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泓
1毖生時代的她,并不快樂。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體弱多病的母親患有嚴重的精神抑郁癥,而撿自公廁的棄嬰弟弟則先天性聾啞。她從初中時起,就不得不負擔起買煤、買面、做飯、洗衣等一切家務(wù)。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高中。自然,她的學習受到了影響,成績直線下落。班主任開始對她假以顏色,同學們背后議論她,她變得很自卑,開始用緘默和特立獨行來維護自己殘存的那一點點自尊。這時,她結(jié)識了亞杰。
亞杰早對她傾慕已久,但因為生性靦腆,他選擇了一個最笨拙的方式。每天放學遠遠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地保護她。她和亞杰從此走得很近。
亞杰說等到兩人都二十八歲的時候,如果他和她都還沒有完婚的話,那他們就一定要結(jié)為夫婦。他認真的不得了,最后還咬破中指作為血證,多么天真。然而,那是她這一輩子做過的惟一的一次承諾。后來,亞杰考上了一所中專,而她則落榜了。
2彼平靜地進了一家建材公司做了名管庫員。老板是她父親生意上多年的朋友,一位四十歲的女強人,吳女士。吳女士給她的報酬是月薪75元。在80年代末,內(nèi)地的一名國家干部月薪也不過才百十元左右。
她忘我的工作態(tài)度令吳女士大加贊賞,而她在工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靈活和智慧,則更使吳女士印象深刻。她的工作是將貨物登記入庫和出庫,但在實踐中她注意到采用泵和檢尺兩種不同計量單位時,公司單位利潤上的明顯變化,于是她用心計算每一批鋼板是過泵走合算,還是檢尺走合算。積少成多,短短幾個月下來,“漲庫”給公司帶來了一筆不少的收益。吳女士很高興,慧眼識英雄地認定,她確實是做生意的一塊料。那之后,吳女士便把她調(diào)到自己的身邊去,手把手教她一些生意經(jīng)和銷售方面的技巧。很快,她就能完全獨立地開展工作了。她的銷售成績躍居公司第二,僅次于吳女士,銷售提成每月最少也能拿到千元上下。她把這筆錢一半用于自己的日常開銷,一半則貼現(xiàn)給亞杰。
亞杰的母親原先并不滿意她做自己獨生子的女朋友,嫌她是個體戶家庭出來的女孩,與他們的干部家庭門不當戶不對;說她的聾啞弟弟決不是什么棄嬰,而是她有意以此為幌子掩蓋他們家族的遺傳病史。
但金錢的力量最終扭轉(zhuǎn)了亞杰母親對她的態(tài)度,她終于肯認這個能干而極富愛心的準兒媳婦了。她如釋重負,但隨之又是無邊的失落。她問自己,難道這就是自己一直拼命爭取的愛情嗎?看著身邊那個對母親惟命是從的大男孩,她忽然覺得他是那么的陌生,而他臉上洋溢的笑意也是那般的虛弱無力。
就在這時,她父親突然從深圳回來了。
他已辦齊了全家戶口南遷的全部手續(xù),花園洋房在深圳也已置辦完備,就等著全家人歡歡喜喜去入住了。
一家人平安相守著過日子,是她和母親多年來的夙愿,但事到臨頭……亞杰怎么辦?
父親了解了原委之后倒也爽快,他大手一揮說:“那就帶上亞杰一起走嘛。只要我女兒喜歡,老爸什么都依你!”
她孩子般的在父親臉上重重吻了一下,就歡天喜地的跑去找亞杰了。亞杰不敢自作主張,囁嚅著說這件事必須他母親拿主意。她才是他們家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亞杰說這話時迷迷茫茫的神情,讓她心頭一緊,她突然有了種非常不好的預(yù)感。
兩天后,亞杰家里的意見反饋回來了。亞杰的母親說,如果她答應(yīng)為亞杰永遠留下來,他們一家人就馬上為他們完婚;但如果她堅持南下深圳呢,他們也不勉強,只是有一樣,亞杰絕不會跟她一道走。亞杰是他們惟一的兒子,老兩口還指望他養(yǎng)老送終呢。他們可舍不得把兒子葬送在深圳那個花花世界般的鬼地方!
對亞杰父母的極端反應(yīng),她還能保持鎮(zhèn)定,但亞杰的沉默卻使她十分無助。她神色緊張地盯著他,心里想:如果亞杰真的愛我,在乎為相守在一起而彼此做出過的那些努力,那么即使他再懦弱,也總能沖破人為的阻力和我比翼齊飛的吧?而且從長遠看,他與父親一起創(chuàng)業(yè),也總勝過在工廠里當一輩子默默無聞的小技術(shù)員啊。但令她想不到的是,亞杰最后竟干澀著喉嚨表示:這件事我聽我媽的,所以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去深圳!
深冬的風把她的一綹長發(fā)漫卷到臉上,亞杰習慣地伸出手想把它理平順,但她受驚似的遠遠逃開了。當90年代第一個春節(jié)的禮花在深邃的夜空中燦然綻放,她揮別了自己似是而非的初戀,踏上了自T市南下深圳的路。
3背醯繳鉦,她只在父親手下做一名小出納,月薪一千八。在這之前,她一直自以為對金錢很有概念,因為跟著吳女士跑銷售的時候,上百萬的票子她也不是沒見過。但在父親那兒頭一天上班就連著填錯了好幾張支票,原因只是她實在想不到每日從父親手中進出的金額竟會那么巨大,大到令她眼睛發(fā)花,大到用她以往的經(jīng)驗根本就計數(shù)不清萬位之上要多填多少個零!她很羞愧,從此也變得死心塌地。她要把初戀的痛用金錢掩蓋起來。她并不看重金錢本身,直到今天仍是如此。但當感情一片荒蕪的時候,她還是樂意用賺取金錢的方式來填補空虛和平衡心態(tài)。
轉(zhuǎn)眼她在深圳已度過三年時光,長成一個二十三歲的大姑娘了。父親愛在眉頭,急在心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沈先生看到了,便提出介紹個金龜婿給他,是他的弟弟沈均。沈均高高壯壯的,稱得上是一表人材,只是從部隊復(fù)員都快一年了,卻還高不成低不就的賦閑在家里,靠哥嫂接濟,靠吃父母老本度日。
沈均為人倒大方,從見了她一面之后,就沒把自己當外人。每天早上準時來給兩位長輩請安,順便也把夾著鮮花的柔聲問候送給她。然后,他便一整天都追隨在她的身邊,挖空心思地講各種笑話給她聽。當她開懷大笑的時候,他就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臉。有一次她病了,高燒39度。沈均便一日一夜食不甘味衣不解帶地守著她,給她喂藥擦汗,握著她的手靜靜感受她一下一下的脈搏跳動。那神態(tài)溫柔得令任何芳心萌動的女子都無法不為之動容。病好之后,她的心底和眼睛里就全是沈均的影子了。
她為什么愛他?他務(wù)實,還懂得浪漫。他從不忘記她的生日,記得她講過的每一個故事,甚至還會討他母親的歡心。他很完美。
相識半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盛大的婚禮在T市和深圳各舉辦了一次。單T市的那次婚禮就花費二十萬元,請來了T市的各界政要,京津的名伶紅歌星也紛紛到場獻藝,可謂盛況空前。
不幸的是,泥金的紅喜字還未完全剝落,噩夢般的生活就已向她掀起了猙獰的一角。
結(jié)婚之初,她已是個名副其實的千萬富翁的千金。但從小獨立慣了的她,卻認為花父親的錢不叫本事。于是在她的再三懇請下,父親便資助她一部分啟動資金,在繁華地段租了間精品屋,做服裝生意。這樣做了一段時間,她轉(zhuǎn)讓掉鋪面,買了幾臺車雇請了七八個工人,成立起一個小型服裝廠,直接做起成衣批發(fā)和來料加工的生意。
創(chuàng)業(yè)階段,她做的很苦,一天腰酸背痛干下來回到家時,往往已是夜間十一二點鐘。有時,累得簡直連床都爬不上去了。沈均非但不理解她,相反,還冷嘲熱諷的怪她放著闊太太不做,自討苦吃;說她工作狂似的一天忙到晚,完全沒盡到一個妻子的義務(wù)。她沒力氣和沈均吵,常常頭一挨枕頭就沉沉睡過去了。但沈均竟不肯放過她,一而再的強行爬到她的身上來……男怕娶錯妻,女怕嫁錯漢。想起小時候母親常在自己耳邊嘮叨的這句話,她不禁淚如雨下。
好在事業(yè)的蒸蒸日上,緩解了她婚姻生活中的苦痛。到`1994年,她的服裝廠已有了二十幾臺車,單服裝批發(fā)一項,每日就可拿到三千元左右的毛利。她還來不及為自己的成就舉杯慶賀,丈夫沈均已在外面有女人了。
她自恃不是那種能豁出臉在大庭廣眾中大鬧一場的女人,于是便只能縮在家里苦苦的等。同時禱告上蒼,把醉眠花叢已樂不思蜀的丈夫送還回來。她開始整宿整宿的失眠。就是從那時候起,她學會了抽煙,不是為了趕時髦,而是聽人說,抽煙能夠幫助失眠的人快些入睡。
看清楚其它方法都不足以收回沈均野了的心后,像其它傳統(tǒng)的女人一樣,她萬般無奈地想到了最后一招:為沈家生個孩子。在沈母抱孫子的強烈要求下,沈均與她很合作。她懷孕了,害口害得厲害,吃什么吐什么,聞一點油腥味都會惡心半天。這時候,她是多么希望老公能呆在自己的身邊啊,哪怕只是倒上一杯水,陪著她說兩句話呢。但沈均卻又成了入海的石牛,一去就不回頭了。弄到手里的錢花光吃盡了,才又浮出水面,嬉皮笑臉的從她手里來拿錢。她不給,沈均就跑到廠里,將柜上三天的營業(yè)款一掃而光。
當有十個月身孕的她挺著肚子,為夜半玩累了回來的沈均做夜宵的時候,她細細地、慢慢地想明白了:家,對她而言是生命依靠和慰藉的地方;在沈均眼里,卻不過是不用付錢的旅館。而她呢,則是男人的一種工具和隨用隨滿的錢袋。夜宵煮好了,她站在旁邊只管發(fā)呆,熱氣直沖到她臉上去,臉上全濕了。
她順利地生下個女兒,婆婆只讓沈均捎來一罐奶粉和一套小孩衣服。她不在乎。她自信不要他們沈家一分錢,自己照樣也能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女兒成為她的寄托,而沈均在她的生活中則從此變得可有可無。她不再關(guān)心他的飲食起居,也不過問他到哪里去。她和沈均名義上還是夫妻。
為了工作,她早早給女兒斷了母乳,改喂牛奶。從免稅店買來145元一聽的能恩二號進口奶粉,只夠食欲旺盛的女兒吃上三天。作為母親,她恨不能將自己的血肉輾作泥滋養(yǎng)女兒這株幼芽,她不在乎錢。但對于同樣依賴自己生存的沈均,她卻是越來越不堪忍受了,哪怕他再花自己一分錢,她都會感到錐心的痛。在女兒一歲多一點的時候,她終于正式提出離婚。沈均推三阻四的狠拖了一陣,然后就開始提條件。她只求早日擺脫掉這樁婚姻,于是便一口答應(yīng)了所有的條件。沈均搜羅盡了她的真金真鉆真翡翠,又要走了她手上數(shù)額不小的一筆流動資金,隨后便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女兒自然劃歸她撫養(yǎng),說好由沈均每月付撫養(yǎng)費二百元。協(xié)議生效后,沈均陸續(xù)支付給了女兒三千元,然后就再沒有下文了。
4崩牖楹,回到T市,探望她過去的老板吳女士。吳女士嘆息她怎會憔悴得這般厲害!話題一轉(zhuǎn)告訴她:他們的兒子,家明,已服完兵役,現(xiàn)正軍轉(zhuǎn)待分配閑呆在家里。你和家明從小玩到大,一直很要好。今天他女朋友第一次來家里,你這當姐姐的,要不要去幫他參謀一下?
她答應(yīng)了,還興沖沖跑到珠寶行,為未來的弟妹選了掛玉石項鏈做為見面禮。她想不到自己這一去,命定的,竟會改寫了另一個男子的人生軌跡。
家明看起來完全像個大男人的榜樣了。膚色黑里透紅,肩膀?qū)拰挼?雙腿長長的。那女孩很文靜的樣子,兩塊狹長的胭脂從顴骨直抹到下頦處,笑起來紅紅白白的,倒也十分耐看。她把禮物遞過去,女孩歡喜地叫了一聲,忙跑到鏡子前顧盼去了。她陶醉在女孩純情的稚氣里。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般的天真無邪呢。她感嘆著回過頭來,目光和家明癡癡的眼神對接了,噌的一聲,她感覺自己仿佛被“電”了一下。
家明被分進一家銀行里,但他卻對她表示,想隨她到深圳闖一闖。吳女士說服不了自己的兒子,便只好托人為他辦了一年的停薪留職手續(xù)。
事實證明,家明在經(jīng)商方面的天賦一點也不差于母親。在他的輔助下,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她的服裝廠開始接FOB單,規(guī)模也由原先的幾臺車擴展到120臺車,固定資產(chǎn)百萬元。
家明為人質(zhì)樸,吃住在廠,和普通員工沒什么兩樣。他絕不越俎代庖,為她聚財,也從不亂花一分錢。家明并不巧于辭令,卻懂得在她揮汗如雨的時候無言遞上一條毛巾,端來一杯香茗;在她心情不好大發(fā)脾氣的時候,用男人的寬厚默默承受。她一直想當然地以為,家明做的這一切都是出于兒時的友誼和對她不幸婚姻的同情。直到那一晚,他們受邀去參加一個新年舞會。
她整晚都看別人在那里曼舞??焐龅臅r候,家明突然走過來拉她的手,想和她舞上一曲。她本能的一躲,抖落他的手。但隨后她就后悔了,笑嘻嘻地哄他,但家明卻嘟著嘴躲到一邊去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尷尬的沉默著。她跑去買了包香煙,從不抽煙的家明不自然地用手揮開眼前的煙霧。上了車,家明將車鑰匙插上,猶豫了一會,然后轉(zhuǎn)頭看她。他的眼神告訴她,他有話要說。
“我愛了你整整十年,你還準備讓我再等多久?”家明一字一頓地說。
她一顆心跳進嘴里。她想要呼吸,但車里卻突然變得燥熱不堪。她搖下車窗上的擋風玻璃,微涼的夜風夾著花香悠悠地飄進來。
家明深沉的對她望過來。她覺得自己幾乎在他的眼光中迷失了自己。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請你考慮,嫁給我,好不好?”家明的手圈上她的腰肢,熱切的臉對她俯下來,他吻了她。她吸口氣閉上眼睛。她明白,自己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男人。她也把自己的唇迎向他的,整個人沉入到他的臂彎里。那一吻,含蘊了她的心和靈魂。
一年時間已滿,吳女士來電話催促家明快些回T市上班。家明一百個不樂意,與她商量說,莫不如把停薪留職的時間再延長一年?他解釋說,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總覺得自己這一走肯定又會生出什么變故來!她嗔怪家明疑神疑鬼,并舉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古訓(xùn)來開導(dǎo)他。家明聽話的回T市了。
那之后,受東南亞經(jīng)濟危機的影響,她的生意一落千丈。在事業(yè)最低迷的時候,叱咤商場十年的她,又在小河溝里翻了船,被一個臺灣女商人騙走了二三十萬元。雪上加霜,父親這時卻又染疾臥床了,需立即開刀。她很快找到一個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的醫(yī)學博士親自為父親主刀。一場手術(shù)下來,花費了二十多萬元。
忙完父親的事,她想起該給家明通個電話了。家明語調(diào)懶洋洋的,全沒有了先前的熱情勁兒。她遲鈍地竟還一迭聲追問他過得好不好。
家明嘆口氣,答非所問:“這陣子我一直在想,人活著怎么就這么難呢?不僅是為自己,還得為家人,為朋友同事!我開始習慣借酒澆愁。醉后醒了的時候就不斷問自己,我真的是沖你的錢才去愛你的嗎?我在乎你的婚史和你與別人生的孩子嗎?思前想后,我知道自己確實不是。但眾人的舌頭像把刀啊。他們想當然的認定我就是看上你的那些錢了。我母親,多開通的一個女人啊,竟也和他們一個腔調(diào)。說你比我歲數(shù)大,比我有錢,又帶著個外姓孩子,和我一點都不般配!母親的一套理論把我的腦筋也攪糊涂了。我有心堅持到底吧,無奈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家明的聲音低下去,終于被嘈雜的一陣忙音所代替。
她掛掉電話,整個人輕飄飄的,險些被床腿絆倒,她盡量姿態(tài)優(yōu)雅地站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竟有些模糊。
她問自己:家明那么好的男人,在我能夠擁有他的時候,我為什么從來就不知道主動一點?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在她三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她一直有承諾恐懼。她躲開承諾,也避開真相。真相很簡單,那就是:她害怕去愛,害怕需要別人。所以她的感情生活才總是一連串短暫的親密關(guān)系,而真的愛,于是也就與她失之交臂了。
難道就這樣永遠失去他了嗎?她大哭失聲:不!M
(責編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