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金虎

那年春天的一個黃昏，夕陽作了垂死地掙扎，不得不落入地平線之下。接著，滿天的火燒云又血一樣潑灑開來，成了白日真正的回光返照。濃彩重墨地涂抹著江邊那一片楊樹林和江堤上的小草。

在這幅背景之下，古里村南的江堤上，蠕動著兩個緊挨在一起的人影。如血的晚霞映照著她們，使她們紅光滿面。和這種熱烈的暖色不相襯的是，她們那佝僂的腰身和滯重的腳步。

她們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完成某種高難動作。終于，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摔倒在江堤的土路上。

“媽媽……”旁邊的那個女子也撲倒在地，用手搖著側(cè)身躺在地上的女人喊：“媽媽……你醒醒……”她無助地哭起來。

這時，從江堤腳下的一座草房里走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來。她穿著一身綴滿補丁的破爛衣服，臉上露著黃表紙一樣的菜色。聽見哭喊聲，她看了一眼江堤上那兩個女人，然后慢騰騰地朝江堤上爬去。

“姑娘，么子搞的……”婦人到了江堤上，慌忙蹲下身。“姨，我媽是餓的……”姑娘扭過頭，臉上早已糊滿淚水?！翱斓轿壹胰?，弄點吃的!”婦人說著就把地上的那女人往起拉?！肮媚?，用勁，把你媽扶到我背上!”婦人費力地馱著那女人朝堤下走去。但沒走幾步，那婦人也摔倒了。由于饑餓，那婦人的力氣也是有限的。但這一摔，倒驚醒了剛才餓昏的女人。于是，兩個人攙著她走進(jìn)了江堤腳邊的茅草屋。

草屋的主人就是古里村的山娥嬸。她有一兒一女，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小兒子十八歲，還沒找到媳婦。其時，她家里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天快要黑時，小兒子富來從江邊的楊樹林里挖野菜回來了。富來倒長得高高大大，看不出饑餓的樣子。他的目光馬上落到那位姑娘的身上。那姑娘使他激動和興奮。姑娘名叫云英，那年才十四歲。不久，云英就和富來結(jié)了婚。云英就是這樣來到古里村的。

云英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原野上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對于云英的美麗毫無知覺。我直到云英來故鄉(xiāng)三年后才出世。在那個春天的黃昏，我的細(xì)胞和靈魂還分散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

云英的美麗根植進(jìn)我的幼年，因而根植進(jìn)了我的記憶。直到今天，我依然認(rèn)為，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身材高挑豐滿。她的面貌……我想我還是不說為好。面對云英稀世的美麗，我是不能全面準(zhǔn)確地表達(dá)出來的。曾經(jīng)有許多次，我想在小說里精細(xì)地描寫她的美貌，但剛要下筆我又膽怯了，想起她的美，我怕筆力不能順從心愿……

富來娘山娥嬸是在云英來的那一年冬天餓死的。她不愿搶食兒子和媳婦的口糧，絕食而亡。我想，如果她春天不遇見云英母女倆，也許到了冬天她就不會餓死。她搭救云英母女，可能主要是想為小兒子找個老婆。

我奶奶時常說我是個機靈鬼，瞅準(zhǔn)了災(zāi)荒已經(jīng)過去，才來到這個世界。

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大姐和二姐常常晚上去給云英做伴。那時在生產(chǎn)隊里，男勞力經(jīng)常到外面出差去買化肥、農(nóng)藥、種子等一些生產(chǎn)物資，晚上就不得回家。還有看隊屋、到田地里搭就的窩棚里看快要收獲的莊稼，都是男勞力晚上的任務(wù)。富來經(jīng)常被攤派著干這些事，富來晚上不在家的時候云英就害怕，她于是求我奶奶，讓我的大姐和二姐晚上去給她做伴。起初，我是不和姐姐們一道去的。我的奶癮很大，極喜歡喝奶，到三四歲的時候我白天還要喝好幾次奶；而晚上，我則躺在母親的懷里，整晚叼著母親的一只奶，一只小手還要摸著母親的另一只奶，我的感覺很靈敏，即使是睡著了，母親悄悄地把奶頭抽走我也立刻驚醒，馬上就哭鬧。因此我晚上總是挨父親的打。家里只有我一個是男孩子，白天我無論怎樣吵鬧，父親都是不打我的。那時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晚上總是打我。也許是挨父親打的緣故，也許是出于好奇的天性，一個有著明亮月光的晚上，我看見大姐、二姐又蹦跳著跑出門準(zhǔn)備給云英去做伴，我突然就哭了，緊接著就追了出去?！拔胰ィ胰ァ蔽覒B(tài)度堅決地哭叫著。奶奶和母親阻擋了一陣，終于拗不過我，便讓兩個姐姐帶我去了。睡覺時自然是云英帶著我睡在一頭。剛上床時我睡得挺好，很快就睡著了，但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哭喊起來：“我回家，要媽媽……”我那時就覺得很難受，也不知那里難受。一個姐姐說道：“他肯定是鴉片癮發(fā)了!”那意思是奶癮犯了。我當(dāng)時不知道鴉片是什么，照舊在撒潑，嗓子都哭啞了。云英把我摟進(jìn)她懷里，說道：“尚武，這里有奶，你喝吧!”我馬上就不哭了，臉面迫不及待地貼到了她敞開的胸部，像豬吃食一樣尋著了她的奶子，一口咬住了奶頭，一只手又習(xí)慣性地抓住了她的另一只奶子。云英的奶頭很小，但她的奶子很大，而且挺拔、飽滿、光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的奶子，盡管她沒有一滴奶水。母親的乳房像故鄉(xiāng)菜園籬笆上的瓠子，從她的胸部吊下去，圓筒一般，又細(xì)又長；這也難怪，這兩只瓠子已經(jīng)養(yǎng)育了五六個兒女，我三四歲了還在拼命吮吸著她的汁液。奶奶的乳房像癟癟的豬尿泡，只剩下兩層皮，不知怎么就掛在了那干柴一樣的肋骨上，掉又掉不下來。家里殺豬時姐姐們偷過豬尿泡給我玩，我喜歡用嘴含住那細(xì)長的口子，使勁往里面吹氣，讓它鼓脹起來，當(dāng)氣球戲耍。有一天晚上我和奶奶睡覺時，就含住了那奶頭，但我不吸，而是往里吹氣，一面吹一面用手摸，可那奶子就是鼓不起來，還不如豬尿泡。從那以后，我對奶奶的乳房就不感興趣了，即使奶癮發(fā)了也不理它。男人的喜新厭舊也許從幼年就已開始。我四歲的那個子夜時分，當(dāng)我躺在二十歲的云英懷里，玩弄著她那豐滿的乳房，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我知道她在騙我——她想讓我喝奶，使我不哭，可那細(xì)小、柔嫩的奶頭里沒有一絲奶水滲出。盡管如此，我依然貪婪地品嘗著她那水蜜桃一樣的乳房。第二天，我就不喝母親的奶了。母親夸我長大了，懂事了，還說：“這伢子，說戒就戒了!”。其實，我是還在想著云英的乳房，對母親的乳房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疏遠(yuǎn)。

那是我最早的對異性朦朧的迷戀。自那第一個夜晚之后，只要姐姐們?nèi)ソo云英做伴，我都會緊緊跟隨。上床之后，只要煤油燈一熄我就會掀起她的上衣，輪流吮吸她的兩只乳房。等我到了五六歲，許多個夜晚，當(dāng)我吮吸云英乳頭的時候都會聽見她輕聲哼叫。我很害怕，就停止了動作。這時云英就抱緊了我的頭，把我的嘴往她的奶頭上按。我遲疑一下，便又繼續(xù)吮吸。這種情形一直到我上小學(xué)接受啟蒙教育才宣告結(jié)束。

上學(xué)之后，我突然有了羞恥之心，晚上再也不跟姐姐們?nèi)ピ朴⒓伊?。白天在路上碰見云英，她笑著說：“尚武，長大了，念書了，不到我家去了?”我就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也不說話，就匆匆地走過去。

上學(xué)了，和原來的小伙伴的關(guān)系更密切了。我們一道上學(xué)放學(xué)，一道玩耍搗蛋。隊長的兒子胡李，我家隔壁毛狗的兒子黑鴨，他們和我在同一個班念書，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有一個女孩兒，是我的一個本家叔叔的小女兒，叫美玉的，也在我一個班，和我也很玩

得來。胡李的父親就是我們隊的胡隊長，他母親姓李，所以他叫胡李。他比我們大一歲，因此成為我們幾個人的領(lǐng)導(dǎo)。但有時他把我們管得太嚴(yán)，我們也會在背后叫他狐貍。黑鴨長得很黑，他五歲就會游泳，所以叫黑鴨。黑鴨的父親毛狗卻很白，不像一個種田人，面貌在我們隊的男人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玉應(yīng)該是我的堂妹，她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她除掉和我同學(xué)外，還經(jīng)常和我的姐姐們在一塊玩，所以在外面我一直護(hù)著她。

課后和假期，胡李如果準(zhǔn)備到什么地方去玩，第一個就來找我，叫我去通知黑鴨和美玉以及其他小伙伴。我基本上是一個通訊員的角色。胡李經(jīng)常指揮我們和“敵人”打仗，這時美玉就叛變了，變成了一個女叛徒，然后胡李就被捕了，最后他視死如歸、英勇就義，倒下去之前，他站在高處大叫：“打倒國民黨反動派!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接著幾聲槍響，他就倒下去了。有時胡李正喊著，突然望見了他父親胡隊長，他就沒了一點英雄氣慨，嚇得抱頭鼠竄。這多少有損胡李的形象，我有時就不服他的領(lǐng)導(dǎo)，獨自跑去找黑鴨玩。夏天的時候我想學(xué)游泳，就把奶奶給的兩個糖果分給黑鴨一個，求他教我學(xué)劃水?！吧形?，糖果我不要，你明兒教我爬樹好了……”黑鴨把糖果又還給我，“只是這事不要叫你家里人曉得，要曉得了，你奶奶就會跑到我家罵!”黑鴨從小就有毅力，不輕易接受別人的禮物，而且肯動腦筋，遇事想得周到。和他父母以后的行為相比，仿佛黑鴨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那個夏天，在遠(yuǎn)離村莊的池塘里，黑鴨認(rèn)真地教我學(xué)游泳。順便黑鴨也要摸一碗魚蝦回去。在我學(xué)得差不多能劃幾下的時候，這事終于被我家里人知道了。我父親用楊樹枝條抽打了我一頓；我奶奶跑到黑鴨家里去數(shù)落，說是池塘里的水猴子(鄉(xiāng)間傳說里的一種水鬼)特別多，你們兩個飯吃飽了，想做水鬼呀!“以后不要在水里玩了!”黑鴨的父母把黑鴨罵了一下也就算了。后來，我還是偷偷地跟著黑鴨學(xué)會了游泳。美玉是女孩子，嘴比較饞。我會爬樹，不要說在小伙伴們面前，就是在古里村的大人眼里也是出了名的。當(dāng)然，這爬樹也是很危險的，同樣要瞞著家里人。美玉喜歡到我家里來玩，我有時就把她帶到外面去瘋跑。桑樹果實成熟的時候，無論是矮小的桑樹還是高大的桑樹我都要爬上去，摘下那紫黑色的果子給美玉吃，當(dāng)然我自己也吃。我們從家里偷一包火柴，跑到江堤外的楊樹林里，美玉開始揀枯枝枯草，我則爬到那高高的楊樹上，從鳥窩里抓下鳥蛋，用濕泥巴包了放在火上燒著吃。有時我們也到江邊的蘆葦叢里尋找竹雞吃。竹雞不是動物，而是一種類似于蘆筍和竹筍的植物，比較鮮嫩，吃到嘴里甜絲絲的。這東西不對我的口味，可美玉喜歡吃。

鄉(xiāng)下孩子，無論怎樣嬌慣，參加勞動是必需的。從二三年級開始，我們就要為家里做事了。課余時間和節(jié)假日，我們割豬草、揀豬糞、拾柴禾、放牛。放學(xué)后回到家里，我們丟下書包就拿起菜籃子和鏟刀，到田邊地頭或者江邊的楊樹林里、蘆葦叢中割豬草。我還記得那些豬菜的名子，像什么馬蘭、魚蒿、地心菜、藕心腸等等。這些豬喜歡吃的菜總是很瘦小，老是填不滿菜籃子。而那些豬不吃的菜，像野萵苣、癩蛤蟆菜卻總是粗壯、肥大。揀豬糞也是我們每日的必修課。我們拎著糞筐子，拿著糞鏟子，在村莊里、江堤上到處搜尋，像餓狗在尋找食物。碰到狗屎，我們也會把它揀到糞筐里去的。不過狗屎很臭，我們通常要用豬屎把它蓋起來。這些糞便揀回家，傍晚送到生產(chǎn)隊的大糞窖旁由記工員過秤，每十斤豬糞記一分工。我們時常也為自己能替家里掙工分感到自豪。因為經(jīng)常揀豬糞，在野外跑，我們看夠了公豬和母豬、公牛和母牛、公狗和母狗的交配。公牛的生殖器老長，剛開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以為是牛腸子掉下來了，嚇得大叫，被旁邊的大人和大孩子笑了一通，才紅了臉，突然明白了。公狗和母狗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它們交配時很難分得開，即使你用棍子驅(qū)趕，它們也死不分離。你能棒打鴛鴦，卻打不散公狗和母狗。拾柴禾主要是在楊樹林里和蘆葦叢中。我們趁護(hù)林員不在的時候，拾被風(fēng)吹落到地面上的枯枝?；蛘吲艿教J葦叢中偷已經(jīng)枯黃的蘆柴。蘆葦叢掩蔽性很好，是孩子們玩耍的樂園，我們拾柴時經(jīng)常躺在里面休息。我的印象中好像有這么一件事，具體細(xì)節(jié)已記不清了。那天，只有我和美玉去揀柴，不知不覺就跑進(jìn)了蘆葦叢里。我們并肩躺在草地上，接著就互相撓癢嬉戲起來，最后不知怎么就學(xué)起了動物的交配。美玉的下身脫光了，我的下身也脫光了。她跪趴在地上，我像一只小公狗一樣爬到了她的屁股上。我那時的小雞跟手指頭一樣，根本弄不出什么名堂，玩了沒多長時間就覺得沒味道了。我們爬起來穿好褲子，走出蘆葦叢。我們當(dāng)時都沒什么感覺，那種體驗有點像成年男女之間的握手。我現(xiàn)在說這件事總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少年時代的一個夢?但夢不可能在頭腦中存留這樣長的時間，估計還是確有其事。放牛這件事有苦有樂。胡李、黑鴨、美玉還有我的五姐都放過牛，唯獨我沒放過。沒做過的事總想做，所以他們放牛時我總找借口跟在后面。因此我也學(xué)會了騎牛，可以騎在牛背上用楊樹枝條把牛抽得飛奔……

我越來越不喜歡胡李了。他霸道、自以為是，有時頤指氣使，好像自己真是什么英雄好漢。有一次他讓美玉當(dāng)?shù)刂髌?，美玉不干，他罵她，我出面制止，他就要打我，被黑鴨拉住了。后來的一段時間我們就不說話了。

我喜歡黑鴨，他聰明能干，性情溫和，很小就知道為別人著想。他學(xué)習(xí)比胡李好，勞動在小伙伴當(dāng)中是最出色的。他最拿手的活計是捉魚摸蝦，釣黃鱔抓鱉。他幾乎每天都能搞一些新鮮的水產(chǎn)回來，給家里人享受。自從和胡李鬧了矛盾之后，我就整天和黑鴨呆在一起，——無論是在學(xué)校里還是回家之后。胡李看在眼里，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有一天在路上，我和胡李碰到，他主動喊我：“尚武，到哪落去?”。我也只好表示和解，道：“我去釣黃鱔。”經(jīng)常和黑鴨在一起玩，我也學(xué)了幾手。胡李搶著說：“我也去……”我想了想，不好推辭，就說：“好吧?！?/p>

我們一道朝前走去。沒走幾步，胡李突然把嘴貼近我的耳朵，輕聲說：“我跟你說一個事!黑鴨的大大和富來老婆困覺……”?！昂驮朴?你胡說!”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胡李急得睜大了眼睛，說：“大人都這么說，不信你去問大人!”。我看了他一眼，有點相信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一個小孩，怎么可能去問大人這樣的事?一定是胡李在撒謊，他想以這樣的事挑撥我和黑鴨的關(guān)系，使我不和黑鴨在一塊玩。想到這里我沉著臉說：“我不釣黃鱔了……”說著，我不理胡李，一個人掉頭朝回走去。

我不相信這件事。云英那么好看的一個女人，一副面善的樣子，既聰明又能干，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云英是小學(xué)畢業(yè)生，在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會議上，逢著會計不在她還能為大伙讀報紙。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女人，有點文化就更增加了許多美好。鄉(xiāng)下婦女是很會

罵人的，但云英從來不罵人，說話總是輕聲細(xì)語，你罵她，她也不回嘴。那年月鄉(xiāng)下很少有毛線，但用棉花紡的紗線還是有的。云英能用竹針將這些紗線編織成精美的衣褲和背心，那手藝在我們古里村也是找不出第二個的。云英不保守，有誰想學(xué)編織她都熱心相教。她在家里，家務(wù)活從不讓富來插手，把富來拾掇得干干凈凈。她自己身上也總是清清亮亮。在隊里勞動，凡是女人們用的工具，如鋤頭、鐵锨、釘耙、篩子、簸箕和連枷，她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更為少見的是，連使牛這種男勞力干的活她也會。她會犁田，會驅(qū)耙，會趕著牛拉動石磙打場。只要用牛的地方缺少男勞力她就自動去頂上。由于她的能干，前不久社員們選她當(dāng)了婦女隊長，聽說大隊里還想培養(yǎng)她當(dāng)婦女主任，怎么現(xiàn)在竟傳出她和毛狗困覺的事來?況且，在我們隊的婦女當(dāng)中，除掉我母親，云英和黑鴨的母親紫桃的關(guān)系是最好的。這一年來，云英和紫桃的關(guān)系甚至超過了和我母親的關(guān)系。她們上工下工走在一起，連勞動當(dāng)中去方便也手牽著手。平日里她們每天都互相串門，親熱得讓人羨慕。云英和富來只兩個人過日子，掙的工分又多，所以家里過得比較寬裕。她來紫桃家串門，時常會帶一些東西給紫桃，像小菜呀，針線呀，布頭呀等等。而紫桃去云英家串門，則時常向云英借一些東西，如柴米油鹽醬醋茶等日常生活用品。事后紫桃去還，云英卻常常不要。當(dāng)時隊里的一些婦女眼紅，經(jīng)常在背后嚼舌頭，說云英和我母親、紫桃熱乎，是想讓我母親和紫桃教她生孩子的經(jīng)驗。在我們小隊里，數(shù)我家和黑鴨家孩子最多，都有五六個。而云英從十四歲和富來結(jié)婚，十來年過去了還沒有懷過孩子。我那時確實不明白，既然云英和紫桃的關(guān)系那樣好，她怎么會做出傷害紫桃的事情來呢?

那天我聽胡李說云英和毛狗的事，心里很不高興，急著想探明究竟。我回到家里，父親和母親已收工回來了，正坐在飯桌旁歇息，奶奶這時從灶間走出來，說道：“怪不得今年再不讓老二、老三去給她做伴，原來是讓毛狗去了!這個不要臉的……”奶奶氣得好像說不下去了。我這才想起，這一年來云英確實再沒來喊過姐姐晚上去給她做伴。“也難怪，她長得那么好，哪個男人不想她!”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道?！澳莻€狐貍精，一天到晚打扮得花鳥雀一樣，八成是她勾引的毛狗!”奶奶說著把她的一只小腳跺一下，接著又把兩只手拍了一下?！斑@事富來怎么就不曉得?”父親說道?！袄匣⑦€有打盹的時候呢!”奶奶說著又走進(jìn)了灶間。這事看來是千真萬確了!我無精打采地走進(jìn)里屋，像生病一樣爬到床上，躺了下來。

我童年的心田里一株最美的花朵凋謝了。以前在我的心中，她不僅外貌美麗，而且心地也無比美好，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消失。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被黑鴨的母親紫桃的哭叫聲驚醒了。我跑了出去，就看見紫桃站在自家門口，朝著富來家的方向高聲罵著云英和富來。她罵一聲就拍一下巴掌，然后雙腳并齊往上蹦跳一次，最后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伸直雙腿，雙手在雙腿間的地面上輪流拍著，一聲一聲地哭，上半身像鐘擺一樣一前一后地動著。那樣子挺滑稽可笑，但我笑不出來。我們走近前去?！澳銈€不要臉的騷貨，一次兩次也就罷了，老娘也不和你計較，你不該老纏著他不放……”紫桃哭得很傷心，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和口水，她又不時地用沾滿塵土的手去擦，結(jié)果弄得面孔像花貓一樣。黑鴨弟兄幾個正在把他們的母親往起拉，但怎么也拉不起來。黑鴨的兩個姐姐也雙雙朝著云英家的方向罵得不可開交，罵得和她們小姑娘的身份不相稱?！澳銈€狐貍精，把他迷得再不理我了。我和他以往好得沒的說，他每晚都用手膀子給我當(dāng)枕頭，如今他再不給我枕了!你個婊子，害得我好苦哇……”紫桃越哭越傷心，開始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脯，打了幾下，想想又突然爬了起來，朝云英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也叫罵：“你個不要臉的，老娘今個跟你拼了……”。這時，我們看見黑鴨在把他母親往后拉，還哭喊道：“媽，快回家，人家笑死了!”但黑鴨的阻擋是徒勞的，因為他的兩個哥哥在和他唱反調(diào)，一人挽著紫桃的一只手，把她往前拉。黑鴨的兩個姐姐頭前打沖鋒，嘴里還喊著這次行動的口號：“今天去要把那小賣×的衣服脫光，叫隊里的公牛去戳她!”他們在前面走著，還沒走幾步后面又傳來一陣亂叫，黑鴨的父親毛狗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穿了一身新衣服，腳上還有一雙半新的黃軍鞋，正在向江堤上跑去。“你個討厭的婆娘，說話不算數(shù)!我們?nèi)齻€人說得好好的，你現(xiàn)在又反悔，把事情搞出來，叫我糊了一臉的屎……我沒臉了，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毛狗一面跑著，一面大聲哭喊著?！懊罚悴灰錾凳隆阙s緊回來!”我父親驚叫著就追了上去?！白咸遥氵€鬧，非要出人命不可!”我母親也大聲喊著紫桃。紫桃那一班人早已站住了，見毛狗在江堤上奔跑，嚇得全追了上去。但人們都跑不過毛狗，他已經(jīng)到了江堤外，很快就進(jìn)了楊樹林，最后一閃又進(jìn)了蘆葦叢。那天生產(chǎn)隊沒有出工，隊長發(fā)動全體社員在蘆葦叢里和江邊尋找，但找到天黑也沒看到毛狗的影子。這天晚上毛狗的家里人哭得可就慘了。第二天隊里不能再歇工了。毛狗的幾個本家親戚只好到遠(yuǎn)方的親戚家去找。這天云英和富來關(guān)了大門，整整一天都縮在家里，估計是一下子不好意思見人。紫桃當(dāng)然也歇了工，她躺在床上，哭幾聲毛狗就罵幾聲云英。人們這時普遍同情紫桃，罵毛狗和云英。

三四天之后毛狗回來了，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臉孔由于好幾天沒洗變得污穢不堪。他走時穿的那一身新衣服，沾滿了灰塵和稻草屑。他好像還掉進(jìn)過一個不太深的泥坑，那半新的黃軍鞋已經(jīng)變成了干泥漿的顏色。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也不知這么多天他吃了幾頓飯。到村里的時候，他耷拉著腦袋，也不看任何人，灰溜溜地走進(jìn)了自己的家門。毛狗回家后，紫桃就停止了哭罵。第二天，他們就一道出工了，似乎事態(tài)平息了。

又過了一天，人們正在家里吃中飯，就聽見毛狗家門前又有哭鬧聲傳來。隊里的人又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紫桃，當(dāng)著大家的面，我得把事情說清楚……”云英將眼光在從紫桃身上轉(zhuǎn)向大家，“富來不生孩子，當(dāng)初我和你商量好了，讓毛狗和我生個孩子，你現(xiàn)在……”?！皼]有的事……沒有的事!你這個婊子，胡說八道!你自己勾引毛狗，還編出這樣的話，我……我打死你……”紫桃說著突然竄到云英面前，以極快的速度打了云英一耳光。云英用手捂著臉，眼里一下子盈滿了淚水。這時黑鴨的幾個哥哥姐姐也跑到云英跟前，對她拳打腳踢。黑鴨沒有參與這個行動。他一個人坐在自家的大門檻上，垂著頭在嗚嗚地哭。面對幾個孩子的踢打，云英也不還手，只是一個勁地退讓。我的父母和胡隊長他們上前拉開了黑鴨的兄姐。云英看看周圍的人，忍不住蹲了下去，捧著臉哭起來?！霸朴ⅲ銊偛耪f是和紫桃、毛狗他們商量好的，毛狗為你生一個孩子?”胡隊長低頭看著云英，問道。云英抬起糊滿淚水的臉，無言地點著頭。

她那天穿了一件花襯衫，她不停地用那花袖子擦著眼淚。人們開始同情云英，轉(zhuǎn)而說紫桃的不是了，說她貪圖小便宜，得了人家的好處就什么事情都答應(yīng)，現(xiàn)在可好，鬧得不可收拾了。見形勢發(fā)生了變化，紫桃急了，一個勁地說：“那婊子說的全是假的，你們別信她的……”。但到了這時候，紫桃的分辯已沒有一點說服力。連我們小孩子都聽出來了，云英和毛狗困覺是經(jīng)過紫桃同意的?！澳銈€婆娘說話不算數(shù)，自己撒謊，還說別人說假話……”毛狗突然從屋里沖了出來，把在門檻上坐著的黑鴨也絆倒了，“云英，你莫哭，現(xiàn)在沒人相信她了!”毛狗竟然走到云英跟前，一把拉起了她。紫桃一見，發(fā)了瘋似地奔過來，準(zhǔn)備撕打?！霸朴ⅲ覀冏摺泵纷ゾo云英的一只手，撒腿就跑。那云英竟也配合默契，很快就跟著毛狗跑得沒影了。紫桃一下子躺倒在地，變成了一個仰八叉，哭得昏天黑地?！霸朴⒁彩牵闩軄碚f明白是應(yīng)該的，可你不該穿花衣服!你穿花衣服來，不是又要迷糊毛狗?看看，他又叫那花狐貍引走了!”這是我奶奶一面指點著她的那根拐杖，一面發(fā)表的高見。她的話惹得許多人笑起來。“我的命真苦呀，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呀……”紫桃哭著就爬了起來，“我不活了，我去尋死……”她說著跑進(jìn)了家里。圍觀的人嚇得也擁到了她家的大門口。在眾人的注視下，她在堂屋里找了一根繩子，然后跑進(jìn)她和毛狗的那間臥室，也不關(guān)房門，就在床檔上上起吊來。大家不可能看著她死，她這次自然死不成。后來，由于毛狗不停地去找云英睡覺，紫桃多次尋過死，但都沒有死成。她死不了是有原因的，她總是瞅準(zhǔn)了有人在現(xiàn)場或馬上能被人發(fā)現(xiàn)才尋死，如果周圍或比較近的地方?jīng)]有一個人，她是不會尋死的。搞到最后，她尋死時別人看見了也不去拉，心里說：紫桃又在嚇唬人了!比如有一次，她趴在江岸邊的水里尋死，被胡李的爺爺看見了，那老頭子開玩笑說：“你別嚇我，我可不會游泳!你稍等一會兒，我回去喊人來!”那老頭說著就往回走。走到半路，心想她這次要是真尋死，那可如何是好?老頭便又轉(zhuǎn)了身，朝江邊跑去。他穿過那片蘆葦叢，就看見紫桃已經(jīng)從江里爬了起來，正在往岸上走呢。紫桃的不想死是無可非議的，這說明她依然熱愛生活、熱愛她的孩子們、熱愛毛狗，說明她對毛狗還沒有失望，還盼望毛狗用手膀子給她當(dāng)枕頭使。

云英的丈夫富來是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他比毛狗有力氣，卻沒有毛狗標(biāo)致，也沒有毛狗精明。毛狗的像貌在我們隊里是第一，而富來的力氣在我們隊里也是第一。我們隊的男人，只有富來一個人能夠雙手插進(jìn)那只打場用的石磙兩頭的圓槽里，猛一用力將石磙提起。但富來特別老實，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在路上碰著女人還臉紅。他還有點結(jié)巴，時常惹大伙發(fā)笑。所以，和別人交往時他很少說話，像一截樹樁。云英和毛狗的事情爆發(fā)后，人們說富來老實得連自己的女人也不敢使用，眼睜睜看著老婆被別人用了，也不敢說個不字。但他的自尊心還是有的，竭力掩蓋云英和毛狗的事——盡管那無異于此地?zé)o銀三百兩。比如，就在云英和毛狗的事鬧得滿村風(fēng)雨，紫桃整天尋死覓活的時候，有刻薄、好事者恥笑富來：“富來，毛狗晚上到你家去了，你睡在哪里?”。富來紅著臉說：“我每個晚上都和云英睡在一起?！薄澳銈?nèi)齻€人睡在一張床上?”那人窮追不舍。富來低下頭，臉更紅了，嘴里說：“你胡說什么?只有兩個人?！蹦侨擞中χf“只有兩個人，那也是云英和毛狗!你八成是在大門外給他們放哨吧?”。這時，就像黔驢踢蹄子一樣，富來抬起了頭，瞪大眼睛，握緊了拳頭，吼道：“你……你再胡說，我……我打你……”。那人便知趣地閉了嘴。其實，云英和毛狗相好確是經(jīng)過富來同意的。富來空長了一副好身架，卻沒有對付女人的本領(lǐng)，以至于結(jié)婚十來年了，云英還是一個處女身，更無從說生孩子了。后來據(jù)云英對我母親說，她曾悄悄地帶著富來看了許多郎中，但都沒有治好。她本想離他而去，但富來實在是個難得的好人，況且他一家又曾搭救過她和母親，所以想來想去實在不忍心丟下他。但她渴望有個孩子，也好和富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她說通了富來和紫桃，勾上了毛狗，事先說好一旦懷上孩子立即和毛狗斷絕往來。確如好事者所說的那樣，每逢毛狗到云英家去，富來都讓床。富來有時也確實在自家的門前屋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站崗放哨一樣。后來，毛狗的老婆紫桃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把事情鬧了出來。而那時毛狗還沒使云英懷上孩子。運動的物體都有慣性，云英和毛狗也不可能馬上停止運動。這是可以理解的。

云英和毛狗的斷絕往來，得力于紫桃的一次行動。那天云英站在耙上，一手牽著從牛鼻上穿過的長繩，一手拿著牛鞭，正在平整著晚秧田。而紫桃則拿著鐵锨，在田埂上鏟田邊的雜草。當(dāng)那條溫順的大母牛拉著耙平整到田邊時，紫桃突然拿起鐵锨朝云英的后背打去，咬牙切齒地罵道：“以后再敢和毛狗睡覺老娘要你的命!”。云英站立不住，雙腳同時滑離了耙面，插進(jìn)了下面的空檔處。這是很危險的，耙的下面有許多鐵齒，牛把式如果將腳滑下去了，輕者會劃傷腳上的皮肉，重者會被耙活活耙死，——因為牛并不知道你掉下去，它還在拉著耙繼續(xù)往前跑。但那天云英使喚的那只大母牛很有靈性，它一個爭剎車就停住了。云英慢慢爬起來，身上糊了許多泥漿，兩只腳鮮血淋漓，一會兒就染紅了腳上的泥巴。她含著怨恨看了一眼紫桃，沒有撒潑也沒有咒罵，然后慢慢轉(zhuǎn)過身，一屁股坐在耙的橫板上捧著臉失聲痛哭。很快有幾個人圍了上來，數(shù)說著紫桃的不是，把云英扶回了家。從這以后，云英可能下了決心再也不理毛狗了。許多個子夜時分，毛狗悄悄地跑去叫云英的門，但云英死活不開。后來毛狗也就死了心，再不去找云英了。云英這次的借種計劃也就宣告失敗……

到四年級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胡李的領(lǐng)導(dǎo)。那年下學(xué)期，我擔(dān)任了古里小學(xué)紅小兵中隊長，我感到一種自豪；同時，也稀里糊涂地覺得自己肩上的責(zé)任重大。我認(rèn)為自己是在為國家做工作，就像在作文里所寫的那樣，從小干革命，為國家做貢獻(xiàn)。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經(jīng)?？吹郊t衛(wèi)兵，他們戴著軍帽，穿著軍裝，腰間扎著武裝帶，顯得威風(fēng)凜凜，煞是氣派。我很羨慕紅衛(wèi)兵，心想我們紅小兵怎么就沒有軍帽、軍裝和腰帶呢?不要說沒有這些東西，我們甚至還穿著補丁綴補丁的衣服，這真是大煞風(fēng)景，嚴(yán)重地挫傷了我們的革命積極性。于是我在作文里寫道：將來長大了，我一定要當(dāng)一名紅衛(wèi)兵，為革命做更大的貢獻(xiàn)。但不久我就意識到，紅衛(wèi)兵的軍帽、軍裝和腰帶是從解放軍那里搞來的，畢竟少了帽徽和領(lǐng)章，哪有真正的解放軍威武、雄壯?所以，我又在作文里寫道：長大了，我要當(dāng)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保衛(wèi)祖國，為革命做更大更大的貢獻(xiàn)。漸漸的，在我的心里一個偉大的理想越來越堅定，那就是將來當(dāng)一名軍人，緊握鋼槍保衛(wèi)祖國。我?guī)ьI(lǐng)紅小兵隊員向解放軍學(xué)習(xí)，——特別是向雷鋒叔叔學(xué)習(xí)，為烈軍屬、五保戶家里抬水、掃

地，下雨天牽著小同學(xué)上學(xué)，節(jié)假日為生產(chǎn)隊拾麥穗、稻穗以及其它遺失的莊稼。五年級那年，我想組織一次大的做好事行動，以使我們班級能夠在大隊甚至公社的宣傳欄里受到表揚，我動員了幾個年齡比較大、個子比較高的同學(xué)，在暑假的一個晚上為我們小隊割早稻。那天晚上，我們偷偷地割完一小塊稻田，異常興奮地回了家。當(dāng)天晚上大隊和公社就表揚了我們，我高興得蹦了起來，卻不料一下子滾到床下。原來是一個夢。第二天上午，我才知道我們闖了大禍。原來我們割的不是早稻而是中稻，那片中稻才剛剛灌漿，根本沒有成熟。隊里很快就知道是我領(lǐng)頭干的。胡隊長跑到我家里，氣得暴跳如雷，說要按畝產(chǎn)扣我家的口糧。我父親打我，我母親罵我，使我痛苦不堪。胡隊長又把這件事跟我們校長說了。下學(xué)期開學(xué)時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批評了我，同時撤消了我的紅小兵中隊長的職務(wù)，使我臉面丟盡。我很不服氣。不管怎么說，我是出于好心，這樣對待我公平嗎?我越想越氣，進(jìn)而產(chǎn)生了一種逆反心理。我私下里罵道：什么紅小兵，比不上解放軍的一根毛，我才不稀罕當(dāng)什么紅小兵中隊長呢!我將來要當(dāng)解放軍，還要當(dāng)軍官!

那年中秋時節(jié)，美玉的大姐碧玉訂婚了，未婚夫是鄰村的一個小伙子，正在部隊當(dāng)兵。美玉沒有兄弟，只有三個姐姐，現(xiàn)在大姐訂婚了，她父親自然很重視，吩咐女兒女婿拜望了所有本家親戚。他們也到了我家，看望我奶奶和我父母。碧玉嬌羞得臉蛋像紅蘋果，襯得那軍人越發(fā)英俊威武。那一身軍裝，配上五角星和領(lǐng)章，不知比紅衛(wèi)兵要真實多少倍。我的激動和興奮可想而知。我恨不得馬上擁有一套軍裝和一頂軍帽，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這樣，我的心里就生出了邪念，我要把那軍人的軍裝和軍帽偷來。我沒有考慮偷過之后怎么辦，反正就想把那一身軍裝偷來。為了實施計劃，我動了一番腦筋：第一，這件事必須在晚上進(jìn)行；第二，要等那軍人脫衣睡覺之后。當(dāng)天晚上，我撒謊說到黑鴨家玩，偷偷地溜到美玉家屋后藏了起來。我想，那軍人應(yīng)該一個人睡一個房間；如果和美玉的父親睡在一起，那事情就難辦多了。待到時候差不多了，我悄悄地向亮著燈光的窗口摸去。那是個木窗子，上面蒙著阻擋蚊蟲的尼綸紗布。我看見屋里緊靠后窗有一張桌子，左墻一人高的地方掛著一盞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右墻緊挨著桌子是一張床，碧玉和那軍人哥哥正坐在床沿上緊緊偎在一起。這時那軍人用兩手捧住了碧玉的頭，蚊子一樣叫道：“讓我親親……”。碧玉看了一眼軍人，害羞地低了頭，閉上了眼睛。那軍人于是開始在碧玉的臉上、頸子上親著。親了幾下，他頭上的軍帽就給碰歪了。他可能嫌那帽子礙事，隨手就把它摘下放到窗前的桌子上。我的心“怦怦”跳起來，——不是為了這幅愛情開始燃燒的情景，而是為了一窗之隔的桌子上的那頂軍帽。隔著窗紗，我如何才能拿到帽子呢?容不得我細(xì)想，屋里接著出現(xiàn)的畫面強烈地吸引了我。那軍人一面吻碧玉的嘴唇，一面卻把手插進(jìn)了碧玉的衣服里，在碧玉的胸脯上摸著。碧玉的雙手也緊緊抱住了軍人。摸著摸著，那軍人的手就向下滑去，準(zhǔn)備插進(jìn)碧玉的褲腰帶里去。這時，碧玉突然松了自己的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軍人那只不安份的手，輕聲道：“只能摸上面，下面你現(xiàn)在想也想不到!”。軍人很聽話，乖乖地將手又插進(jìn)碧玉的上衣。軍人吻著、摸著，突然又掀起碧玉的上衣，一頭扎進(jìn)了碧玉的胸部，貪婪地在那里咬著、吮吸著。碧玉慢慢仰起頭，嘴里一聲輕一聲重地哼叫起來。我想起了小時候吮吸云英乳頭，她不停哼叫的情形。我還是不明白，女人這時是痛苦還是舒暢?在我回想的當(dāng)兒，他們已經(jīng)倒在了床上，那軍人一面繼續(xù)吻著碧玉的乳房，一面開始解她的褲帶。我以為碧玉又要阻攔，可沒想到她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很快，那軍人就脫光了她的褲子。我一下子看到了我不該看到的畫面。我只覺得血一下子涌到了腦際，臉上猛一陣發(fā)燒，心馬上就要跳出喉嚨。“拿件東西把窗子遮住……”碧玉突然柔聲說道。那軍人得到默許，急不可待地抽著碧玉身下的床單。碧玉會其意，快速滾到床里邊。那軍人拿起了床單來到窗前。我嚇得慌忙蹲下去。床單掛在了窗子上，當(dāng)成窗簾，遮住了我的視線。緊接著我就聽見床上一陣響動，但是看不見了。我很掃興，頭腦也因此冷靜了一些，這才想起今晚來的目的。要想拿到桌上的帽子，得把窗紗弄個窟窿。我想起了書包里的一把小刀。趁著夜色，我悄悄回家拿來了小刀。等我重新蹲在那窗下，見那當(dāng)窗簾的床單已經(jīng)不在窗子上了，碧玉和那軍人也重新坐在了床沿上，手拉著手，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案?，你睡吧，我得回自己房里去了……”碧玉戀戀不舍地站起來。那軍人把她送出房門，便開始脫衣。我希望他把那套軍裝也放在窗前的桌子上，但他卻把它放在了床里邊。他吹滅了煤油燈，上床睡覺了。等了一會兒，我壓抑著心跳，劃破窗紗，偷到了那頂軍帽。但是，我離去時，剛轉(zhuǎn)過碧玉家的屋角，就碰見了美玉。也不知她在外面干什么，反正我和她碰個正著。我嚇得趕忙把那軍帽塞進(jìn)胸前的衣服里，然后抱緊了膀子?！吧形涓纾阕雒词?”星光下，美玉問道?！拔摇业胶罴襾怼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撒著謊，然后慌慌張張地跑開了?；丶姨稍诖采希腋吲d得睡不著覺，隔一會兒就偷偷地摸一下那頂軍帽。第二天一大早，碧玉家里就炸開了鍋。軍人的帽子不見了，而且窗紗被劃破了，那帽子無疑是被壞人偷走了。碧玉的父親馬上去向大隊和公社作了匯報。大隊干部和公社干部先后前來調(diào)查此事，并說要向縣里上報。我到此時才曉得害怕，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種心情有點類似于殺人之后的心態(tài)，惶惶不可終日。學(xué)校里許多學(xué)生也在談?wù)撨@件事，聽得我都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放學(xué)了，我特地一個人晚走一步，以便松口氣?？蓻]想到還有個人走得比我更遲，那就是美玉。她幾步追上了我，悄悄地說：“尚武哥，是你拿了姐夫的帽子吧?”我嚇了一跳，掩飾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有點發(fā)燒地說：“不是我……你憑什么說我?”她肯定是昨晚上碰見了我，就懷疑是我了。“你昨晚干么事?”她也不笑，又問?！拔业胶罴彝鎭怼！蔽遗κ棺约烘?zhèn)靜下來?！澳愫退淮蠛?，晚上不會到他家玩的!”美玉肯定地說?！拔摇揖褪堑剿彝妗蔽矣悬c答不上來了。美玉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有點不大自然地笑著說：“我下午問了胡李，他說你昨晚沒到他家去”。我慌張地看了一下美玉，就趕緊低下頭，再也說不出話了。美玉松開我的胳膊，想了想，說道：“尚武哥，要是你拿了，今晚你再送去。你要是怕丑，就等我家關(guān)了大門，輕輕地放在門檻上，我也裝著不曉得，不會說是你送來的!”。我的臉上已經(jīng)冒出了熱汗，倒不是害怕了，而是羞，羞得說不出話。我深深地垂著頭，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等我再抬起頭，發(fā)現(xiàn)美玉已經(jīng)走到前面很遠(yuǎn)的地方了。我一路低著頭，回了家。當(dāng)天晚上半夜時分，我撒謊說起早拾豬糞，出了門，悄悄地把那頂軍帽送

到了美玉家的大門檻上。第二天一大早，全隊人都在傳說，壞人把軍帽又送回來了。美玉信守諾言，一直沒有揭穿這件事。但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好意思和美玉說話，見了她就把頭低下。以前在外面我時常保護(hù)美玉，總是以大哥自居，現(xiàn)在正好相反，我似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弟弟了。直到小學(xué)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有一天美玉主動對我說：“尚武哥，你長大當(dāng)兵吧，那樣就有軍帽戴了!”。我看著美玉，依舊說不出話，只是感激地點著頭。是的，將來我一定要當(dāng)兵，這樣才能擁有一頂屬于自己的軍帽。

偷軍帽對我最大的影響，不是堅定了我將來當(dāng)兵的決心，而是促進(jìn)了我的性早熟。從那個做賊的夜晚之后，我的腦海里總是晃動著堂姐碧玉那赤裸的下身的模樣。那雪白的小肚子和兩條豐滿大腿的交界處，我只看到一片黑森森的，卻不知那是什么。越是不太明白那是什么，那里對我的吸引、誘惑和刺激越是強烈。從上初一開始，在我的潛意識里就渴望看見女人赤裸的身體。在學(xué)校我喜歡尋找機會偷偷地朝女同學(xué)的衣領(lǐng)里和短褲頭敞開的口子里看，——當(dāng)然，這得在夏天才能看到一點名堂。在家里，逢到有女人來串門，我也愛坐在旁邊，尋找機會一飽眼福和心福。我甚至偷看過二姐洗澡。那時我已經(jīng)明明知道這是下流可恥的行為，但就是忍不住要看。特別是偷看了二姐洗澡之后，我心里狠狠地罵自己：你這個畜牲，下次再看我挖掉你的眼睛!這之后，我就不再看家里女人的身子了。但在外面，我還是忍不住。

那年，云英又和我們隊的趙禿子好上了。我知道這事時他們來往已有好幾個月了。我在心里罵云英：真是不值錢，什么人都要。同時又驚嘆趙禿子好艷福，竟然擁有了云英，這下美死他了!趙禿子是個瘌痢頭，頭上只長了幾根毛，一張臉也像馬猴一樣，是我們隊最丑的男人，三十多歲了還沒討到老婆，和他母親在一塊過日子。趙禿子不光長得丑，而且有些狡猾。他在隊里參加勞動時最喜歡上廁所，在里面一蹲就是老半天。隊長要是說：怎么就你屎尿多?他就說：我就是多，你總不能讓我憋死吧?有時解小便，他也賴在廁所里不出來。隊長要是問：你又解大便?他狡辨道：我是解大便，不信你就去茅坑里看看。在他看來，聞臭總比勞動舒服。隊里人都說，云英這次找上趙禿子，算是找對了。趙禿子沒老婆管，這次一定能讓云英懷上孩子。到明年，小禿子就要出世了。那年在隊里參加勞動，社員們談?wù)摰闹行脑掝}就是云英和趙禿子的事。碰到人們議論時，趙禿子臉上就笑吟吟、樂滋滋的，不時地還插幾句炫耀一下自己，興奮得那禿頂上都發(fā)紅。而富來，照舊采取否認(rèn)的態(tài)度，說：“沒有的事!你們胡說……”。到云英懷上了趙禿子的孩子，有人笑著問富來：“富來，云英懷孕了，你知道嗎?”。富來則說：“我曉得!那是我的孩子……”。據(jù)說，云英這次和趙禿子也是說好了的，一當(dāng)云英懷孕他們馬上斷絕往來。但云英的肚子都出懷了，趙禿子晚上還是不停地往她家里跑。云英這次好像也沒有信守諾言，趙禿子去了她依然照納不誤。我的家就在趙禿子家前面。有一天晚上，我去屋后的茅坑里解大便，就聽見趙禿子家的大門輕輕響了一聲。我抬頭看去，見趙禿子家門前有一個黑影正朝云英家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是誰。我的邪念又被刺激上來了。我想去看看他們是怎樣困覺的。在夜色的掩護(hù)下，我悄悄地摸到了云英家的屋后。但云英家的后窗上糊了一層紙，屋里又沒有點燈，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景。我很掃興，正準(zhǔn)備離去，卻聽見屋里有了說話聲?！笆娣?”這是趙禿子的聲音，不注意聽還以為是老鼠在吃什么東西?！澳憧刹灰勾髣?，孩子受不了的……”這是云英輕柔如耳語一樣的聲音。接著，我又聽見了床的一陣搖動。我想，富來此刻也在房內(nèi)?這種可能性不大。那么，他在灶后坐著，等待趙禿子離去?這種可能是有的。我正在想著，就聽見腳步聲。我扭頭一看，就見一個黑影已快到我身邊?！澳且粋€?”是富來那冷冷的聲音。我嚇得掉頭就跑。富來也沒有追趕。

云英先后和毛狗、趙禿子亂搞，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村影響是很壞的。那年秋天，恰好上面要求公社里對地富反壞右分子進(jìn)行一次思想改造。對于情節(jié)特別惡劣的分子還要舉行批斗大會。在大隊召開的各小隊隊長會議上，我們隊的胡隊長就把云英推薦上去了。最后公社又將云英作為典型，決定進(jìn)行批斗。而那時云英已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至于胡隊長為什么要和云英過不去，據(jù)知情者說，自從云英和毛狗的事情之后，胡隊長也多次暗地里想和云英親熱，但都遭到了云英的拒絕。云英說：我不想再破壞別人的夫妻關(guān)系。這當(dāng)然使胡隊長很惱火。等到云英和趙禿子好了之后，胡隊長更是感到心理不能平衡。正好這次機會來了，胡隊長就想出出氣。

批斗云英的大會是在公社中學(xué)的操場上舉行的，我們?nèi)W(xué)生和全公社的群眾代表參加了這次大會。即使是在接受對自己生活作風(fēng)進(jìn)行批判，云英也沒有忘記梳妝打扮。我敢說，她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美的女人；我也敢說，她是那時我們?nèi)绱┑米詈每吹呐恕Ｋ翘煺驹谂_上，盡管沒有一絲笑意，臉上滲透著無盡的委屈和怨恨，雙手僵硬、筆直地垂下，還挺著一個不小的肚子，胸前掛了一只破爛不堪的布鞋，但她的美麗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人們一面喊著口號：“打倒田云英!消滅資產(chǎn)階級糜爛思想!凈化社會主義風(fēng)氣!維護(hù)反修防修的大好局面!打倒田……”，還沒喊完，一面就說：“操他媽，這田婊子真漂亮，怕是仙女下凡呢……”。在人們的呼喊聲里，云英的頭垂得很低，臉色蒼白。這樣喊了一陣，臺下幾個自以為正派、純潔的婦女們突然亂嚷起來，爭先恐后地說：“讓那騷貨自己也跟著喊口號!她自己不喊不行……”。會場一下子靜下來。公社團(tuán)委書記又扯著嗓子帶領(lǐng)大家喊口號。人們一面喊一面看著云英，看她喊了沒有。但云英還是一動不動，——身子不動嘴也不動。又是剛才那幾個婦女們，氣得接二連三地沖到了臺上，一個婦人照著云英的嘴巴就是一巴掌，嘴里說：“你能做出來，么事說不出來?”。云英終于抬起了頭，臉龐在瞬間變得通紅，一雙大眼睛里淚水奪眶而出。她憤怒地看了那幾個女人一陣，又低下頭。另外兩個女人也被激怒了，朝著云英身上就拳打腳踢起來?！澳銈儾荒艽蛩∈?你們不要打了……”這時，會場里突然有一個男人呼天搶地地哭喊起來。待我看清是富來時，他已經(jīng)連滾帶爬地跑到了臺上，一下子跪在了那幾個女人面前，捂著臉哭道：“求求你們，不要打了!她有五個多月的身子了，受不了的……”?！澳氵@個沒用的東西，算得還真準(zhǔn)呢!一個雜種，還當(dāng)成寶貝?”一個婦人一面罵著，一面就踢了富來一腳。富來跌坐在臺上，嗚嗚地哭個不停?！昂美病⒑美?，批斗大會就到此結(jié)束，下面開始游行……”公社婦女主任走到臺前，大聲宣布道。接下來就開始在全公社范圍內(nèi)游行示眾。剛才那兩個兇狠的婦人，又自告奮勇，一人架住云英的一只胳膊走在前頭。一大班人喊著口號，緊緊跟在后面。云英五六個月的

身孕，真是苦不堪言。那天游行到最后，云英已經(jīng)是疲于奔命，幾乎是那兩個婦人在拖著她走了。當(dāng)然，那兩個婦人也累得夠嗆。就這樣，云英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guān)。但是，第二天下午云英就流產(chǎn)了?？蓱z云英抱著那早夭的小生命舍不得松手，哭了整整一夜?？蓱z富來跪伏在床沿上，陪著云英哭了一夜。天亮之后，富來從云英手里奪過死孩子，拿了把鐵掀，一手拎著孩子一手扛著鐵掀走出了家門。他一路哽咽著，走到田野里，來到自家的自留地旁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那小東西給埋了。

從這時起，我開始深深地同情云英。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同情她，我只是覺得人們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她。第二年正月里的一天下午，我和黑鴨到江堤外的斜坡上曬太陽。那斜坡上鋪滿了枯草，像一層厚厚的地毯。我們并排躺在朝南的斜坡上，初春的暖陽直射在我們身上，使我們舒服得不想說話。透過脫光了枝葉的楊樹林，我們看到空空的蘆葦?shù)叵旅娴慕呑艘粋€人。那人背對著我們，好像正在專注地看著江水。那人是云英，即使是背影她也與眾不同。“那是云英，她坐在江邊干什么事?”我爬了起來，“黑鴨，我們?nèi)タ纯??！蔽遗み^頭看著黑鴨?！拔也幌肴ァ阋粋€人去吧?！焙邙喴沧似饋恚澳闳駝袼?，叫她回家……”。我知道，自從毛狗和云英的事情發(fā)生后，黑鴨一家人就不和云英家往來了。但黑鴨是善良的，他還是叫我去勸勸云英。我很快就跑到了江邊。“云英姨，你在江邊做么事?”我走到她的側(cè)面，問道。她慢慢扭過頭，臉上漸漸露出了微笑，嘴唇也輕輕地啟開了，說道：“尚武呀，我在這兒散散心。你……你來干么事?”。我說：“我在江堤上曬太陽，看見你坐在這兒，怕你想不開，就來了……”。云英收斂了笑容，怔怔地看著我，說：“尚武，你真的長大了，懂事了，難為你了!我不會死的，我怕死，也舍不下富來，他是個難得的好人……”?！案粊硎迥?”我又問?！八剿憬慵胰チ恕彼蜒酃馔兜搅私嫔稀＿@時正有一艘大型客輪在江中順流快速而下，輪船上可以看清有“漢申”兩個大字。云英的目光追隨著那艘客輪，忘了我似地癡癡地自語道：“那是去上海的輪船!總有一天，我要帶富來去上海治病……他的病去上海是能治好的……”?！盀槭裁床获R上就去?”我急忙問道。她仿佛忽然記起了還有一個人在旁邊，頓了頓說：“唉……那是要許多錢的，現(xiàn)在哪來那么多錢……”。我不解地問：“那么以后就有錢?”她目送著漸漸遠(yuǎn)去的客輪，半天才說：“我也不曉得……”。我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追尋上那艘越來越模糊的客輪。這時，那艘客輪突然拉響了一聲長長的汽笛，那聲音飄渺而又悠長，好像在和我們作著難舍難分的告別。我的眼睛突然潮濕了。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渴望。這種渴望，不是想看云英的裸體，而是想登上那即將在天邊消逝的客輪，讓它帶我去遠(yuǎn)方。到何時我才能登上江中那巨大的客輪，放飛我少年的夢想?我懷著惆悵收回了眼光?！霸朴⒁?，我們回去吧?！蔽易プ≡朴⒌囊恢桓觳?，把她往起拉。云英很聽話地站了起來，默默地跟在我后面，往回走去。

那年秋天，“四人幫”走下了政治舞臺。“白卷英雄”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不學(xué)ABC已經(jīng)不能當(dāng)好革命的接班人了。我們告別了輕松的可以不做作業(yè)的學(xué)生生活，轉(zhuǎn)而投入了緊張的學(xué)習(xí)之中。七七年春，我們本應(yīng)該升入初三的，但國家對教育制度進(jìn)行了改革，我們因此延長了半年的初二生活。這樣，我就等到了一次當(dāng)兵的機會。七八年春天，部隊在初三學(xué)生里招收空軍飛行學(xué)員，我、黑鴨、胡李還有其他一些同學(xué)都興高采烈地報了名。我的激動是可想而知的。我童年時代就在心田里埋下的當(dāng)兵的理想終于等到了萌芽的春天。我馬上就會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軍裝，那時的我，穿上了一身整齊的軍服，將是多么威武和雄壯。我馬上就可以在祖國的藍(lán)天上飛翔，實現(xiàn)我保家衛(wèi)國的理想。我懷著興奮的心情回了家，把報名參軍的事跟家里人說了?！爱?dāng)兵是好事!可是……”父親說了一半又停住了。母親知道父親想說什么，就接著說道：“你只有弟兄一個人，我們怎么舍得……”母親說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向他們說大道理：“當(dāng)兵是每個青年的義務(wù)，當(dāng)兵是為了保衛(wèi)國家!”。父母都不說話了。他們大概已經(jīng)默認(rèn)了我的行為。我暗地里高興。但是，就在我準(zhǔn)備回房做作業(yè)的時候，程咬金從灶后半路殺了出來，——那是我奶奶。從現(xiàn)在開始，我把我奶奶取名叫程咬金?！澳銈兒f什么?尚武去當(dāng)兵?我不答應(yīng)!”程咬金紅了臉，嚷道?！皨?，當(dāng)兵是好事……”父親看著程咬金，剛說了一句。程咬金跺了兩下小腳，指著我父親罵道：“你有幾個兒子?你個沒頭腦的東西!”。父親就沉默了。我非常不滿，大聲朝程咬金叫道：“哪個說弟兄一個不能當(dāng)兵?是國家規(guī)定的?”。程咬金又拄著拐杖把自己移到我面前，責(zé)罵道：“你個鬼東西，在學(xué)堂里不好好念書，卻要當(dāng)么子兵!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dāng)兵。你把書念好了才是正道!”。我怔怔地看著她，聽得都呆了。這是哪朝代的話?我們家怎么還有這樣一個老古董，竟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那天，我聽了程咬金那些話，就覺得也是對牛彈琴，便沒有再理她，回房去了。晚上父親在背后對我說：“你要想當(dāng)兵，就暫時瞞著奶奶?！蔽腋屑さ攸c點頭。初檢是在公社衛(wèi)生院里進(jìn)行的，由我們校長親自帶隊。結(jié)果，初三班有三名學(xué)生體檢合格。這三名學(xué)生全是我們小隊里的，那就是胡李、黑鴨和我。這主要得力于我們從小就進(jìn)行的體質(zhì)鍛煉。別提我們有多高興了。我們簡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一名空軍飛行員了。其實還要到縣里去進(jìn)行復(fù)檢，只有復(fù)檢合格了，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但是，我最終沒有能夠到縣里去參加復(fù)檢。這樣的事情是瞞不住的，我們家的程咬金不知從那里聽到了消息，和我吵得不可開交，又在我父母面前尋死覓活的。我是不會搭理她的。她后來又打聽到，我某某天到縣里去參加復(fù)檢。那日程咬金天還沒亮就起了床，守在我的房門口。我起床后她就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死不松手，哭著說：“你要去當(dāng)兵，就先把我打死……”。我拼命掰著她的兩只手，卻怎么也掰不開。父母站在旁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趁母親勸程咬金，她稍一分散注意力的機會猛地用力，終于掰開她的兩手，擺脫了她的糾纏。我一口氣跑到了學(xué)校。過一會兒胡李和黑鴨來了，我的一顆心終于放松了許多。再過一會兒，校長來了。但校長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后面還跟著程咬金。我又覺得頭顱沉重起來。“尚武，你跟奶奶回去吧，我是不敢?guī)闳タh里了!”校長一見到我，馬上就這樣說。我憤怒地看了一眼程咬金，又轉(zhuǎn)向校長，耷拉著腦袋說：“你就不能向她說道理嗎?”。校長朝前攤了一下兩手，苦笑著說：“她跑到我家里去了，我苦口婆心地勸她，她卻說我不跟你說許多，你今個要是把尚武帶到縣里去了，我就在你家一頭撞死……”?！昂描F不打釘，好兒不當(dāng)兵。尚武，你跟奶奶回去?！背桃Ы鹨呀?jīng)趕上來了，她依舊老調(diào)重

彈。我氣得背轉(zhuǎn)身，不想看她。她又一把抓住了我?！吧形洌隳棠袒厝グ?，不要帶我為難。我們走了……”校長說道。我轉(zhuǎn)過身，校長領(lǐng)著胡李和黑鴨走了。淚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忍不住蹲在地上失聲痛哭?！吧形?，莫哭，奶奶給你買了糖果……”。想不到程咬金竟然從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遞到我面前。我氣得朝她的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那些糖果便一下子灑到了地上。她也不生氣，彎下腰，把那些糖果一個個又揀了起來?！吧形?，跟我回家吧?！彼プ×宋业囊恢桓觳玻f道。我掙脫了她的手，依舊不理她。“這伢子，死腦筋，老想一件事!”她看著我說。嘿，這話虧她說得出口!她竟說我死腦筋，這個老糊涂，真是糊涂到頂了……

這一次，我當(dāng)兵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但那天胡李和黑鴨去縣城復(fù)檢，都在最后一關(guān)被淘汰了，這多少使我的心理平衡了一些。

我們又投入到緊張的學(xué)習(xí)生活當(dāng)中。這年下半年我升入了高中，而胡李和黑鴨卻沒有考上。胡李回家在生產(chǎn)隊里掙了一年工分，七九年春天征兵時，他又報了名。這是一年一度的正常征兵，沒有招收空軍飛行員那樣嚴(yán)格，胡李終于如愿以償?shù)禺?dāng)了兵。我那時開始在學(xué)校住宿，胡李到部隊去的頭一天晚上特地走了十五里路，到了我們學(xué)校，專門向我告別。望著胡李那一身軍裝，我的眼睛又濕潤了?！昂?，在部隊好好干，為我們隊爭光……”我撫摸著胡李嶄新的軍裝，哽咽著說：“我從小就想當(dāng)兵，現(xiàn)在看來這一生……”我難過得說不下去了?！吧形洌愫煤媚顣?，以后肯定比我更有出息!”胡李親熱地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道。我一直不太喜歡胡李那綠林好漢一樣的性格，所以以前和他的關(guān)系總是不大融洽，現(xiàn)在畢竟長大了，我們已把過去的一切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凈。分別時我們緊緊地?fù)肀г谝黄?，久久舍不得分開?！昂煤脤W(xué)習(xí)!”胡李用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心?！岸喽啾Ｖ?”我也拍著他的后背。我又把他送了四五里路，才互相在黑暗中揮手告別了。但是，胡李沒有能夠“多多保重”。我們的這次分別，竟成了永別……

我也沒有能夠“好好學(xué)習(xí)”。高中時期，我的成績總是搞不上去，這是有原因的，和胡李分別后不久，我就染上了手淫的惡習(xí)。我后來看過一些書，作者認(rèn)為手淫不是一種惡習(xí)，反而有益于生活、工作和學(xué)習(xí)。我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如何，就我自己而言，手淫嚴(yán)重地影響了我的學(xué)習(xí)。進(jìn)入高中后，我在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一間屬于自己一個人的房間，這就為手淫提供了便利的場所。那年學(xué)會手淫后，每個周末從學(xué)?；氐郊依?，我就拼命地手淫。剛開始的時候在學(xué)校里我還不敢手淫，后來情欲好像越來越大，我就顧不了許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學(xué)校寢室里的被窩中都手淫。至于我是如何進(jìn)行手淫的，在這里我不想加以描述。但手淫之后的那種懊悔、沮喪和嗜睡，確實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學(xué)習(xí)。我曾經(jīng)在心里狠狠地罵自己沒出息，下決心要戒掉手淫，但一次一次都失敗了。我真是沒出息，經(jīng)不住那快感的誘惑。

寒假剛回到家，就聽說胡李正在參加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據(jù)說，他已經(jīng)是一個偵察班的班長。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地震憾。小時候胡李經(jīng)常帶領(lǐng)我們和“敵人”打仗，現(xiàn)在，他真的帶領(lǐng)戰(zhàn)友們在為國而戰(zhàn)了。而我，從童年時起就渴望當(dāng)兵，渴望拿起鋼槍保衛(wèi)國家，可直到現(xiàn)在這個理想依然沒有實現(xiàn)。不當(dāng)兵也罷，如果能把學(xué)習(xí)搞好，將來也能很好地報效祖國。但是如今的我，天天沉溺于手淫而不能自拔，成績在班上一直處于中下等，這樣下去將來怎么能夠有出息呢?胡李現(xiàn)在正在為國沖鋒陷陣，極有可能流血犧牲，和他相比我真是無恥、卑鄙、下賤。我痛下決心，嚇唬自己：如果再手淫，我就用刀子把那根東西割掉。從此，我手淫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到高中最后一個學(xué)期開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戒掉了手淫，把一門心思全部用到了學(xué)習(xí)上。

一天晚上，黑鴨突然趕到了我們學(xué)校。當(dāng)時我正在教室里上晚自習(xí)，聽見一個人在教室門口小聲喊我。我來到外面，見是黑鴨。黑鴨白天在家參加勞動，夜里跑十幾里路來找我做什么?“黑鴨，你怎么來了?”我很緊張，以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果然，在教室里電燈光的輻射下，我看見黑鴨的雙眼里涌出了亮閃閃的淚珠。“胡李死了……”黑鴨只說了一句，就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澳阏f什么，黑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敖裉煜挛?，部隊派人到胡隊長家來了，帶來了胡李生前用過的一……一些東……東……”黑鴨嗚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一下子蹲了下去，放聲痛哭起來。我早已淚流滿面，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我也想放聲痛哭，又怕同學(xué)們笑話，就強忍著，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氣。高中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把哭鼻子看成軟弱的表現(xiàn)，視為可笑的行為。但我看到黑鴨那傷心的樣子，又想起胡李小時候當(dāng)“英雄”的舉動，想起他當(dāng)兵之前特地跑來向我告別的情景，我再也支持不住了，也蹲了下去，嚎啕大哭起來。這樣，教室里的同學(xué)們呼拉一下都跑了出來，把我們圍住了。他們見我和黑鴨各自抱著頭，面對面地蹲著，哭個不停，以為是我們家里出了大事。有幾個同學(xué)喊來了老師?！吧形洌隽耸裁词?這個是誰?”老師站在我們身邊，問道。“我……我們是初中同……同學(xué)，他……他在前線……線犧牲了……”我依舊捧著頭，泣不成聲地說著?！鞍?你說什么?”老師沒有聽清，又問道。我站了起來，竭力鎮(zhèn)靜自己，把剛才的意思完整地說了一遍。同學(xué)們都被感動了，他們的眼睛禁不住濕潤了，老師的面頰上也掛下了兩行淚水。在這肅穆感懷的場景下，我和黑鴨越哭越傷心……

胡李是在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時遭遇敵人的。這種情形很像他小時候帶領(lǐng)我們和“敵人”打仗的模樣。據(jù)說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也喊了一句：為了祖國，給我狠狠地打。他的身上被打了十幾槍，才不甘心地倒了下去。那一段時間，我既傷心又自豪。我憋足了一股勁，刻苦學(xué)習(xí)。但終因時間太短，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年高考，我以一百多分之差而名落孫山，真是丟人現(xiàn)眼，愧對英雄胡李。我準(zhǔn)備下學(xué)期還去學(xué)校補習(xí)，以實現(xiàn)自己報效國家的理想。

那年初夏，我們那里實行了生產(chǎn)責(zé)任制，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暑假里，我一面復(fù)習(xí)功課一面也為家里做點事。土地到戶后，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被充分地調(diào)動了起來。他們?nèi)找乖谔锏乩锩β抵胧辜依锏纳顝母旧系玫礁纳?。立秋到了的時候，農(nóng)歷七月十五也快了。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種遺風(fēng)，叫“摸秋”。鬼節(jié)的晚上，你到田地里去偷成熟的莊稼，是被大家默許的行為。因為有做鬼的忌諱，所以也沒有多少人干這種勾當(dāng)。但這樣的人總還是有的。那年鬼節(jié)到來的時候遲玉米也快成熟了。這種半熟的玉米煮著吃清香無比，是一種美味佳肴。鬼節(jié)的晚上，父親到江堤上防汛去了，為了防止家里那幾分地的玉米被偷，母親說：“尚武，我們?nèi)ビ衩椎乩锟匆粫?。”母親說著就拿起了一把鐵锨。我答應(yīng)著，也找了一根木棍。我們正要出門，云英來了?！澳銈?nèi)タ从衩?正

好，我就是來問你家去不去的……”云英一進(jìn)門就笑道，“富來也到江堤上防汛去了……”。我想起來了，云英家的那塊玉米地和我家的緊隔壁。“媽，你睡吧，我和云英姨一道去?！笨吹侥赣H疲勞的樣子，我說。母親可能也是確實很累，就答應(yīng)了，她說：“那你把這個拿著!”她把鐵锨遞給我。我沒接，說：“叫云英姨拿著，沒事的……”。云英接過鐵锨，笑道：“看你兒子，多孝順，曉得心疼娘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頭前走了?！吧形?，下半年還補習(xí)不?”走在路上，云英在后面問道。我說：“我還想去補習(xí)?！薄澳愕南敕ㄊ菍Φ模挥卸嗄铧c書，才能有大出息?！痹朴⒄f。到了目的地，我們并排在玉米地頭的地埂上坐下。剛坐下，我就聞到了一股從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既像汗味又像香味的氣息。這氣息使我意亂神迷。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農(nóng)歷十五的晚上，月光很好，她那花襯衫顯得格外好看。可能是不曾生育的緣故，她的胸部依然高聳挺拔。使我最動心的是她那美麗的臉龐。她那年……她比我大十六歲，應(yīng)該是三十四歲，雖然長年承受日曬雨淋，但她臉上的皮膚依然細(xì)膩、光滑、潔白。我曾經(jīng)聽隊里人說過，云英的皮膚越曬越白。她的美麗，勝過當(dāng)時每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包括我初中和高中的女同學(xué)。我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她了。我怕我經(jīng)不住她的美麗的誘惑?！吧形?，我們說說話吧。看莊稼你不說話不行。你不說話，賊以為沒人；你一說話，賊就不敢來了。”云英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很輕柔?！霸朴⒁?，聽隊里人說，你念過好幾年書?”我覺得是應(yīng)該說點話，便問道?！爸荒钸^五年小學(xué)。男女兩個字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會寫罷了?！彼t虛地說?！靶r候，在生產(chǎn)隊的會上，我聽你念過報紙，那時我真佩服你!”我回憶道。云英就格格地笑起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說：“你別笑話我了……”。蚊子很多，我一面打著蚊子，一面又問：“富來叔念過幾年書?”。她繼續(xù)笑道：“他呀，沒念過書，名字還是我教會他寫的!”。這樣說了一陣，我們又沉默了。我們沉默了，蚯蚓和蟋蟀卻不愿沉默，它們在月光下動情地歡唱著，一唱一和。想必它們的語言是相通的，能夠交流最原始的感情。我覺得不說話怪難受的，想想又說：“現(xiàn)在土地到戶了，看來農(nóng)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拔乙彩沁@樣想的。等日子好了，我要帶富來去上海治病!我要把他治好……”她的眼睛看著某一個地方，癡癡地說?！霸朴⒁?，我知道你的苦處。一個女人，沒有孩子，那是什么滋味……”我被她的情緒所感染，深表同情地說。沒有想到，她突然轉(zhuǎn)過臉，怔怔地看了我一下，又一把抓住我的手，哽咽著說：“尚武，多……多謝你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她說著就垂下了頭，額前的幾根頭發(fā)從我的臉上拂了下去，使我心里一陣酥癢。這時，她依舊緊緊抓著我的手，豐滿的身體幾乎就在我的懷里，那熟透了的女性氣息撲面而來。我只覺得一種美好的波涌在體內(nèi)蕩漾，頭腦猛然一陣暈眩。我凝望著她那一頭黑發(fā)，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她的手。她慢慢抬起頭，大概是發(fā)現(xiàn)我的神態(tài)有些異樣，她輕輕把被我握緊的手往回抽。哪知這更刺激了我的情欲。我放開她的手，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將她那挺拔、豐滿的雙乳緊緊貼在自己的胸部。在此同時，我的嘴唇已經(jīng)在她那美麗的臉龐上吻開來了。她沒有再掙扎，閉上了眼睛，任我干著這一切。她那脖頸里散發(fā)出來的汗味，刺激得我不能自持。我的嘴唇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瘋狂地吮吸著她那甜絲絲的雙唇。吻著，我的手又插進(jìn)了她的上衣里，在她的雙乳上貪婪地摸捏著。她漸漸開始呻吟，終于也一把抱緊了我，用嘴巴反咬住我的嘴唇，將舌頭伸進(jìn)了我的口內(nèi)。這使我的興奮達(dá)到頂點。我一面輕聲哼叫著，一面吸著她的舌頭。但是這樣我覺得好像還不能解渴，便掀起她的上衣，一頭扎進(jìn)了她那豐滿的胸脯上，用嘴唇在雙乳上吻著、咬著，癡迷地聞著她肉體的氣息。她慢慢向后仰去，哼叫聲也增大起來。我在她的兩只奶頭上輪流吮吸著，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也支持不住了，一只手迫不及待地向她的腰間摸去，準(zhǔn)備解她的褲帶?！吧形洌接衩椎乩锶?這兒怪亮的……”她忽然坐了起來。我會其意，也不說話，拉著她朝玉米地里爬去。剛停穩(wěn)，我就一把抱住她，一下子把她壓在了身下?！吧形洹保疫€沒有脫掉她的褲子，就聽到村莊方向傳來了一聲喊叫。我嚇了一跳，立即停止了動作，側(cè)耳傾聽?！吧形洹蹦沁呌趾傲艘宦?，好像已近了許多?！拔覌寢尅蔽医K于聽出來是我媽媽的聲音。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還在摟著云英的腰?！吧形?，快應(yīng)一聲……”云英推開我，爬了起來。我聽了她的話，就稀里糊涂地叫道：“媽，我在這里……”。我的話音剛落，云英就說：“我們得趕緊出去……”。我說：“好……”便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準(zhǔn)備和她一道出去。云英掙脫了我的手，輕聲說：“這不行!我們不能一起走……你到地頭去，我到地尾去……”她說著就先自走了。我這才用手分開玉米葉子，慌慌張張地朝地頭走去。我來到地頭的那條埂上時，看到不遠(yuǎn)處的母親正向我走來。“媽，你來了?”我努力鎮(zhèn)靜自己，迎上前去?！拔以诖采侠Р恢?，就跑來了……”母親已走到我面前，她前后看了看，就問：“你云英姨呢?”。我不自然地?fù)狭艘幌骂^發(fā)，說道：“她在地尾那邊看著。”“回去吧!也不能一晚看到天亮。”母親說著，便朝地尾那邊喊道：“云英，老這樣看著也不是個事，我們回去吧!”?！奥犚娏?，我來了……”云英在那頭答應(yīng)了一聲。不一會兒，云英就走過來了。我再不敢正眼看她，忙轉(zhuǎn)身領(lǐng)頭向村莊里走去。事后我猜測，那天晚上，母親躺在床上，可能左思右想覺得讓云英和我一道去看玉米不合適，便爬起來，也跑去了。她是一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我從內(nèi)心里感謝我的母親。她那天晚上要是遲去一步，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一個十八歲的還想念書的小伙子，和一個三十四歲的美麗村婦做愛，這能算作怎么一回事呢?我想來想去，只能算作通奸和及時行樂。我越想越害怕。假設(shè)那天晚上我和云英有了第一次，我能保證沒有第二次嗎?假設(shè)長此以往，我能保證云英不懷孕嗎?假設(shè)我使云英懷孕了，那我不是有了一個私生子嗎?假設(shè)那私生子非常像我，人們不就知道了我和云英的事嗎?那樣一來我還念什么書，還有什么出息?我在心里罵自己，你還說要報效國家呢，真是白日做夢!

暑假還有一段時間，我再也不敢出門了，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看書復(fù)習(xí)。后來，黑鴨每天中午都到我房間里來玩，使我緊張的復(fù)習(xí)生活得到了一絲放松。土地到戶后，黑鴨家里人手很多，黑鴨就專門干起了捕魚的行當(dāng)。黑鴨那一身捕魚的本領(lǐng)是從小練就的，他不但能用網(wǎng)兜、魚叉和魚網(wǎng)捕魚，還能徒手在江河里摸魚。據(jù)他自己說，他能在大風(fēng)大浪的天氣里游過長江，還能猛吸一口氣在水底呆十分鐘。黑鴨有這等本事，捕魚的收入是可想而知的。黑鴨日夜捕魚，只有中午在家，所以他經(jīng)常中午來我家玩。那個暑

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美玉驀然來到了我的房間?！吧形涓?，有沒有小說，借一本給我看看?！泵烙褡叩轿业淖雷忧罢f。我撓著頭，想了想說：“小說還真沒有……但有一本《人民文學(xué)》雜志，你看不看?”。她拍了一下手，驚喜道：“那更好，在那里?”。我找到那本雜志，遞給她。她拿在手上，一頁一頁地翻看著。美玉沒有考上初中，小學(xué)畢業(yè)就回了家。但她喜歡看書，停學(xué)的這些年經(jīng)常找我借書看。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得很親熱，但隨著年齡增大，彼此間說話就不多了。她倒是喜歡和我的五姐在一塊玩，以前把書借到之后，馬上就跑出去找我五姐。可那天她拿著那本《人民文學(xué)》，站在我桌前翻來復(fù)去地看，就是不走。“尚武哥，你還去補習(xí)?”她停止了翻書，陡然問道。我朝她看去，見她的臉微微發(fā)紅?！拔疫€想去補習(xí)?！蔽矣悬c不好意思。高考落選，總有點使人難堪?！澳惴且即髮W(xué)?其實，明年春天你也可以去當(dāng)兵。你一個高中生，在部隊里肯定有出息。你不是小時候就喜歡當(dāng)兵嗎?”她笑著說。聽她說起小時候的事，我的臉突然紅了。為了擺脫尷尬，我想著說：“當(dāng)兵……前年我想當(dāng)兵，家里的老古董幾乎要和我拼命?，F(xiàn)在胡李又犧牲了，她就更不會讓我去當(dāng)兵了!”。她又說，神情懇切：“其實，當(dāng)兵也不一定都上前線，像我大姐夫，不就在后方?都是營長了，把我大姐也帶到部隊去了!”我抬起頭，認(rèn)真地看著她，疑疑惑惑地想著她今天為什么勸我去參軍。她不會是愛上了我吧?讓我去當(dāng)兵，然后再當(dāng)軍官，最后把她也帶到部隊。這個十八歲的姑娘，雖不漂亮卻也有幾份動人。但我就是當(dāng)了兵也不會愛上她的，因為我們是近親堂兄妹。同樣，她應(yīng)該也不會愛上我?！吧形涓?，你學(xué)習(xí)吧，我走了……”也許是見我不停地看她，有點害羞，她說了一句就轉(zhuǎn)身走了。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我走進(jìn)了高考補習(xí)班。為避免一切可能的干擾，我長住在學(xué)校，連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不回家，吃的米、菜則讓五姐每個周末送到學(xué)校里來。這樣我的成績提高很快，到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學(xué)習(xí)名次已經(jīng)排在補習(xí)班第四名。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后不久，黑鴨又應(yīng)征入伍了。他也跑到學(xué)校來向我告別，這使我產(chǎn)生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但他不是在晚上，而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來的。他說他母親也死活不讓她當(dāng)兵，但他最終還是說服了他母親。這在情理之中，他母親畢竟和我奶奶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我由衷地為他高興。他是一個素質(zhì)非常不錯的人，在部隊里一定能夠大有作為。臨分別的時候，他突然從嶄新的軍裝口袋里摸出五十塊錢，輕輕地說：“你長期住在學(xué)校，放假也不回家，可不要把身體累壞了!這點錢是我捕魚留的私房錢，你拿著買點葷菜補補身子。”?！斑@不行……你家里人口多，你留給家里……”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竭力推擋著。“尚武，你放心，不瞞你說，我這兩年捕魚為家里掙了不少錢，家里日子現(xiàn)在還能過!”他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把錢硬塞進(jìn)我的上衣口袋里，強調(diào)道：“你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想許多!”。我看著他，忍不住淚水又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想起胡李的犧牲，我特別加重了語氣，囑咐他：“你一定要多多保重，時時注意安全!”。他笑了，輕松地說：“前線的戰(zhàn)事已基本平息，沒仗可打了。就是再打仗，上了前線，像胡李一樣，為國犧牲也是光榮的!”。他說得很豪邁。我們最后擁抱而別。

黑鴨的參軍，對我的學(xué)習(xí)又是一次促進(jìn)。我想，兒時的伙伴都有出息，我不能沒有出息。黑鴨走了之后，我全力以赴地緊張復(fù)習(xí)，對學(xué)習(xí)不敢有絲毫松懈。功夫不負(fù)苦心人，這一年高考，我終于以高出大學(xué)本科分?jǐn)?shù)線三十多分的成績而榜上有名。

填大學(xué)志愿時，我又想起了兒時的理想，這理想多少次讓我魂牽夢繞。我要當(dāng)一名軍人，穿上嶄新的綠軍裝，戴上鮮艷的帽徽和領(lǐng)章，讓別人也來羨慕我的威武和雄壯!因此，我毫不猶豫地在第一志愿欄填寫了鄰省的一所軍事院校。這之后，我就焦急地等待著。就像渴望苦苦思念初戀的情人。但是，我這一生注定和軍隊無緣。我等來的不是第一志愿錄取通知書，而是第二志愿的上海一所工業(yè)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大一那年回家過寒假，聽母親說美玉要結(jié)婚了?！懊烙窠Y(jié)婚?”我很吃驚，“她……她不是才十九歲嗎?”“十九歲還小啊?”母親笑著說，又補充道：“她是明年正月初八的日子，那時虛齡正好二十。”我有些傷感。是的，二十歲的姑娘已經(jīng)熟透，是應(yīng)該從母枝上摘掉，讓別人去擁有了。“她媽媽前天來了，問你回來沒有，說是想請你馱美玉一程，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薄罢鲁醢?我原打算初八回校呢!”我想了想說：“既然這樣我就推遲一天走，一定要馱美玉一程!”。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一種風(fēng)俗。姑娘出嫁前，坐在閨房里自己曾經(jīng)睡過的床沿上，由閨中女友為其梳妝打扮。動身時，則由兄長或弟弟背著走出閨房，出娘家的大門，一直走到村莊外面。在此過程中，姑娘必須不停地哭。如果姑娘沒有親兄弟，則由本家堂兄弟代勞。美玉沒有親兄弟，因此我有義務(wù)送她一程。至于這種儀式的含義，今天已無從考究。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種象征。它提醒兄弟，要永遠(yuǎn)把出嫁的姐妹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而姑娘的哭泣，則象征著女兒對娘家的永遠(yuǎn)想念。

正月初八的下午，我蹲在美玉閨房里的那張床前，讓穿著新嫁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美玉趴在了我的背上。她用兩只手在我的胸前打了個結(jié)，我用兩只手反抱住她的兩條腿，站起來朝前走去。還沒有走出房門，美玉就哭了起來。這也難怪，走出閨房就走出了少女時代!當(dāng)我跨出大門后，她放聲大哭起來。美玉的雙手緊緊抓著我胸前的衣服，臉伏在我的肩膀上，越哭越傷心。美玉比較胖，身子不輕。我吃力地馱著她，從村莊里穿過。她哭個沒完，不停地抽泣。我感覺到她不是假哭，而是真心實意地在哭，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淚水打濕了我胸前的衣服。出了村子，我蹲著放她下來時，她卻不肯松手，依然緊緊摟住我的脖子，頭伏在我的肩上痛哭?！昂昧恕昧耍聛?，美玉!哭一下就行了，老哭不好……”。等到送親的人這樣催促時，她才松了手，在地上站住，掩了面匆匆地走了?！斑@女伢子戀家，想娘，還真哭呢!”一個看熱鬧的老奶奶感嘆道。

初九那天我也走了。當(dāng)我在客車上坐定，從西服上面的口袋里掏錢買票時，卻隨錢掏出了一張紙條。我急促地展開那紙條，一看，頭腦就“嗡嗡”作響。那是美玉寫給我的一封短信，一定是我昨天馱她時，她塞進(jìn)我上衣口袋里去的。想起過去的一切，我的眼睛濕潤了。美玉，謝謝你暗地里愛了我這么多年!我的好妹妹，我答應(yīng)你，來生我一定娶你為妻!一定!

在這半年的大學(xué)生活里，我時常想起美玉，我為她的婚后生活擔(dān)心。她懷著那種喪失了初戀的心態(tài)去迎接夫妻生活，能否得到幸福?

暑假回家，我問母親：“美玉可常回娘家?”。“回來過幾次。她有三四個月的身孕了?！蹦赣H目光探尋地看著我。我松了一口氣?！八o趙三說了個老婆，是她婆家的那個

莊子上的，人有點結(jié)巴?！蹦赣H想了想，又笑著說?！芭私Y(jié)巴?”我覺得很新奇，我們村還從沒有過結(jié)巴的女人，“那結(jié)巴和趙三結(jié)婚了?”。“都四十多歲了，說好不就過來了!”母親說。趙三就是趙禿子，他總算成家了。美玉還真會掂量，給他說了個女結(jié)巴。我真想去見識一下那女結(jié)巴?！霸朴⒋禾炖镒隽艘患迈r事!”母親說著走進(jìn)了灶間。這個美麗的女人，和趙禿子之后，已多年沒有桃色新聞，前年我險些陷進(jìn)了她的溫柔之鄉(xiāng)，難道她今年又和誰好上了?“云英年初在自家的責(zé)任地里種了兩畝麻……叫什么苧麻，說是省里的麻紡廠收購，很值錢的。”母親從灶間又走了出來。云英是個既美麗聰明而又苦命的女人，我知道她種植這種苧麻的目的。我有點替她擔(dān)心，便問道：“這苧麻是不是值錢?她是么子知道的?一下就種了兩畝!”。母親說：“她舊歷年年底聽她娘家人說的，說是省城郊區(qū)農(nóng)民種了一年就發(fā)了財，她動了心，正月里就跑到省城郊區(qū)探虛實，又到省麻紡廠問了收購價格，就在那邊買下麻種子回來了。”“那些麻現(xiàn)在長得么子樣?”。“那麻頭年能收兩茬，第二年起一年收三茬。云英前不久收了頭茬，運到省城賣了，兩畝地得了一千八百塊!”母親好像很為云英高興，又接著說：“第二茬產(chǎn)量還要高些，照這樣算，云英今年光種麻就有四千塊錢的收入!”。那年豬肉每斤才賣一塊五，能有這樣高的收入確實嚇人。我也很興奮，說道：“收入這樣高，我們家么事不種?”母親說：“你大大已打算明年種兩畝，云英答應(yīng)供給我們家種子!”。農(nóng)村看來真要發(fā)生大的變化了。時代也到了云英大有作為的時候。我真心希望云英能掙到許多錢，能治好富來的病，讓她得到一個女人所應(yīng)該得到的一切……

這年年底，我從上?；丶疫^寒假，云英來到了我家，向我打聽上海大醫(yī)院的一些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我撓著頭發(fā)，不敢正眼看她，“不過不要緊，我回校后問問家在上海的同學(xué)，他們知道的!”?！耙膊恢薄掖蛩忝髂臧讶缏槭胀?，再安心帶富來去上海……可能要到農(nóng)歷十月，到時候真的要去找你的?！彼芷届o，不緊不慢地說著?！皼]事的，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去做?！蔽椅⑽⒓t了臉說。這是那個玉米地里的夜晚之后，我第一次和她面對面說話。我既有點汗顏，又再次驚嘆她的美麗。繁重的勞動好像無損她的容貌，她依然那樣好看。

這次寒假，使我最高興的事要數(shù)黑鴨的回家探親。一見面我們就緊緊地?fù)肀г谝黄?，淚流不止。從此我們每天幾乎形影不離，晚上也睡在一起。我們?nèi)找乖诖迩f內(nèi)外行走，重溫往日的舊夢。想不到遠(yuǎn)去的那個黑娃，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副排長了。盡管時光在一年一年逝去，我依然羨慕他那一身軍裝。正月里的一天，我們倆在江堤上散步，正好碰到了一位鎮(zhèn)上下鄉(xiāng)來照像的個體戶，我問他：“多長時間能拿到像片?”。那個體戶說：“明后天就能拿到!”。我對黑鴨說：“我們照張像?！??！昂玫?”黑鴨高興地說。我看著黑鴨，笑著說：“我們倆換一下衣服，把你的軍裝脫給我穿，讓我也過一回當(dāng)軍人的癮。”我穿上了黑鴨的軍裝，而黑鴨則穿上了我的西服。和黑鴨并排站在一起，我仿佛已經(jīng)是一名軍人了。那位個體戶拍下了一張對于我來說是十分珍貴的照片。黑鴨說：“你喜歡軍裝?”。我點點頭。黑鴨就說：“等我回部隊后，寄一套軍裝給你?！?。我欣喜地說：“那太好了!”。

我回校后，就天天盼著黑鴨給我寄軍裝。但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等到，卻等來了黑鴨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說：你不要著急，我想給你搞一套新軍裝，估計要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給你寄去。

可是直到放暑假，我也沒有等到那套新軍裝。那年夏天，長江流域發(fā)大水，我的家鄉(xiāng)也遭了洪澇災(zāi)害。我回家過暑假時，村里人全在江堤上搭了窩棚，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搬上來了，怕江堤和北面的一個大湖堤潰破。村小學(xué)和一些老百姓的家里，住了許多抗洪搶險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我去了黑鴨家搭的窩棚，問他母親黑鴨近期來信沒有，他母親說：“不曉得么子原因，一個多月沒給家里來信了!”。他母親說著就叫我坐。我笑著說：“你這兒也擠得很，我還是回去吧!”。那時長江中下游的許多圩口險象環(huán)生，時不時地傳來某某圩堤潰破的消息。我不習(xí)慣住在江堤上的窩棚里，每天晚上一個人跑到村莊里的家中去睡覺。母親很擔(dān)心，有一天就對我說：“你在家里讓我擔(dān)驚受怕，干脆提前回校吧!”。我于是提前半個月回到了上海。回到學(xué)校我就收到了一張包裹單，正是黑鴨寄給我的軍裝?？茨侨掌冢俏覄傠x校時寄來的。我去郵局取回了包裹，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封信。信的主要內(nèi)容是：好不容易搞到了這套新軍裝，馬上就給你寄去了；我們要去抗洪，估計要到汛期結(jié)束才能回駐地，你不要急著給我回信。這確實是一套嶄新的軍裝。我不顧炎熱，把它穿在身上看看合不合身。結(jié)果，無論是軍裝還是軍帽，都像是為我定做的。軍裝是不可以隨便穿的。我珍藏它，是想安慰一下那顆從童年時起就渴望當(dāng)兵的心。我又脫下軍裝，把它折得整整齊齊的，放到床底下的那只小木箱里。我準(zhǔn)備過一段時間再寫信向黑鴨道謝。

但是，我再見不到黑鴨了，他也已離我遠(yuǎn)去。開學(xué)后不久，我接到父親寫來的一封信，我慢不經(jīng)心地看著，以為是一封正常的家信，但父親突然在信后面寫道：“可憐黑鴨這伢子，他前不久犧牲了，是在鄰省下水探察江堤下的漏洞時被江水沖進(jìn)洞里去的。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回來看望一下他的父母……”?；腥羟缣炫Z，震得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終于明白過來，黑鴨不在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只覺得雙頰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緊接著淚水就洶涌而出。我強忍著，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胡李犧牲時，有黑鴨陪著我哭，現(xiàn)在黑鴨犧牲了，再沒有兒時的伙伴在身邊陪我哭泣。我難受極了，心里實在憋得難受，我想找個空曠的地方好好痛哭一場。我去向?qū)W校請了假，說我的弟弟死了。我回了家，和毛狗、紫桃三個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那細(xì)節(jié)我不忍加以描述。我現(xiàn)在說說黑鴨犧牲時的情況。那里是長江中游江堤的一個險段，洪水高峰時，出現(xiàn)嚴(yán)重的滲漏事故。那天，江水從江堤下的一個窟窿里朝堤內(nèi)直灌，嚴(yán)重地威脅著堤內(nèi)千百萬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黑鴨所在的解放軍某部承擔(dān)著這一段江堤的搶險任務(wù)。但一天多時間過去了，漏洞不但沒有堵住，反而有加大的跡象。經(jīng)過部隊首長和水利專家的研究，決定派人下水查明情況。黑鴨自告奮勇地爭取任務(wù)說：我水性好，我下去。部隊首長批準(zhǔn)了他的請求。戰(zhàn)士們用一根長繩套住黑鴨的腰，黑鴨便跳下了水。不一會兒，黑鴨就查明了漏洞的方位，在戰(zhàn)友們的幫助下爬了起來。他上來后說：最好放一塊鋼絲網(wǎng)下去。老百姓不久就焊好了一張又粗又大的鋼絲網(wǎng)，也用幾根長繩子套住了。黑鴨于是第二次下水。戰(zhàn)士們也同時放下了鋼絲網(wǎng)。約定的時間過去了，戰(zhàn)士們卻怎么也拉不起黑鴨。后來，繩子終于輕松地被拉起來了，卻沒有黑鴨。人們知道出事了。部

隊首長馬上派戰(zhàn)士到堤內(nèi)的漏水處查看，發(fā)現(xiàn)漏水量好像增大了。不一會兒就有群眾來報告，說在漏水下游不遠(yuǎn)處，水里淌出一個人。部隊首長一面派人到下游去搶救，一面緊急指揮戰(zhàn)士群眾在堤外堵塞漏洞。也奇怪，這一次卻把漏口堵住了，使一場大災(zāi)難化險為夷。但是，黑鴨卻犧牲了。人們在下游把他撈起時，見套在他腰上的繩子幾乎把他的腰勒斷。事后人們估計，他是在放置鋼絲網(wǎng)時，缺口處的泥土又潰裂了，流水量猛然增大，把他沖入了洞里。這時，那張巨大的鋼絲網(wǎng)正好擋住了洞口。由于洪水的力量太大，戰(zhàn)士們又在把黑鴨往起拉，那根繩子就斷了。后來因為有了那張鋼絲網(wǎng)的抵擋作用，人們才很快把漏口堵住了。當(dāng)然，這一切都只是推測。但不管怎樣，黑鴨的眼睛是再也不能睜開了。我的好弟弟，你不是曾經(jīng)對我說過，你能在大風(fēng)大浪的天氣里游過長江?你能在水里呆十分鐘?你怎么還是沒能從洪水里爬起?

回到學(xué)校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很郁悶，不能從失去黑鴨的悲傷里解脫出來。同時，我對軍人更增加了一層敬佩，對于自己這一生不能從軍更增加了一層遺憾。我也思考過，假設(shè)我當(dāng)初真的當(dāng)了兵，我能否像胡李和黑鴨那樣英勇無畏、不怕犧牲呢?我想，當(dāng)祖國和人民需要我的時候，我肯定也會挺身而出——因為我是一名軍人!

大約翌年春天，云英帶富來到上海來了一趟。我請家住上海的同學(xué)幫忙找大醫(yī)院的熟人。因為我們功課緊張，不能陪著云英和富來跑醫(yī)院，醫(yī)生的治療效果如何不太清楚。這種病又不方便詢問得太仔細(xì)。但不論治病的情況怎樣，云英的上海之行竟還得到另外一個意外的收獲，她發(fā)現(xiàn)上海的紡織品與我們家那邊相比差價很大，就打算批發(fā)一些童裝鞋襪回去，償試著做點小生意。這在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算什么，然而當(dāng)時在我們那種小地方的農(nóng)村，一個弱女子把自己的生活同大都市的市場經(jīng)濟直接掛起鉤來卻是罕見之舉。我詫異家鄉(xiāng)也有其他人出外跑過，但像云英這樣聰穎敏銳，不斷以永不枯竭的熱情擁抱生活的人還不多見。美麗善良的云英，我格外地祝福她今后的生活將愈來愈美好。身在外地，我的胸膛里時刻裝滿了我的童年，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兒時的伙伴，永記那些生著和死去的人們，因為他們將始終伴隨和激勵著我的人生。

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新中國成立三十五周年，大學(xué)里舉行慶祝聯(lián)歡晚會，我也參加了演出。我穿上黑鴨送給我的那套新軍裝，演唱了一首《血染的風(fēng)采》。我的歌喉也許不太好，但我的感情是真摯的?！耙苍S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才唱了幾句，我的眼睛就濕潤了。當(dāng)唱到“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fēng)采”時，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也許人們不明白，我為什么那樣激動。也許還有人說，那人太矯情?？伤麄儾恢?，我兒時的兩個伙伴都當(dāng)了兵，后來又都犧牲了。他們是為國家和人民獻(xiàn)身的，他們沒有辜負(fù)養(yǎng)育他們的故鄉(xiāng)泥土……

直到今天，每當(dāng)我跟著VCD唱起《說句心里話》、《小白楊》、《咱當(dāng)兵的人》這些軍旅歌曲時，仍然禁不住熱淚盈眶，熱血沸騰。我只有在努力工作時，才感到自己沒有愧對胡李和黑鴨，沒有愧對鄉(xiāng)親，沒有愧對遠(yuǎn)方的那個小村莊……

責(zé)任編輯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