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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普林散文三篇

2000-01-29 05:52:34溫普林
天涯 2000年1期
關(guān)鍵詞:藏戲拉薩

艽野塵夢

1991年春夏交季的時候我回到北京。這是從1989年到西藏以后第一次回北京?;乇本┦菫榱藘杉?,一是跟前妻協(xié)議離婚,買賣不成仁義在,好說好散。二是懷揣著一個革命理想,拍一部關(guān)于西藏的電影。

在拉薩時,一位學(xué)者介紹了一本清末一個駐藏軍官的親歷回憶錄《艽野塵夢》。學(xué)者只說了一個大概就已經(jīng)叫我激動不已。我迫不及待想回北京找這本書,夢想著把它變成電影。

回到北京沒地兒住,一個叫曲肖武的朋友收留了我。曲肖武是北醫(yī)大的博士研究生,我們無意中認(rèn)識,一見如故,他在東單正好有一套空房。是他幫助我一起到北京圖書館查到了《艽野塵夢》。一看果然飛沙走石,波瀾壯闊。

清末進藏軍隊管帶陳渠真,帶兵從康區(qū)進藏,作為漢族軍隊,他們早于十八軍走過這條線路。陳渠真進藏時見過朝庭封疆大吏趙爾豐。那時,趙老先生已經(jīng)七十多歲,他銀發(fā)髯髯渾身披掛,坐在馬上宛若天神??上Ш髞碓谒拇ūB愤\動中被殺害,死得非常之慘烈。

陳渠真孤膽過江,到西藏后跟康巴土司的女兒結(jié)為夫妻。這位藏族姑娘一表人材,能騎善射,一身好功夫。這倆人可謂郎才女貌。他們倆人的結(jié)合改變了漢人對藏族蠻荒之地的印象與偏見。結(jié)婚后,陳渠真帶著新婚夫人繼續(xù)進藏。

到了圣城拉薩沒多久的時間,清王朝開始變故,各地紛紛反清鬧獨立。西藏也借著這個機會反抗清政府,清軍也分成了兩派,一派要滅清,支持各地獨立;另一派?;省?/p>

平定西藏叛亂,陳渠真是個戰(zhàn)績卓著的大將,而此時,他夾在兩派中間左右為難無路可走。無可奈何,他帶領(lǐng)少數(shù)清兵在不可能翻越唐古拉山的冬季,冒險翻越唐古拉。一路之上,狼群追逐,土匪搶劫,九死一生。幸好他的妻子有極強的野外生存能力,她扶佑夫君戰(zhàn)勝一切艱難,奇跡般地翻過了唐古拉山到達青海。到達青海時,他們忠實的隨從一一亡故,只有他們夫妻倆掙扎著活了下來??墒莿傄话捕ㄏ聛?,他的妻子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似的,突然撒手而去。

陳渠真痛不欲生,遁入空門。事隔多年,家人知道了他的消息,將他接回了湘西。當(dāng)陳渠真慢慢地恢復(fù)平靜之后,寫出了這本回憶錄。

在我看來,這是經(jīng)典的好萊塢模式,愛情、戰(zhàn)爭、自然、文化,不同民族的交往,曲折的經(jīng)歷,大的時代背景的變故,人在種種矛盾之中交織……即便是在過去了近一個世紀(jì)的今天,讀起來仍然是回腸蕩氣,超凡脫俗。

那時的我,多少還有那么點自以為是的狂妄,覺得下點功夫搞成一部電影并不難。說句玩笑話,回北京真是大有“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的意思。

招來的朋友都是哥們兒。

八十年代我在北京組織了八大院校大學(xué)生藝術(shù)團,鬧過一陣實驗戲劇,著著實實地火了一把。我們演戲、搞畫展,還準(zhǔn)備辦報,當(dāng)然這一切夢想最后都破滅了,大學(xué)生藝術(shù)團被視為非法組織。

中國首屆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我用中國戲劇類型化、程式化的手法重新闡釋了莎士比亞的戲劇《雅典的泰門》。這個戲探討的是金錢的本質(zhì),“發(fā)黃的閃光的金子,只要有了一點點,就可以使丑的變成美的,黑的變成白的,老的變成嫩的,皺皮黃臉的老嫗可以變成新娘……”。我讓整個舞臺充滿著一種概念的、概括的、神秘的超現(xiàn)實氣氛。演員都刮了禿頭,畫了臉譜,做著非??鋸埖男误w動作,劇中人物的個性全部抽掉,變成一個個類型化的群體符號,服裝、舞美設(shè)計都是超現(xiàn)實的,其實就是玩了一個大裝置。

我還把老舍的《茶館》改成了一個很前衛(wèi)的、跳越的、魔幻的戲劇。后來我又把一本上課時閑極無聊隨手翻看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舅舅的夢》改成了一個無場次自由空間的戲劇,也是在舞臺上大玩垃圾、裝置,有爵士鼓伴奏,有鋼琴樂隊,有戲曲的鑼鼓和音樂……可以不客氣地說,中國先鋒戲劇所有的創(chuàng)作原點,早已在我們的校園實驗戲劇中開始了實踐。

最熱鬧的是1988年我組織的行為藝術(shù)——包扎長城。天剛蒙蒙亮。浩浩蕩蕩的隊伍打著旗幟,坐著大卡車到了長城。我們用幾千米的白布把長城包扎了一段。這次行為藝術(shù)大家不約而同的主題都是“包扎”。我們的民族不管是文化還是歷史都是傷痕累累,都需要包扎。當(dāng)時我寫了一首搖滾歌詞:“裹著你的屁股露著你的嘴,裹著你的胳膊露出你的腿,鼻青臉腫幾千年,踉踉蹌蹌萬里路?!焙脦资畟€藝術(shù)家都參與了表演,大家一直折騰到后半夜。這次行為藝術(shù)是迄今為止中國在公共空間里最大規(guī)模的行為藝術(shù)。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拍了兩年紀(jì)錄片,片名叫《大地震》。我試圖通過文化界的思想震蕩折射我們的民族和社會的變革,現(xiàn)在看起來,我們只不過是一些老鼠和夜貓虎,我們的出現(xiàn)充分地預(yù)示了地震的前兆。

一聲招喚,哥們兒都來了。

一個是胖敦敦大腦袋瞪著兩只眼睛的張宏光。宏光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的畢業(yè)生。在學(xué)校的時候就才華橫溢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我在八十年代搞的實驗戲劇,音樂都是他的原創(chuàng)。對此他哥哥著名作曲家張千一贊嘆不已。后來,他當(dāng)然地成了京城大腕,1991年就是文化款爺了。

一個是中央戲曲學(xué)院戲文系的蔣樾。此人一介儒雅書生,經(jīng)常是舊舊的、油光錚亮的棉軍衣,配上厚厚的圍脖,像五四青年,又像抗美援朝炊事班班長。

一個是中央美院版畫系的畢建鋒。老畢比我低幾屆,從1984年就開始跟我排戲。老畢在我導(dǎo)的《茶館》里演王利發(fā),還在《舅舅的夢》里演一個貴族青年。雖說不是專業(yè)演員,但身手不凡,滿舞臺的啞劇、雜技搞得眼花繚亂。老畢總是瞪著兩只充滿了疑惑和驚異的大眼睛,大長頭發(fā)飄在后背,走道是羅圈腿,以顯示他是足球明星“畢”拉多那,我經(jīng)常笑他,你夾緊點,小心狗溜過去。

還有一個是何飛。何飛是這幫哥們兒中最儒雅的一個,他是中央戲劇學(xué)院舞臺美術(shù)系的畢業(yè)生。他參與了我們所有戲劇的舞美設(shè)計。

我在弟兄們中儼然以老大自居。說起來很慚愧,我上大學(xué)太晚,二十四歲時才考上中央美院,畢業(yè)時已經(jīng)二十八歲。在沈陽連考四年魯迅美術(shù)學(xué)院都沒考上,因為行為不端,一直被拒之于大門之外。不過他們看得還算準(zhǔn),知道我是個愛折騰的人。

我在家又是行大,自然地,大家都叫我“老大”。

哥們兒在一起,大家自然地一番暢談,我們懷念八十年代的浪漫。

我一直認(rèn)為本世紀(jì)中國只有二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最具有美感。二十年代的自由知識分子是那么不得了,產(chǎn)生了大腕文人無數(shù),胡適、毛澤東、李大釗、魯迅……,上海灘、石庫門、亭子間的才子佳人英雄豪杰更是不勝枚舉。那是一個誕生了多少民族脊梁的年代,令人遺憾的是后來脊梁骨基本都斷了。

八十年代又一次不得了,思想解放運動開始了!這時候是薩特、尼采、弗洛伊德……經(jīng)院哲學(xué)、現(xiàn)代派,大家都在思辯,興奮得小臉通紅。

這是我們中國近代史上最閃光的篇章。

在曲博士的小屋里,大家光著脊梁,屁股底

下坐著成箱成箱的啤酒。經(jīng)常喝到天亮,聊到天亮。

屋子對面有個精神病人,他能俯看到我們。他也光著膀子,從樓上用他那人藝多年培養(yǎng)出來的混厚的嗓子朗誦:飛毛腿導(dǎo)彈,薩達姆……從紅軍到抗戰(zhàn)到薩達姆,整天地廣播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消息。說完之后,一陣哈哈大笑,消失而去。我們也對著他一陣地哈哈大笑。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這家伙簡直是預(yù)言家,沒過多久,美國轟炸了伊拉克。

有一天,我們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天也亮了。宏光說,弟兄們走吧,我請你們?nèi)コ栽绮?早上干嘛要喝茶呢?不明白。一幫人跟著宏光屁股后面去了。那時王府井只有一二家剛剛模仿沿海一帶早茶的店。我們一吃目瞪口呆。社會主義物質(zhì)已經(jīng)極大豐富起來,早點居然這么奢侈。過去,我們每天一碗豆?jié){一根油條,或者兩個火燒來碗餛飩就不得了了。

在這種氛圍里我一通地大侃,加上啤酒的化學(xué)作用,哥們兒幾個豪情萬丈。結(jié)果是宏光掏出了八萬元人民幣巨款,他說:你們哥兒幾個拍片吧!令我們所有的人大為感慨,大為激動了一把(當(dāng)時我估計他也不過只有十萬塊錢)。

蔣樾決定放棄調(diào)到北影廠的大好前景。老畢辭掉了電影公司的工作。何飛比較靦腆,他說,我永遠做你們的后衛(wèi)。我們一看,何飛這么細(xì)皮嫩肉的,確實是經(jīng)不了風(fēng)雨摧殘。他那時在展覽公司搞設(shè)計,又有點小錢,以往弟兄們沒飯吃的時候肯定都是找他。也好,留一條后路!我們同意何飛留在北京作為后應(yīng)。宏光躍躍欲試幾回,最后感覺自己肚皮太大需要減肥而作罷。

曲肖武作為師爺給我們以精神指導(dǎo)。肖武滿腹經(jīng)倫,學(xué)貫中西,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記憶力驚人的好,頭腦超常聰明。我們聊起西路軍的時候,他會具體到某次大戰(zhàn)役的小戰(zhàn)役在哪個村打的,地理位置什么樣,指揮官是誰……他可以細(xì)到恨不得連長是誰都知道。關(guān)于國共的事就更不用提了,他就是共軍的后代。

八萬塊錢離我們的電影夢還非常遙遠,于是我們決定:先拍紀(jì)錄片,一邊拍片一邊熟悉場地,了解民情、民俗,為故事片作準(zhǔn)備。

一經(jīng)決定,哥兒幾個就出發(fā)了。何飛一直把我們送到康區(qū)。我們再從康區(qū)進藏,基本沿著陳渠真進藏的路線走。

我們選了兩個選題,一是喇嘛藏戲團,一是活佛。在拍藏戲團的時候,我們仔細(xì)地調(diào)查過歷史上發(fā)生的大白之爭事件。

甘孜有個大金寺,它是黃教三大寺的子寺。大金寺的勢力非常強大,喇嘛向來有恃無恐,連官家的車馬路過都要下馬。甘孜白利鄉(xiāng)的小活佛在大金寺里受到欺負(fù)。白利鄉(xiāng)一位威望很高且性子極烈的女土司,路見不平找寺廟說理,實際這時候土司制度已經(jīng)廢除,但當(dāng)?shù)乩习傩找廊蛔鹬赝了镜暮蟠S谑前l(fā)生了歷史上有名的大白之爭。大白之爭的背后實際是寺產(chǎn)之爭。兩邊開仗之后,國民黨政府軟弱無能,達賴想乘中原戰(zhàn)亂恢復(fù)他大西藏的夢想,西藏政府乘機派了兩個管帶(相當(dāng)于兩個團的兵力)越過金沙江,從德格打過來支持大金寺,妄圖把康區(qū)收復(fù)。后來又有土匪介入,幾方一場混戰(zhàn),情況非常復(fù)雜。甘孜的縣太爺平時草菅人命,一旦打起仗來,卻大義凜然臨危不懼,戰(zhàn)死沙場。最后是老蔣派了蒙藏委員會的一位大員入康區(qū)調(diào)停,才算平息了戰(zhàn)亂。這次戰(zhàn)爭中不少康巴人寧為漢人不降藏,背井離鄉(xiāng),造成了悲壯的民族遷徙。

這個故事讓我們激動。拍片之余我們常去察看地形,分析情況。只要回北京,我們就鉆圖書館查資料??上н@些筆記和復(fù)印資料都在飄流的歲月中遺失了。

雖然生活很艱苦,但我們的精神卻非常好。我收養(yǎng)了兩個小狼崽子,弟兄們都把他們當(dāng)親侄兒一樣地看待。我們大家不僅對自己充滿信心,對狼也充滿了信心,我們一定要把他們培養(yǎng)長大成人,繼承革命,繁衍后代,隨時準(zhǔn)備拍攝“艽野塵夢”!因為我們要拍的電影里有狼群,上哪兒找狼群去?把這倆小狼崽培養(yǎng)成人以后,估計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就會比較好交流,能聽我們指揮了。不由自主地我們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了狼的后代身上。我們回成都,狼也跟我們回,每天都要喂他們幾斤豬蹄。用蔣導(dǎo)的話說,寧可我們餓著,也絕不讓下一代餓著。

那時我們沒條件每天吃肉,這對于我們這些成長中的青年是何等的難受啊。西藏一個叫王爺?shù)呐笥鸭尤肓宋覀兊年犖楣苤破C刻斐远嗌偃夂榷嗌倬贫細(xì)w他限制。有一次我在機房剪片子,王爺去給我買了兩瓶啤酒兩個類似北方燒餅一樣叫作“鍋盔”的東西回來了。幾個弟兄們一看,問他:王爺,肉呢,老大得吃肉啊!王爺很冷靜地說了一句:“鍋盔”里不是有肉嗎?!

王爺在西藏電視臺援藏八年到期之后欣然加入了我們這支流浪的隊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我們在荒原上飄蕩,我們精力旺盛,我們的情感豐富,我們的夜特別地長……

夜里太多睡不著的時候,我們在一起談女人,談愛情,但也免不了談理想。我們可以為了一個女人的腳后跟愛上她,可以為女人鼻子到嘴唇那美麗的一段而神魂顛倒。

蔣導(dǎo)總情不自禁地說,過這種日子真愉快。我們逗他,你要在北影廠呆著,搞不好成大導(dǎo)了。他說,副導(dǎo)其實不過就是一些星探,有點近水樓臺的便利,可以先于導(dǎo)演摸摸女演員上下前后左右的情況。不過一旦選中了,女演員馬上就傍上導(dǎo)演了。副導(dǎo)這時候只能是偷偷眉目傳情,說得難聽一點,過著一種蹭×操的日子。一看女演員家的燈光,暗號照舊,趕緊地溜進去。蔣導(dǎo)這么一演義,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老畢有收藏癖,他的家像個古玩店,各種各樣前清的鼻煙壺、梳妝臺,各種各樣的玩具手槍、刀,掛了一墻。到了西藏毛病不改,喇嘛的帽子戴在頭上猶如雨傘,康巴漢子的大刀一米多長掛在腰間,還不忘背上兩把喇嘛吹的號,老太太搖的轉(zhuǎn)經(jīng)筒、大姑娘戴的綠松石,就像一個貨郎擔(dān)。而且老畢還愛穿紅披綠,打扮得花哩胡哨,我跟他開玩笑:你怎么跟個山雞似的!

三年光景我們朝夕相處。打著一個杏黃旗:兄弟影業(yè)公司。我們沒有資金也沒有注冊,但已經(jīng)覺得自己在江湖上有一號了,我們很為自己是中國第一代獨立制片人自豪。到處自稱我們是獨子(制)。

現(xiàn)在看來那種獨立簡直扯蛋,怎么可能獨立呢?要么在中國化緣尋找投資人,我們不過做個槍手,撐死了是個小手工作坊;要么就給帝國主義賣命投其所好,拍點什么地下的東西,收集點秘密捐款之類。而我們這些人行得堂堂正正,向來的大老爺們兒,誰也不愿做漢奸之類的事。不愿以簡單的持不同政見者的身份,獲取一張通往自由世界的門票。怎么辦呢,只好碰運氣。

不過運氣還算好。宏光頂不住之后,碰上廣州的儒雅文化商人吳少秋。我們在成都詩人趙野隨便地引見下相識。少秋年輕時候也是詩人,大家一起吃了頓火鍋便一見如故。他老兄當(dāng)場慷慨解囊掏了幾萬現(xiàn)金。少秋之舉又使我們的理想茍延殘喘了好長一陣。

可惜我們的思想太超前,那時候文化紀(jì)錄片在國內(nèi),毫無市場可言。在國際,我們無論從設(shè)備、技術(shù)還是意識上,想拿出像樣的文化商品,距離還是太大。除了豪情萬丈之外,我們沒

有看到自己尚處于學(xué)步階段,而且只有一兩部片子,像小商小販似的。

還有一點現(xiàn)在想起來應(yīng)該總結(jié)的是,由于我長期習(xí)慣做老大,弟兄們都信服我,我也養(yǎng)成了一種唯我獨尊的毛病。加上過分的理想化,現(xiàn)實距離理想越遠,我的內(nèi)心就越焦躁,而這種焦躁又時常表現(xiàn)為一種過于的挑剔。一方面,我身上具有傳統(tǒng)江湖的美德有個大哥的樣,另一方面自然就比較農(nóng)民太不現(xiàn)代,太不民主。那時候,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呼呼拉拉一群人,到任何人家一床上坐好幾個,我們把荒原的流浪生活延續(xù)到了北京。有錢租房,沒錢住朋友家,每天背著睡袋,走到哪兒自帶行李。我們在何飛那兒住過,在曲肖武那兒住過。

有一度我們在金臺路里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客廳里還鋪了地毯,那感覺真幸福!“隨時可以看片了,我們有遙控了!”老二很是得意。大家一說話就是老大、老二怎么怎么的,小三、小五怎么怎么的……開電梯的老頭總在琢磨,他們的老四到哪兒去了?是不是進去了?有一天實在忍不住老頭終于開口問:你們的老四到哪兒去了?

有了三居室可以帶家屬了。那時候我們的愛情都那么五彩斑斕,走馬燈一樣。今天他倆失戀了,另一哥們兒去安慰,安慰安慰搞不好暖胃(曖昧)了。這么群居群宿下去,非搞得大家都有血緣關(guān)系不可。我們這種烏托邦的公社生活有點走到了頭。

慢慢地,小家庭出現(xiàn)了。先是老二英雄氣短結(jié)了婚。老二結(jié)婚搞得我很壓抑,老二媳婦跟我的女朋友是表姐妹,如果我不結(jié)婚,顯得我就是壞蛋了,就真是給人家的爸爸媽媽說中了。他們說,老二結(jié)婚就是因為給他的媳婦買了點吃的,老大更不像話,連吃的都沒買,講了兩個故事,就把我們的姑娘騙走了。

接著老畢結(jié)了婚,然后我也結(jié)了婚。弟兄們一看,壓力越來越大,大家已經(jīng)是有家室的人了,于是,我們不得不接受分手的現(xiàn)實。

正好趕上我們得到海邊一位富商“白馬”公司老總的賞識,要買斷我們所有的東西,我乘機拋出弄了一筆銀子,哥兒幾個每人分幾萬塊,眾弟兄作了鳥獸散。八十年代美麗的光環(huán),終于在九十年代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面前消散了。

我先有了房子。有房子的時候無非就是想有個放東西的地方,拿到房子鑰匙我是背著睡袋來的,好幾個月我都是在自己的房子睡在睡袋里。躺在院里看著天上的浮云,天怎么那么藍,云怎么這么白,恍惚之中就像到了草原。

其他的朋友一個個地也買了房買了車,有了老婆。我那座空蕩蕩的房子先有了一張雙人床,緊接著有了小崽子多了張單人床。后來又有了兩個從西藏帶來的小崽子,后來又生了一個孩子,床越來越多,院子里種的樹也越來越多,眼看著外表的狀態(tài)越來越像是一個家。但我對自己越來越有一種隱秘的不滿。我覺得我跟包工隊二道販子沒什么區(qū)別。我不過是個小公司,不過就是個乙方,承攬甲方給我們的工程,盡量讓活干得漂亮別返工。我得忍受甲的臉色,我得等待他們對我的挑剔,我不知道我的弟兄們是不是和我一樣。

值得記憶的青春,充滿了冒險與期待的生活,猶如·兄弟家人一樣的爭吵與親熱,在今后的人生歲月中是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了。我們從嬉皮一個一個地雅皮起來,用我們的話說,我們都先后作了喉舌,慢慢地適應(yīng)了主旋律的調(diào)門,而且還老調(diào)翻唱。弟兄們一個個都成了圈內(nèi)的腕。

先是老畢和蔣樾去了《東方時空》,他們做了《生活空間》最早的幾期“講述老百姓的故事”,把地下影片直接讓老百姓對鏡頭說話的方式和對普通人的人道關(guān)懷帶進了主流媒體。他們確定了這個欄目的平民風(fēng)格。

為什么那時候我們的地下影片對老百姓做了大量的采訪,讓他們對著鏡頭說話呢,就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說話的機會。

我也跟美院的老朋友尹吉男一道去了中央電視臺的《美術(shù)星空》,我們在政策充許的范圍內(nèi)著重介紹當(dāng)代藝術(shù),為繁榮社會主義的文化事業(yè)添油加醋。我們終于長大了,終于學(xué)會了合作,學(xué)會了盡一份知識分子的義務(wù),學(xué)會了忍讓和妥協(xié),我們幾乎學(xué)會了該學(xué)會的一切。我甚至懂得了好萊塢也不過就是個主旋律。

我們還時常聚會,但聚會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在一起喝酒,但喝的酒越來越少。當(dāng)朋友們長久不能聚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感到了一種孤獨。雖然我們家永遠地門庭若市,永遠地向全國各地的好漢們敞開。但是,我依然孤獨,我懷念那樣的青春,懷念那樣的手足之情,我不由得感慨青春不再。

有時我們開玩笑,我們經(jīng)歷了受精的過程成了卵,然后變成了蟲。大學(xué)時代我們最愛唱的是廣告歌:“我們是害蟲”,我們到處蠕動,到處吃各種各樣的鮮花和蔬菜。后來我們變成了蛹,安家有了房子,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化作蝶呢?

回首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初期,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關(guān)于電影的夢想似乎是一種宿命?!败匆皦m夢”,荒野之中野花小草浮生一夢,這與我們是如此的近似,在做電影夢的同時,我們自己演繹了一部青春片。

我終生都不會忘記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那一切在我們的身體內(nèi)留下了類似基因的積淀,這種積淀會繁衍到我們的后代或者影響我們周圍的朋友們,比如義氣,比如豪爽,比如浪漫,比如尊嚴(yán),比如人格。

我深深地懷念有酒有狼有姑娘笑聲的夜晚,那一切是我們?nèi)松械恼洳亍?/p>

狗人兒

說到狗,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一對人兒一樣的眼睛,從來我就覺得狗的眼睛和人的眼睛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甚至比人的眼睛更含情。狗的眼睛里滿含著期待,狗不是狗,狗皮里包藏著跟人一樣的靈魂。按西藏人的說法,狗是受了委屈的人轉(zhuǎn)世的,所以他們總說,人不能自殺,人要是自殺了,下輩子就會變成狗。

人在童年的時候跟動物有一種天生的親緣,孩子們見到狗第一感覺一定是興奮,即便是膽小的孩子,他也還是不離左右地去看上他幾眼。我深信人和動物一定有一種靈性上的交往,當(dāng)孩子與狗雙目對視的時候,他們互相都懂了。小的時候大人說我長了一對兒母狗眼兒,我一直感到很是得意。

對狗,漢族和藏族完全不一樣,我們一提到狗,立刻聯(lián)想到:狗東西、狗雜種、狗腿子、狗日的,通常罵人一半是罵娘,一半就是罵狗。這真是一種非?;奈幕?。

1986年我去藏區(qū)簡直幸福壞了,我們這些從小無緣跟動物接觸的人大大開了一回眼界。特別是拉薩,幾乎就是一座狗的樂園。滿大街跑的都是狗,狗在那兒這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說句玩笑話,在西藏旅游剛開放的時期,拉薩最多的就是狗和老外。

而1986年的內(nèi)地我們是看不到狗的。八十年代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中產(chǎn)階級誰家要是不養(yǎng)一只名貴犬種,顯然是生活格調(diào)不高。那時候的城里,只有個別大官家的宅院里才養(yǎng)狼狗,狗都跟地、富、反、壞、右一樣早給消滅光了,養(yǎng)狗跟地下黨似的。

狼狗是我頂不喜歡的狗。它們特別的軍事化,特別的冷漠和理性。它們絕不會滿屋子亂竄,把主人的沙發(fā)咬得亂七八糟,讓坐就坐,讓

站就站,讓咬人就咬人,讓不咬人就不咬人,真沒勁!在狼狗的身上狗性中的天真已蕩然無存。

有一次跟一個老頭聊天,我終于找到了答案。他說:我們八路軍是最恨狗的??箲?zhàn)那會兒,我們只能夜晚出動,大家餓得前胸貼肚皮的,鉆到村里想找保壘戶要點糧食,狗一嗷嗷叫,日本鬼子的機槍就掃過來了,這些狗讓我們犧牲了多少同志哪!我們進了城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把所有的狗全消滅。

我這才明白,八路軍對狗的仇恨跟對漢奸是一樣的,所以叫漢奸狗腿子。

拉薩最好的狗分為兩類,一類是特別小的長毛狗叫西藏獅子狗,一類是特別大的長毛狗就是藏獒。拉薩街頭最常見的是那種個子不大不小、毛半長不短的狗。這種狗說不上來是什么品種,多少還有點兩耳垂肩的意思,臉上長了一把稀疏的胡子,臟兮兮的。他們多半是由于過分的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隨便雜交才成了這副模樣。可笑的是這種狗的扮相跟藝術(shù)家一模一樣,我們常滿大街地指著這些狗對一個哥們說:你看,這個是你,那個是他……狗見著我們這幫人也似乎特別親熱,同是天涯淪落人嘛!那時閑著無事最大的樂趣就是逗這些跟我們一樣的野狗。

拉薩的狗對人充滿了信任,其實狗對人的依戀和信任是天生的。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老太太們都背著一個香包,包里會裝一些糌巴坨坨,一邊轉(zhuǎn)經(jīng),一邊喂這些狗,幾乎每個老太太身后都跟著十幾二十只狗的隊伍,場面是何等的壯觀和愉快!

寺院是狗的繁衍中心,一般家庭的狗下了崽之后,他們只留下一兩只好的狗仔,其他的全都把他們抱到寺院,寺院的喇嘛心善且又樂于有個狗為伴。狗過分自由的結(jié)果就是性病蔓延。在拉薩大街上就能看到不少爛屁股的狗在太陽底下曬屁股,想不到十年以后人跟狗一樣了。

我在西藏養(yǎng)了好多只狗。

寺廟前后的山洞里有好多狗刨出來的小地洞,這些狗幾乎是半野生狀態(tài),它們挖洞是為了下仔。1986年我在扎什倫布寺下面的洞里掏了兩只小狗仔,給朋友一只,我一只。我們倆一人抱一只小狗在西藏流浪,不幸這兩只狗患了感冒,一只在喂藥的時候嗆死了,大家傷心了好長時間,我的那只幸存了下來。

我那只狗跟我顛沛流離了兩個月,我給他取了個名叫“伊麗莎白”,我們一起坐火車回到了北京。朋友們嘲笑我給狗取的名字:還給他取了這么個洋名,就叫他翠花得了,你瞧他長得那樣,像個耗子似的。

想不到這只狗越來越漂亮,像一只美麗的狐貍。小狗陪我渡過了很多難忘的歲月,我孤獨的時候他陪我喝酒。每每朋友們聚會,他一個人靜悄悄地躲在一邊,絕不走近。每次我出門時把他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我走多長時間,他睡多長時間,從不亂碰屋里的任何東西。我常把他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走到哪兒都把他裝在自行車的筐里招搖過市,我實際上是把他當(dāng)兒子養(yǎng)。后來,我去外地,把他寄養(yǎng)在朋友家里跑丟了,我想,他可能是找我去了。

1989年養(yǎng)的狗就更多了。我和老二在桑耶寺掏了一窩小狗仔,有一天我們帶著這幾只狗在野外正睡得香,突然被幾個當(dāng)兵的叫醒要抓我們。我們從睡袋里鉆出來的時候,幾只小狗仔的頭也鉆了出來,當(dāng)兵的一看,樂了,想必我們不是特務(wù),把我們給放了。這些狗我們只帶回了一只,取名為“格勒”。格勒絕頂聰明,生人根本挨不著他的邊,誰也甭想逮住他。但是,他卻又永遠地在你旁邊搖晃著小尾巴,有時候他太調(diào)皮,我想用腳踢他,他也不躲,稍一閃身,腳就踢到凳子上,疼得滿院子地追他,可是,真是永遠也追不著。等你氣消了,他又過來依偎在你的身邊。

我們經(jīng)常出外,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格勒生存能力極強,不用我們?yōu)樗傩?,他自己能找吃的,等我們回來時,他準(zhǔn)會悄悄地又回到我們身邊。我總感到納悶,我們不在的時候他吃什么?有一次回來看見我的床上有兩個巴巴干,我明白了,我們不在的時候,他把巴巴當(dāng)點心了。格勒可以從我們用布封住的窗簾縫邊溜出溜進而絲毫不損壞窗簾布,他聰明得像個藍精靈。傷心的是回北京時沒法把他帶回來留在了機場,格勒現(xiàn)在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活得怎樣了

有一回我弟弟老二從色拉寺的喇嘛那兒偷了一只特別漂亮的長毛狗,他把狗放在自行車的筐里飛也似的往山下跑,喇嘛拿著大棒子在后面追,自行車的速度是這些閑散了幾輩子的狗從未體驗過的生死時速?;貋碇?,把小狗身上的毛扒開一看,密密麻麻的虱子,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的虱子!我們把他的毛全刮掉,用熱水燙了一把,小狗只剩下頭上的大長毛和尾巴尖上的一小撮毛,就像玩具小獅子。他一動不動任我們折騰,魂似乎已經(jīng)走了。這只小狗由于受驚嚇得了自閉癥,他永遠地藏在床底下不出來,身上的毛再也沒長出來。我們給他取名叫“康巴”。

睡著的時候,每每做一些春夢,夢見小姐溫柔地吻我的手,臉蛋被吻得熱乎乎的,待我幸福地醒來,發(fā)現(xiàn)是這個小崽子在舔我。奇怪,這只狗怎么變成貓了?貓和狗不一樣,狗永遠地在期待著人的目光,期待著你走近他,顧戀他。而貓,總是自己在那兒呆著,高興了他會找你玩,你高興了他不一定跟你玩,假裝有個性。

這只狗的下場也讓人傷心。有個包工頭說他能把狗帶出來,然后在成都交給我們,結(jié)果可想而知,從此音信杳無。跟狗的離別每每讓我們噓唏不已,老淚縱橫。

我們無數(shù)次地嘗試把狗帶出西藏,無數(shù)次地以失敗告終?,F(xiàn)在想起來,何必讓狗進城呢。

1992年我拍雪巴拉姆的時候,住在雪居委會辦公的地方,我當(dāng)時的頭發(fā)也跟長毛狗差不多。居委會大院有一只母狗生了十一個小仔兒,我天天喂這個狗媽媽和狗仔。后來,我發(fā)現(xiàn)狗媽媽把其中一半的狗仔叼到藏戲團食堂的空屋子里,另外五個她不要了。我覺得這個媽媽太殘忍了,也許是她的奶不夠的緣故?我把狗媽媽拋棄的狗一只一只抱回到他們的新家,而且買了奶粉天天喂他們。我對她說:你不要把他們都拋棄了,我來幫你帶。狗媽媽挨個把我抱回去的小狗舔得干干凈凈,好像有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內(nèi)疚。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狗媽媽又開始往外叼小狗仔,而且叼出去的更多,只留下了三四個。我又一只一只地給她抱回來,又堅持喂小狗仔奶。結(jié)果,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這些小狗一只一只死去,十一只小狗死掉了十只,就剩下了一只。這只是最大最黑最漂亮的,大爪子大紅鼻頭,永遠地露出一半小紅舌頭。

狗媽媽知道這些孩子養(yǎng)不活,當(dāng)時她拋棄一半是為了養(yǎng)活另一半,我一定要把孩子全都強加給她,悲劇就發(fā)生了。我們以為生命應(yīng)該是平等的,實際有些生命生來就是不平等的。緣分不一樣,來了就該走了。

后來到了康區(qū)有機會接觸到更多漂亮的狗。有一個朋友我們叫他酒部長,他本是十八軍進藏時的小通訊員,后來當(dāng)了人大的一個什么部長,退休下來后他脫掉了漢裝,打扮成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藏族。酒部長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性格極其幽默,有時候我們碰到他問他:酒部長上哪兒去?“摸個腦殼?!彼麡泛呛堑卣f。摸腦殼就是

讓活佛摸頂?shù)囊馑?。很多干部到后來又都皈依了佛教,這在西藏是常有的事。

酒部長有條特別好的狗,我在西藏很少看到這么好的狗。這是一只灰色的巨大藏獒,叫起來聲音非常沙啞、悶而低沉,就像從爐筒里傳出來似的,他的上唇搭拉著把下唇包了起來,迷迷瞪瞪的一雙大三角眼讓人發(fā)怵。藏族有句話:狗大挨拴,這只狗只能整天地拴著永遠也不能放,而且一條鐵鏈還不行,還得斜挎過肩做一個大皮帶似的鐵鏈像警察一樣的來個雙肩背。他的力量太大了,但也太可憐了,每天只能在那么小的地方來回地竄,見到生人便瘋了似的叫,瘋一樣地跳。我們在酒部長家住的時候,每天半夜里都聽到“嘩—嘩—”的這只狗帶著鐵鏈竄起來的聲音,他能帶著鐵鏈竄起一兩米高,他被壓抑得太難受了,他需要尋找一種方式發(fā)泄。不知怎么,我一聽到這種聲音,就想起革命先烈,想起李玉和帶著鐵鐐散步的情景。

這只狗要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你一眼,會看得你靈魂發(fā)顫,他是那么威嚴(yán),那么有尊嚴(yán),那么有力量,但同時又是那么的孤獨,那么無助,像一個被囚禁起來的神。

我對他充滿了敬意和敬畏,我總是竭力地討好他,他根本不理不睬,猶如一只尊貴驕傲的雄獅。即便是我們在酒部長家住長了,他也認(rèn)識我們了,我也從未敢越雷池一步。

獒是中國民間傳說中的神犬,“九犬成一獒”,獒能看透鬼,能避邪,藏獒是西藏人的護衛(wèi)犬和保護神。

狗的品相主要體現(xiàn)在鼻子上,就像女人一樣,女人的鼻梁要是長得正,基本就有了一半。狗的鼻子要大,鼻大就像獅子了,如果額頭上再長兩個暗黃色的點,那就是四眼了。據(jù)說那兩只額頭上的眼睛是能看透鬼神的。藏獒的眼睛特別明亮,一到晚上發(fā)出非常亮的綠光,能把人看透。標(biāo)準(zhǔn)的藏獒前胸和爪子要有暗黃色,爪子像大手掌一樣地伸出來,還要上嘴唇搭拉下來把下唇吻部包住,上下各有兩顆漂亮的長牙。藏獒的牙非常寬闊、雪白、堅硬,猶如藝術(shù)品一樣。有句俗話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這沒道理,為什么狗嘴里要吐出象牙呢,吐出狗牙不就行了嗎?藏獒腦袋越大越好看,脖子毛越長越威風(fēng),他憤怒的時候,毛是乍起的。牧民們喜歡把牦牛毛用礦物顏料染成紅色,再做成一個紅色的套圈套在藏獒的脖子上,每當(dāng)狗因憤怒鬃毛乍起的時候,感覺像是在噴火一樣,猶如壁畫上憤怒金剛的背光。而面對主人他們又是那么溫柔之極,像菩薩低眉,輕手輕腳,再多煩惱,只要跟狗說會兒話,給他搔搔癢癢,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西藏牧區(qū)的人家都要養(yǎng)幾只狗,誰家有好狗是值得夸耀的事情。有的牛逼小伙知道誰家狗厲害,還專門帶上自己的打狗棒前去挑釁,像西方人的決斗似的。他們對主人說,我夜晚幾點從你的帳篷前走過,你把狗放開。一般的藏獒能把進入領(lǐng)地的人從馬上掀翻下來,這些牛逼小伙就以不被掀翻,把狗打跑為榮。這種情況無論結(jié)局怎樣,我都不愿多想。

牧民遷徙時常常會看到牦牛隊馱著他們的家室,騎在馬上背著叉叉槍的男主人手里牽著一只大藏獒,一家老小在鈴鐺聲中向他們的目的地進發(fā)。這種情景讓你感到這是一個凜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家族。路途中藏獒從不亂咬人,當(dāng)他們穿越小城鎮(zhèn)時,牧民牽著的藏獒耷拉著腦袋,做目不斜視狀,靜悄悄地穿過小鎮(zhèn),也許他知道這不是他主人的領(lǐng)地,也許他怕看誰不順眼不咬難受所以索性不看。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像目睹著一個儀式的消失一樣。

狗最愿意聽吹口哨,口哨對于他們是一種善良的交流,如果你給他吹口哨,攤開你的雙手讓他看見你手里沒任何東西,不會傷害他,再給他帶上點吃的,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會表現(xiàn)出善意。最驕傲的狗至多是不搭理你。

狗最愛讓人給他撓耳朵根和下巴額,撓這兩個地方他簡直舒服得一塌糊涂。如果你給他吹口哨,給他撓癢癢,他一定馬上會跟你親密無間,情同手足。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們這個秘密的,也許是長期跟狗交往找到了狗的性感區(qū)吧。

在西藏漂泊,很大的樂趣就是跟狗交流,對話,跟他們依依不舍。哪怕是再厲害的狗我都想去看一下,這種迫切僅次于與姑娘們調(diào)情。有時甚至是跟姑娘們調(diào)情都不能替代的。當(dāng)然客觀一點講,兩者都是不能缺少的。

不把動物當(dāng)動物,動物就會懂你。

隨著旅游者越來越多,文明的意識在拉薩日益地強烈起來。有不少人感覺滿大街的狗自由自在,橫沖直撞有礙觀瞻,極不衛(wèi)生(可能是不是感覺到還有傷風(fēng)化,這是我自己瞎猜)。到了八十年代末,拉薩有的人大委員提出了一個正式提案,要清除拉薩的野狗,這得到了多數(shù)票通過,全拉薩開始了大逮狗運動。

逮起來的狗不能殺,這涉及到民族感情。于是,在拉薩郊外建了一個巨大的拉斯維辛狗監(jiān)獄。監(jiān)獄做了兩大排面對面巨大的狗籠,一邊關(guān)公狗,一邊關(guān)母狗,每天往里面投食。這樣做的目的是讓他們不再繁衍自然消亡。一到發(fā)情季節(jié),監(jiān)獄里的男狗目視女狗,空山峽谷響徹著曠男怨女的慘叫。負(fù)責(zé)看管這些狗的老大爺在有一年鬧春的時候?qū)嵲谟谛牟蝗塘?,他老淚縱橫,砸開了狗籠的鐵鎖,男狗和女狗們歡呼著沖出牢籠,開始了勝利大逃亡。遺憾的是沒有親眼得見這一壯觀場面。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著,這輩子要是能得以拍一部以此片為題材的電影,那才是幸福呢!

我似乎看到了狗群們浩浩蕩蕩的身軀在流線形的森林里躍動的場面,那場面何等的燦爛,何等的壯觀,又是何等的愉快!一個朋友開玩笑:有情人終成狗男女。

九十年代,四川包工隊大量涌入,他們吃狗的惡習(xí)使拉薩的狗真正地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雖然最早干這勾當(dāng)?shù)氖且恍┪幕?,但那不過是偶然為之的小打小鬧。冬天一到,只見四川民工們拿著麻袋,穿一件軍大衣就打狗去了。他們的這種劣行讓藏族人非常氣憤,以至于當(dāng)我看到可愛的小狗忍不住用手去摸摸他們時,旁邊的老太太們非常警惕地對我說:不要拿走,你們拿走你們吃了他!我對她解釋我是滿人,不是漢人,我們滿人是最熱愛狗的,滿族人連狗皮帽子都不戴,她還是一概不理。

滿族絕對愛狗,從小我爸爸就對我們說,滿族人古訓(xùn),不戴狗皮帽子,不穿狗皮衣服,永不食狗。這是因為努爾哈赤跟明朝打仗時受傷昏了過去,明朝軍士把山團團圍住放火燒山。努爾哈赤身邊只有一只大黃狗,當(dāng)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是濕的,整個的山已經(jīng)燒成了灰燼,大黃狗奄奄一息躺在他的身邊。他明白了一切,是他的狗救了他。大黃狗不停地跳入一條小河,用濕透了的身體在努爾哈赤的身邊打滾,直到累死。于是努爾哈赤給后代立下了這樣一條遺訓(xùn)。

我們愛狗的表現(xiàn)經(jīng)常遭到藏族人的懷疑,有段時間我很委屈,后來也想通了,他們是對的。

1984年我還在中央美院上學(xué)的時候,來了一批法國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要跟我們交流,其中一項活動就是他們帶一個“中國印象”的展覽過來,我們也做一個展覽進行交流。我一想,拿一堆破自行車在院子里立一個雕塑,噴上顏色,再

用床單、桌椅板凳把整個大樓披掛起來,在院子里鋪上幾百米的白布,等法國人來了大家在白布上面畫畫。法國佬沒想到我們這么前衛(wèi)和現(xiàn)代,一進美院就傻了,而他們的畫一掛出來,我們也傻了。有的畫的是中國人梳著辮子在妓院嫖妓。有的畫的是穿著現(xiàn)代衣服的一大桌人圍著一只狗在吃,有的抓著狗腿子,有的在啃狗耳朵,狗痛得大叫,還說了一句法語,畫面用一種非??ㄍǖ男问奖磉_。這就是法國人印象中的中國。法國人對狗估計比對親娘還親。

我想通過入和狗的關(guān)系是可以判斷一個區(qū)域的墮落程度的,當(dāng)我看到廣東人當(dāng)街點殺,大嚼著小狗、孔雀和老鼠的時候,我立馬想到的是藏族的精神境界高出了我們海拔幾千米。

九十年代在北京鄉(xiāng)下有了院子,我開始實現(xiàn)自己的革命理想——在家養(yǎng)西藏的狗。因為他令我想起西藏,甚至令我想起西藏的其他。我看狗的眼神充滿了溫情,時常會看得發(fā)呆,走神。重要的是狗不說話,如果女人也不說話,要比現(xiàn)在可愛幾百倍,如果我用看狗的眼光去看一個女人,準(zhǔn)保百戰(zhàn)百勝。有時候我老婆對我說,你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看過我了。

帶回北京的藏獒來自遙遠的康區(qū)巴伽活佛的家鄉(xiāng),我給他取名叫“格多”,格多是什么意思我忘了,只記得因為我兒子叫格隆。中國人習(xí)慣把子女的名字取得賤一些,據(jù)說這樣孩子好帶,比如狗娃、狗剩之類的。而我兒子的名字是活佛取的,一上來就取大了,格隆是受過比丘戒的高僧,那么就讓兒子有一幫狗兄弟吧,于是,有了狗名“格多”。

帶著格多坐汽車出了西藏,然后又買了張離行李車最近一節(jié)車廂的火車票,一上車立馬勾兌好列車員,基本就同格多一直呆在行李車?yán)?。那年的夏天特別熱,路上我不停地給他灑水,買冰棍,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把他帶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后,我發(fā)現(xiàn)狗退化了,腦袋沒那么大了,毛也沒那么長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后來朋友朵吉從青海給我又帶來了一只狗,這只狗來的時候就取好了名字叫“多美”。多美是黑熊的意思,他全身都是黑的,只有胸口一小撮白毛,性格溫柔之極,長到半歲時,突然宣布成人了,立馬開始變臉,咬家里以外所有的人。我不得不把他拴起來,他們天生具有革命同志一樣的優(yōu)良品質(zhì),對家里人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外人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無情,愛憎極其分明。只要和家里人有血親關(guān)系的人,哪怕從未見過面,他也不咬。比如爸爸媽媽從東北來,老二的老婆孩子從成都來,狗一聲不叫,孩子過去就跟狗玩。我們給狗和他們帶來的小阿姨舉行了互相認(rèn)識的儀式,雖然他不咬她了,但他永遠戒備。兩三天以后,小阿姨在院里洗拖把,狗跳起來就咬,幸好拴了鐵鏈。藏族有旬諺語:狗最恨拿棒子的人。

多美長到有桌子那么高了,能蹦兩米多,長成了完美無比的狗。他和大驢——一只來自歐洲的圣伯那犬開始了戀愛,大驢發(fā)情的時候,多美整天圍著他跳桑巴舞。結(jié)果他們雜交了一把。圣伯那是阿爾卑斯山上一座修道院培育的救生犬,每年雪崩的時候,他們脖子上掛著威士忌小瓶,到處刨那些被雪埋起來的人。這種狗溫順之極,喜愛孩子,我兒子是騎在他背上長大的。圣伯那犬叫“大驢”,因為他長得像驢。

小狗仔生下來之后,多美一看轉(zhuǎn)身就跑,對他已成父親這一事實顯然沒有心理準(zhǔn)備。多美和大驢的孩子們既有藏獒的兇猛,又有圣伯那的教養(yǎng),我們留了一只還叫格勒,為了紀(jì)念我在西藏失去的那只狗。

不幸的是去年冬天,多美、格勒都得了犬溫?zé)?,醫(yī)治無效,英年早逝。多美享年只有三歲,格勒享年只有一歲,可嘆我們的緣份太淺!犬溫?zé)崾且环N非常可怕的病,得病的狗幾乎都抽搐而死,病毒吞噬了他們巨大的軀體。很多人勸我讓他們安樂死,但我發(fā)現(xiàn),只要稍有一點緩過來,他們就掙扎著吃東西。最后,家里人他們都不認(rèn)識了,卻依然認(rèn)識我,每次見到我,雖然已經(jīng)動不了,尾巴還在輕輕地?fù)u晃。我想,我沒有權(quán)利結(jié)束他們的生命。

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雪,格勒拼命地掙扎著爬出小屋,在幾十米外的大門口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鳴,我起來把他抱回他的小屋,第二天早上起來,他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外面,躺在雪地上死去了。我突然明白,動物不愿死在自己家里,他要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哀求主人把門打開,讓他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即使我這樣愛狗的人,也不全懂動物的心思,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多美、格勒相繼死去,我把他們埋在自己家院子的樹下,我心里想,生命一定是有自己特殊的方式在互相轉(zhuǎn)換,多美已經(jīng)變成了樹神,護佑著我們。

雪巴拉姆

在布達拉宮下面有一片藏式的居民區(qū),這里的房屋是用傳統(tǒng)的土坯和石塊壘起來的,這個地方叫“雪”?!把痹诓卣Z里的本意是“酸奶”,這是藏族人最喜歡吃的食物,把這里叫作雪,可能是指寶地的意思吧,住在這里的居民人們習(xí)慣稱他們?yōu)椤把┚用瘛薄?/p>

雪居民算得上是老拉薩了,也許他們多半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哪兒,是哪兒的人。

不知道是上溯多少輩以前的人到拉薩朝佛后就再也不愿離去,或者是因為什么原因耽擱,他們在拉薩留了下來,一代一代,不知延續(xù)了多少代人。拉薩實際上就是由一批一批的朝佛者們形成的。

雪居民都是非常虔誠的朝佛者的后裔。由于他們居住地特殊的地理位置,他們在拉薩的市民心目中便顯得格外的重要。他們自己也說他們借了很多布達拉宮的靈氣。

雪居委會非?;钴S。在八十年代中期,他們推選了一個很年輕的居委會主任次仁。次仁當(dāng)時只有三十剛出頭的年紀(jì)。當(dāng)了居委會主任后次仁組織了一個雪藏戲團,拉薩人都親切地管她們叫“雪巴拉姆”。拉姆是仙女的意思,因傳說藏戲是由唐東杰布帶領(lǐng)七位仙女創(chuàng)立的,所以也代指藏戲。雪巴就是“雪”這個地方,加起來就是雪地仙女——雪藏戲團。藏戲團有很多老藝人,他們解放前就給達賴跳過藏戲,也有些老喇嘛過去在寺院就是專門跳藏戲的,這些人聚在一起藏戲恢復(fù)得特別快,就這樣,拉薩人有了自己第一個民間的藏戲團。

第一次見到藏戲團的演出是在1986年的夏天。

拉薩河對岸有一片樹林叫“姑媽林卡”,翻譯成漢語就是強盜林卡。據(jù)說這兒曾經(jīng)是強盜、土匪搶了東西分贓的地方?,F(xiàn)在強盜是沒有了,但人們還是習(xí)慣這么叫它?!肮脣屃挚ā钡南奶飒q如歡樂的海洋,淋浴節(jié)的時候,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在林卡的小溪里淋浴。我實際上為了偷拍淋浴的裸女們才鉆進小樹林的。

過拉薩河非常浪漫,河上架了一座鐵絲編織的小橋,橋上掛滿了一層一層五彩斑斕的風(fēng)馬旗,人在橋上晃晃悠悠地走過,風(fēng)馬旗隨著小橋的搖晃飄動,特別富有詩意。

一鉆進了林卡,“咣—咣—咣”的鑼鼓聲,一下便吸引了我。原本是來看裸體的,結(jié)果看了藏戲,而且一看,就立馬把我吸引住了。

那時候一部藏戲要演三天。中午演到一定時候,要停下來歇口氣,大家喝喝奶茶,喝喝青稞酒,吃上點糌巴,下午接著演,演到晚上還沒

演完,第二天再接著演。

遇到藏戲團之后,接下來在拉薩的日子幾乎天天都泡在那兒。不幾天,就跟演員們混得非常熟了。他們中有喇嘛還俗的,有仍在寺廟的喇嘛,還有很多年輕漂亮的女孩簡直讓我迷戀,她們大多都是歌舞隊的。

藏戲特別像古希臘戲劇,戲演到關(guān)鍵時候歌隊便一通的高歌,或者是吟唱下面的情節(jié),或者是對上面的內(nèi)容作出感懷。藏戲的服裝極其華貴、漂亮,雪巴拉姆真猶如仙女下凡一般,我只知道不停地按快門,幾乎要拍傻了。

藏戲團有個非常有名的演員叫馬義,意思是水牛。馬義是個真正的大師,專演丑角,他一人往往要扮演好幾個角色。馬義在臺上簡直演飛了,插科打諢讓人眼花繚亂。記得有一出戲,他一上臺拎個糌巴口袋,傻子似的直樸愣登幾句臺詞一出口,滿場的觀眾頓時哄堂大笑。只見他一轉(zhuǎn)身,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糌巴“噗”往臉上一抹,頃刻之間滿臉全白了,然后做一個鬼臉唱開來。我聽不懂,但那場面、那氣氛完全包圍了我。所有的觀眾一會兒笑出了眼淚,一會兒隨著人物命運的變化唏噓聲一片……那種劇場效果真是我們在都市的人沒法想象的,這是我們每一個熱愛戲劇的人的理想,但我們又知道這理想永遠也達不到。因為他們不僅有最好的演員,還擁有最好的觀眾。這一年看雪巴拉姆的演出,奠定了我后來對藏戲的熱愛和紀(jì)錄片的拍攝。

雪巴拉姆在拉薩名氣非常大,1986年正好是他們的鼎盛時期。他們告訴我,現(xiàn)在的藏戲是改良了的,有女主演,歌舞隊都有女人,這跟傳統(tǒng)的藏戲完全不一樣,過去是清一色的男演員。戲也比以前縮短了,歷史上一出戲一演就演十天半月?,F(xiàn)在最長的只演三天。就是這樣我們一聽三天還嚇得夠嗆呢。

我和次仁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次仁特別精明,為人很好,對我們這些外來者非??蜌狻S幸惶焖那牡貙ξ艺f: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爸爸是漢人,是十八軍的,后來他走了。我明白了,次仁是一個軍人跟“雪”的一個藏族姑娘一段愛情的結(jié)晶。軍人隨著部隊走了之后,次仁是居委會的老太太們把他帶大的。他媽媽的情況次仁沒仔細(xì)說,估計是又另嫁他人了。

這時候我注意次仁的臉,如果他不是戴著一頂藏族的禮帽,不是坐在帳篷里,這是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四川人的臉,很秀氣、五官很小的臉。這張臉和藏戲團所有的人確實完全不同。

從此,他們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看他們的演出。有時候他們要出去到十幾、二十幾公里的地方,我也照樣騎車找到那些地方。有一次他們到一個叫蔡公常的地方演出,我一路地問老鄉(xiāng):蔡公堂有多遠?第一個人告訴我:那個地方,五公里吧!騎了半小時,我又問一個人還有多遠?“八公里吧!”我又再騎了幾十分鐘又再問,“還有三公里吧!”三公里完了又有一個人說是七公里,這數(shù)字就像是考驗我的毅力。這些藏民幾乎是隨口說出來一些數(shù)字。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用問幾公里,你只要根據(jù)他們聲音拉的長短就知道這地兒到底有多遠。如果他們說:“喔,在那…………個地方。”你最好就不要去,你去的地兒起碼就是在一座大山的后面了。如果他們說:“喔,在那……個地方?!贝蟾啪嚯x就只有五公里。那次我也記不清在晴天麗日下騎了六小時還是多少小時,反正只是記得曬得一塌糊涂,就為了看他們的一場演出。

在那兒看戲不用擔(dān)心遲到了看不上,不用帶吃的。藏民看戲跟過節(jié)一樣都帶上吃的,任何一個周圍的人都會給你送酥油茶、青稞酒和油炸的東西,你可以在那兒非常愉快地過上一天,那種感覺真是幸福。有的老阿媽為了表示對你的敬意,“噗!”往杯里吐口唾沫,然后用頭巾在杯里使勁地蹭、蹭、蹭,直到她覺得蹭干凈了,把酒往杯里一倒,雙手舉起來非常尊敬地請你喝。

1989年我又回到西藏,一到那兒最想再見的就是雪居民。

再見他們時,主任生意越做越好,經(jīng)營搞得熱火朝天,他們主要經(jīng)營的是甜茶館。

甜茶是一種藏族十分喜愛的飲料,由奶粉和茶磚經(jīng)火燒煮后而成。據(jù)說這是由早年入侵西藏的英國人留在西藏貴族階層中的習(xí)慣,后來不知何時傳入了民間。拉薩的一位回民首先聰明地將內(nèi)地習(xí)俗引入,創(chuàng)辦了西藏第一座甜茶館。從此泡甜茶館的風(fēng)氣日甚一日。

拉薩人富有幽默,他們差不多給每個甜茶館都起了別致的綽號。比如一家裝潢不錯,味道一般的,便被稱之為“豪華鼻涕”;還有最大的一家甜茶館卻被稱之為“火柴盒”,究其原因是忠實的老顧主們都難忘它剛剛開創(chuàng)時只有一間小小的木屋、幾把椅子的光景,以至于今日堂而皇之的大名“光明食堂”根本就無人提及。喝甜茶的錢花得不多,每加一次茶一毛錢,一般人都能喝上十碗二十碗的。

吃茶的魅力在于所謂文化,“火柴盒”被稱之為拉薩的社交中心。據(jù)察多為政府官員、文人騷客及商人款爺們來此小坐。他們自己甚至不無自豪地宣稱:這里的各類消息比人民日報早三天!

雪居委會在布達拉宮下面開了甜茶館,還在羅布林卡——過去達賴的行宮外面和居委會辦公的地方開了甜茶館。

甜茶館早上、中午還做藏面條。這是一種很粗樸的面條,放點辣醬,切點熟食即可。坐在甜茶館,蒼蠅滿屋嗡嗡地飛,藏民們?yōu)t灑地舉手轟一轟,大塊地吃著牛肉,不時來個要飯的,或者是彈弦唱歌的,感覺很像中世紀(jì)的雞毛小店。

我認(rèn)識了女主演卓嘎。卓嘎對于藏戲團日益地重要,她嗓子太好了,其優(yōu)美無人可比。

卓嘎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每天的工作是清掃大街,只有業(yè)余時間才到藏戲團參加排練。

1989年是多事的一年,這一年雪巴拉姆的演出也少了。

1992年我又一次到拉薩,這時候我已經(jīng)在拍紀(jì)錄片了。

到拉薩自然地就想到了拍攝雪居民。次仁安排我們住在居委會辦公大院里。我們住的地方樓下是甜茶館,大院是藏戲團的排練場。這給我們的拍攝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每天天蒙蒙亮,轉(zhuǎn)經(jīng)的人帶著自己的放生羊和狗,陸陸續(xù)續(xù)轉(zhuǎn)到居委會大院,人歡馬叫,親和熱鬧。和藏戲團每天的廝混使我們對他們的生活更加熟悉。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以前那么樂觀了,他們的生意也越來越清淡。藏戲團一個長了一雙巨大的手、巨大的鼻子、巨大的腦袋的大胖子喇嘛鼓師,一邊切牛肉一邊跟我聊,生意不好做呀,四川人越來越多,他們做的菜我們做不來嘛!生意都被他們搶走了。

1989年我在拉薩時還沒什么飯館,想找個吃包子面條的地方都比較困難。而1986年幾乎就沒有外來人開的飯館。到了1992年,四川人的飯館在拉薩已經(jīng)很多了。

居委會的辦公室墻上掛滿了獎狀,次仁依然非常繁忙的樣子,但是,我看得出他內(nèi)心充滿了緊張。他從來不跟我說這些,只見他酒喝得比以前多很多,經(jīng)常處于半醉狀態(tài)地硬著舌頭跟人說話。

但是,一到演出他們還是那么快樂。藏戲團補充了許多姑娘和小伙子,哪兒有人請他們他們就去哪兒,這回我不用自己騎自行車了,我們跟著他們的大卡車到處去轉(zhuǎn)。

雪巴拉姆的演出還是那么熱烈,但這里面少了水牛馬義。他病了,病得非常重,演出的場地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卓嘎帶我們?nèi)タ赐麜r,他說不出話來,也動不了,卓嘎獻上了潔白的哈達,只見他一滴混濁的老淚從眼角慢慢流出………那么鮮活那么風(fēng)趣的生命此時一點蹤影也找尋不到。

藏戲再沒有演三天的了,最長的只有一天。大家沒那么長的時間,也沒那么多的人逗留在一個地方看戲。次仁說,我們準(zhǔn)備再改,把有的戲壓縮成三小時,甚至一小時也行。

不過,每年雪頓節(jié)還是雪居民們風(fēng)光的時刻。雪頓節(jié)就是酸奶節(jié),一年一度大慶豐收之節(jié)。雪頓節(jié)最隆重的儀式是哲蚌寺的展佛,成千上萬的人匯聚在哲蚌寺的山谷中,等待著喇嘛們長龍一樣蜿蜒在山中扛著巨幅的唐卡——佛像。在太陽初升的時候?qū)⑻瓶ㄕ宫F(xiàn)在天地之間,一瞬間山谷沸騰,到處是拋灑的哈達和糌粑。鼓樂喧天中,唐卡下面的空地上,雪巴拉姆載歌載舞。接下來的幾天他們要在羅布林卡里面演出,拉薩人幾乎會傾城出動過林卡——逛公園看演出。演出的時候,雪巴拉姆帶著鍋灶,不上場的人員炸油條做吃的賣給看戲的人,大家都不閑著,又可以創(chuàng)收。有時他們還帶上臺球桌,到一個地方,桌子一支就開始營業(yè)。

次仁真是費盡心機,社會上一流行什么他馬上就跟進,他不斷地變,不斷地跟,總希望能跟上飛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時代。

八十年代藏戲團的成員演出一場每人給三塊錢,后來,每人十塊、十五塊,主演和跑堂的一模一樣,對于主演來說,他們要的只有榮譽。經(jīng)營好的時候,年底居委會會給每人分紅。只有少數(shù)專職的居委會干部領(lǐng)工資。

這次看他們演出令我感到震驚的是,戲到結(jié)尾,大家唱起了令我們非常熟悉的曲調(diào)。我猛然想到,這不就是文化革命中唱的毛主席贊歌嗎,怎么弄到這兒來了?

原來,以前這個曲調(diào)就是對佛爺唱的,文化革命只不過換了一個人,現(xiàn)在又回來給自己的佛爺唱。

次仁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還在劇團里繼續(xù)參加演出,只是他不能再演小王子,而是站到了女聲歌隊最末尾的位置上,畫著小紅臉蛋跟著高歌。

布達拉宮下面要擴建成一個巨大的廣場。雪居民們在搬離他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政府給他們修建了非常漂亮的雪新居,每家都是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但是他們?nèi)匀幻詰龠@兒。雖然這個地方非常落后,沒有下水系統(tǒng),房子也非常破舊,搬離的時候雪居民們?nèi)匀煌纯蘖魈椤?/p>

在布達拉宮擴建的過程中,他們還是經(jīng)?;氐綇V場,卓嘎總指著一塊地對我們說,你們看,這兒就是我們家以前住的地方。雪居民們沒事還愛到廣場來干點活,幫著搬幾塊石頭,用水龍頭沖沖地。沒人要他們這么做,一切都出于自愿。

甜茶館一家家倒閉,已經(jīng)沒法再辦下去,雪居委會的大院最后也租給了修車行。

雪居委會的一些干部對我們的態(tài)度越來越曖昧,似乎對我們有一種難言的、不好表達的情緒和一種隱約的緊張,讓人說不出來的別扭和復(fù)雜。也許我們讓他們想到了那些無孔不入,搶占生意的四川人吧。

次仁更加貪酒了。在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次仁曾告訴我他是共產(chǎn)黨員,是破格提拔的居委會主任,黨支部書記。他為自己的工作自豪,他對自己的漢人血統(tǒng)感到一種隱秘的驕傲。而現(xiàn)在次仁絕口不再提他的漢人血統(tǒng),拍他的時候,他全部用藏語回答我們的采訪,一句漢語也不說。

1997年我住在布達拉宮賓館,一天晚上我們開了軍隊的車出布達拉宮大門,一個喝得醉醺醺看廁所的人冒了出來把我們攔住,滿嘴的酒氣沖我們大叫:收停車費!開車的軍人對他說:你不知道吧,從今年八一起所有的軍車都是不用交停車費的。我不管你什么軍車不軍車,我不懂,你必須交!我猛然意識到,他就是次仁!次仁簡直就是一個老頭,變化大得令人吃驚,幾乎認(rèn)不出他來。我低頭不敢跟他相認(rèn)趕緊逃走。

九十年代的商業(yè)化無可避免地摧毀了過去人們的許多浪漫,傳統(tǒng)的民風(fēng)也在勢不可擋的商業(yè)大潮中消失。藏族注定是個生性浪漫、瀟灑而又散漫的民族,我懷疑他們在天性里是否和市場、商業(yè)有緣。次仁是個再好不過的例子。他是一個努力想順應(yīng)時代的人物,他聰明、能干,幾乎是個沒有毛病的人。但是他一步一步地感到無奈無能無助。他不服,他的眼睛越來越不平和。他一根一根地抽煙,一瓶一瓶地喝酒,他想不明白這世界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問題是他并不是不努力呀,如果一個人竭盡全力還不行的話,他就會開始懷疑自己了。

我很懷疑現(xiàn)代文明能否真正帶來生活質(zhì)量的提高,從骨子里,我越來越留戀過去牧歌似的生活。我甚至這樣想,回到古代也未見得就那么糟糕,這種想法固然讓人感到可怕,但是,生活中可供我們選擇的道路畢竟太少。如果不現(xiàn)代化,出路在哪里?而選擇現(xiàn)代化,又難以適應(yīng)。走向現(xiàn)代化,在走的過程中面對競爭和壓力,自信呢?美感呢?我總認(rèn)為人應(yīng)該過有美感的生活,美感只能來源于輕松散漫,當(dāng)一個人的欲望膨脹的時候,當(dāng)一個人感到內(nèi)外交困的時候,他怎么能保有他的從容和美感呢?

次仁的一個生活細(xì)節(jié)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1986年的時候我根本感覺不到在這個人的身上有任何對佛教的信仰,也許是出于表面的誤解,我覺得他是一個和我一樣的現(xiàn)代人。九十年代以后的一個清晨,我拍轉(zhuǎn)經(jīng)路的時候,突然在轉(zhuǎn)經(jīng)人流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影。他看見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對我解釋說他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溜溜小狗。

現(xiàn)在,次仁根本不用再對我們解釋,他已完全溶入了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之中,轉(zhuǎn)經(jīng)成了他生活中一項很重要的內(nèi)容。

次仁的兒子長成了細(xì)高個的少年,見到我們時只是笑笑。有一次見他時,他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放風(fēng)箏。他告訴我還演藏戲,沒有做其他什么工作。

馬義去世了,大鼻子大手的喇嘛去世了,那個叫羅布次仁的漂亮小伙子也突然暴病而死。

只有女人如故。雖然這些漂亮的姑娘都至少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但她們見了我們還是特別親。有朋友說,她們看我和我看她們的眼神都是放光的,火焰一樣。一見面她們總這么問我: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來看我,你一點不想我呀!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們就這樣毫無顧忌地開著調(diào)情的玩笑。

九十年代后期,藏戲團的演出多半兒變成了唱堂會的形式,最長的戲真的只能演一小時了,而且一般都是在旅游旺季的時候為一個個的旅行團唱上半小時或一刻鐘。演出地點很少在林卡,而是改在賓館和酒店。

傳統(tǒng)的甜茶館被跪式服務(wù)的茶道茶藝取代。各種各樣腐化墮落的下流場所,各種各樣的酒吧、咖啡屋、飲廳,大家都知道上哪里去“飲”什么,饑渴的欲望在那兒啜飲著……。

拉薩河畔那座掛滿了風(fēng)馬旗的小鐵橋沒有了。取代它的是寬大的現(xiàn)代化橋梁。橋?qū)Π端械臉涠伎彻饬?,貼著清一色廁所瓷磚一樣的小二樓占據(jù)了它們的地盤,林卡變成了一個海南商家投資開發(fā)的綜合國際城,經(jīng)營餐飲娛樂電子游戲。強盜無處藏身,淋浴的少女們不會再來,姑媽林卡的浪漫永遠地消失不再。

1998年中央電視臺中華民族欄目要拍拉薩故事。老二帶隊到拉薩,他把雪巴拉姆全班人馬請到布達拉宮廣場演了一場戲。那天,次仁主任刮了胡子,沒喝那么多的酒,他再次戴上了禮帽,穿上得體的西裝,一下子顯得英俊如故,恢復(fù)了往昔的風(fēng)采。所有藏戲團的成員又歡聚在一起,大家非常高興一起回憶了許多往日的愉快。

這部拍得十分浪漫的片子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了。

溫普林,獨立制片人,現(xiàn)居北京。發(fā)表有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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