎?,這么多年和記者打交道,也許他很明白什么時候應(yīng)該嚴肅,什么時候應(yīng)該幽默。據(jù)說,當年在中東進行穿梭外交,斡旋阿以和談的時候,他曾經(jīng)創(chuàng)過一個月不對新聞界發(fā)表一個字的紀錄?;粮裼幸痪涿裕赫嬲耐饨皇顷P(guān)著門才能進行的。
電梯門關(guān)上了?;粮窈退碾S行人員上樓回到了房間。這時。我腦子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對基辛格進行一次專訪,讓這位習慣關(guān)著門搞外交的風云人物面對中國的觀眾。至于他會不會跟我們要三萬美元的“出場費”,我在心里已經(jīng)盤算好了一個主意。
我上了樓,來到基辛格住的行政層。我對電梯口站著的負責接待基辛格的幾位外經(jīng)貿(mào)部官員說,我希望跟基辛格的秘書說一句話。
基辛格的秘書很年輕,當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馬上把事先準備好的名片遞了上去:
“很抱歉,剛才我沒有征得博士的同意就采訪了他?!蔽议_始向他發(fā)動心理攻勢。
我告訴他,剛才的采訪是為了中央電視臺的純新聞節(jié)目,而我本人還是中央電視臺一個著名的新聞評論類節(jié)目的記者主持人,我們很希望對基辛格博士作一次專門的采訪。
我說:“我們的欄目有十分鐘長,是中央電視臺最黃金的欄目之一,收看我們節(jié)目的觀眾有四億!”說到“四億”的時候,我有意加重了語氣。其實,《東方時空》當時的收視率估計只有不到兩千萬觀眾,我故意夸大到四億,主要是想要用如此之大的觀眾數(shù)量,引起基辛格對《東方時空》的重視。另外也借此打消他可能跟我們要出場費的念頭,這么高的收視率我們不跟你要錢就不錯了。
“博士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很多中國觀眾都非常希望了解博士的近況,”我最后對基辛格的秘書說。我相信,對于已年過七十歲的基辛格來說,這句帶有感情色彩的話也許會有奇效。
聽完了我的介紹,秘書點點頭,告訴我他馬上去向基辛格請示。
大約五分鐘后,秘書回來了,他對我說,基辛格博士很愿意在第二天上午接受我們的采訪,不過,時間不能太長,限制在五分鐘之內(nèi)。
我趕緊道謝,沒有對這個苛刻的五分鐘表示異議。出了飯店,我對攝像說:“五分鐘?到時候恐怕就由不得他了?!?/p>
當晚,我去了新華社國際部的資料室,查閱了有關(guān)基辛格的資料。
我還記下了許多基辛格的個人情況和關(guān)于他的軼聞趣事。比如,基辛格愛鍛煉,他幾乎每天都要堅持慢跑;基辛格每次來中國都要吃北京烤鴨。
我還注意到,基辛格的生日是5月27日。也就是說再過差不多兩個星期就是他的生日。我心中暗暗地盤算著怎么在采訪中利用一下這個信息。
看著這些背景材料,想著第二天和他的面對面,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因為我將面對的是一位
曾幾何時在世界舞臺上叱咤風云的人物,是一位在年齡上和我相差整整四十年的滄桑老人。同時,基辛格博士還是一位很容易讓坐在他對面的“小記者”感到無所適從的“老外交”。我感到有壓力還因為,這是我干電視以后專訪的第一個世界級著名政要。我知道,這是我新聞生涯中的一個關(guān)。我能否駕馭這樣的采訪將意味著我是否能夠迅速成為一個更加成熟的記者,成為一個有資格面對世界、面對歷史的記者。
基辛格來了。他一身藏藍色的西服,臉上掛著依然如故的嚴肅。
“基辛格博士,在冷戰(zhàn)結(jié)束前后的這些年,國際關(guān)系顯然發(fā)生了很多變化,您認為冷戰(zhàn)結(jié)束后中美兩國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是朋友呢還是敵人?”看見基辛格坐定后我馬上開始發(fā)問。
這個問題是我和“蓋導(dǎo)”、方宏進商量后決定問的第一個問題?;粮袷且晃伙L云人物,也是一位面對過無數(shù)記者的行家里手。因此,我們的問題上來就要“狠”,要讓他意想不到。這樣他才會認真對待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小記者”。
聽到這個問題,基辛格沒有馬上回答。
他從剛才斜靠著沙發(fā)扶手的姿勢中稍稍坐正了一點。他舉起右手,用一個英文里常用來幫助說話人思索的語氣詞“well開始了回答:
“應(yīng)該這么說,即使是在冷戰(zhàn)時期,中國也是處在一個很特殊的地位。美國在那個時候和共產(chǎn)主義是對立的。但是從政治上講,我們同中國是友好的?,F(xiàn)在我們兩國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和政治制度上有很多的不同,但是我們在政治上的友誼仍然是有基礎(chǔ)的。我相信在冷戰(zhàn)之后,中美兩國仍然可以在這個基礎(chǔ)上進行合作?!?/p>
從基辛格的眼神和語氣里,我感到我這第一個問題略微讓他有一點意外,也讓他對我戒備了起來。他大概意識到我可能還有一個更“狠”的問題跟在后面。當我緊跟著問出第二個問題時,基辛格聽得格外認真,不住地點頭。
“博士先生,既然您認為冷戰(zhàn)前后,中美兩國都是政治上的朋友,那么為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們兩國一直存在著分歧和爭論,特別是在像最惠國待遇這樣的問題上?”我問道。
“well,”基辛格又用了這個語氣詞開始了他的回答。
“許多美國人認為,美國應(yīng)該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促進人權(quán)狀況的改善。他們有時不一定理解在其他一些國家,當然這不僅僅是指中國,這是一個內(nèi)政問題。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中美兩國有很大的分歧。然而,我相信在未來的幾周里,最惠國待遇問題是會得到解決的?!被粮癫┦恐斏鞯鼗卮鸬?。他的每一個用詞都是那樣的嚴謹,力爭避免給善于捕風捉影的新聞記者以可乘之機。也許這是多年外交生涯的結(jié)晶。
但是,從他如此的謹慎中,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粮瘳F(xiàn)在絕不敢只拿我當一個好對付的“小記者”。
由于有了一個很好的開頭,我們此后的采訪進行得異常順利和精彩。按照“蓋導(dǎo)”的部署,我采取了“打一巴掌揉三下”的策略。每當提幾個尖銳問題之后,我都會趕緊送上一個令基辛格很舒服的問題。比如,回憶一下1971年那次光輝的秘密訪華、談?wù)勊约含F(xiàn)在的工作和生活、會不會打乒乓球、這次有沒有吃烤鴨.等等。不知不覺中采訪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原來那個苛刻的五分鐘限度。
看到基辛格似乎余興未盡,我知道機會來了。我開始實施一個暗藏的小計劃,我準備讓博士和我一起同觀眾道別,一氣呵成來結(jié)束本期的《焦點時刻》節(jié)目。
“博士先生,請允許我在此提前祝您生日快樂。因為我知道再過兩個星期就是您七十一歲的生日了?!蔽夷贸隽饲耙惶焱砩喜奴@取的這個信息。
基辛格臉上露出了感激之情,他微笑著說:“哦,謝謝,謝謝。”
我接著說:“許多中國人在電視上看見您,感覺您十分嚴肅,不過我看您現(xiàn)在呢(此時,我有意頓了一下,只見基辛格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卻是笑容可掬。那么,是否請您對將要看到您的眾多中國觀眾說幾句話?”
基辛格非常熟練地將臉正對著對面的攝像機,那磁性的男低音再一次回蕩在空中:
“我想告訴我的中國朋友,我對你們?nèi)〉玫某删透械綒J佩,我也對你們對朋友的忠誠感到欽佩,我祝你們?nèi)f事如意!”
所有的鋪墊都已經(jīng)做到了,我對基辛格說:“博士,我們一起向我們的觀眾說聲再見吧?!?/p>
說著話,我已經(jīng)抬起身來坐到了基辛格的那張雙人沙發(fā)上。基辛格同時也高興地伸出右手,示意請我坐下來。
我伸出右手,沖著對面的鏡頭擺了擺,說:“Bye!(再見)”
坐在我左邊的基辛格緊跟著說了聲:“Good bye!,
我沒有停頓,對著鏡頭說:
“觀眾朋友們,感謝您收看我們今天的《東方時空》,再見!”說完這話,我看見對面攝像機后面的“蓋導(dǎo)”舉起右手,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當我站起身的時候,我習慣性地看了看表。整個采訪一共是二十五分鐘。
我們那一期《焦點時刻》后來獲得了《東方時空》的季度金獎。事后,有些同事開玩笑地對我說:“基辛格回去肯定很吃驚?!?/p>
我說:“他吃什么驚?”
同事回答說:“吃驚他怎么讓你指揮得亂轉(zhuǎn)唄?!?/p>
然而,我心里明白,其實真正讓人吃驚的應(yīng)該是基辛格博士。告別政治外交舞臺那么多年,基辛格博士對于風云變幻的世界事務(wù)卻是那樣地了如指掌。面對我們有些近乎于發(fā)難的問題,他還是熟練地運用了他拿手的外交手法和外交詞令,而且使用得還是那樣地爐火純青。他在人權(quán)問題上,沒有單指中國。因為他知道,中國政府在不斷強調(diào)對于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發(fā)展中國家,人權(quán)是我們的內(nèi)政。他避開了中美之間的其它分歧和爭論,因為他也知道,有些問題(比如臺灣問題)他不好談。
基辛格到底是基辛格。在他那副黑邊眼鏡后面,你永遠也無法準確地判斷出他思維的“度數(shù)”。要不他怎么會在二十分鐘之內(nèi)說服以色列停止眼看就要獲勝的阿以戰(zhàn)爭呢?他又怎么會提出“力量均衡”并預(yù)言冷戰(zhàn)將會因其中一方內(nèi)部的瓦解而告終呢?也正是因為基辛格的這些“功底”,他才敢于在我們的采訪中作出這樣的斷言:中美兩國高層領(lǐng)導(dǎo)人實現(xiàn)互訪只是時間問題,中國在未來十五年中將成為一個重要的工業(yè)化國家,鄧小平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
(李明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前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