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巍
《中國西藏》刊發(fā)筆者《蕃尼古道上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一文后,不少讀者對此很感興 趣,不斷向我詢問進一步的情況,對西藏首次發(fā)現(xiàn)的與唐代著名旅行家王玄策有 關(guān)的史跡希望有更多地了解和認識。這使我很受感動。原以為搞考古的人寫的這 些枯燥無味的文字,除了少數(shù)專業(yè)人員之外,不會有多少人去關(guān)心它。但事實卻 不是這樣。近讀《中國西藏》,在1999年第四期上看到佟偉先生撰寫的《王玄策 從何處到馬拉山口》一文,提出了一些很有意義的看法。筆者很高興能引起大家 更多地關(guān)注與討論。這里,也想談?wù)剬Υ说囊恍┎煌庖姟?王玄策歷史上三次出使印度,是唐代中外交通史上的壯舉。關(guān)于他出使所采取的 路線,歷來也為史學(xué)界所矚目。由于吉隆《大唐天竺使出銘》的考古發(fā)現(xiàn),時間 地點都很清楚,從而可以基本上肯定他在唐顯慶三年(公元658年)第三次出使印 度時,走的是經(jīng)過吉隆這條路線,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蕃尼道”。 蕃尼道的開通,正式見諸漢文史書記載的是約成書于公元7世紀(jì)中葉的唐釋道宣的 《釋迦方志》一書,相對過去漢通西域的各道,他稱其為“東道”。這條道路的 走向,他是這樣記載的: 其東道者,從河州西北渡大河,上漫天嶺,減四百里至鄯州。又西減百里至鄯城 鎮(zhèn)古州地也。又西南減百里至故承風(fēng)戍,是隋互市地也。又西減二百里至青海, 海中有小山,海周七百余里。海西南至吐谷渾衙帳。又西南至國界,名白蘭羌, 北界至積魚城,西北至多彌國。又西南至蘇毗國。又西南至敢國。又南少東至吐 蕃國。又西南至小羊同國。又西南度口旦倉法關(guān)。吐蕃南界也。又東少南度末上 加三鼻關(guān),東南入谷,經(jīng)十三飛梯、十九棧道。又東南或西南,緣葛攀藤,野行 四十余日,至北印度尼婆羅國(此國去吐蕃約九千里)。
由此可見,釋道宣所稱之“東道”,可分為南北兩段,其北段系經(jīng)青海至拉薩, 公元641年松贊干布迎請文成公主入藏,唐使李道宗送文成公主至河源,便采取此 線。雖也有學(xué)者認為由于當(dāng)時受吐谷渾所控,具體走向也有可能是從東道四川康 區(qū)經(jīng)松潘、玉樹,逾唐古拉山口,過黑河而至拉薩,但經(jīng)青海至拉薩一段當(dāng)系蕃 尼道之北段主線,看法并無大的分歧。 佟偉先生推測:“王玄策此行未必經(jīng)過拉薩,而很有可能行至那曲或安多(或至 納木湖)即轉(zhuǎn)向西行,至今措勤縣南下,再經(jīng)今昂仁縣打加錯,沿打加山東南到 達今吉隆縣馬拉山口”。并且認為王玄策不采用此線,便不大可能遇見位于藏西 南古老而巨大的涌泉打加或名搭各架)涌泉。 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推測。但是。如果我們結(jié)合史書記載的這條道路 的走向來分析,卻還有另一種可能存在。 上引《釋迦方志》記載“又南少東至吐蕃國”之后,緊接著“又西南至小羊同國 ”一句,而《大唐天竺使出銘》殘存文字第十三行為:“……年夏五月屆于小楊 同之西”,碑銘中的“小楊同”當(dāng)系“小羊同”之同音異寫無疑。這條地理方位 的記載是我們推測王玄策采取路線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線索。 關(guān)于小羊同的地望,曾有不同的看法。日本學(xué)者足立喜六認為這里所記的“小羊 同”,當(dāng)為Shigatse之對音,即當(dāng)今后藏日喀則。而我國學(xué)者范祥雍則認為,因 漢籍《通典》第一九五、《唐要會》第九九、《太平寰宇記》第一八五并謂“大 羊同東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闐”,則小羊同國當(dāng)在大羊同之西,“此二 國位置大約在今西藏阿里地區(qū)克什米爾附近”。但他同時也意識到,如果這樣理 解的話,與道宣《釋迦方志》所載的地理方位不合。“小羊同國已鄰近印度境, 何為下文又折至吐蕃南界?或其時此路阻塞不通耶?” 如果我們結(jié)合唐碑發(fā)現(xiàn)位置重新來認識小羊同的位置,吉隆位于“小楊同”之西 ,那么小羊同的位置就在吉隆以東,正好與日本學(xué)者足立喜六所推定的小羊同大 約位于今之后藏日喀則的意見相吻合。王玄策既然經(jīng)過小羊同才到達吉隆,從路 線上來看,應(yīng)當(dāng)沿藏南一線前行較為合理。如按佟偉先生的意見,主張王玄策走 藏北、安多一線才南下昂仁,便不會經(jīng)過小羊同。 至于《釋迦方志》所載的“口旦倉法關(guān)”,我認為就是指吉隆馬拉山口。在藏文 史書中,吉隆舊稱“答倉宗喀”或“宗喀”,“旦倉法關(guān)”發(fā)音與之相近,也應(yīng) 系漢文文獻中同一地名的不同譯法,答倉宗喀以下路程,則是過馬拉山口之后, 從吉隆縣城所在地宗喀南行進入吉隆藏布溝山谷,經(jīng)十三飛梯、過十九棧道,經(jīng) 中尼邊境之熱索進入到尼泊爾的里程。
所以,筆者認為,結(jié)合文獻與考古資料兩方面加以考慮,王玄策在“蕃尼道”的 大體走向,很可能是沿雅魯藏布江溯江而西的南線,而非藏北一線。 過去也有學(xué)者總結(jié)推測王玄策可能走的是南線,但卻將出山口的具體位置推定在 聶拉木(固帝),由于《大唐天竺使出銘》的發(fā)現(xiàn),至少證明他第三次走的是吉 隆道,而不是聶拉木道。至于為何王玄策要取道吉隆而非聶拉木,具體的原因因 歷史資料的缺乏,我們無法作進一步推測。不過從清人記載的情況來看,吉隆與 聶拉木兩道在清代都仍然并行,并各有其優(yōu)劣。《西藏圖考》卷三引《西招圖略 》論后藏扎什倫布至聶拉木一線的路時稱:“由聶拉木南行,經(jīng)噶宜卡等處至錫 巴寺,為達廓爾噶陽布城(今加德滿都)之小路,貿(mào)易人由此較濟嚨(即吉?。?為近”??梢娐櫪镜乐敝燎宕詾槊耖g一條通商小道。吉隆道雖路較之為遠, 但除開從宗喀以南入吉隆藏布河谷一線險峻之外,其余路段均較易行,尤其是可 直接連接通往尼泊爾境內(nèi)的大道。如《衛(wèi)藏通志》卷三《山川》條記載:“宗喀 至吉隆計行程三日,……由吉隆過帕巴喇嘛寺,通廓爾噶陽布城大路”。
所以筆者推測,唐代新開通的這條“蕃尼道”,大約主道還在吉隆一線,而非聶拉木。 吐蕃松贊干布迎請尼泊爾尺尊公主進藏,以及后來吐蕃與尼泊爾之間的交往,大 約主要采取的是吉隆道。這在藏文史書中有不少線索。因而王玄策采取這條道路 ,當(dāng)在情理之中。 最后,還得談?wù)動嘘P(guān)搭各架涌泉的問題。西藏是一個地?zé)豳Y源十分豐富的區(qū)域, 大大小小的涌泉遍布高原,一般情況下,很難將史書記載的某處涌泉具體的地址 加以確指。但是搭各架涌泉卻是個例外。結(jié)合王玄策出使印度事跡加以綜合分析 ,《法苑珠林》卷十二所引《王玄策行記》中所載的位于吐蕃國西南的涌泉,確 實很可能即是位于今昂仁境內(nèi)的搭各架間歇泉。 搭各架涌泉是目前我國最大的一處高溫間歇泉,地處昂仁縣西部的熱切鄉(xiāng),筆者 曾親臨此處涌泉考察。它的海拔高度為5000米,其中最大的一處泉眼平面呈橢圓 形,長徑達1米,其間歇噴發(fā)頻率為每分鐘58-59次,泉柱直徑可達1.5-2米, 沖高可達20米左右,噴射時發(fā)出聲聲怒吼,驚心動魄。與文獻中所記“平地涌出 ,激水遂高五六尺,甚熱,煮肉即熟,氣上沖天,像似霧氣”的景象十分相似。 由于這處溫泉規(guī)模很大,傳說也很豐富,“泉中時時見人骸骨涌出,垂氈布水, 須臾即爛”,所以被王玄策載入游記自屬當(dāng)然。 如果筆者上述推測可以成立的話,王玄策自藏南沿雅魯藏布江一線,先由東至西 前往吉隆,再由吉隆入谷抵尼泊爾,也同樣可以見到這處高原奇觀,而不一定非 要繞道藏北那曲、安多再南下吉隆。因為搭各架涌泉的位置離薩嘎(舊稱薩塔) 很近,由薩嘎至今還有道路向南通往吉隆,1990年筆者所在的考古調(diào)查隊,就是 采用這條道路向南通往吉隆的。那么,這里筆者也提出一種王玄策當(dāng)年第三次奉 使出行尼泊爾、印度假想路線供大家討論: 自吐蕃王國都城邏些(拉薩)出發(fā),沿雅魯藏布江溯江西上,抵吐蕃西南之“小 羊同”境,再觀賞吐蕃西南最大的一處涌泉搭各架間歇泉之后,由薩嘎南渡雅魯 藏布江,南行至“口旦倉法關(guān)”(吉隆馬拉山口),再由此入谷,經(jīng)十三飛梯, 十九棧道(吉隆藏布河谷),由熱索出境至尼泊爾,再去往北印度(參見示意圖 )。 由于年代久遠,高原古道已發(fā)生很大變化,筆者的上述推斷,也只能是基于文獻 和考古資料的一種假想,是否正確,還望得到大家的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