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渡
我們一共有四個人,天天綁在一起玩。每天的早上或者中午,我們吃完飯就聚在我家的那間小屋里。我們歪在床上,說一會兒話,發(fā)一會兒呆,然后出門去逛。我們把手插在屁股口袋里,縮著脖子,冷著臉,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如果有一輛自行車,我們就三個人騎在上面,一個人在地上走。累了的時候,我們找個墻角,圍成一圈蹲下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吸一根煙。
我們包括這樣的四個人:我、孟千、林志引和何嬌嬌。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我們有了各自的綽號。我的綽號叫一碗好菜,簡稱好菜,這表明我的肌肉發(fā)達(dá);林志引的綽號叫林志潁,因為他有一點點帥;何嬌嬌的綽號叫非洲柴魚,因為她不但黑,而且身體像一塊搓衣板,缺少女人高高低低的曲線;最后我們說到孟千,他叫名牌販子,他一年到頭都穿著名牌,在這座城市算得上鶴立雞群。他的名牌服裝不是很多,只有兩套,冬春天一套彪馬,夏秋天一套夢特嬌。冬春天倒也罷了,夏秋天他就比較苦惱——他要忙著洗衣服。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脫下來,嚯嚯嚯地洗,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則是看衣服有沒有干。所以夏秋天的晚上如果去他家玩,我們就能看見他光著膀子穿著褲衩的模樣。
也許您已經(jīng)知道,我們是一群無業(yè)游民。我們沒有錢,沒有學(xué)歷,沒有當(dāng)干部的父母,有的只是大堆大堆的時間和薄得能削蘋果的臉。像這座城市一成不變的灰漾漾的天空一樣,我們的心情是平靜的。我們既不高興也不痛苦,既不想殺人也不想自殺。我們就是逛來逛去地過一些日子。
但是今天——五月一號,我們卻有一點失落,因為我們的朋友何嬌嬌要去溫州當(dāng)坐臺小姐去了。
何嬌嬌昨天晚上找到我們說,她要請我們吃飯,花子給了她一筆貸款。
我們咧開嘴笑。我們知道花子是她的父親,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酒鬼,從他手上要錢比老虎嘴里拔牙還難。我們還知道,何嬌嬌即使買一卷衛(wèi)生紙,他也要在本子上記一筆,記在何嬌嬌未來的婆家頭上,并且要人家付十倍的利息。我們相信這樣的人會給何嬌嬌吃搟面杖,卻不會讓她去吃館子。
但這一次卻似乎是真的,因為何嬌嬌把錢從口袋里露出來了。何嬌嬌說,這是去溫州的路費。我窮怕了,我要出去摟幾耙子。我的同學(xué)回來說,外面遍地都是黃金。
我們說,恭喜你呀,富婆。我們又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說,那么走吧。
我們來到胡一刀大排檔,找個偏僻的角落坐下,要了幾個菜,上了八瓶啤酒,每個人都喝得暈頭轉(zhuǎn)向。昏黃的燈光下,我們看見何嬌嬌的臉通紅,胸脯一起一伏,眼里夾著兩粒叫做眼淚的東西。我們發(fā)現(xiàn)何嬌嬌原來并不是一個丑人,她甚至很有一些漂亮。我們心里頓時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孟千說,柴魚,你去溫州當(dāng)坐臺小姐,不就是去做雞么?
何嬌嬌說,做雞有什么不好,投資少,見效快,永不磨損。
林志引說,那我們就太虧了。我們陪了你四年,連毛都沒摸一根,卻給別人留下個處女。你難道沒聽說過,肥水不流外人田——
何嬌嬌嘎嘎地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像一只鐘擺。幾分鐘后,她才把自己停下來,她指著我們的鼻子說,你們想要嗎?頭一開的嫩豆腐,誰想要?
我們爭先恐后地喊,我想要,我想要。相持不下。
何嬌嬌說,你們劃拳吧。
我們捉對劃拳,五局三勝。結(jié)果我輸給了孟千,孟千輸給了林志引,林志引輸給了我。我們還是相持不下。
我們對何嬌嬌說,算了吧,把你的處女之身給我們看看,留作紀(jì)念吧。
我們回到我家的那間小屋,把門關(guān)上,圍在床邊,像一群手術(shù)大夫。何嬌嬌非常大方地脫光了衣服,我們直著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然后非常失望。
我們噓聲四起。我說,噢,我陽痿了。孟千說,你是一只白虎!林志引說,這簡直是在搞同性戀。何嬌嬌爬起來,一句話不說,給了每人一個嘴巴,氣鼓鼓地走了。
我們這座城市的老鼠不少,我們這條瘦狗巷的老鼠更多。這給了我們許多樂趣?,F(xiàn)在,我們又抓到了一只,我們很興奮。
我們玩老鼠是有經(jīng)驗的。在過去的日子里,我們總結(jié)出了十八種玩法:我們把老鼠的尾巴壓在板凳下,看老鼠咬斷尾巴逃走;我們把老鼠身上澆上柴油,點一把火,看它燒得滿街瘋跑;我們把老鼠的腿捆起來,一人拉一頭,四馬分尸,讓它疼得擺頭;我們撮合老鼠交配;在公鼠的生殖器上插一根針,我們用打氣筒往老鼠肚子里打氣,看它嘭地一聲爆炸……等等等等。今天我們準(zhǔn)備玩第十九種玩法,我們要在老鼠屁眼里塞一粒黃豆,用膠布封起來,看它怎么節(jié)食,再怎么脹死。我們找來黃豆膠布,正湊在一堆使勁時,手里的老鼠卻被人啪地打掉了。
一群不要臉的貨!有人罵。
我們抬頭,看見一位咬牙切齒的黑衣女郎——正是我們的朋友何嬌嬌。我們的臉紅了紅,涌上一股羞愧,隨即又涌上一股奇怪。
我們說,你不是去溫州當(dāng)坐臺小姐了嗎?
何嬌嬌說,當(dāng)了坐臺小姐又怎么樣?
我們說,你會有可觀的一筆錢呀。
何嬌嬌說,那以后呢?
我們說,你用這筆錢開一家店,省吃儉用,賺更多的錢。你還了你父親的貸款,開更多的店。你的錢越來越多,你蓋樓買車,雇一大幫人幫你干活。
羽毛何嬌嬌說,那以后呢?
我們笑起來,那以后你就快活了。別人忙得屁滾尿流,你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逛大街。
何嬌嬌說,那么,你們看現(xiàn)在呢?我不就是舒舒服服地睡覺,然后爬起來逛大街嗎?
我們面面相覷,掉進(jìn)了她的圈套。我們感覺她一夜之間變得聰明了。后來偶而翻看地攤雜志,才知道這是人家早就玩過的把戲。
何嬌嬌說,你們有本事呵,該出手時就出手呵。拿酒把我灌醉,把我不該看的地方看了。你們打算怎么賠?
孟千說,怎么賠?大不了我們也脫光衣服給你看回去。
何嬌嬌啐一口:放屁!
我說,那我們請你看電影吧——《克林頓的愛情故事》,周華健主演。
林志引說不好,不符合中國國情。還是看好萊塢版的《金瓶梅》吧。出場的都是大腕,施瓦辛格演武松,莎朗·斯通演潘金蓮,湯姆·克魯斯演西門慶。據(jù)說武大郎一角讓導(dǎo)演大傷腦筋,最后請了馬拉多納來客串。
何嬌嬌說,我不想看《金瓶梅》,也不想看《愛情故事》,我想去聽崔健的演唱會。
崔健的演唱會?我們瞪大眼睛,表現(xiàn)得比較吃驚,在什么地方?在隋朝往事。我們知道隋朝往事是一家高檔的夜總會,凡是闊人們想得出來的服務(wù)項目,里面都可以提供,因此收費比較高,現(xiàn)在加上崔健的演唱,收費就更加恐怖。我們趕緊翻口袋,把口袋翻得底朝天,也只湊齊十元錢。我們這時突然有點厭惡《義務(wù)獻(xiàn)血法》,如果不是取消血源市場,我們每人去賣個200cc血,相信就能向何嬌嬌小姐表示一點歉意。而這座城市如此的落后,竟沒有一家精子庫,讓我們?nèi)ベu幾管精子,就更讓我們恨得牙癢癢了。
我們舉著十元錢,如同舉著何嬌嬌小姐交來的難題,一時不知怎么辦好。
何嬌嬌說,別把眼睛翻得像魚白,好像我在虐待弱智兒童。
我們說,真要給你虐待一回,大家心里也好受些。
何嬌嬌揮揮手說,行了,行了,咱們誰跟誰呀!我有同學(xué)在里面當(dāng)領(lǐng)班,可以帶我們進(jìn)去的。你們陪著我,別再惹我生氣就行了。
我們一陣歡呼。為何嬌嬌的大度,也為她給我們安排的陪客角色。須知我們最拿手的就是晃著膀子當(dāng)陪客呀。
隋朝往事在城市的北郊,瘦狗巷在城市的南側(cè),中間隔著二十里地,不通公交車;我們也沒有自行車,自行車都給父母馱著小商品擺地攤?cè)チ恕5@些都不成問題,因為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也有悠閑的習(xí)慣,我們可以走著去。
我們走在路上,邊走邊看風(fēng)景。我們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打架,一輛面的和一輛摩托打架,一條狗和幾個聯(lián)防隊員打架;我們看見一個半闊不闊的人拎著大哥大,用一百分貝的聲音說話,恨不得站上交警的指揮臺亮相;我們看見三個女人的六條大腿,肥美無比,我們的目光像黏膩的蛇信,從她們的腳趾滑到她們的膝蓋,再滑到她們的大腿根。我們最后看到一個傲慢的板刷頭。
孟千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說,朋友,隋朝往事怎么走?
板刷頭橫了孟千一眼說,我呸!你口袋里有幾個小錢?
孟千嗷地一聲跳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他拼命地拍打著身上的夢特嬌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出門就給狗眼看。我孟百萬什么沒有,就是錢多呵!我打個噴嚏都能提煉出黃金。你小子有沒有屌?
板刷頭說,有。天字號第一大屌。下地就能耕田。
孟千說,有屌咱們就比一比,把你的家私都搬出來,百元大鈔我十張你一張地?zé)?,誰先手軟,誰是孫子,吃爺爺一碗大糞。
板刷頭兩眼放光,連說了三聲“好”,撒腿就往巷子里跑。回頭又指著孟千說,別溜,溜就是婊子養(yǎng)的。給老子抓到,打斷你的狗腿。
孟千當(dāng)然不愿被打斷狗腿,吼一嗓子“撤”,拉起我們就跑。跑出半里開外,林志引說,不對。隋朝往事在北邊,這是往東。
何嬌嬌說,去隋朝往事做什么?
我們吃驚地盯著她,說,去聽崔健演唱會呀。你不知道?
何嬌嬌說,不看了。
不看了?你是說不看了?我們把頭皮搔得直冒火星,為什么?
何嬌嬌說,那是崔鍵演唱會,不是崔健演唱會。
哇!太惡心了。我們呸呸地朝地上吐唾沫,把腮幫子都吐酸了。
現(xiàn)在,我們進(jìn)了一家公園。公園里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人。太陽無精打采地掛在天空,像林志引父親煎出來的油餅;風(fēng)在襠下躥來躥去,剛好像不懷好意的小偷。我們在一張石桌邊坐下,掏出身上的撲克牌,每人發(fā)了一百億籌碼,賭起了梭哈。我們嘴角叼著煙卷,瞇縫著眼睛,一億一億地下注,像黑社會里的老大?;I碼賭光后,我們就押上自封的司局長頭銜,奮力扳本。幾個回合下來,我和孟千兩手空空殺(金羽)而歸,林志引面前則堆了一大堆戰(zhàn)利品。
林志引摩娑著戰(zhàn)利品感慨說,這要是真錢該多好呵。
何嬌嬌說,除非是冥幣,可你用得掉嗎?
林志引說,假如我們真的有錢,我是說假如,你們最想干什么事?
孟千說,我要用金子做一套西服,用鱷魚皮做幾條內(nèi)褲。
我說,我要把錢捆在身上,從二十層樓上跳下去,看能不能摔死。
林志引說,你們太自私了!我要有錢,第一件事就是把柴魚變?yōu)槭澜缟献蠲赖呐?。我要給她換上夢露的眼睛,費斐麗的鼻子,索菲亞·羅蘭的嘴巴,赫本的皮膚,最后給她裝上簡·方達(dá)的豐乳肥臀。柴魚,你高不高興?
我們一齊去看何嬌嬌。何嬌嬌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像通了高壓電,搞不清是什么意思。然后,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有錢,第一件事就是給你們準(zhǔn)備三副棺材。
三副棺材?
我們沉默了。
我們適時地選擇了這個機(jī)會沉默。我們利用沉默的間隙發(fā)發(fā)呆。就好比鯨魚每隔一會兒要鉆出來透透氣,我們用發(fā)呆來補(bǔ)充腦子的能量。我們茫然地看著四周,表情空洞,像攝影師手下的一幅作品;而我們周圍,另一些意味深長的畫面正在定格——
一個老人拖著口水在打瞌睡,一對小青年在接吻,一位母親牽著孩子呀呀學(xué)步,一輛靈車響著銅管樂緩緩前進(jìn)。接著,靈車上的紙幡被風(fēng)吹斷,風(fēng)箏一樣飄進(jìn)了公園,掠過老人、談戀愛的青年和我們的頭頂,最后落在小孩腳下。小孩撿起來,迎風(fēng)舉著,格格格地笑,像舉著一面旗幟,母親氣急敗壞地追上前,一把打掉……
你們誰想吃飯?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我忽然問。
問之前,我又望了望天上的那個油餅,它的旁邊出現(xiàn)一些混濁的液體和一些灰色的斑點,像全了孟千父親做的酒釀水脂——一塊油餅帶一碗酒釀水脂,多么豐盛的午餐呵!我的肚子咕嚕咕嚕直叫。
孟千說,我們有錢吃飯嗎?我們總共十塊錢,買了一包煙,只剩下三塊二。
我指指附近的某家酒店說,那一家怎么樣?我們?nèi)コ詡€簡單的四菜一湯?
林志引說,四菜一湯好吃,可是吃完呢?
我說,拍拍屁股抹抹嘴走人。
何嬌嬌說,我們沒穿制服又沒戴大蓋帽,老板要是不讓走呢?
我就把桌子一掀,把老板抵在墻角說,吃你一餐飯是看得起你,別不識抬舉。幾個臭錢,先記在帳上。
孟千說,老板要是不信邪,拿出一把菜刀攔在門口呢?
我就把頸子伸到刀下說,朝這里砍,別發(fā)抖,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當(dāng)然了。我也可以把柴魚推到他跟前說,隨便挑個地方,摸一把,這位姑娘的出場費是干的一百,濕的二百。
何嬌嬌笑瞇瞇地罵,干你媽的頭!隨手把一團(tuán)衛(wèi)生紙塞到我嘴里。林志引不失時機(jī)地在我癢處撓了撓,我就把這團(tuán)來歷不明的東西吞掉了。
半小時后,我們開始了真正的午餐。我們用三塊錢買來六個大饃,兩個肉包子,四串麻辣燙,又用撿來的礦泉水瓶接了兩瓶自來水,敞開肚皮吃。我們一個個吃得響屁喧天。然后,我們頭枕石桌,面朝公園的藍(lán)天,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像許多喜愛養(yǎng)生的人們一樣,我們有睡午覺的習(xí)慣。
爬起來后,我們做了如下的幾件事:(一)在墻邊撒一泡尿。墻上寫著斗大的市民公約,但我們看這里更像一個露天廁所;(二)給燈箱女郎畫二撇小胡子,在她裸露的胸脯上蓋一層黑泥做的遮羞布;(三)向停在路邊的奧迪車上甩鼻涕,在它輪胎下放一堆碎玻璃;(四)重點討論了下午要逛的場所,又一一加以否定:Ⅰ)去周瑜點將臺,看城墻上留著多少塊三國的青磚。否定理由:墻上貼滿了性病廣告;Ⅱ)去趙敬德玩鞭亭,看看那根不怒自威的正義鞭。否定理由:正義鞭被霸王館請去做了猛男標(biāo)本;Ⅲ)去莫干嶺看大老鼠,看它像不像一輛長了尾巴的坦克。否定理由:莫干嶺一帶是市府所在地,閑人免進(jìn)。
我們是在一個瘋子的吸引下走上淮海路
的。我們沒想到這使我們做出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我們站在交叉路口,時間大約是下午三點,附近的餐館酒樓開始冒黑煙,配菜間里傳出嚓嚓嚓的剁骨聲。我們知道許多豐盛的晚餐已開始籌備,一些闊人們坐在辦公室里,正利用先進(jìn)的通迅工具呼朋引伴。我們拿不準(zhǔn)往哪個方向走,雖然條條道路都通瘦狗巷,但我們不愿回去得太遲,更不愿回去得太早。
這時,一個瘋子跳出來喊:打倒王二桿!
瘋子手舉內(nèi)褲做的小旗,額頭上刻著“恨”字,白襯衫的前胸寫著“我得了乳腺癌,別惹我,”后背寫著洋洋灑灑的血淚書。我們判斷他是瘋子的標(biāo)準(zhǔn)是他沒穿褲子。
我們跟在他后面,伸著脖子看血淚書,像被釣餌釣出來的一串王八。血淚書以一段歌曲開頭:“都說那海水又苦又咸,誰知道劉浪(他的名字?)的悲慘辛酸,遍體的傷痕,滿腔的仇怨,哦,劉浪的心中呵,血淚斑斑?!毖獪I書接著控訴了王二桿作為貪官污吏的種種罪行。除了常見的一些表現(xiàn),比方說讓工人吃不上飯,王二桿還勾引走了他林青霞一樣的老婆,他去告狀,王二桿就派人請他吃大糞,吃完大糞回家,他可愛的女兒失蹤。血淚書最后總結(jié)說,如今,王二桿榮升上級主管部門領(lǐng)導(dǎo),我卻氣出了乳腺癌,同志們那,天理何在!
我們一齊抬頭看天,天上果然暗出了一塊。我們低頭看地時,發(fā)現(xiàn)已來到淮海路的一堆人群中。
——準(zhǔn)確地說這是一堆靜坐的人。他們把道路攔腰切斷,淮海路像患了腸梗阻的病人陷入癱瘓。一些漂亮的小汽車成了呆頭呆腦的甲殼蟲,動彈不得,喇叭聲和抱怨聲響成一片。我們沒見過這種場面,我們的腿也很酸,于是在人群中找個地方坐了下來。
我們坐了沒多久,人群出現(xiàn)騷動,有人站上高高的板凳,嚴(yán)厲地咳嗽幾聲,開始拿腔捏調(diào)地與大家對話。我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很有份量的一付肚子。他的中氣也很足,與嘈雜的人聲比較一點也不遜色。
我們不喜歡這種對話,它像某種無聊的游戲,天然地具有催眠的效果,使我們昏昏欲睡。可是身邊的人群越來越激動。激動的高潮是瘋子吼一聲“打倒王二桿”,一把跳起來,辟面把凳子上的人拽下地,其余的人猶豫了片刻,蜂擁而上……
前面說過(也許沒說過),我們是幾株蕨類植物,不習(xí)慣出頭露面,被人注意,但我們也有混水摸魚的癖好,尤其是這種時候,大家的手都很癢,我們?nèi)滩蛔D上前,朝這個滿肚子肥油的男人施了一頓拳腳。
這以后的結(jié)局如何,不得而知。我們被一群防暴警察驅(qū)散了。防暴警察們下手還是很有分寸的,他們只不過在我們的額角或屁股上留下一個個小包,就像為這件有意義的事留下的標(biāo)記。
我們終于捱到了天黑。對著西下的太陽,我們松了一口氣——漫長的一天結(jié)束了,一天里過得很充實,這實在不容易。
我們經(jīng)過這座城市最繁華的民生街,霓虹燈五顏六色,把這一帶裝飾得很小康。明亮的光影里,一些體面的男人挽著他們體面的太太或情人走來走去。我們自慚形穢,縮進(jìn)陰暗的屋角下躑躅。我想起父親時常對我說的話,他說你不應(yīng)該叫一碗好菜,你應(yīng)該叫歪屎菜。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這會兒我突然有點懂了。
出于好奇心的驅(qū)使,在三家店面門口,我們做了短暫的停留。我們不著邊際地研究了一下:體委開的奧林匹克牌藝館,燈箱上閃著一筒九萬和五條,對聯(lián)上寫“愛我中華,弘揚國粹”,是不是就是麻將館?光線曖昧的貴妃洗頭房,生意火爆,洗的是大頭還是下面的小頭?八十歲的老太太一手拖著撿垃圾的麻袋,另一只手沖愛你金店指指點點。一個女人沖出來甩了她一耳光,又甩給她十塊錢,老太太為什么含淚唱心太軟?而老太太竟然長得像何嬌嬌,也令我們始料不及。我們對何嬌嬌說,你老得真快呀。何嬌嬌的臉嚴(yán)肅得像一片干縮的樹葉。
我們走進(jìn)一片黑暗——這是我們居住的瘦狗巷。我們家的房子臥在那兒。就像是瘦狗屙出來的屎,又硬又小。我們聽見一個老頭在吆喝“賣魚喂……新鮮的大鯽魚喂”——那是我的父親,他的聲音這時候聽起來有些像唱戲;旁邊一個拐角里傳來何嬌嬌父親汽咚汽咚的打豆腐聲,又像是樂器的伴奏;而一只垃圾箱旁,伴隨著這奇特的音樂,有幾只老鼠歪歪例例地上場,它們吃了孟千父親倒出來的剩酒糟,表演了一套《快樂的小精靈》之類的舞蹈動作。我們沒像往常那樣一擁而上去捉這些心滿意足的小丑,而是淡淡地看了它們一眼,從它們身邊繞開,各自回家了。
這天晚上,我做了兩個夢。前一個夢里,我回到了上午去的公園,我們正在吃大饃,一個侏儒坐著小滑車過來討水喝。我們看見他有一個突兀的大肚子。侏儒說,他原來的形象很高大,因為缺少鍛煉,終日不見陽光,被傳染上了灰鼠病,學(xué)名叫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癥。這種病有各種表現(xiàn)形式,很難治。傳到這一類人身上有這種癥狀,傳到那一類人身上有那種癥狀。侏儒接著說,我被傳上了這種病,肌肉萎縮,骨骼酥腐,形象日見緲小,有人干脆拿我當(dāng)老鼠看待,可我是個干部呵!——我們立即顯得不耐煩,顯得缺乏興趣。我們想,這也太深奧了,扯得太沒邊了,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表現(xiàn)更激進(jìn)一些,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從夢中醒來,把尿液連同夢境沖進(jìn)了馬桶。然后,我做了第二個夢。我看見自己的手腳像面條一樣軟,一碰就掉;我的身子開始收縮,越縮越小,最后如同一粒芝麻。我走在突然之間變得闊大無比的馬路上,心里充滿恐懼。迎面走過的人們的腳掌就像巨大的車輪,轟隆隆從我的頭頂碾過。
責(zé)任編輯陳曉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