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愛毛
1
天剛麻麻亮,王老漢就急著往瓜田趕。
昨天晚上,老伴的心臟病又犯了,折騰了半宿才安頓住。黑燈瞎火的,他就沒再往瓜田里去,圪蹴在老伴的身邊睡下了,卻一直都沒睡踏實。一閉上眼睛就夢見有人偷瓜。偷幾個瓜他倒不心疼,怕的是糟踏。
來到瓜田里,借著晨光,他四下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沒瞅見啥動靜,這才把一顆心放進肚里去。貓了腰剛要進瓜棚子,忽然就乜斜見井口那旮旯似乎不大對頭。
急步走過去瞅了一番,瓜倒是沒丟。讓他心疼的是,藤秧子被糟蹋壞了一大片子。他一時間納了悶,不知道那做下這事的人是居于何心。
呆愣在井口旁,他不經(jīng)意地往井口里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花花綠綠的東西浮在水面上。昨天還清泠泠的水,會有什么呢?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瞅瞅,確確實實有。花花綠綠的,像是女人的衣裳。他順手拿起一個土塊丟了下去,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一個穿了花衣裳的女人。
他嚇得如同遇到了老虎般,往后急退幾步,一屁股蹲在地上。醒過神兒來,他就開始跌跌撞撞地往村長家里跑。人還沒進門,就急赤白眼地大聲叫道:
快!快!出了人命了。出了人命了!
村長聞聲出來,好半天才弄明白:瓜田的井里死了人了。
村長畢竟是村長。見過大世面,一點都不著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愿览蠞h道:
你回去守著現(xiàn)場,任何人不得擅自闖入,我去報案。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村長就領(lǐng)著一群大蓋帽來了。
把尸體從井里打撈上來,完全不費什么功夫。井里原本就沒多深的水,尸體又浮在表面,比釣條魚上來都容易。
弄清尸體的身份更不費周折,死者身上帶著學(xué)生證,是離瓜園三里地外的B大學(xué)的女學(xué)生,名叫王蔻子。
2
王蔻子,女。二十四歲,B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生。法醫(yī)檢定,已懷有三個月身孕,系溺水而死。
3
王蔻子事件一時間成為社會的熱點話題。警方派出了專案組進駐B大學(xué)。B大學(xué)也組織了以校長和書記為主要成員的臨時偵破小組,來配合警方的工作。
雙方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研,對案子初步作出了以下推斷:
一、自殺。王蔻子跟人戀愛,懷了身孕后,男友卻移情別戀。王蔻子氣急之下,對愛情絕望,投井自殺。
二、自殺。王蔻子利用課余時間,到酒吧或舞廳作三陪小姐,不幸懷了身孕,羞憤之下,對社會絕望,投井自殺。
三、他殺。王蔻子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該男人知道王蔻子懷孕后,竭力勸其打胎,王蔻子堅決不允,以肚子相要挾。對方無奈之下,動了殺機。把王蔻子誘騙至瓜園井口,然后趁其不備,把她推下井去。
四、他殺。王蔻子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該夫之妻發(fā)現(xiàn)內(nèi)情后,氣憤難平,自己動手或雇人將王蔻子誘騙挾持至瓜園井口旁,推下井去。
總而言之,在王蔻子事件當中一定有一個男人存在。這一點鐵定無疑。有王蔻子腹中的胎兒為證。那么,找出那個男人來,便成為此案的焦點和關(guān)鍵。
按理說,找出那個男人,應(yīng)該不是一件難事。王蔻子作為一個學(xué)生,她的活動空間和交際范圍有限,只要順藤摸瓜,問題不難解決。但實際情況是,案子很快就陷入了僵局。
通過大量調(diào)查取證發(fā)現(xiàn),作為學(xué)生的王蔻子未曾與該校任何一個男生發(fā)生過戀愛。大學(xué)生談戀愛早已不再躲躲閃閃,更何況王蔻子已是研究生,如果她與誰有戀情的話,應(yīng)該是有人知道的。但大家都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她戀情的蛛絲馬跡。也就是說:B大學(xué)的在校男生已可以被排除在外了。這就有些難辦了。學(xué)校以外的范圍無邊無際,能查的線索卻只有兩條。
一、信件。那男人不管躲在這世界上的哪個角落,他總要與王蔻子聯(lián)絡(luò)的。王蔻子作為一個窮學(xué)生,既沒有傳呼,又沒有手機,那么就只好寫信了。王蔻子的遺物當中倒是有一部分信件,但對案子本身來說沒有絲毫價值。
二、電話。那男人既在校外,要與王蔻子聯(lián)絡(luò),總得偶爾掛個電話吧。但,從傳達室的電話記錄來看,也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另外,大量的事實證明了:王蔻子其人潔身自好,極少去酒吧或是舞廳,更不曾涉足過什么三陪行當。
匯總多方情況,專案組得出結(jié)論:兔子就在窩邊。具體地說:那神秘男人就在B大學(xué)內(nèi)部。而且這人是有婦之夫。
警方把學(xué)校的有婦之夫們摸了個底。研究生中有,但不多。而男教師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已婚者。兩者合在一起,不下三百人。盡管男教師們議論紛紛,頗有微詞,但事關(guān)重大,他們還是按照警方的要求,排列在學(xué)校的大禮堂里,接受了警犬的辨認。
辨認工作艱苦細致,嚴肅認真。人和狗都忙得不亦樂乎緊張兮兮的,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所有的人都沒有對上號。
4
這么一個簡單明了的案子,卻硬是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僵局狀態(tài),這使得警方頗為尷尬卻又束手無策。專案組決定暫時撤退。一來案子的確難以往下進展,二來也給作案者制造一個錯覺,讓他有一個充分表演的機會。按警方的說法是:讓狐貍的尾巴自己露出來。
校方領(lǐng)導(dǎo)雖然處在死者家屬和社會輿論的雙重壓力之下頗有怨言,但是出于禮節(jié),在專案組撤離的時候,還是出來客氣地相送。
誰知,就在雙方負責人握手言別的一瞬間,案子出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
那天,勞累了多天的警犬本已被帶上了車,它突然狂吠一聲,跳將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倒了校方的領(lǐng)導(dǎo)者之一郝教授。
郝教授,男,五十三歲。曾作過王蔻子的指導(dǎo)教師。后自訴身體欠佳,辭去導(dǎo)師職務(wù)?,F(xiàn)任系黨支部書記。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郝教授雖是已婚者,但在校禮堂里列隊讓警犬辨認的時候,他并未參加。全校已婚男人當中未參加的有兩人,一個是校長,一個就是作為系黨支部書記的他。原因很簡單:他們兩個是王蔻子案件的校方負責人,破案工作的指揮者和參與者,所以被自動排除在外。
接下來,案子進行得異常順利:警犬從教授的住室里咬出來了一雙鞋子,而這雙鞋子與現(xiàn)場留下的腳印完全吻合。案子似乎已真相大白。郝教授直言不諱地承認現(xiàn)場的腳印是他留下的。也就是說,他承認他到過現(xiàn)場。但僅此而已。他堅決否認他殺了人。他的邏輯是這樣的:
到過現(xiàn)場的人就一定是作案者嗎?王老漢也到過現(xiàn)場,派出所的公安員也到過現(xiàn)場,都要作為嫌疑人抓起來嗎?再則,他的作案動機是什么呢?好端端地他為什么要去殺人呢?
當然,他的這些辯解顯得蒼白無力,沒有絲毫的說服性。因為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拒絕回答,即:他為什么要到現(xiàn)場去。
一個大學(xué)中文系的教授,一個堂堂的系黨支部書記,犯不著黑燈瞎火地跑到離校幾里地外的農(nóng)家瓜田里去吧?而且瓜田也并不是一個可以隨時對外開放的地方,為了嚴防外人出入,瓜田的四周圍著荊棘做成的高高的籬笆墻,要想越墻而入,顯然還要費一番周
折。這對一個五十多歲,腿腳已不太靈便,骨頭已僵硬的老人來說,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更不是一件必要的事。
但郝教授堅持認為:去瓜田干什么,這是他個人的隱私,他可以不予回答。只要沒有做殺人犯法的勾當,作為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他有權(quán)利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包括王老漢的瓜田井口旁。
案子就這樣被糾纏住了。就像機器的皮帶輪被裹纏住了一樣,明明是一個很小的癥結(jié),但,硬是推進不下去了。
最后,警方?jīng)Q定作親子鑒定。雖然那胎兒只有三個月大,而且早已死去了數(shù)天,成功率不高。但警方還是堅持作。郝教授的強烈抗議也未能阻止警方強制執(zhí)行這一方案。
所有的人都在拭目以待。結(jié)果也很快出來了。
但事實證明,作與不作都同樣地于事無補。數(shù)據(jù)顯示:郝教授有50%的可能是這孩子的父親,但也有50%的可能不是這孩子的父親。這就使得事情復(fù)雜化了。
郝教授對警方聲言:你們既然證明不了我是這孩子的父親,就該考慮定我無罪。除非拿出新的證據(jù)來。否則,我有權(quán)拿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正當權(quán)益。
警方回答:我們暫時也還無法證明你不是這孩子的父親,除非你說清楚你去瓜田井口邊干什么。偷偷摸摸地闖入別人的瓜田,也不是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正當權(quán)利。
于是,問題的焦點集中在了:郝教授半夜三更去瓜田干什么。
對于這一問題,警方作出了以下幾點推論:
一、他去與情人幽會。他的情人并不是王蔻子。這女人現(xiàn)在還好端端地呆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里。郝教授很愛她,所以竭力保護她,無論如何不愿意暴露她。
二、他去與情人幽會。他的情人就是王蔻子。王蔻子懷孕后,堅決讓他負起父親的責任,他拒不答應(yīng)。王蔻子便以生下孩子來威脅他,他為了自我保護,只好把王蔻子推下井去。
三、他去交貨。當然這貨只能是白粉、偽鈔之類見不得陽光的玩意兒。他雖然身為大學(xué)黨支部書記,但經(jīng)不起金錢的誘惑,參與走私販毒,為避人耳目,所以選擇瓜田井口邊作為交貨地點。與王蔻子案件只是一個偶然的巧合,其實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
四、他去接頭。對方當然是臺灣、美國或其他國家的敵特之類。他作為高等院校的黨支部書記,自然掌握了國家的不少情報秘密。利用職務(wù)之便參與黑社會情報組織,這也不是不可能的。為避人耳目,把偏僻的瓜田井口邊作為接頭的地點,也不失為一個恰當?shù)倪x擇。與王蔻子案件毫無瓜葛。
五、他去瓜田井口邊交貨或是接頭,王蔻子去井口邊與情人幽會。雙方不約而同不謀而合地走到了同一個地點。王蔻子無意之間洞曉了他見不得人的秘密勾當,為了滅口,他只得殺人。
總而言之:身為大學(xué)黨支部書記的郝教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克服種種障礙,偷偷地潛入農(nóng)民的瓜田井口邊,決不是為著專門去兜兜風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但他硬是不招認,警方也沒有辦法獲取更多的線索。案子就在這個功敗垂成的節(jié)骨眼上又一次被擱置住了。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一再提到,郝教授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潛入瓜田井口邊”的。這并不是我們的擅自推測和杜撰。原因是這樣的:井口在瓜田的縱深地帶,而整個瓜田都被籬笆墻圍攏了起來,只有一個很小的出口。而且日夜都被王老漢嚴防死守著,哪怕一條狗想要在大白天日里走進去都有一定的難度,更不要說有著很大塊頭的大活人郝教授了。想要進入瓜田,并且摸索到井口邊,必須得在夜深人靜,王老漢睡熟的情況下才有可能。這是一個充滿著種種障礙和危險的。簡直說得上是艱難曲折的過程。
從這個角度來考慮的話,無論是作為一個情人幽會的地方,還是作為一個交貨接頭的地點,瓜田井口邊都不是一個最佳的選擇。試想,情人幽會本是一件很浪漫溫馨的事情,弄得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作賊似的,還有什么樂趣可言呢?交貨也好接頭也好,都要嚴密才行,結(jié)果卻要冒了隨時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千辛萬苦地摸索到瓜田井口旁,這似乎也不合邏輯。這樣說來,以上五點似乎都站不住腳。但是,如果要推翻以上五點的話,郝教授的行為又無從解釋了。郝教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去了王老漢的瓜田井口邊,這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他自己也承認了的。王蔻子死在了瓜田井口里,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有她自己的尸體為證。
那么,郝教授究竟為什么要到瓜田井口邊,他在那兒干了什么事情,依然是問題的焦點和癥結(jié)所在。
警方?jīng)Q定,從側(cè)面進攻,打開這個癥結(jié)。具體地說,就是暫時把這個案子放在一邊,從了解郝教授的個人歷史入手,看看能不能打出一個缺口來。
5
警方用了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從郝教授爬出娘肚子那一刻開始查起,直查到他作了他孫子的爺爺?shù)慕裉?,查了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曲曲彎彎丁丁點點整整五十三年的歷史。對郝教授其人得出了一個極其簡單明了準確的結(jié)論。
這個結(jié)論用兩個字就可以表述得清清楚楚,這兩個字可以組成一個詞:“完人”。雖然大家都知道有一句俗話叫作: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警方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郝教授其人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例外。從他們掌握的情況來看,郝教授五十三年來從不曾做過任何壞事。包括最細小的一丁點壞事。(當然,對于“壞事”這個詞語,我們有必要在此作一個界定。我們這里所說的“壞事”,指的不僅僅是犯法違紀,更重要的是不符合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比如,隨地吐痰,這是一個很細小的事情,根本談不上違法,但大家都知道,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既然算不上好事,那么,對郝教授來說就是壞事。既然是壞事,就堅決不能去做。我們這里所說的壞事,就是這么個概念。)
事實勝于雄辯。我們還是舉出一些例子來說吧。為了使人信服起見,我們不妨從最小的事例說起。
在郝教授讀小學(xué)的時候,(那時他的年齡不超過十歲),他所就讀的小學(xué)附近有一個瓜園。(這是不是一個巧合呢?現(xiàn)在距他的B大學(xué)三里地外的地方恰巧也有一個瓜園。)當時整個社會的物質(zhì)條件還很不發(fā)達,餓肚子是十分普遍的事情,許許多多的小學(xué)生們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參與過偷瓜的行動,包括一些家庭情況相對來說比較好,并不存在餓肚子問題的孩子,也有不少參與的。但郝教授硬是一次也沒參與過,這在當時是有口皆碑的。雖然他當時是肚子最癟的一個孩子,而且上學(xué)的時候恰恰要路過瓜園的柵欄邊,每天都要忍著饑腸轆轆幾次面對瓜的誘惑。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孩子們對偷瓜的興趣超過了對讀書的興趣,他們或是三三兩兩成群結(jié)隊,或是互相配合組織嚴密,樂此不疲地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偷瓜行動的成功。輝煌的戰(zhàn)果使得他們的小肚皮一個個被撐得圓鼓鼓飽漲漲,就像一個又一個小西瓜。于是在許多的時候,他們?nèi)缤蝗候湴恋男」u,不厭其煩地講述著自己驚險的傳奇故事。這些故
事都具有十分強烈的感染力,引得每一個孩子都手腳發(fā)癢,躍躍欲試。最后,有不少膽怯害羞的女同學(xué)竟然也參與了進去,使得偷瓜這一行為簡直成了一種半公開的課外活動,連老師也防不勝防堵不勝堵,最終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乎等于默許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郝教授也沒有讓自己的雙腳踏進過瓜田一次。
我們之所以花費這么多的筆墨來描繪與案情無關(guān)的偷瓜這一細節(jié),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么一件其樂無窮妙趣橫生有著無窮誘惑力的事情,郝教授硬是不參與不涉足,足見他有著極強的自我約束力和極強的原則性,雖然他當時也還只是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
到瓜園去偷幾個半生不熟的瓜蛋子來吃。無論怎么說都算不上多么嚴重的事情,但郝教授硬是不參與,因為他小小的心靈里認定了:那并不是什么好事。雖然他那時還不曾聽說過劉備先生的名言: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但他卻自覺地做到了。在以后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中,他自始至終堅守這一原則,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通融和逾越。
我們這樣說并不是憑空臆斷,而是有著充足的事實根據(jù)的。
比如,許多的男孩子,在十多歲的時候,都曾經(jīng)躲在胡同口堵截過女同學(xué),(當然并沒有多大的惡意,只不過為了把一只小小的毛毛蟲扔在女同學(xué)的身上,嚇得她們哇哇大叫之際逃之夭夭。)但郝教授沒有一次這樣的記錄。
許多的孩子,(包括男孩子和女孩子,其中以男孩子居多)都或多或少程度不等地有過不按時完成作業(yè)或抄襲別人作業(yè)的行為,這對于讀書的娃子來說似乎是極其正常而且在所難免的,但郝教授未曾有過。老師讓寫的東西他總是寫得一字不差,老師讓背的內(nèi)容他總是背得滾瓜爛熟,老師讓算的題目他總是算得一清二楚。
許多的男孩子,讀到高中甚至初中的時候,就曾經(jīng)有過給女同學(xué)寫紙條或是遞情書的記錄,但他沒有。非但如此,因為他學(xué)習好紀律好品德好而且儀表堂堂的緣故,不少的女同學(xué)曾經(jīng)向他發(fā)起過進攻,但沒有一個人能夠攻下他這座堡壘的。倒也不是他看不上她們,他完全是為著學(xué)校的制度考慮的:幾乎所有的學(xué)校都有一條成文或不成文的規(guī)定:在校期間不準談戀愛。讀到大學(xué)時郝教授依然堅持這一原則(雖然一般來說大學(xué)里對學(xué)生談戀愛已沒有嚴格的約束)。他后來所娶的老婆還是他母親給他張羅的。
許多的男人在結(jié)婚以前,都曾經(jīng)與一個、兩個或是更多個女孩子有過性關(guān)系,但他沒有。哪怕與自己的老婆,他也一直堅持到洞房花燭之夜,才按既定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那件事的。(當然在這件事情上所謂的“既定程序”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概念,這就使得當時的郝教授犯了難。郝教授一直是個堅持原則的人,在原則性不清晰的事情上。他就犯難。顯然,洞房花燭夜的程序性和原則性都不夠強。雖然進入洞房的時候郝教授清楚地明白,法律已允許他做某些事情了,但法律允許并不等于新娘子允許,因此郝教授認為,在做一些事情以前一定得先征得他老婆的同意,這好像是最起碼的原則和最基本的程序。誰知當他把問題提出來的時候,他老婆默不作聲。隔了幾天他出于禮節(jié)第二次提出來的時候,他老婆哼哼哈哈態(tài)度十分地不明朗。又過了更長的一段時間,他覺得他老婆應(yīng)該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了,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又一次誠懇而又嚴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誰知這一次他老婆勃然大怒,拂袖回了娘家,好久都不肯回來。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自己似乎是太冒昧了。為了慎重其見,他咨詢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已婚同事,他們一個個笑歪了嘴巴,他才明白,在這件事情上是不可以征詢老婆的意見的,作為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他老婆也是不可能口頭答應(yīng)的,但她不答應(yīng)本身就是答應(yīng)了。許多的時候女人們都是用“不”來表示“是”,用“抵制”來表示“同意”的,對她的尊重有時候恰恰是對她的冒犯,他應(yīng)該用行動說話而不是用語言。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他和他老婆這壺水便始終沒有燒開過。在此不必詳述。我們此刻之所以重提這件事,仍然是為了說明:郝教授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即使在原則性不強或者根本沒有原則的事情上,他也要堅持出自己的原則來。)
許多的男人甚至女人,在自己家里或者別的地方,看過一盤兩盤黃帶,至少也看過一兩本黃書,說過一兩個含葷帶素的笑話,但他沒有。哪怕在家里只面對老婆一個人,他也堅持五講四美三熱愛。
許多的男人或女人,曾經(jīng)利用工作之便,順手牽羊地占過公家的便宜,或是揩過單位的油。但他沒有。
許多的男人或女人,在自己家里或是一些私下的場合講過別人的壞話,或是抖落過別人的隱私,但他沒有。他連自家的狗都不曾隨便罵過。
許多的男人或女人,大人或小孩,曾經(jīng)把在路上揀到的一些值錢的或不值錢的物品裝進口袋拿回家去據(jù)為己有,但他沒有。他先后曾經(jīng)把在校園里揀到的六支鋼筆,三支繪圖筆交到學(xué)校的失物招領(lǐng)處,結(jié)果好多年過去了也沒有人去認領(lǐng),那是別人不用了故意扔掉的。
許多的人曾經(jīng)上班遲到過或早退過,要么就是在上班的時間里偷偷溜出去辦過自己的私事。至少也在開會的時候,偷偷地打過瞌睡,但郝教授沒有。學(xué)校里有哪一位同志的表不準了總是拿他的表來校對,因為他的表永遠分秒不爽,誤差幾乎等于零。無論他參加的什么會,他都要做認真完整的記錄,有時候會議結(jié)束以后,專職的會議記錄員還要把他的筆記借過來抄錄一部分作為補充。
許多的男人甚至女人在高興或是痛苦的時候,都曾經(jīng)喝醉過失態(tài)過言語過激過甚至放浪形骸過,但他沒有。
總而言之一句話:郝教授永遠清楚地明白哪些是該做的哪些是不該做的。警方未曾查出郝教授做過的哪怕一丁點壞事。在他的檔案上,未曾有過一丁點不良的記錄。相反,他們看到了郝教授整整兩抽屜的榮譽證書。(包括各個時期各種名目各種類別各種款式累計208件)。如果有誰是個榮譽證書收集者的話,那么郝教授可以提供給他五十年來最完備的資料。
讓警方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簡直有點不可思議的是:這么一個孔夫子般循規(guī)蹈矩墨守成規(guī)從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偷偷地摸索到農(nóng)民的瓜田井口邊干什么呢?
警方在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之后,又一次繞到了最初這個問題上來了。
現(xiàn)在,在弄清楚了郝教授的為人以后,警方不再拿對待階級敵人的態(tài)度來對待郝教授了。他們和顏悅色和藹可親,簡直是懷著崇敬的心情對郝教授循循善誘道:郝教授,我們相信王蔻子不是您殺的。我們相信您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但法律要講的是事實和依據(jù),我們懇切希望您能講清楚您到瓜園井口邊的目的。這樣既洗白了您自己,也為我們的工作找到了依據(jù)。
為了表示對郝教授的信任,一個年輕的專案組成員,(大約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
我們真的相信,您到瓜田井口邊絕對沒干什么壞事。既然不是什么壞事情,您說出
來又有何妨呢?
出人意料:郝教授突然打破沉默,以譏誚的口吻道:
你怎么知道我去那里不是做了壞事呢?告訴你們,我恰恰就是去做了一件壞事。
專案組的成員不以然的微笑著:
郝教授還是挺有幽默感的嘛。說說看,你做了什么壞事?莫不是去偷了幾只瓜不成?
聽了這話,郝教授又沉默良久。末了,嚴肅地、認真地、一字一頓外加擲地有聲地說出了一句話:
我去瓜田井口邊的目的,就是為了偷瓜。
所有的專案組成員都笑了起來。場面顯得輕松而又愉快,根本不像是在審理一個案子。倒象是在開一個座談會。
在場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沒笑,就是郝教授。他的兩眼盯著窗外,目光銳利而又深邃,仿佛洞穿了他五十三年的生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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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郝教授的敘述。中間偶有停頓,也時而夾雜一些警方的問話。為了保持情節(jié)的連貫性和完整性起見,省略不計。)
我去那里,就是為了偷瓜來著。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譏笑我,嘲諷我??墒聦嵕褪沁@樣子的。
我想偷瓜想了幾十年了。
在我還是一個幾歲的孩子時,我就想偷瓜??吹絼e的小伙伴躡手躡腳地溜進瓜園里,一身泥水地弄出一個瓜來,然后歡天喜地鉆進玉米稞子里大嚼一番,我羨慕得耳朵眼兒里都想流出口水來。我相信偷瓜是這世界上最有趣兒最好玩最神秘的事情了。但我不能參與。這并非是因為我膽怯的緣故。而是因為我知道,我始終是一個好孩子。無論是在父母的心目中,還是在老師的眼睛里。
在我們兄弟六人當中,每一個人都挨過父親的揍和母親的罵,唯獨我沒有。在家里我永遠是被奉為榜樣和楷模的一個。念書的時候,幾乎每一個孩子都被老師罰過站或是打過手板,最輕的也曾經(jīng)被責罵過。可是我沒有。在學(xué)校我永遠是被樹為標兵和樣板的一個。無論是面對家長還是面對老師,我要求自己絕對不出一點差錯。
我就這樣完美無缺地按照嚴格的規(guī)定和標準的模式成長著。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從做兒子到做爺爺,從作教授到當書記。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無論是待人還是接物,無論是從行動上還是從言語中,方方面面丁丁點點我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最優(yōu)秀、最完美、最無可挑剔,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和紕漏。
我真的做到了。
我因此得到了滿滿兩抽屜的榮譽證書。那些你們都看到了。你們肯定以為我在為那些大紅證書而自豪和驕傲?,F(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了,恰恰相反。我每一天都在詛咒它們。我把它們收集在抽屜里,并不是為了要珍存,而是要看著它們一天天變黃、發(fā)霉、最終腐朽為一堆灰土。有好多好多的時候,我想用鋒利的剪刀把它們裁成碎片,或者干脆用一把火把它們焚成煙塵。我相信,當它們?nèi)紵饋淼臅r候,一定會發(fā)出一串串噼噼啪啪的脆響,那響聲一定是世界上最痛快淋漓的音樂??墒牵恳淮?,當我要動手的時候,我就心里空蕩蕩的。我覺得那些證書仿佛就是我自己。有它們存在,我才能夠判斷和證明我是誰,毀了它們我將是個什么東西呢?
這個問題如同一條毒蛇,死死地纏繞著我,使我無法擺脫。因此,沒事的時候我常常整晌整晌地對著那些證書發(fā)呆。我搞不明白:我和證書這兩者之間究竟誰是主體,誰是客體。除了那一沓子證書以外,我找不到自己曾經(jīng)活過的痕跡,也找不到我依然活著的證據(jù)。就像一枚錢幣只有正面卻沒有背面,一個人只有臉卻沒有后腦勺一樣,這太荒唐了。我感到十分恐慌和害怕。我得證明我活著呀。拿什么證明呢?
我苦苦地思索著,快要為此而發(fā)瘋了。有一天,我忽然想,那就不妨作一件壞事吧。一件貨真價實的壞事。如果那些榮譽證書相當于一枚錢幣的正面的話,那么一件壞事就相當于它的反面了,有了正反兩面,才能使這枚錢幣完整真實地存在。我知道,這是一個刁鉆古怪不可理喻莫名其妙的想法,可是這想法是那樣真實,那樣不容置疑那樣令人興奮。對它的可行性我已不再感到懷疑,我感到茫然的是:要做怎樣一件壞事呢?要知道我是什么壞事都不曾做過的呀。這個問題折磨得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獨步在校園里,一圈又一圈,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如同一頭磨道里的驢子,急得團團轉(zhuǎn),卻又無所適從。
有一天黃昏,我一個人步出了校園,漫無目的地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很偶然地,走到了王老漢的瓜田旁。(當然我是最近才知道那種瓜的老頭姓王的。)我忽然強烈地渴望進去偷個瓜出來。雖然那是個很荒唐的念頭,但,在那一刻里,我被那個念頭攫住了,如同魔鬼附了身一般。我怎么都不能抗拒。
我在瓜田附近徘徊了好久好久,跟自己作著殊死的搏斗。最終,我還是屈服了。決定就依自己這么一次,做一回壞事。我想,這世界上的許多壞事都被別人做了:有人殺人,有人縱火,有人走私,有人販毒,有人拐賣人口,有人強奸婦女。許多人雖然沒干過這么嚴重的事情,但至少也干過偷雞摸狗(偶爾也偷偷女人)的勾當,我為什么就不可以偷一次瓜呢?難道做壞事偷東西是別人的專利不成?一個人一輩子不做一件壞事,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呢?至少是對不起警察吧?如果全世界的警察都失了業(yè)丟了飯碗,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怕是要引起世界大亂的。
但那看瓜的老漢總也不睡覺,過一會就從棚子里出來轉(zhuǎn)悠一圈。我就蹲在柵欄邊靜靜地守候著。瓜田里的燈終于熄滅了,我確定老漢睡著了以后,就悄悄地摸了進去。一下子就驚呆了。世界上居然有這么神奇的地方嗎?一個又一個圓滾滾肥墩墩的西瓜藏頭露尾地躲在藤秧旁綠葉下,像一個個調(diào)皮的小肥豬,哪一個都很可愛,哪一個都夠漂亮,一時間我有些下不了手,不知道要帶走哪一個才好。(皇帝面對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是不是也有這種疑慮呢?阿Q先生在這一點上就比皇帝從容得多了。面對未莊的女人,他游刃有余地喜歡哪個是哪個)受了阿Q先生的啟發(fā),我也瀟灑地從容了一回,喜歡哪個是哪個,順順當當手到擒來,抱了一個肥頭胖腦的家伙出來。第一次偷瓜宣告成功。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這次偷瓜之所以馬到成功旗開得勝,得益于我讀小學(xué)的經(jīng)歷。那時我雖然沒有親身參與過偷瓜行動,但我無數(shù)次聽小朋友們講過其中的細節(jié)。每一次都聽得不厭其煩直往喉嚨眼里咽唾沫。那時我覺得世界上最好聽的故事就是偷瓜故事了,簡直比大鬧天宮還要精彩。這些故事我曾經(jīng)在夢里品咂體味過無數(shù)遍,幾十年后的今天,終于能夠親身經(jīng)歷一番,而且又一舉成功,這使我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和滿足。)
盡管我的手被荊棘劃出了幾道血口子,身上也弄得滿是泥土,鞋子也險些弄掉了,但這一切都抵擋不住我激動難耐的興奮。我說不出來自己為什么會有那種感覺。但那種感覺的確是太妙了,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不可能知曉的。我想癮君子吸毒時飄飄欲仙的
感覺大抵也不過如此罷了。
糟糕的是:自從有了第一次以后,我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了,隔三差五就想去偷一次。老天作證:偷來的瓜我并沒有吃掉。我總是在第二次去的時候把第一個帶去,原封不動地放在原來的地方。有兩次,我去了半天,卻怎么也找不著原來的位置了,動靜弄得大了些,險些被王老漢發(fā)現(xiàn),幸虧我動作機敏,才安全撤離了出來。
我知道,常在河邊走,不能不濕鞋。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能這么干下去了。讓別人知道了太荒唐了。但我已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了。這行為給我?guī)砹藷o窮無盡的快感。是我今生今世都不曾體驗過的,哪怕在老婆的床上。
每一次把西瓜帶回來的時候,我總是把它藏在我辦公室里間的臥室里,用一塊細軟的綢布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擦拭,然后一遍一遍地親吻。說來也許你們不相信:有時候睡覺時,我甚至把它摟在懷抱里。我對著它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細語:仿佛它是我最親愛的寶貝。這世界上有人拿狗當寵物,有人拿蛇當寵物,我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拿一只西瓜當寵物,而且這西瓜必須是千辛萬苦偷來的。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一定是自己的神經(jīng)出了毛病,便偷偷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我一切正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定是著了魔了。為了杜絕自己偷瓜的念頭,我買來大堆的西瓜放在屋里,告訴自己說:你不需要去偷了??墒遣恍?。如果想偷而不去偷的話,我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像一只瘋狗一樣,在屋里躥來躥去,搞得滿身大汗的。在那一刻,我覺得生不如死。仿佛癮君子犯了毒癮似的。于是,我只好向自己妥協(xié):告訴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了??墒?,到了下一次,我又會對自己說:偷一個瓜算什么罪過呢?況且我也沒有把瓜吃掉,總是完璧歸趙。這妨礙了誰的利益呢?我一輩子小心謹慎地做人,什么壞事都不曾做過,偷幾個瓜玩玩不算過份吧?況且又不是真偷。說到底這不過是個游戲而已。這樣一想,我便偷得更加坦然更加理直氣壯了。而且愈偷愈想偷,愈偷愈會偷,愈偷愈覺得其樂無窮,愈偷愈不能罷手了。我沉浸在偷瓜的樂趣中,連書記都沒心思作了。作那個勞什子書記有什么樂趣可言呢?哪像偷瓜這樣有聲有色有泥有水有形有體有滋有味的。偷!我怎么能夠不偷呢?
你知道,西瓜是不能久存的。有時候,過個三天五天的,那西瓜就不能再放了。我就拿了去,偷偷地放進瓜田里,然后再偷一個出來。
一段時間以來,我樂此不疲地干著這種偷竊的勾當。我深深地沉迷在這種游戲之中,流連忘返不能自拔。就像一個孩子沉迷在他的玩具中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而且愈來愈不可救藥。危險和阻力越大越要去偷,如果哪一天王老漢恰好不在,瓜園里沒人看守,我反倒非常沮喪,完全沒有興致再偷,只好空手而返。(當然這樣的情況是比較少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的運氣是好的,能夠碰上王老漢。當然我說的碰上并不是面對面,而是我能看到他,而他卻完全發(fā)現(xiàn)不了我。有時候,我故意弄出一些動靜來,把王老漢引逗得團團轉(zhuǎn)卻又不得要領(lǐng),他畢竟是近七十歲的人了,怎么著也玩不過我的。況且我在暗處而他在明處。他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的一切他卻無從把握??吹剿铝擞制饋恚饋砹擞炙?,像一個被遙控的玩偶,我便開心得要死。你們知道,我是從來都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意玩過的。現(xiàn)在能夠玩玩,我為什么要放棄呢?)
那一天晚上,當我偷偷地抱著一個西瓜潛出瓜田,正要長長地舒一口氣時,突然看到一個人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知道那人是誰?王蔻子。
7
提到王蔻子時,郝教授的敘述顯得艱難而吃力。他炯炯的雙目變得凄迷而渺茫,仿佛籠著一層霧。他試圖穿透那層霧來使某些東西清晰地突現(xiàn)出來,但又力不從心,便用大段大段的沉默努力捕捉著什么。
所有的專案組成員都興奮得如同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警犬,睜圓了眼睛,支楞起了耳朵。在繞了一個天大的圈子以后,郝教授終于肯把自己和王蔻子聯(lián)結(jié)起來了。當“王蔻子”三個字從他嘴里吐露出來的一瞬間,謎底似乎已經(jīng)揭曉。大家都在期待著一個精彩的故事,而且有理由認為,那應(yīng)該是一個由愛情包裝起來的兇殺故事,驚世駭俗。精彩迷人。
(以下是郝教授的敘述。時而流暢,時而滯塞。時而像是在給別人講述一個悠遠的往事,時而又像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為了便于閱讀起見,我們刪除了其中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
8
王蔻子其人我認識。我所謂的認識也僅僅只能從三個角度來說:她是我的學(xué)生。她名子叫王蔻子。她的學(xué)習成績不壞。僅此而已??墒悄且粫r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幾個重要的情況:她是個女人。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她是個乳房挺拔讓男人難以抵擋的充滿誘惑力的女人。
她面色蒼白,雙眼凄楚,如夢如幻似云似霧。我覺得站在我眼前的就像一個從聊齋里走出來的女仙。那一刻,我突然好想把她攬入懷中啊。上帝作證,我以前從沒發(fā)現(xiàn)過,原來女人可以這般美麗這般可愛這般誘人。我感到奇怪:我為什么從來都不曾感知過這一點呢?我顧不得多想別的,只想立時就把她攬入懷中,親吻她紅潤顫抖的雙唇,還想解開她的衣衫,親吻她美艷絕倫的雙乳。(我是從骨子里頭就一直這么混蛋,還是突然之間變得這么混蛋了呢?)我差一點就要抬起手來了。她就站在離我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墒牵斘乙鹗謥淼臅r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上沾滿了泥巴,而且有一處被荊棘劃破,淌著血。我的渾身上下也滿是泥水,最要命的是,我的手上抱著一個西瓜。也就是說,站在王蔻子面前的,已不是往日那個滿腹經(jīng)綸的郝教授,也不是那個德高望重被眾人仰慕的郝書記。而是一個小丑,具體地說,一個偷瓜的賊。我怎么能夠抬起那雙骯臟的手,去親近在我眼前冰清玉潔像圣女一般的女人呢?(也就是那時那刻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是一個天生的偽君子)
站在王蔻子的面前,看著手中捧著的西瓜,我忽然有一個強烈的渴望:把自己的偷竊勾當講給王蔻子聽。自從我開始這種偷竊行為以后,我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心中窩藏著一個巨大的快樂,卻沒有人跟你分享,這種快樂就未免遜色了許多。我早就想講給人聽了,可是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現(xiàn)在,王蔻子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手中抱著我的證據(jù),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絕妙無比的機會。我不想放棄,于是我像一個不折不扣的無賴那樣惡作劇般地告訴她說:
王蔻子,你都看見了。我偷了個西瓜。偷來的西瓜個兒大又新鮮,最主要的,不用花錢。不用花錢就能弄個西瓜來嘗嘗,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嗎?
王蔻子呆呆地望著我,仿佛從來就不曾認識我似的。
我又一次涌起了想要擁抱她親吻她的沖動。(混蛋!)可是,一個小偷,一個賊,怎么配呢?連想想都是一種褻瀆吧?(偽君子!)為了趕走這沖動,我急忙轉(zhuǎn)身準備逃開。
這時,我忽然聽到王蔻子開了口,她似乎很猶豫,又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像是試探又像是懇求地說:
“你愿意吻我一下嗎?”
上帝作證!這是我今生今世聽到的最為悅耳動聽的聲音了。如果這個聲音能夠在我的耳畔重現(xiàn),我愿意拿生命作代價去交換。那是怎樣一個時刻怎樣一種情景啊?想一想我就會眩暈。天蒼蒼野茫茫,朦朧的月色籠罩著一個美麗的姑娘,暖風熏人空氣如洗,傳來姑娘嬌嬌軟軟的輕語:“你愿意吻我一下嗎?”愿意嗎?愿意嗎?愿意嗎?我在心里一千遍地問著自己,一千遍地回答:愿意。愿意。愿意。為什么不愿意呢?
月光下的王蔻子如同一個美麗的小精靈,她冰清玉潔的身體就像一幅立體的畫,絕艷地鋪展在我的眼前。只要我在她的唇上輕輕地吻一下,她就會被一把點燃。那熊熊烈火燃燒起來的時候,一定會嗶嗶剝剝作響,把我生命的每一個細胞都燃燒成舞動的火蛇,然后我們化作一縷輕煙乘風而去直上云霄,成為云中仙霧中神。這該是多么妙不可言的事情啊!我想象不出來,這世界上還有什么能夠與此相媲美。
可是,作為一個大學(xué)教授,作為一個黨支部書記,作為一個為人表率的導(dǎo)師,作為一個有家有室的有婦之夫,我卻去吻自己的女學(xué)生,我怎么能承擔得起如此巨大的過錯呢?我已經(jīng)犯了一個偷竊的罪,還要再犯一個更嚴重的錯誤嗎?于是我很正派很君子地說道:
“不愿意?!?/p>
當我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王蔻子癡呆呆地望著我。她的表情由凄楚變?yōu)榻^望,又由絕望慢慢地轉(zhuǎn)為平靜,最后一點一點變成了空洞。那時那刻的她,如同一個空蕩蕩的影子,飄飄欲仙,超凡脫俗。那是怎樣一種銷金蝕骨的美啊?面對這種美,沒有哪個男人能夠長時間地抵擋。當然,包括我。
然而,我要抵制。便轉(zhuǎn)過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準確地說,是逃開了。如果再多呆一分鐘的話,我就會忍不住去吻她飽滿豐潤的雙唇。吻了她的唇,我還會去吻她的雙乳。吻了她美麗的乳房后,我就會忍不住想把她整個人都摟進懷中。再然后,我就會恨不得把她一口吞進肚子里去,慢慢地消化掉,讓她融進我的血液里。
此時此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不僅是個混蛋,偽君子,而且是個標準的流氓。我是什么時候墮落成一個流氓的呢?這種卑鄙無恥的下流意識是在一瞬間滋生出來的,還是早已就偷偷地潛藏在我的意識深處了呢?我弄不明白,也說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必須逃走。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至于王蔻子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夜幕下的瓜田里,我在那一刻里連想也沒想過。我還來不及從那種驚遽狀態(tài)里醒過神來。
回到學(xué)校,像往常那樣,我把西瓜放在辦公室的里間。然后洗了一把臉,用毛巾撣撣身上的灰土,換上干凈的皮鞋,又對著鏡子正正衣冠,打好領(lǐng)帶,給頭發(fā)涂上摩絲,使自己還原為郝教授。再然后,就拿起公文包回家了。我安安靜靜地躺在老婆的身邊。卻整整一夜都不曾合眼。
那一夜,我忽然覺得我已經(jīng)躺在那里幾千年了。那張床也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千年了。我躺在那里,由一個鮮活活的小伙子,變成了面色蒼白畏首畏尾的小老頭,然后又變成了老態(tài)龍鐘行將就木的老朽。再然后,我身上的最后一點血脈也都耗盡風干了。我萎縮成了一具枯瘦干癟的木乃伊,卻依然躺在那張床上,這太可怕了。我忽然間再也不能容忍這么不死不活地躺下去了。(是因為再也躺不下去了,我才會去偷瓜的嗎?鬼知道。)可是王蔻子呢?作為一個青春妙齡的女孩子,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夜幕下的瓜田里呢?而且是孤單單的一個人。這個問題終于在深夜時分如期而至,緊緊地攫住了我。這一次我無法再逃開了。
在黎明前整整四個鐘頭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想:王蔻子她到瓜田里去干什么呢?她也是去偷瓜的嗎?她也愛上了偷瓜這一游戲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們會不會成為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如果我們真的成了一對搭檔(偷瓜的搭檔而不是別的什么學(xué)術(shù)合作的搭檔),這將是多么有趣而又激動人心的事情啊!我們的關(guān)系將發(fā)生質(zhì)的根本性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我不再是她的導(dǎo)師,她不再是我的學(xué)生。我們共同擁有一個秘密,而且是一個見不得陽光的擺不上桌面示不得人的秘密。具體地說:我們共同淪落成了一對偷竊的“賊”。這是一種多么巨大的幸福啊!既然我們共同淪落成了“賊”,既然我們可以在一起偷瓜,什么偷不得呢?我決定,第二天晚上就到那個瓜園里去,如果碰到王蔻子,我就毫不猶豫地把她摟在懷里,先親吻她的雙唇,再親吻她的雙乳,如果她不同意那也沒什么。一個偷瓜的賊,還怕被女人拒絕嗎?如果她同意,那更好,我就好好地親吻她一番?;蛘吒纱啵У羲囊律?,把她小神妖一樣的身體整個地摟在懷中,讓兩個人的心一起跳動,跳出魔鬼的節(jié)拍。讓兩個人的血液融在一起流動,激出驚濤駭浪,把整個世界都淹沒掉。一個人,能夠深更半夜偷偷地潛入農(nóng)民的瓜田里偷瓜,別的什么不能干呢?別的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呢?這樣想著的時候,第二天已經(jīng)來臨了。是一個陽光燦爛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在這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里,我懷著好得不能再好的心情去參加了一個會議。當然這是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會議。整個會議期間我都沒有作記錄。我一直在一心一意地等著黃昏的到來。我相信,月光下的精彩正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可是。沒等會議結(jié)束,就被叫了回來,說是學(xué)校里死了人。我萬萬料不到的是:死者竟然就是王蔻子。
9
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警方作了大量的調(diào)查取證工作,證明郝教授所說的一切均屬事實。校方也從微機中查出了王蔻子留下的遺書。但遺書中僅有一句話: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
匯總各方情況,警方對此案最終作出以下結(jié)論:
王蔻子之死系自殺。她自殺的原因是失戀。
10
郝教授被無罪釋放。
郝教授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一把火把自己的208件紅彤彤的榮譽證書燒了個灰飛煙滅痕跡不留。而且從此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無論見了誰他都要問人家三個問題:
一、王蔻子那天晚上為什么會提出來讓我吻她呢?
二、如果我真的吻了她,她還會去投井而死嗎?
三、我拒絕她的要求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起初人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一遍又一遍地引誘他述說當時的詳細情況。后來,大家都不再提起這件事了。郝教授自己一提起來,別人就搭訕著走開,弄得他像被狼叼走了兒子的祥林嫂似的。
可是這三個問題糾纏得他無法安寧。他像著了魔般地想要弄明白這些問題的答案。于是他只好又去找了心理醫(yī)生。醫(yī)生對他的問題作了以下分析:
王蔻子系因失戀而死,這已經(jīng)是作了定論的。她失戀以后,對這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死心絕念,準備以投井的方式了結(jié)一生??墒?,對生命的本能留戀,使她在去赴死的最后時刻仍然心存猶豫。(一個活生生而且又十
分年輕的生命,對于死的猶豫顯然是可以理解的)恰在此時,她遇到了郝教授。當然,那時,對王蔻子來說,郝教授僅僅是個男人而已。于是王蔻子對自己說:如果我遇到的這個男人肯吻我一下,我就活下去,否則,就死心踏地去死。
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種推測。另一種可能是:
王蔻子在心里也是喜歡郝教授的。郝教授雖然年過半百,但英俊魁梧儀表堂堂,又作過她的指導(dǎo)教師。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在女人的眼中自然不失其魅力。雖然王蔻子準備為了另一個深愛的男人去赴死,但并不妨礙她渴望郝教授一吻,而且又是在赴死前這一極其特殊的時刻里。
無論怎么說:郝教授“吻”或者“不吻”,是導(dǎo)致王蔻子決定“死”或者“不死”的一個關(guān)鍵因素。雖然這是一個極其偶然的突發(fā)性因素。但這個世界上什么不是偶然突發(fā)的呢?生命本身不就是一連串偶然的結(jié)果嗎?一對男女在一個偶然的時間里相識,在一個偶然的地點結(jié)為夫婦,然后在一個偶然的時刻里由于一段偶然的激情,孕育出了一個偶然的結(jié)晶。再然后,由于一個偶然的因素結(jié)束掉,這不是很正常嗎?
也就是說:(當然這一切都是那個心理醫(yī)生的臆測)王蔻子在去赴死的最后一刻,遇到了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個男人郝教授。在生與死的最后迷惘里,她把抉擇的砝碼押在了郝教授的一吻上,就像許多情況下,我們所做的那樣。
不是嗎?許多的時候,面對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我們無法用邏輯或是理性來解決問題,于是只好使出最簡單也最無奈的辦法:拿出一枚硬幣來,以投幣的結(jié)果來作出決定。當那錢幣落地時是正面,我們便這樣做;如果是反面,我們則那樣做。而錢幣是正面還是反面,那是由上帝來掌管的。
也就是說:在王蔻子投井前的最后時刻里,郝教授很偶然很榮幸地充當了上帝的角色。(當然,他并不自知)雖然王蔻子的死有著充足的理由,那理由與郝教授毫不相干,但郝教授充當了她死亡的最直接誘因。就像一個人準備好了炸藥包,也安裝好了導(dǎo)火索,而郝教授卻在無意間用一根小小的火柴引爆了它。
換言之,如果郝教授當時吻了她,也許就熔化了她心中的那砣冰塊,從而把她從死神那里拉回來。
那么,現(xiàn)在就剩下第三個問題了:郝教授拒絕王蔻子的要求,是“對”還是“錯”呢?郝教授覺得他一生都被“對錯”這兩個字糾纏著,卻永遠都計較不清。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活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的啊。但心理醫(yī)生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卻是模棱兩可,令郝教授非常不滿意。醫(yī)生是這樣說的:
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問題是無法用“對”或是“錯”來回答的。你可以說一個人活得很快樂或是很痛苦,也可以說一個人活得很成功或是很失敗,卻不能說他活得很正確或是很錯誤。上帝在創(chuàng)造人類的時候,沒有制定過有關(guān)的細則,這不知道是上帝他老人家的疏忽還是他的高明。
郝教授聽得一頭霧水莫明就里。只好長嘆一口氣,然后再感慨一句:
“人生中的有些錯誤你如果不去犯的話,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啊?!?/p>
誰也不曉得他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提出來要跟老婆離婚,而且態(tài)度十分地堅決。誰都知道,他們是一對從來不曾紅過臉的恩愛夫妻啊。
大家都說,他老了。怕是開始糊涂了。
11
跟王蔻子談戀愛并導(dǎo)致她懷孕的那個男人是誰呢?又是不是由于這個男人而使王蔻子走向那口井呢?這至今仍是個謎。不過曾經(jīng)關(guān)心和議論過這件事的人們由于工作和生活的繁忙和沉重都慢慢地將這件事淡忘了,只有郝教授總在思考著那道“吻”與“不吻”的難題,王蔻子的形象自然常在他眼前出現(xiàn)。
責任編輯張守誠
插圖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