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晨
傳達室的馮大爺拿著一張紙條在門外向我示意時,我正在講臺上接受市教研室領導關于“青年骨干教師”的最后一道程序的考核——一堂語文公開課。我抽到的課題是朱自清的《背影》。我讓學生齊讀“父親”為“我”買橘子的那段文字,然后悄悄接過馮大爺手中的紙條(其實是鄉(xiāng)下表哥打來的電話記錄)——上面赫然寫著父親病故的噩耗!
我聽見悲痛在腦門前炸響的霹靂,艱難地平衡著失去重心的身體,命令自己保持鎮(zhèn)靜?;秀遍g,我看見父親隆起的后背正從我心里一步步離去。在學生們清亮整齊的朗讀聲中,他蹣蹋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下身去,然后吃力地攀上月臺,買回朱紅的橘子抱在懷中,復而向我走來……
我渾然不覺地和父親一起進入《背影》的情境。我從未有過像今天這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熱烈的掌聲給這堂公開課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而我臉上不知何時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父親,你為什么長著那樣溫暖而又那樣丑陋的駝背?
父親是一個石匠,靠打制石磨為生。因為他的駝背,40歲才娶了癡呆的母親,42歲才生下我。我是在父親帶有弧度的懷里長大的。黑夜里,父親只能側臥的身體是一把弓,我是弓上的弦,夜夜枕著他的鼾聲入眠。白天,父親系在腰間的布兜是我安全的搖籃,我像小袋鼠一樣在父親的懷里傾聽他那聲氣韻悠長的“打磨(口來)——”……走村串戶,一年又一年。
仿佛一場夢的工夫,我已長成翩翩少年。父親的背越來越駝,我的成績也越來越好。父親看我的眼神猶如審視一輪尚未打鏨完工的石磨,但他對自己的技藝充滿信心。
時代的發(fā)展?jié)u漸萎縮了石磨的市場,父親卻出色地完成了打鏨我的第一道工序。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村小的復式班考入縣中,在鄉(xiāng)親們中轟動一時。父親駝背上負載的希望是把我培養(yǎng)成“吃皇糧”的文化人。父親在鄉(xiāng)親們的預言中透支著遙遠的幸福,臉上開放著由衷的笑容。接過父親千錘萬鏨從磨齒間嶄下的學費,我小鳥一樣飛向另一個新奇廣闊的世界。
進入初中,有些粉嫩的心思開始進入我的夢鄉(xiāng),青春正在體內晃晃悠悠地蘇醒、拔節(jié)。我和所有的男生一樣開始把自己的最整潔、最英勇、最光彩的一面有意無意地向女生們展示。我們到了愛美的年齡。有一次,我的臉上不知怎么沾上了墨水印卻毫不知情,結果被一個同學當眾指出,引得全班同學捧腹大笑。這個洋相令我既氣惱又傷心。尤其是漂亮的文體委員夏小舞也在偷偷地笑。她怎么可以笑呢?要知道她是我有生以來最在乎的一個女生。
我沮喪到了極點。
而父親就在我最失意的深秋帶著山里人的拘謹,把他兩鬢蒼茫的枯瘦面龐探進我們靜靜的課堂。他像無數(shù)次到村小復式班上找我一樣,自由主義地對老師說:“我找狗娃。”教室里立即發(fā)出吃吃的笑聲,所有的目光都在搜尋是誰擁有這個粗俗的乳名。我羞得臉頰發(fā)燙,遲遲不愿站起來承認自己的身份。在老師覺得“查無此人”時,父親干脆走進課堂,驚喜地指著我說:“狗娃,爹叫你咋不應咧?”我絕望地接受了父親的駝背已完全暴露的現(xiàn)實。我第一次覺得父親是那么卑微、丑陋和猥瑣。他的到來像一把錘子在我已經如玻璃一樣易碎的自信上又敲打了一遍。我感到同學們的目光里充滿鄙夷和不屑,我還悲傷地想起,父親的駝背反應到夏小舞臉上的表情一定是那種夸張的驚訝,我再也無法贏得她的好感了。我?guī)缀跻罎⒘恕?/p>
帶著隱私被曝光的羞辱和憤怒,我逃也似地離開教室。父親繼續(xù)佝僂著身子氣喘吁吁地追到宿舍。我對父親送來的雞蛋和提前備好的棉衣毫不理會。
“狗娃,你咋啦?”父親不解地問。
“咋啦?”我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掉下來:“爹,缺什么我放假會自己回家去拿,誰要你這樣——跑到教室里,讓全班同學看我的笑話!”
那個中間的停頓足我在彎腰模仿父親的駝背。
父親臉上最初的驚喜被我的一番話凍結成一幅生硬的雕塑。這一瞬間,他的容貌在急劇地衰老。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了神志似的,喃喃地說:“那,爹走了……”剛走兩步,又回頭,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10塊錢遞給我……目送父親的駝背漸漸遠去,我隱隱覺得自己有點過分。
父親果真從此不再來學校找我。放假回家,我和父親之間已經找不到原先的親熱。父親在我的假期里盡量給我改善伙食,我則利用點滴時間看書學習以寬慰父親望子成龍的苦心。我們誰都不提那次不愉快的見面,可我們又分明能從對方身上觸景生情地想起那一幕。吃完飯,我做功課,父親就默默地坐到門口的槐樹下打鏨一輪巨大的石磨。這是父親在連續(xù)8個月沒能攬到一次手藝活后,給自家打制的一輪石磨。這是他一生中銑得最大,鏨得最精,耗時最長的一次制作。在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曋?,父親的神情凄涼而悲壯。
父親“失業(yè)”了。
整個初一,除了和父親的那點不愉快,書倒是讀得風調雨順,我很快就被編入初二“強化班”,與眾多的尖子生群雄逐鹿?!皬娀唷钡恼饔嗁Y料多起來,學習時間長起來,伙食標準高起來……這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日子難起來。而沉默寡言的父親依然在每個月末登上槐樹下那輪石磨,用最急切的目光把我盼回來,再用最不舍的目光把我送走。一次次地從父親的手里接過略多于我生活所需的鈔票,我總是不相信我們貧窮的家底還有如此巨大的彈性。最令我疑惑的足父親的雙手和臉上常??梢婁J器劃傷的痕跡。父親說,人老了,風一吹皮膚就開裂,沒事的。
大約是六月的一天,學校例外放了三天假。我像往常一樣乘車回到鎮(zhèn)上,再準備徒步走回襯里。六月的陽光已躍躍欲試地賣弄它的炎熱。途經一片砂石場,見幾條裝滿砂石的大船正停在離我不足10米的河岸邊,許多民工正用柳筐竹籮一趟趟將船上的砂石運送上岸,再由建筑隊用拖拉機運走。突然,我看見父親挑著一擔砂石從船艙里探出身來,極其艱難地登上竹梯,然后踏上那條連接船舷和河岸的寬不足尺的木板,像一個雜技演員一樣,險象環(huán)生地緩緩前移。父親的駝背幾乎屈成了直角,上半身完全裸露在陽光下,黝黑的皮膚隨著扁擔的顫動在脊骨兩側左右牽扯。而那根扁擔對父親來說根本不能算挑,而是背,因為它不在肩上,而是橫跨在父親的背部。有人在背后急吼吼地喊:“羅鍋子,快點兒,你擋著我的道了!”如此悲禮的一幕烙鐵一樣燒痛了我的眼睛。我認識到自己對父親的無禮是多么可恥。一年后,我這個“強化班”里的第一名在一片惋惜與不解中考進了中師。我只想早一點工作以解脫父親的負擔。在師范里,我一邊自學大專課程,一邊做家教。每每想起父親的駝背,我就有流淚的沖動。好在父親并沒有記恨我的意思,我打算在適當?shù)臅r候向他道個歉,父親—定會原諒我。
一晃就畢業(yè)了。人大了,臉皮反而薄起來。在無數(shù)欲說還休的忸怩中,我被分到離家一百多里的一所中學教書去了。臨行時,我有些內疚地對父親說:“有空到我學校去走動走動?!备赣H竟表現(xiàn)出舊傷復發(fā)似的驚恐,連連搖頭:“不去,不去,太遠咧……”聽得我心里酸酸的直打冷顫。
開學半個月了,我忙得仍然沒有頭緒。教兩個班的語文兼班上任,又要負責學校廣播站的工作,每天夜里非11點不能就寢。一天晚上,我剛擰亮宿舍的臺燈寫第四周的工作計劃,有人敲我的窗子。透過玻璃,我看見父親站在窗下。我在打開門鎖的剎那,父親機警地掃視了一下身后,然后閃身進屋并關緊了門。我一邊點煤爐弄飯給他吃,一邊整理床鋪給父親睡覺,還用書給自己做了一個臨時的枕頭。父親拉住我的手,說,別忙活,我來看看你,要是挺好,我就放心了,這就走……我?guī)缀跤行┻煅剩痪湓捯舱f不出來,只定定地看著父親。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他的背更駝了,使他懷里空間更為狹窄。但就足這樣狹窄的胸懷,卻能包容兒子的所有任性無知。我說,爹,實在要走,明天再走。父親說,明天走,人多嘴雜的,不好……父親終于固執(zhí)地消失在夜色中。他高高隆起的后背像一只容器,倒給我的足樸實的父愛,盛回去的卻是令人心痛的誤解。
而現(xiàn)在,父親竟突然去了,來不及接受我最悔痛的表達。坐在返鄉(xiāng)的汽車里,我的心被一陣又一陣的痛猛烈沖擊著……
(劉文苑、南曉陽摘自《涉世之初》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