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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日子和狗

2001-01-29 07:52賀曉晴
天涯 2001年2期

1

我栽進這個藝術圈子純屬偶然。那時候我還并不真知道與藝術牽扯著的這些名詞,比如繪畫、音樂、文學。我也不懂得“畫家”要留長胡子,“音樂家”要扎小辮子,而“文學家”愛耍嘴皮子。我只是跟著一個我愛的男人往前走,多少年后,我把他歸到文學類。

能坦白地使用男人這個詞,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當時這個“男”字還被我臉紅著藏在書本里,口語中我不敢正面去碰它,而用一些邊角余料小心翼翼把它替換。我稱大男人為老師,稱陌生的男人為先生,稱我的男人為明明。

我并不真清楚男人、男子和男孩子的區(qū)別。后來我懂了,扳著手指算了算,那時候我的男人只能算一個男孩子。

這樣懵懵懂懂的年輕的我只是憑著一股子糊涂勁往前走。我對我牽著的那只男孩子的手說,你如果帶我去沙漠,我也跟著走。他沒有帶我去沙漠,他帶我來到這個藝術圈子。只是我從沒有見過比它更好的藝術是什么樣,所以我也并不知道我其實鉆進的是如何如何低級基層的一個圈子。

我從我的男孩子手上握著的分配通知上讀懂了,我們要安身立命的地方:B縣文化館。

跟著我又發(fā)現(xiàn),這文化館僅有的四個人,把一個小城像分蛋糕那樣東南西北切開,輕易就瓜分光了:一人把持美術,一人把持舞蹈,一人把持音樂,另一人把持文學。把持文學的那人提升為館長,所以要把我的男孩子添進去補上。

我們就在這里開始了人生。

感覺中,我就是在那一天起才開始長大的。以前的二十年女孩子生涯,完全是一堆嘻嘻哈哈懵懵懂懂的傻笑。突然的一間空房子,要把手里發(fā)給你的工資變成家具糧食,再變成一堆每天都要天黑也同樣要天亮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男孩子比我還傻。

我沒有哭,但我的心里焦急得要命,我開始剪掉長發(fā)挽起袖子。而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學會做一個能干的婦人時,一個更可怕又令人驚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懷了孕。

幸好在這時候我認識了風姐。風姐叫風如潔,住在我的樓上。其實風姐和她先生周帆的大名我早有所聞,只是因為隔著一層樓板和一份不經(jīng)意的心情,一直未能謀面。周帆是縣文化館的音樂干部,單位里的女人說起周帆有一種未飲先醉的滋味,仿佛小城里有這樣的男人立著女人們就可以做夢。據(jù)說他很紳士,是小城里數(shù)得上的風度不凡的人物,如同十字街的嶺南大廈,那是小城里唯一的一座稱得上是高樓大廈的建筑物。

據(jù)說文化館也因此成為女人們神往的地方,有事沒事從那里經(jīng)過,頭總要偏著望幾眼,或許什么也沒有看到,但知道周帆在里面。據(jù)說他是小城里唯一擁有一套白西裝外加一雙白皮鞋的男人,沒有幾個男人敢這樣挑戰(zhàn)自己,他風雅而凜然的裝束讓男人女人們?nèi)客鴧s步。

我沒有刻意去見識一下是因為人們把他說得太玄乎,讓我反而不以為然。再說我的世界一塌糊涂,我還來不及為自己騰出一些閑心來。

風姐便是小城里著名的周帆太太。

感覺中我是用一支竹竿把風姐戳下來的。我的孕娠反應沒有令人要命的高峰期,只有一些反常的情緒和癖好。比如說一向最喜歡面食的我在那段時間里一聽見“面”字就得往衛(wèi)生間跑;比如說我跟著汽車跑好遠去聞它們排出的廢氣;比如說我嗜睡如命,任何一點細小的干擾都會讓我暴跳如雷。而我的樓上住著“音樂家”周老師。我還沒有見過那個周老師,但我對他每天早上六點如公雞叫鳴般咿咿呀呀的練嗓聲早有領教。那些不完整的、斷斷續(xù)續(xù)又沒有含義的聲音鬼魅一般伸進我的夢里,像一些繩索糾纏著我,我無法醒來,更無法睡去。我總是死而復生般痛苦著醒來,慘白著臉,冷汗淋漓。

我要我的男孩子上樓去打招呼,就說是開開恩,讓我好好睡會兒。我的男孩子不肯去,他說別人是在做正事,又是在自己家里。再說我們剛來,怎好去得罪人家。

又是一個早上六點,我那天不是半夢半醒而是完全醒了。我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用一切力氣去忍受那樓上的咿呀聲。我一次一次盼著這聲音停下來停下來,我又一點一點延長著我的耐心。我睜開眼睛數(shù)著墻上的秒針分針時針,想我除了忍受還有其它什么辦法。

這聲音沒有盡頭,有的只是一種鬼臉般的搗蛋和惡作劇。你煩惱得要死了,它突然停下來,你剛剛舒一口氣平靜了,它又響起……

我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陽臺上取下一支曬衣服的竹竿,對著樓頂一陣瘋狂亂戳。我想我是瘋狂的,我從我的男孩子那驚恐陌生的眼神里看得出來。然后我瞪著他,恨恨地把竹竿扔在屋中間,轉(zhuǎn)身躺回床上。

我沒有想過后果,但我預感著會有后果。大約五分鐘后,我就聽見了敲門聲,我躺在床上大喊,你別管我去開。

聲音響處,我的男孩子已把門打開,我還聽見人輕聲細語在說著什么。緊跟著我的臥室門口探進來一只腦袋,那是一張平常的中年女人的臉,眉宇間已有了小傷口般的粗皺紋,臉色蠟黃,大聲說話,爽朗中有著平易的熱絡。我正在遲疑這是不是我招惹的那家屋里的女主人,我的男孩子進來說,她是風姐,樓上音樂干部周老師的夫人。

我有些尷尬,寧愿來的是那個招惹我的周老師。我請她坐,彎腰拿開沙發(fā)上還來不及上身的衣物。她伸出手來扶住我,讓我別張羅,注意身體著涼。我在想是不是我的男孩子已向她交了底,更加難為情地對她笑。

我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來找我算賬的了。她沒有提起她的周老師練嗓也沒有提起受竹竿襲擊的事,仿佛她的神情里從沒有印下過早上的那場過招。我突然內(nèi)疚起來,感覺這樣的無禮不是想象中自己該做的事。

言談中我越發(fā)覺得她是一個平實簡單的人,沒有一點這藝術氛圍中常見的張揚。她的聲音有些干啞,仿佛是愛說話的緣故。她讓我想起大姐想起母親想起我平時遇到的那些平平常常的女人。我突然跳出了我一直怕人看出來的最大的問題,紅著臉問她是不是知道了。她問知道什么,我還來不及有勇氣回答,她馬上哦出聲來。

那是女人間的靈感之地,那是大女人看小女人的最佳視點。她抓住這個興奮點,滿腹的經(jīng)綸似乎找到了一個確切而得意的題目。她把我看作一個還沒有長大像一張白紙的小可愛,她說你這樣的女兒家父母又不在身邊你有什么事盡管找我。

我眼睛發(fā)熱喉嚨發(fā)哽,幾個月來的孤苦無依都想在那一刻發(fā)作。我說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情緒反常心情煩躁。她手一揮說什么呀然后反身站起來,用雙手在我的肩上按一按就離開了。

幾分鐘后我的門再一次響起,跟著又聽見了她那干啞的聲音。她為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稀粥,她說我整天無事又不上班又身體不好所以熬了酸菜稀飯晴妹你吃不吃。

我說吃吃。回答之后我才去想我究竟要不要吃,風姐這以德報怨立竿見影的熱情讓我大吃一驚。更何況在這個天之盡頭遠離父母寂天寞地的小城,我沒有辦法我急需這樣的大姐這樣的一位朋友。

2

這下好了,認識了風姐我的日子總算有了依靠。我是說,心底的那種感覺。那之前我

總是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所控制。比如說,我老是擔心著我的女兒(我直覺我會生個女兒)某一天會從我的身上嘣一聲生下來掉在光光禿禿的水泥地里?,F(xiàn)在我知道了她生下來就會有白花花泡酥酥的棉花堆在等著她。風姐為我抱來一堆小得像玩具的花花綠綠的棉衣棉褲,還有我一直以為農(nóng)村人才用的老虎帽、兔子鞋。我咯咯笑著把我大得有些恐怖的手掌伸進那些小衣褲里,我問她說這是不是剛剛從放在寒風中的玩具娃娃身上剝下來的。

風姐不理會我的調(diào)侃,也似乎從不理會交往中我流露出來的感激。她的熱情只是在沿著一條我不甚明白的通道慢慢升級,以致有一天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古怪的感覺,我懷疑我的孩子生下來不是我的,會是她的。

我為我有這樣的閃念感到愧疚,同時我也確實被她的熱情弄得難以消受。從那第一天起,我家里的酸菜稀飯就沒有斷過。她為我買菜,每天一條鯽魚,放點豬油熬成牛奶樣雪白的魚湯再端到我的面前。她還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為我壘起一方雞圈,又買來十幾只雞提前養(yǎng)著。我這樣城市里長大唱歌跳舞抹口紅的女子,一聽見養(yǎng)雞養(yǎng)鴨就恐慌得要逃,但現(xiàn)在我被她押著扮成了雞媽媽。

我不是雞媽媽,雞媽媽是她。我只是領受著一份越來越不明來路的熱情。我的男孩子是一個謹小慎微又極怕相信別人的人。當有一天我對他說你覺不覺得有點奇怪風姐為什么會那么關心我們,他馬上警惕起來,想到的是我們自身,他要求我和她保持距離,不要對她講我們的任何家庭秘密。我霧里看花似的看著他,想不出我們這樣白開水般的家會有什么秘密可言。

但我相信我們共同的直覺,我的左手接著她的熱情,右手又在往后退縮要拉開距離想把她看得清些。

我想到的是一些別的,但我還抓不住我已經(jīng)想到的東西。那時候我太年輕,感覺總是跑在理性的前面,所以成天我感覺的多,能夠擺出來的條款卻很少。我在我那漿糊般的腦子里鉆來鉆去想著風姐,總覺得她在我這里忙乎是為了躲避另一些她自身的什么。她好像不愿意回家,她把手伸在我們家的廚房里灶臺上是為了花去她手里花不出去的時間?她有一個女兒,可她的女兒起早貪黑地讀書不用她管她也管不了?她還有一個著名的老公,她的老公難道就吃她每天早上熬就的酸菜稀飯?

我用這樣的話去問她,她說不是啊。她并沒有說更多,她似乎不想把話頭直接去觸碰周老師,又似乎要隱瞞她的淡漠和回避。她看我好奇心升起來還不肯落下,就和我說起一些其它的事,也算是她的家務,卻總看不見那里面有周老師的身影。

3

看一眼周老師你就會否定了他每天都吃酸菜稀飯的猜想。那是竹竿事件的幾天之后,我去上班,從門里出來,開門的同時我聽見了另一個關門聲。我有些直覺,還來不及細想,我便看見了樓梯轉(zhuǎn)彎處的人影。

我得先來說說我的表情。第六感覺在那時候有了聲音,它告訴我那就是周帆。我不想表示什么,冷冷地遠距離地看著他并把我的后背退靠到墻壁上。

后來我總是想,按說我應該有些歉意的,我為什么會那么僵硬地冷漠著。這是任何一個敏感而驕傲的女子面對一個令她感到不自在的男人都會動用的表情:他的風度讓我把所有的高貴調(diào)動到臉上,把所有的驕傲搬出來作為武器。竹竿事件后,我再也沒有聽見過樓上早晨的咿呀聲,我的男孩子對我說,你肯定得罪人家了否則周老師怎么不再唱了?我有些得意,再想又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我很清楚我那是非常心緒之下的一種非常行動,正常的我并不是橫蠻無理之人。再說,說句公平話,他的練聲不能算噪音,甚至還可以說是悅耳的。

盼只盼這一輩子都別碰上他。但現(xiàn)在碰上了,他的眼睛告訴我他認得我是誰,卻似乎故意很不介意地給了我一個大男人對小姑娘的笑容。我立刻還給他一個和解的笑,緋紅著臉看他一眼。他很高,我?guī)缀鯚o法估出他的高度,他穿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一條灰色帶雪花的圍巾掛在毛衣里,只從領口露出一塊效果。那便是他和小城男人的分水嶺了,沒有人這樣儒雅和講究,也沒有人可以用一條圍巾將自己繞出一種風韻來。

跟著我便想到了風姐。即使我收受了風姐的所有熱情并把它雙倍地轉(zhuǎn)化為感激和喜愛,我也不得不承認,把她和周老師放在一起她顯得弱了些。我想起來平常那許多的調(diào)侃,說兩口子,她像他媽,或者她像他姐姐,像保姆,唯獨不像老婆。或許我的情緒里沒有藏好這一些看法,以至于風姐在我的跟前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她年輕時候的美麗。說得具體些,那意思似乎要我放下手里的活兒閉上眼睛氣運丹田心無雜念把她那年輕的模樣復印出來。那時候我還根本不懂得歲月的堅韌和殺傷力,更沒有能耐把一堆活累了的五官翻拍成一張如我一般年輕無知又紅潤的臉。我往往只是甜甜淡淡地笑著,把我那根深蒂固的不以為然藏得深些再深些。后來她有了新領悟,開始夸我,說我第一次讓她看見就覺得我天生讓人疼,說我長長的頭發(fā)一紅二自的臉蛋實在不該是搬煤磚的——當時我正要去倒掉一撮箕炭灰。她十分感慨地嘆口氣說,我的男孩子應該多疼我才對。

隨后,她總是忘不了補上一句:那時候我也是這樣的。

4

連續(xù)的七天高溫,我記得很清楚。四川的那種熱我一直認為是一種特殊的熱,它仿佛經(jīng)過了挑選,把其它感冒能觸碰劍的知覺全剔除了,只留下熱本身。在密不透風的屋子里,所有的毛孔被一種空氣中的顆粒緊塞著,里面是干的火辣的,而毛孔外面的皮膚像抹了一層粘膠,濕而粘膩。

我自己都討厭自己。

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奇形怪狀的人。已經(jīng)是第十個月了,我的體重沒有增加,我的胎兒卻被醫(yī)生告知說發(fā)育健壯。預產(chǎn)期已經(jīng)到了,又過了一天一天。每一天都奇怪地熱。醫(yī)生拿著一把尺子,在我的臀位左比右劃,然后像裁判那樣聲音響亮地說:你的臀位數(shù)據(jù)中三個有兩個都達不到,所以你生也很難生下來,最好剖腹產(chǎn)。

聽完我轉(zhuǎn)身就回了家。我的腦子里盡轉(zhuǎn)動著一些聽來的可怕的故事,我終于明白了懷孕十月,我不光學會了一整套懷孕育兒的常識,還聽來了一肚子嚇死人的說法。那些說法在白天里被我丟開,在夜晚再爬出來,用爪牙在我的眼前晃動。如今它已經(jīng)不分白天黑夜了。

我不敢讓我的孩子生下來,我總在擔心她(他)會是少胳膊少腿的畸形兒,要是兔唇怎么辦?我又由胎兒的身體擔心到我自身。都說產(chǎn)褥熱是在大暑熱天發(fā)生,先是一種低燒,綿綿地陰陰地持續(xù)好多天,然后……高燒不怕,怕就怕低燒,感染。我的眼前沒有臉孔,只有一堆說完了話已經(jīng)離開的聲音。

天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整整一夜沒完沒了的雨。我睜開眼睛第一瞬間意識到這雨,第二瞬間就做出了一個大得不得了的決定:現(xiàn)在馬上去做手術。

我的男孩子驚呆了,這么年輕的一個女人做出這么重大的決策連一分鐘的考慮也沒有。就因為年輕。年輕是不需要考慮的,年輕就意味著可以舉重若輕,年輕就意味著再重大的事也沒有預謀。我自己選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拖

了一雙拖鞋。聽人說,手術后至少三天都不能吃飯,我又為自己慎重地煮了一碗肉丸子裝進肚里。

沒有陣痛,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是自己用手撐著躺上手術臺的,躺下的瞬間看見一個男人推著一輛手術車走進來,我大叫一聲翻身爬起,然而又被幾把白色的大手按了下來。

是孩子的哭聲把我從那個冥冥的世界叫醒。那哭聲真大,像早上校園里響起的清脆而緊張的鈴聲。

我有了孩子。我一直在用自己的聲音對自己說,但我無法相信。我沒有陣痛,我只有手術后慘烈而局部的疼痛。那疼痛將我撕裂,告訴我其實人脆弱得離死亡如同鄰居,那疼痛也告訴我一個我將終身無法釋然的遺憾:我沒有經(jīng)歷過女人所特有的那瞬間的死亡和掙扎,那也同樣是幸福和極樂的終點。我所經(jīng)受的只是任何一個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可能經(jīng)歷的疼痛而已。我沒有體會過胎兒變成嬰兒時與母體的割舍和糾纏。我不知道他怎么就一路哭出來,變成了我的孩子。

孩子給我和我的男孩子的第一份禮物就是一堆黃色的排泄物。開始是圓圓整整的一大坨,跟著便是一攤又一攤金黃色的有著濃烈氣味的物質(zhì)。我和我的男孩子看著那堆金黃色的物質(zhì)呆呆傻傻地對視著,我們必須要調(diào)動出理智和膽略,才能走近它。我們都還是孩子,沒有人教過我們怎樣做父母。

就是在這時候風姐來了,她是風風火火聞訊趕來的,趕來之后她立即就看懂了這個場面。她彎下身,撿起床上椅上地上已經(jīng)完全弄臟了的世界,轉(zhuǎn)身進了洗漱間。

整整的一個月里我們家的“萬國旗”都是她掛出去又收回來。

5

這一次的事情對我的刺激有些大。我想我在這整個做決策進醫(yī)院再從手術室里出來的過程中都沒有告訴她一聲,是因為來不及,卻也是故意在避開著什么。那天看著她走進病房,想也不想就伸出一雙手去抓起那些我自己都不愿去碰的布片,接下來還有我血淋淋的內(nèi)衣褲。我有一種失聲的驚恐,心底響起一陣坍塌的轟響。那是一種撕裂,那些淺薄的歉意在一堆突如其來的驚恐中已魂飛魄散,我不能相信一個有著正常快樂日子的人能夠想也不想就爆發(fā)出那樣異樣的熱情。

我覺得我正在走近一個鼓鼓囊囊的故事。我并沒有探人隱私的嗜好,是那個故事本身在走近我。我仿佛聽見了風姐體內(nèi)那心臟糾纏的節(jié)奏,那聲音有著噠噠的聽覺效果,從她那干黃的軀體潛潛地走近我,走入我。

那天是去成都參加藝術節(jié),館里包一個車傾巢出動,我跟了去是因為有免費車坐,再說帶上我是我的男孩子高興的事。不高興的只是館長,所以我們表示,到了成都我們自己掏腰包解決住宿,言下之意不多花館長兜里的錢。

沒想到車上還有風姐,風姐一上車就擠到我身邊,說她是跟車去看病的,她腸胃的毛病又嚴重了。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的男孩子,她要跟我坐我的男孩子就只有去跟周老師坐了。

我在車上是最愛睡覺的人,我想著把頭放在我的男孩子肩上睡覺會更踏實一些,但沒辦法我不能把我的心愿說出來。我悄聲問風姐你們跟單位的人一起住嗎,她說不,我說那好我們一起去找旅館。

下了車我便張羅著拉上他們一起,在旅館總臺的時候服務員要我們出示結婚證,我和我的男孩子早有準備地拿出來,那拿出來的動作氣概很足,仿佛不這樣坦然就會被誤解為來路不明。沒想到風姐和周帆尷尬地站在那里,互相不看對方的眼睛,半天了,風姐才說他們沒帶。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又只能跟她睡而我的男孩子只能跟周老師睡。我真的有些掃興了,這一次出門我是下了大決心花僅有的錢出來找興致的,我忍了又忍卻還是把抱怨的話說了出來。

你們難道不知道出門要帶結婚證嗎?你們結了多年的婚難道從沒有出過門?

風姐不說話,周老師顯然對我的抱怨很惱火。其實一上車我就注意到了,他是一副盡量地想和同行者區(qū)分開來的樣子,那不是指穿著,而是指神態(tài)和表情,仿佛是沒人舉手的課堂上高高地舉起了一只手。任何自視甚高又不甘心自身環(huán)境的人都會有那樣的表情。

但我還是生氣,受不了憑白無故的損失。我變得沒完沒了起來,完全不看我的男孩子使給我的眼色。

到了房間我放下包,然后鉆進衛(wèi)生間洗臉,再出來的時候風姐還是進來時的那個姿式在那里坐著。我突然有些過意不去,想和她說點什么表示我的歉意。我找不到話說,我只是流露出來我想表示歉意的情緒。

我沒有想到開口說話的是風姐,我更沒有想到我聽見了一句差點讓我叫出聲的內(nèi)容。風姐說,他們沒有結婚證。

真的?你們的孩子都讀高中了可你們還沒有結婚?

我的所有幼稚和老練在那時候全都幫不上忙。我不知道面對這樣的一堆生活我該如何調(diào)動我的想象,才能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

不是的,不是的……其實,怎么說呢。風姐第一次用這樣考究的語言跟我說話,眼睛里是一片夢的恍惚。我突然想起來我曾經(jīng)一閃而過的預感,我開始安靜起來,安靜得像一個沒有打開的盒子。我想我的安靜只是為了制造一片故事序幕的燈光,黑了,暗了,然后是音樂。然后你就走入一種不真實的存在里,只有在那里,真故事才帶著虛構的色彩走出來。

6

周帆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小城人面前就以他那一米八零的身板引人注目。衣著是單薄而簡陋的,但他不靠衣著,他挺直的身板里仿佛永遠回旋著一首歌。還有那雙沉思的眼睛,線條很硬的鼻子,即使正在說話,讓人也感覺他就是一座沉默的雕像。

那時候他讀高三,風如潔讀高一。她就是以那樣一個姿勢仰著頭望了他一年再望著他走出校門再望著他進了縣文化館的大門。

其實周帆的女孩子的花名冊上沒有風如潔這個名字?;蛘哒f,周帆根本就沒有那種女孩子的花名冊。他出名是在學校偶爾舉行的文娛演出的舞臺上,他的眼睛里只是人頭攢動的場面。從偏僻的山里走進縣城再進入高中,他一路掙扎,沒有時間去關注任何一位女生可愛的臉蛋。

因為天生的音樂細胞和那一副做藝術的天生的身板,畢業(yè)后他被縣文化館一眼看中,選送到省城進修,再回來已是縣城里名正言順的音樂干部。

從省城回來的時候他的那一副名流雅士的風度已經(jīng)形成,他自己也弄不清為什么就有了這一副不肯入俗的心理。坦白地說,在省城他是自卑的,他沒有時髦的衣著也沒有書香門第的經(jīng)歷,囊中的羞澀和貧寒的出身讓他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但他很希望有一個機會能留下來,留在省城,留在那一所龐大的音樂天國里。他沒有勇氣去為此做點什么,沒有去找過老師更沒有請客送禮,為此他找到了一種解脫的心理依據(jù),他說那是庸俗他不屑一顧。但他為此不甘也為此憤恨,他懷著深深的掙扎和不安又被安安靜靜地送了回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高處,這小城在他的足下,他覺得他不該只屬于小城,即使一定得呆著他也要和小城區(qū)別開來?;蛟S有一個機會他還可以走出去。

其實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遙。他想過無

數(shù)次背起行囊說聲再見像那么回事地起程,可是到哪里去呢?他從來沒想好過他應該到哪里去。只有那么一個夜晚,他以為他應該去考音樂學院。那天晚上躺在月光下,他的頭發(fā)粘滿了月光的思緒,那些思緒像一些白色的蛾子在他的腦里心里飛著。他幾乎看見了他是如何敲開那些教授的門,他聽見那些門里流淌著讓他如饑似渴的音樂聲,他激動得紅著臉坐下來,他說他是奔藝術而來的,他可以為藝術獻身。他想他用真誠還有天生的條件還有勤奮還有執(zhí)著他一定可以留下來。

第二天早上他的勇氣就隨著黑夜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個流浪的念頭,像一只被棄的孤獨的蛾子縈繞在心底。他說不清他是怎么就放棄了走出去的念頭,但他知道這是小城人的通病。小城人都在夢想著走出去,可小城人什么也不想放棄。沖動來得很快,消失得也很快,面對著他那說不上有什么卻確實有著的那個位置,面對他那份按時到手的工資,面對一幫叫他老師跟著他瞎起哄的學生,他又會找到另一種感覺,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不容易了,至少在家鄉(xiāng)人的眼里,在他們村上,他應該算是有出息的,成功的,至少是離成功不遠的。

他不可以輕易放棄現(xiàn)實,這一點他很清醒。他是農(nóng)民的兒子,父親刨樹根扛木頭的印象他記得很深。小時候他們家背后的山坡上種滿了茄子,他記不起除了茄子還吃過什么菜,煮茄子燒茄子涼拌茄子……后來走出去,他一聽到“茄”字就牙打顫,食堂里吃茄子,他會跑得像逃難一般快。

在父親和鄉(xiāng)親們的眼里他已經(jīng)算是走出來了,出息了。雖然他自己知道離自我滿意的程度有多遠,但他不敢怠慢眼前的日子,沒有十分的把握他不敢放棄。他不富有,他自己有數(shù),他什么也浪費不起。

有時候他會悲哀地想,流浪一詞是很貴族的,沒有幾個人有資格去碰它。

7

關于愛情周帆是等到二十五歲那年才碰上的。那之前他不是沒有想過,但那僅僅只停留在腦子里。女人們艷羨的目光把他推到一個高處,在那里他習慣了目不斜視的高傲,也習慣了彬彬有禮的遠距離冷漠,直到他身體里的器官已熾熱得要破裂,他也沒有想好他要的對象該是什么樣子。

倒是父親的意見讓他有了些清醒的意識。父親說,村里鄰居家同他一起長大的英子,總是在問著他的消息。父親稱這叫娶女人。每當這樣的時候,他便想起小時候看見父親拉著自己家里的公牛,到那間低低的草房去配種的情景。

他不可能去娶英子,他也不可能在父親面前擺出他那副誓不入俗的架子。父親是他唯一可以柔軟一點使一點性子的地方,但他受不了父親那繞著白布的頭式和那不肯離身的背簍,他幾乎要喊起來跳起來,所有的自尊和自卑在那一刻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明白他必須得有一個女人,而且那女人要漂亮要是城里人還要熱情奔放,否則他便是如他父輩一般只是在娶女人。

他等的是愛情。

風如潔便是絕對以愛情的模樣非常偶然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的。后來他也有些糊涂自己端了多少年的架子怎么忽然就放下了,愛情真的就那么神秘嗎?而且,那是愛情嗎?好像一顆果子,他還沒有來得及品嘗呢它就熟透了掉在地上,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事后他真懷疑自己是有些發(fā)懵。然而當時他的感覺不是這樣的。他還記得那是一個中秋,城郊的絲廠搞聯(lián)歡,周帆作為嘉賓被邀請去又被放人人群去自娛自樂。那是一個絕對的女人陣營,少數(shù)的男人只是作為激素增加著女人們發(fā)瘋的勁頭。在操場上,兩隊女人在拔河。紅隊眼看著有了勝意,那些漂亮的難看的臉蛋在那一刻都變成了毫無區(qū)別的絳紫色。

意外就出現(xiàn)在周帆走近的那一刻。僅僅一秒鐘的工夫,紅隊來了個人仰馬翻,統(tǒng)統(tǒng)都倒在藍隊的領地上。只有一個人沒倒,站在紅隊最后的那位長辮子姑娘,就是她,在那決定勝敗的最后瞬間,目光被走過來的周帆魔一般吸了過去,根本就沒拽繩子,松了手傻了一樣地呆著。誰也沒有在意問題出在哪里,只有周帆,本能地覺得異樣,感覺這勝負與他有關。

然后是文娛演出,周帆被邀請上臺來唱一首歌??偸怯羞@樣的時候,周帆作為音樂干部不占節(jié)目單卻牢固地占據(jù)著壓臺的節(jié)目。他報上了那首拿手的歌《烏蘇里船歌》。

那一聲“啊哪嘿依哪……”的號子吼得特別長,仿佛有二十五年,仿佛在尋找在摸索,臺下是那么多的人頭和黑眼睛,有一雙黑眼睛就是與眾不同,異樣的,紅色的火樣的眼神。于是他的號子便是發(fā)射的子彈,幾個眼神和歌聲的來回,那個紅隊的長辮子姑娘已經(jīng)坐立不安了。

接下來是舞會。他順著那束火紅的目光往下走,還沒有來得及邀請,那冰冷的小手已搭上了他的肩頭。

燈光是昏暗的。他帶著她在人群里搖動,輕輕地摟著她。她的眼睛的確很亮,柔柔地然而很韌勁地吸附在他的身上。他說,你很漂亮。他又說,拔河是不是因為你而輸?shù)?

風如潔淡淡地笑,突然坦白地說,不,是因為你。然后她告訴他,在學校里,她就是他的歌迷,崇拜者,她是跟著他的歌聲一路找來的。

話再直白也沒有了,他醉了。

周帆后來意識到自己是真醉了,激情麻醉了自己的感覺。由于他一直自視甚高,而且也確實被女人的眼光抬到很高的位置上,因此,說起來他好像很有女人緣,其實,那只是女人在遠處、在暗處仰望他,要真正的在近處、在當面,反而沒有女人敢正視和平視他,直接對他流露愛意;而在他,盡管他非常渴望異性的撫慰,但要讓他主動地首先地開口對某個女人說一聲“我愛你”那又是不可能的——他是被自己和他人筑起的高墻擋在了異性的外面,真有點像一條被擱淺在岸上的魚,非??释淖虧櫍瑓s下不來?,F(xiàn)在,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第一次主動地、而且是勇敢地被他摟在懷里,她敢于直接和他眉目傳情,讓他一下子有了一種從云端降到地面的踏實感親切感,她一句輕輕的愛慕的話,在他簡直有雷擊電灼的感覺,那是他期待多少年的呀。在那一瞬間,他覺得就是她,他找的就是她!

8

周帆清醒在婚后的某一天早晨。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早晨,周帆已經(jīng)醒了,還躺在床上。他看見風如潔從他身邊爬起來,搓揉著眼睛去勾地上的拖鞋,然后去梳頭,手拿一把木梳,木梳上的落發(fā)被她挽成一個小結,噗地丟進旁邊的痰盂里。他頓時心情很糟,整個的生活都敗了味,甚至生理也有了反應。他知道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正是這個下意識壞了他一個有陽光的早晨。他希望自己不去注意,可閉上眼睛他卻把屋里走動的那個人看得更清楚。她穿著內(nèi)衣,舊的短的內(nèi)衣,那白色已有了烏跡。他記得結婚的時候她買了兩套外衣,可她就沒給自己買~件內(nèi)衣。

他的腦子里閃過商店里的那些女人的內(nèi)衣貨柜,那個瞄過的豐富的世界。他突然明白了那些粉的艷的繽紛的世界是為水樣的女人做的,而風如潔顯然是塑料的,逼真卻粗陋缺乏活性。

他不愿去想女人們穿上那些薄的透的內(nèi)衣該是什么樣子,只是悲慘地意識到,這個女人,她不會走了。

這念頭一直纏著他,他很希望結婚只是舞臺上的一場過場戲,好戲還在后頭。但他已經(jīng)不相信后頭還會有真正的好戲。他并不是害怕婚姻,他只是越來越清楚地看出風如潔不適合他。不適合,絕對的。

他找不出一條過硬的理由,找出了也說不出口。比如說,夜晚。應該說,起初的幾個夜晚,周帆是很有興致的,風如潔也很賣力。也許是她太賣力了,反而超出了他的期待,讓他難以接受。感覺中她就像個交通警,這里那里地為他引導、指揮,而全然忘了自己所擔當?shù)慕巧?。作為一個女人,她應該表現(xiàn)得嬌柔、可憐、弱不禁風,甚至痛苦不堪才是,可是她卻忍受著自己的痛苦,一個勁地為他在操心。結果是,他并不領情,還索然無味。他認定他娶回的只是一個會做事的家庭婦女。

事實也確是如此。如果說事完之后一定得有一個人先睡著,他想那應該是他,留下的女人應該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渴望著安撫??善虑閺牟皇沁@樣,她太賣力了,總是極快地嘟噥著睡了,睡了,已經(jīng)有了鼾聲。

他不關燈,再爬起來遠離著她抽一支香煙。他看見了她的睡姿,那是極難看的一副樣子,他想不清為什么一個漂亮女子的睡姿那么難看,背對著天,四肢大開,唾涎從嘴角溢出。

他突然一陣害怕,剛剛的一個黑夜像一堆垃圾被他摟抱在懷里。他知道其實在很多時候他都是很軟弱的,但是沒有人懂他,風如潔說懂,其實她根本不可能懂。

9

白天里看風如潔他絕望的感覺更深更濃。他想不好為什么明明好好的一個女孩,怎么一下就變了婦人。他相信風如潔是那種一生下來就是婦人的女人,她的女孩子時光只是一紙空文,像專門用來印制結婚證的那張紙,握著結婚證過日子,才是她的真人生。

風如潔確實是那種結了婚就言必提老公的女人,她一下子沒有別的世界了,她的世界就是周帆,仿佛只有提著周帆,把周帆像一張?zhí)鹤愉侀_來,人們才能看見她的價值,她的卓越成就。她會敞著嗓門在院子里喊周帆,那底氣十分足,仿佛她已經(jīng)屬于周帆幾十年了。婚禮的時候人們折騰新人,要他們同吃一只蘋果同喝一杯酒,人們想看的就是新娘的那副為難和羞怯。但風如潔不為難,也沒有絲毫的羞怯,她大大方方地按著人們的提議做,每一關都認真得不行,仿佛在家里排練過好多次了。倒是周帆臉紅著為難,再由為難到惱怒。

她覺得周帆的脾氣有些喜怒無常難以捉摸,但她沒怎么在意,她想男人們總是有些想不完的大事,她只要盡力做好女人的事就行了。她總是抱著一堆毛線活在那里織著,拿著那半截的毛衣和毛線球往周帆身上比劃,開始周帆還像乖孩子那樣站在她面前任她鬧,后來便煩了,聲音又冷又硬像一手扇過去的耳光:走開,別煩我!

有人來的時候便是風如潔最得意的時候。來人多是周帆的客人,多是些業(yè)余歌手。那時候周帆顯得溫和而儒雅。風如潔便拿上毛線活,安穩(wěn)地坐在客廳里,參加大家的談話。其實她沒有其它的話題,她的話題總是往周帆身上纏繞,說自己笨織不出一件讓周帆滿意的毛衣,說周帆小時候的故事。聽他父親說,周帆從小就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有一次他在學校里唱歌得了一把水果糖,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來分給弟弟妹妹,留下來一顆晚上躲在被子里老鼠一般啃得咯咯響,弄得一家人都睡不著。

周帆不可能去阻止她,臉色卻像染花了的布匹越來越難看。應該說他最不愿意觸及的便是自己的身世和童年,沒有糖吃沒有鞋穿的童年,在今天的周帆看來那是不想讓人看到的補丁,遮蔽還來不及,她卻在那兒嚷嚷著,一片好心地要把那些補丁找出來,指給大伙看,像在有意無意地提醒著他那貧寒的出身。

由此他看出這是一個愚蠢的女人,愚蠢又善良,這比那種愚蠢又自私的女人更可怕。你如果又愚蠢又自私,別人完全可以像削一個壞蘋果那樣輕而易舉把你削掉。偏偏你又善良,如果要扔掉你,別人得首先壞了自己的良心。

他突然想起一句名言:不幸的婚姻等于判無期徒刑。從那一天起他突然心情很糟,冷若冰霜的感覺不再是裝出來的而是從心底里凍出來的。

10

他對她說過離婚。雖然說出口后他自己也知道只是說說而已,他沒有充分的理由,說不上風如潔哪里不好。她本人也不明白她哪里不好,他也沒有辦法讓她明白。

她說,你要是離婚我就去死,你可以去起訴,但你前腳交了起訴書我后腳就死給你看,我說得出做得出。他看看她的神態(tài)就相信了她,便把那來自心底的要求壓了回去,說只是一句玩笑。無可奈何的玩笑。

她馬上相信了他只是在開玩笑,并告訴了他一個可怕的消息:她懷孕了。

這是一個古怪的消息,至少公布的時間有些古怪。他反復地問她是不是準確的,是不是去看看醫(yī)生,聽醫(yī)生的證明。她只是抿嘴笑,不給他確實的回答。她以為他的緊張是興奮的另一面,她要讓他著急,不讓他高興得太早。

后來她見他決絕地說,沒有醫(yī)生的證明他絕不相信時,她拿出了醫(yī)生的診斷書。

他像一堆脫下身的舊衣服皺在沙發(fā)里。

第二次提出離婚是在他們的女兒一周歲之后。那時候風如潔已少了烈勁,有的只是舊日子給她的疲乏和忍耐。從懷孕到生產(chǎn)再到哺育,她的世界里幾乎只有她一個人。不,也有周帆,那個挑鼻子挑眼睛的周帆。她還記得生產(chǎn)的時候,住在醫(yī)院里,那是一個十幾個產(chǎn)婦的大病房,再加上產(chǎn)婦的丈夫老人,偌大的一間房子擠得像鬧市。周帆走進去,有人在招呼他,說聽過他的歌知道他的大名。他對著風如潔使眼色,表明他不認識他們。這是一種最得意的感覺,別人認識他而他不認識別人,這從本質(zhì)上證明他是一個令人矚目的知名人物。

由此他的情緒很好,他在醫(yī)院公用的衛(wèi)生間里仔細審視他的儀表,對著鏡子抹光了自己的頭發(fā)。晚上的時候,每一張病床都是一個家,太困了,丈夫就把頭靠在床的另一端,湊合著對付。但周帆沒有擠過去與風如潔和嬰兒一起躺下,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從天黑到天明。在他眼里,這樣對待自己是有辱斯文的,他怎么可能睡眼惺忪地暴露在公眾面前呢?

十幾個產(chǎn)婦和家屬成天泡在一起是很寂寞的,每天最熱鬧最有意義的事便是看產(chǎn)婦們吃飯。嬌氣的愁眉苦臉嗔聲嗔氣,好像那大碗里放了老鼠藥,丈夫們便在旁邊拍哄嬰兒并連同產(chǎn)婦一起拍哄;粗獷的拿出膽略和胃口,恨不得把美食連同大碗一起吞下。周帆一直坐在那把椅子里,呆呆地看人家吃魚吃肉,自己卻無動于衷,他做不來,也并不真想學著做。他只會拿餅干、面包之類的東西應付,也算盡職了。

一個老婆婆為風如潔端來了一碗雞蛋,看她吃的時候心疼地說,閨女,以后可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風如潔突然哭了。

周帆定定地坐著。那天下午,在周帆的一再堅持下,風如潔提前出了院。

有了孩子的世界全亂套了,偏偏天又老下雨,好好的平房開始大漏小漏。床安在漏屋的中間,周帆便睡到沙發(fā)去,風如潔和嬰兒在床上挪來挪去地睡,早上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整張床全

是一塊塊濕地圖。

從那天起孩子便不吃不睡光吵鬧,醫(yī)院里從掛號到門診到拿藥到注射她都不需要排隊,她去得太多了,看著那背著孩子的苦黃的臉,醫(yī)生對她說,即使是半夜,你都可以來敲我的門?;貋碇箫L如潔跟周帆說起,本想是委婉地表達一點自己的抗議,沒想到周帆在琴房里自顧自地說,肯定那醫(yī)生認得我,這么小的小城,沒有不認識的道理。

她便重新退回到沉默里,她已經(jīng)很少說話了,也從不再照鏡子。偶爾無意地瞥上一眼,卻不敢看清鏡子里的自己。她懶得去想這些,有這樣的時間她寧愿拿去睡覺,她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就是什么時候能不吃不喝地睡它三天三夜。

偏偏女兒又生病了,她沒有睡上三天三夜而是整整熬了三個通宵。女兒由感冒到肺炎再到支氣管炎,持續(xù)的高燒,什么藥也降不下來。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上班,請一天事假扣兩天工資。再抱著女兒回來的時候,她覺得她已經(jīng)觸到了世界的極限,世界的末日就摟在她的懷里。她搬一張凳子坐在門口,眼前是茫茫的虛無與空洞。

又是黃昏,夕陽性情柔柔地透過樹葉糾纏在院子里。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前方是無法改變的,有黑暗在等著它。美不美暖不暖有什么用?好在周帆不在,她希望就這樣,靜靜地坐下去。女兒永遠不要醒來,周帆永遠不要回來。

她疲乏至極。她睡不著。可她分明睡著了。

11

風如潔正在把晾干了又打濕的衣服收回來,重新刷洗。還有那些布片,本來就不多的,又被剛下過的風雨吹得所剩無幾。走時她給周帆打過招呼,要他把東西收回來,他應著,回來一看,知道他根本沒往心里去。

他很忙,總是很忙,這一堆日子在他的忙碌里被推得干干凈凈。其實他忙的內(nèi)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制造一個忙的世界,自己背著,那世界分明是被他放大了的,像人影模糊的照片,放大了也只有他自己認得清楚。

而且忙完了回家,他就有了資格擺譜。他說那洗衣機太響了,為什么一定要在中午響起,干擾他午休;他說你能不能用一點智商,講究點效率,在我沒回來的時候就把家務做了,為什么總要在我的眼前拖地擦桌子繞來繞去?她覺得委屈,站著發(fā)愣,他又說,算了算了,你不做家務還能做什么?難怪你一定要在我面前表現(xiàn),讓我覺得你很勤奮似的。

他徹底把她推到了一個遠方,那里沒有溫熱,只有一個又一個的不耐煩。

那是一個早上,風如沽坐在床上為女兒穿衣服。本來是準備好給女兒過年穿的,可女兒喜歡,嚷嚷著要穿新衣服。那是一條漂亮的長裙,紅色,綴滿了荷葉流蘇,仿佛一個冬天的太陽都綴在了身上。她拿出來,往女兒棉花般泡酥酥的身上套。

別這樣糟蹋她好不好!這是周帆的聲音。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說誰,一把大手伸了過來。她松開手,任周帆將女兒的衣服扔在地上。女兒也被父親突然的憤怒嚇呆了。你積點德好不好,你愛穿什么,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可連女兒你也不放過?我一看見這些巾巾片片的衣服就生氣,我一想到她以后也是你那個樣子就絕望。

她被打倒了,一言不發(fā)地呆站在那里。她的胸中涌滿了很多思想很多話,以從未有過的清澈涌往她的眼眶。

他不是關心女兒,他從來沒有關心過女兒。他只是在借女兒表現(xiàn)他自己的高雅和得意,他只是在借女兒發(fā)泄他心中的不滿和嫌棄。

她默默地做事,總是想哭。想哭的感覺像一個魔鬼纏著她,她知道她只要跟著那個魔鬼走,走到世界的盡頭,找一個無人的地方哭一通,她就會好些。但她沒有時間,孩子又鬧起來了,這剛剛康復的孩子,那么易驚,她的夢境里仿佛有一只大老虎,一睡著又總是尖尖地哭叫起來。

她害怕這些哭聲,害怕所有的聲音,她甚至忘記了女兒該是餓了。她只是想弄她睡著,懷著一種瘋狂的蠻勁。

她想靜一靜,靜一靜,可是女兒怕光,又怕聲音,睡覺的時候她一定要在一個絕對陰暗的角落里搖晃半天。她把女兒抱到巷子拐角的地方,搖呀搖,一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女兒終于睡著了。她滿臉是水,寒冷的冬天她弄不清是汗還是淚。

進到屋里,她發(fā)現(xiàn)周帆的房門已經(jīng)關上了。她悄悄輕輕地放女兒在床上,又哄拍一陣。她終于松了口氣,就要倒下,就要睡著。然而這時她忽然聽見隔壁的聲音竄出來,是女聲,還有周帆的琴聲,她像把脈一般緊握著那些聲音,她知道,一陣細碎的音階之后,就是咿呀,然后就是——弄出高聲。

可她現(xiàn)在最恨的就是聲音,還有他的那些歌手和歌聲,那些沒完沒了的聲音,那些魂一般糾纏著她的聲音。她依稀還記得她曾經(jīng)像影子追隨身體那樣追隨著那些歌聲,像飛蛾撲火一般撲向那些聲音。那時候每當聽見這歌聲,她的心里就會涌起一陣翻動的感覺,仿佛要來的是一陣等得發(fā)急的敲門聲。是的,那時候確實是敲門聲,她心靈的門就是被歌聲敲開的。

可同樣的歌聲,在今天卻讓她如此痛苦,如此痛恨。是的,她痛恨!她終于明白了她跟著那些歌聲走得到了什么,她得到的是一只向她伸來的好大的手,那只手向她要著,向她打撈,卻同時還給她屈辱。

她撞開門,門板一般擋在門口,怒目而視。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周帆和他的客人。她還要克制,她還要掩飾。她在掙脫自己,她在做最后的掙扎讓自己不倒下去。

我還是人嗎?她一遍一遍問著自己。

“……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

夠了!她大吼一聲。那是一聲爆發(fā),突然地轟響又戛然而止,刀切一般。

大家都同時驚呆了。

她是在久久沉寂之后醒來的,憤怒和清醒給了她無比清澈的眼睛。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只剩一雙眼睛了。那眼睛沒有猶豫,也沒有掩飾,她終于想明白了,終于從一只殼里露出臉來。她不后悔剛才的爆發(fā),一點也不。

等著那女歌手尷尬地走后,她主動找到對面的那雙眼睛,對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痛恨你,痛恨你的一切,你的音樂你的歌手。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12

離婚的事是第三天擺出來的。周帆起草的協(xié)議,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就被一個聲音叫走了。

那是離城不遠的縣師校搞聯(lián)歡,他又被邀去做上賓。桌上擺著僅有上賓才能享用的茶水瓜果,他坐在那里飲茶抽煙,很清楚他背后是幾百上千的中師生的眼睛,也很清楚他在這些中師生眼里的份量。一個剛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回來的女老師,從人堆里艱難地擠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說久聞他的大名,說正準備來登門請教。他淡淡地笑著,聞著那女老師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水味,還有體香,年輕女子特有的那種味道,很干凈很舒爽。那女子挨得很近,手肘幾乎擦著了他的手肘。

就是在那樣的陶醉里他又想到了那張離婚協(xié)議。他覺得他沒有錯,前面的路突然變得很寬,背后的路讓他厭倦得不行。也覺得痛。那是風如潔的聲音,她說她痛恨他,痛恨他的一切。她有什么資格?如果是這女子這么說,我就認。

他突然有了平衡,把風如潔看得更淡,更一

錢不值。感覺中,他如果當初不犯糊涂,就可以選擇眼前這女子,至少是這類的女子。

離婚,堅決離!

他想過風如潔的反應。第一她可能不愿離。他仿佛看見風如潔那一副可憐相,求他原諒,淚水漣漣,跪在他面前而他在高處。

第二呢,她可能會提出,她的經(jīng)濟,她和女兒的生活。她們這樣的女人,這總是最大的糾纏。然而在這一點上他準備毫不介意,把條件給得優(yōu)厚些,不能讓人看他沒風度。

第三呢,她可能會提出來,讓他們再考慮考慮,為了女兒……其實是不想離的借口。

他站在一個獨特的高度欣賞著自己。他做好了應對的一切準備。

他沒有想到風如潔是第四種——沒有反應。他用一根手指點著協(xié)議書,用一只眼睛斜瞟著她,問,有什么意見?他的口氣里含著嘲諷和大度的笑意。

風如潔走過去,默默地看了,又原封不動地放在桌子上。三天里,一句話也不說。

他耐心等著。

第四天早上,他看見風如潔早早起來,走到她好久不曾理會的鏡子前,認認真真地梳理。她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他。三天了她從沒有給出過任何表情,她突然成熟了,堅強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意識到今天可能有反應了,就坐在沙發(fā)上,沉穩(wěn)地抽著煙。

她站起來,對著他。她說:走吧。

他猛然抬起頭。他明白了,血立刻涌滿腦子。我還怕你!這是他能說出的唯一一句話。

13

就這樣簡單地離了婚。風如潔搬出了文化館,帶著女兒住進了郊外廠里的一間小平房。風如潔搬出去不幾天,師校那女子就上門請教來了。這給周帆帶來了好心情,感覺中他是喜歡她的,他承認,他也傳遞給了她這份喜歡,這在他是破天荒的。她也傳遞給了他。這背后的心思像一個快餐盒,熟的,只等著打開。

但他依然開不了口,他的體面和矜持讓他把話語鼓起在胸口,卻破不了。他覺得他的喜歡應該是一枚信箋上的素色畫,淺的,淡的,凸的,很美,擺好了在那里,他抽不出筆來濃墨重彩寫下第一行,得由她來寫,由她在他的面前繳械一般濃濃烈烈對他說,她愛他。他有這種體面,也有這種魅力,他相信。

偏偏那女子也是羞答答欲說還休的人,她可以把那話語前面的內(nèi)容做得很有火候,但她不會說。

心里的感覺哪一天不變成話語,哪一天都讓人懷疑著它的可信度。今天想來是這樣,明天再想又不像。左邊看著是有的,右邊看著又沒有。幾下一折騰,那女子失了耐心,轉(zhuǎn)身與一個窮追不舍的同學結了婚。

為此背地里他一直很惱火。他不得不惱火,但他不忍心責怪自己,卻找出了一個很有面子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他必須得說服自己。

那時候單位里和隔壁供銷社正在合起新樓,分房的方案也出臺了,他這樣的資歷和地位,如果是雙職工,便可以分到三室一廳。單身職工呢,一室一廳也還勉強。如果在那節(jié)骨眼上去向她表白,他就很可能被視為很現(xiàn)實的預謀者。這樣一想,他心里平順了好多,那犧牲也變得有了追悼的價值。

然而婚禮的那天他還是去了,體面地握著一張紅帖子。他是以朋友的身份前去的,臉上的笑容調(diào)得很正,心里的滋味卻一塌糊涂。他去,為的是看一看那男人,看完之后他很為那女子感到擔心,人說由同學產(chǎn)生的婚姻失敗居多,他預言這又是一出未來的悲劇。

為此他不再特別難受,只為那女子惋惜著。然而往后的日子卻一下子空洞起來,寂寞突然就耐不住了。

單說這屋子里的清靜。心活的時候這屋子里的清靜也是活的,像有魚游動的河水,沒有聲音也讓人放心著等待明天;魚死了,那水便開始變綠發(fā)黑。他怕夜晚。沒有呼吸聲陪伴的夜晚像一條長長的夜光帶,開著燈是暗的關了燈卻是亮的。他在這睜著眼睛的黑暗里看著這光亮的夜晚,很難過,赤條條一床被子一個人,從上往下鉆進去,看不出風度也看不出尊貴。一切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日子,復印機里出來的,從暗處往明處捱。

然而天亮了,依然是別扭的日子。原來風如潔在,家里時常高朋滿座,都是藝術圈內(nèi)的人,有滾熱的茶水喝,有干凈的上好的環(huán)境,有正常的家的氣息,有女主人周到和溫熱的身影,這里自然如小沙龍,任周帆在那里得意。那時候他看不見風如潔的作用,可別人看得見,別人能感覺出這時過境遷的變異。如今極少人來了,即使來了,看著滿目的灰敗,也坐不住。單說那衛(wèi)生間,水管壞了,幾個月就那么漏著,人蹲下去濺得滿屁股是水,每一次起身,得用完了紙巾再用毛巾。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的人,無不無奈地搖頭。

背地里便有了言論,那言論他看不見正面,卻能嗅出它的側(cè)面。那言論里沒有面容,卻有著明顯的是與非,風如潔在那些言論里,便成為令人同情的前車之鑒。

果然那些單身的女子都跑開了。跑開了也罷,白紙般無知又嬌氣的女孩他還懶得招惹,也懶得侍候??呻x異的合心意的女人,又哪里去找。他不想將就,要找一定要找合意的,而且要用冷靜的清醒的眼睛去找??墒牵弦獾呐嗽趺淳湍敲措y找呢?沒有離婚前覺得老婆之外的好女人多的是,真正離婚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如此。是不是處在婚姻之內(nèi)和處在婚姻之外的男人看女人的心態(tài)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想找一個情人,情人是不必苛求的,反正又不同她過日子;后者是要找一個相濡以沫同舟共濟的終生伴侶,馬虎不得。

又拖了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jīng)]有盼頭,手里的日子也越來越?jīng)]鹽沒味。他發(fā)現(xiàn)離婚也是沒勁的事,和結婚一樣的沒勁。這時他想到了風如潔,覺得這屋子里總是有她揮之不去的影子。家具他換了位置,臥室里也添了沙發(fā),但無論如何,風如潔的氣味就是在四處蔓延著。他想,就是再搬到新房子里去,家具不可能全丟,不丟的話,那新分的屋子也似乎還有風如潔的影子。新房子,對,新房子,關鍵是這時候周帆想起了新房子的分配方案,單身和雙職工的不一樣。

既如此,何不先將風如潔拉回來,就這樣湊合著往下過。至少這樣對女兒好。

14

就那樣來到風如潔門前。面對她周帆不需要勇氣,那勇氣用不用都在那里,那關著的門看著也像是自己的,敲開就是。至少那門里的女兒是他的。

但他還是用了點心思,畢竟離婚快半年了,面子上得講點程序。他選了女兒的生日,提著一只蛋糕。

明顯是一個缺男人的屋子,他不是看是聞出來的,而且還聞出來一種預感,如果他今天不來,這屋子走進一個男人恐怕要等到女兒長大帶男朋友的那一天。

他突然地有些感動,突然地生出一些真誠來。他摟著女兒,問女兒想爸爸嗎,問女兒會不會吹生日蠟燭。女兒怯生生看著他,搖頭。他立刻動起真來,要認真教她。

他要風如潔把燈關了。他是故意找最敏感的事交她做,一進門他就注意到了,風如潔坐在床邊,一直不聲不響,一直用直直的眼睛盯著他看。那眼睛滿含狐疑,卻沒有太多的敵意。對于這個女人,他有必勝的把握。

他又重新說了一遍,小風,把燈關上。她聽

見了“小風”,然而她覺得關上燈……不合適。

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直直地細細地看著她的眼睛,輕悄悄又說:去,把燈關上。他看見她硬撐著身子,她的心卻像一堆碎零件散落一地??蓱z的女人,只要他一點點溫情,一點點,她就可以軟下去,化成流水。如今他使出了一大點,一大碗,她只有粉身碎骨了。

他又轉(zhuǎn)身,走回到桌前,用一只打火機先打燃火苗。燈關了,一支支蠟燭亮起來,他帶頭唱起生日歌,帶頭拍手。他是這日子里的主人。

這清心寡欲的日子,頃刻被罩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然后,他回去了,他不會乘人之危。他這不是做給風如潔看的,而是向自己交待——他又給自己打了個一百分。

第三天,他便順利地悄然地接回了她們母女倆。

15

舊日子從“新”開始。愿望總是好的,也曾有過短暫的“蜜周”,一人牽一只女兒的手,在街上招搖過市地走。然而回到屋子里,面具一經(jīng)扯去,那日子畢竟舊了,以往的成見也不見得能以舊換新。

唯一新的是房子,全館的人都從小木樓里遷進了新居??粗鴺巧蠘窍碌娜朔购Ed師動眾折騰著自己的家,他們充耳不聞地關在屋里。周帆不拿多余的錢出來,風如潔沒錢,有錢也不知道會不會拿出來。

但家里有了炊煙,人前有了老婆孩子,桌子上有了按時的一日三餐。周帆終于認命一般平靜了下來,更加悠然了。

風如潔有了白發(fā),時常對著鏡子扯。黑發(fā)白發(fā)總是一起扯下來。

他們都沒提重新辦結婚登記,好像忘了這事,單位也沒有人管,覺得他們以前是夫妻現(xiàn)在復婚了還能不是夫妻?其實他們誰都沒忘,卻誰都提不起那熱情。風如潔也不再穿花花綠綠的衣服,也不再在中午的時候開洗衣機。當然,更不會再在周帆的眼前拖地板。

后來,便不再在周帆的世界里說話了。

家很安靜,如塵封的病房,針掉下去都聽得見聲音。

風姐唯一的愿望便是巴望著女兒快點大起來。然而女兒真的大了,她連家務也無需多做,她被徹底地扔出了生活,變成了一臺下崗的廢機器。

這時候她唯一可能想到的朋友是我,然而,就在我對她灌滿同情并決心做她的知心朋友時,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變化。兒子可以讀幼兒園了,他的奶奶也退了休,可以在家?guī)臀夜芄芗覄?,我被調(diào)去跑外勤,我?guī)缀鯖]有多少時間能呆在家里。

我沒有想到我的忙碌便是對風姐的疏遠,甚至打擊。偶爾在路上碰上,我會給她一雙善意的友好的目光。她躲閃著,匆匆打一聲招呼,側(cè)身而過。她走過的那種神情讓我疼痛,仿佛我有什么過錯。

我知道她誤解了我,總想找一個機會,跟她聊聊。這念頭擱在心里一擱好幾年,因為近,像手邊的風景地,隨時可游卻從不動步。

到后來我有些心安了,她全然有了另一個圈子,一幫退休無事的老太婆。風姐還不算老,因病辦了病退,提前踏入了那個無所事事的老女人行列。

周老師也似乎平和了許多,畢竟是進人中年的男人了,頭發(fā)也有了雜色。但他還是那么風雅,一副不肯就范的身板。

城里的那座小橋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第一它就在城內(nèi),第二它并不在鬧市區(qū),第三它彎彎的月牙形是人們腦子里最傳統(tǒng)最古典的橋的象征。這橋上白天賣水果晚上乘涼,是小城最具風格的去處也是最具號召力的地方。每一個傍晚,以風姐為首,一大堆婆婆大娘坐成一圈,她們東家長西家短,小城里幾萬人口每一家人的家譜都得經(jīng)她們翻過。遇上新奇的,哈哈笑一通,遇上特別的,嘮叨一些看法,遇上不滿意的,恨不得把人家的家譜拿出來重新翻寫。

就在這橋的另一頭,有時會出現(xiàn)另一隊人馬,一堆招眼的男人。那是周帆和他的幾個圈內(nèi)人。他們顯然年輕得多,說的內(nèi)容也更趨于潮流:歌星影星足球明星。他們唾沫飛濺,唇槍舌劍,眉飛色舞,手舞足蹈。

天真正黑盡的時候,人去曲終?;厝サ穆飞希瑸楸苊馔?,她走這條道,他就走另一條。可總有碰上的時候,迎面走來了,誰也不抬眼皮,仿佛不認識一般,仿佛這世界里壓根就沒出現(xiàn)過這個人。

走回家去,拐過幾層樓梯,可是不得不進同一扇門。周帆總是走在前面,掏鑰匙,把門打開,再嘭一聲碰上,一步之外,風姐再掏鑰匙,再開門。進了客廳,又做著同樣的動作,掏鑰匙,再開門,再各自鉆進早已分居的門里。

16

那時候已有了時髦,有了歌舞廳和小姐。周帆對此是有言論的,他說,那種地方怎么能去,絕對不能去的。有旁人道,縣委書記也還在里面走一走呢??h委書記去我也不會去,周帆說。

然而那天傍晚周帆卻走了進去。他從家里出來,眼睛望著天,踱著四方步,悠悠地走過大院,走過樹下乘涼者銳利的眼睛,絕對的一副休閑的神態(tài),不知怎么的,他鉆進了歌舞廳。他確實是自己也鬧不明白。坐的是包廂,旁邊有一個小姐,他左手握著小姐的右手,黑暗里,看不見地緊握著。定定地坐,背靠墻壁,緊閉著眼,仰著頭,幾小時一動不動。

——他什么也沒做。

該想的都想了,想做的也在腦子里模擬過了,但他什么也沒做。

他還是他自己,還對自己負著責任,還完好地守護著自己,像押著一個犯人。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為什么要守住自己。

17

說到這里我得來說說我兒子的那條狗。請不要怨我饒舌,實在是這情節(jié)與我要講的故事有關。我兒子在五歲的時候有了一個小伙伴:漂亮的蘋果小姐。

蘋果小姐是一只哈士奇狗。先生(當初的男孩子已變成大男人了)有一個同學,轉(zhuǎn)眼之間成了富甲一方的狗老板,先生到成都出差時見了他,被他順手扔過來一條狗,并說,那只狗可以賣半個小城的價格。

就是那句話惹惱了先生,他怎么看那只狗也不順眼,特別是那個名字,瑪麗亞,一個圣母的名字。一切的感覺都搞壞了。他把它扔在長途大巴的后座上,愛活就活。

抱進大院里它卻成了奇物,狗脖子上有張名片,寫明了它的名字和血統(tǒng)。一排排英文字,專門嘲笑你不懂。

小城人圍著狗兒打圈圈,感覺自己還不如一只狗珍貴,他們開了眼界的同時心里的別扭也起來了。說實話,那狗確實漂亮,白色的皮毛上綴滿了小絨球般的黑色花紋,小圓臉漆黑一片,眼睛像兩枚明月亮。但他們不說它好,有的說它像只大貓,有的說它像羊,有的說它像一頭白豬,偏偏沒有人說它像狗。

但我和兒子心情好,甚至不顧先生心里的疙疙瘩瘩。我們抱著它在院子里為它洗澡,又拿來電吹風吹干它長長的毛發(fā)。為了安慰先生,我們一致決定給它來一個脫胎換骨,掃去它的貴族味,貶為平民。

我們摘下它的名片牌,決定不再理會它高貴的血統(tǒng),并為它另取了一個小家碧玉的名字:蘋果小姐。

正在我們?yōu)楣废丛璧臅r候風姐從外面進來了,她立刻加入了我們的忙碌,臉上還有著當初幫我忙家務時的那份興奮和討好的笑意。我索性抽出手來袖手旁觀,我對家務沒有興趣,對

狗,我也更樂意站在邊上指手劃腳。

想不到從此以后“狗媽媽”的活便被風姐摟了過去。她和兒子配合,折騰出一個又一個的花樣寵愛蘋果小姐:為它買冰淇淋,帶它去郊外野餐,有時候從外面回來,蘋果小姐的脖子上還套著一個野花扎成的花環(huán)。

蘋果小姐是一只聰明而靈氣的狗,從它那明月亮般的眼睛里我看出來了,它對我和對風姐有著不同的愛??粗視r它安靜而憂郁,像一個孩子看見了令他敬佩的長輩,而在風姐面前它才是真正的孩子,嘻嘻哈哈搖頭晃腦嬌氣十足,并總是伸出舌頭去舔風姐的手,總是發(fā)出低低的呢喃聲往風姐的膝上爬。

我慚愧地搖頭也同時感到很公平,我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我很領情。

只是好景不長,沒多久風姐就有了另一條狼狗。它名叫米薩,是風姐的女兒出去后見母親喜歡狗專門托人帶回來的。女兒在信上說,它也是純進口血統(tǒng),西伯利亞名犬。

我第一次看見它時它是由風姐牽著的,也是在院子里??匆谎畚揖拖嘈帕诉@狗不同凡響的來歷,它的脖子上也掛著一張名片,薄綢般的質(zhì)地,上面清清楚楚填上了戶主周帆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貴族的狗真正到了貴族手上。

與那精致的名片相悖的是米薩的那一副勃勃英武相:兩耳豎直,四肢長而健壯,棕色的皮毛,胸前有一片黑色,像男人的胸毛一般雄性而健美,透出濃烈的陽剛之氣。

不用說,它是一條公狗。當時我便有一種直覺,感覺蘋果小姐的閨房生涯會受打擾。果不出我所料,米薩已用它那銳利的鼻子嗅出了這周圍隱藏著它的同類,并發(fā)出低低的呼喚。

18

還記得第一次米薩與蘋果小姐相遇。那是一個黃昏,蘋果小姐被兒子牽著在院子里憂郁地嗅著落葉,仿佛還在消化著它的失寵。其實風姐家里來了米薩后,我是盡量抽出時間來陪伴蘋果小姐,但它似乎記恨著我,又似乎思念著風姐,總是用一副郁郁寡歡的神情獨自玩著。只有當兒子單獨和它在一起時,它才會有短暫的純粹的歡樂。

它看見了風姐,風姐在樓上給它拍手。它對著風姐不斷地蹦跳,兩耳微垂神情溫柔,尾巴歡快地晃動,不時發(fā)出嗷嗷的鳴叫。

風姐牽來了米薩。那米薩是奮不顧身奔過來的,鏈子拉得筆直,逼得風姐一路小跑。它準確地停在蘋果小姐的身旁,目光專注而有力,那身姿似乎在說,看我,看著我的眼睛?;蛟S是米薩的威猛嚇壞了蘋果小姐,或許是它還記恨著米薩搶走了它的狗媽媽,蘋果小姐顯然不接受米薩的深情,它尾巴下垂耳朵直立,把自己弄得有點微微卷曲,那意思似乎在說,你是誰呀,我不理你。

米薩并不就此氣餒,它試圖盡量顯出溫柔的一面,抬頭挺胸,當著蘋果小姐來來回回緩緩地踱步,雙耳友善地下垂,滿臉散發(fā)出熱情的光芒。跟著它便使出了絕招,一個箭步靠上去,把鼻子埋人蘋果小姐卷卷的長毛,再緩緩逼至尾部。蘋果小姐真的憤怒了,它飛快地跑開,把自己緊緊地團成一只圓球,一面維持著這個姿勢,一面憤怒地瞪著米薩。

我們哈哈笑著把它們各自分開。其實在我很愿意順其自然,無論我把蘋果小姐教育得多么平民,內(nèi)心里我還是知道它的高貴,我也很看重米薩的風度,這樣的一對狗伙伴,我愿意給它們自由。

但我不能強求,為此我專門請教過先生。先生說蘋果小姐太年幼而米薩顯然太勇猛,先生還說,就狗類而言,母狗是有專門的期限的,稱為發(fā)情期,沒到這樣的時機,它不會接受任何的暗送秋波,只有雄性十足的狗,它才不顧忌母狗的期限。

我便釋然,想著緣份兩字。

19

黃昏里便有了一道著名的風景。在郊外不遠的山坡上,綠草濃蔭,山水層疊。周帆走在前面,米薩一步之遙地跟在后面,它看似悠閑,卻神色專注,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絕不會拉開或者縮短它和主人的距離。偶爾的時候,周帆會坐下來,米薩就會默默地俯下身,將前肢伸直,據(jù)說這表達著對主人的尊重,它的頭永遠都控制在主人頭顱的高度之下。

夕陽把余暉打在那條锃亮的狗鏈上,打在那光潔滑柔的皮毛上,也打在周帆那一具風雅俊美的身軀上,遠遠看去,像一道剪影,那威風與冷峻,道不盡說不完。

熟人們碰上周帆,都遠遠地招一下手,不敢走近,這正是周帆最得意的感覺。

只有回到家來,米薩才是活潑的。風姐為它煮食,每天幾斤豬肺幾斤牛肉,還有數(shù)不清的米飯肉骨頭。風姐為它把骨頭砸碎,用一只專門的小盆端給它,米薩拚命搖晃著尾巴,迫不及待要享用風姐手上的美食。

米薩以它樸素的直覺辨認出,風姐才是它的衣食父母。在周帆面前,它是狼狗,是守護主人的衛(wèi)士,在風姐面前,它是米薩,是可愛的能做事能懂事的生靈。風姐帶它去買豬肺,幾次之后便在每天早上,用一個籃子放上錢,讓米薩用嘴銜著,在它的背上拍一拍,它便一個健步?jīng)_出門去。它能夠獨自準確穿越大街小巷,在那個固定的肉攤前停住。賣肉者按照錢的多少,割好了豬肺再放進籃子里。

看著它叮叮當當?shù)嘏芑貋?,風姐的心里溢滿了從未享受過的幸福。沒有人敢伸手抓它兜里的錢,沒有人敢在路上攔截它籃子里的東西。沒有人給過風姐這樣強壯這樣安全的感覺,也沒有人這樣依戀過她順從過她。這么多年,她終于有了一個伴,一個寄托,一份熱愛。見她回來,米薩會老遠地迎著她,用爪子抓她的衣服,用舌頭蹭她的大腿。她洗衣服,米薩會用嘴為她銜來盆子,她拖地板,米薩會學著她的步子后退著搖尾贊賞。有一次她生病臥床不起,米薩就打一個盤腿坐在床前,一天又一天。

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動,蹲下身來,摟抱著米薩的脖子,熱淚翻滾。在米薩那里,她第一次感覺自己是一個人,一個主人,擁有著安全和尊貴。

下午是快樂的時光,風姐為米薩洗澡,用自己的洗發(fā)香波,用一把木梳輕輕地為它梳理皮毛。因為疼愛,風姐解除了對米薩的禁錮,允許它進到她房間里來。

20

乍暖還寒的春天,蘋果小姐終于到了發(fā)情期,初學養(yǎng)狗的我們,無可奈何毫無良策。蘋果小姐顯然比平時狂躁多了,它不時發(fā)出低低的鳴叫,在屬于它的領地里踱來踱去。每當帶它出門,它通常最認真的一件事就是尿尿。它把后腿半蹲,或者再抬起一只腿,把尿撤向路邊的一些目標上,一棵大樹,或者一只垃圾筒。據(jù)說這樣可以散發(fā)自己的氣味,如果有行人通過,腳上粘著尿味,或者有一陣大風,就可以幫它把氣味帶給遠方的公狗。

這樣可憐而又執(zhí)著的本能讓我們痛苦。然而即使這樣我們也不能讓它放任自流,我們不能想象怎么可以將它許配給一只土狗?即使是對它的高貴出身抱有成見的先生,到現(xiàn)在也不得不正視這是個難題。

只有米薩了。

我們這才想起來已有好久不見周帆遛狗的樣子了。記得前一陣子,我曾經(jīng)牽著蘋果小姐,站在山下望山坡,避開紛紛擾擾已知的情緒不談,單從視覺上說,我不得不承認那確實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那靜默的畫面,神奇優(yōu)美得如

同電影里做出來的鏡頭。

然而,我們沒有把握。米薩從第一次與蘋果小姐相遇碰壁后,似乎再也無心搭理蘋果小姐了,偶爾碰上,也只是沒精打彩看一眼。我隱隱地猜測著狗世界里的愛恨恩怨,想理出一個頭緒來。

我不想開口。我總以為動物世界里該有著自己的溝通方式,人類的手不應該伸得太長。那天在辦公室,閑得無聊的時候我說起蘋果小姐,同事們七嘴八舌主動牽扯出了米薩,我很得意,以為在別人眼里,它們也是一對。

但我似乎聽不出明白的意思,相反聽見了一堆糊里糊涂的話。他們說,周帆不遛狗了是不是?我說是呀,我也好久不見了。他們又說,據(jù)說風姐的床周帆也不能坐,米薩會咬的。我樂了,說有這種可能?我說我只知道風姐待米薩很好的,前段時間,館里說好帶職工和家屬一起出外玩一圈,風姐本來很熱心的,臨走卻因為米薩沒有去,她說米薩沒人喂,我說交給你媽不就行了,風姐說不放心。

他們便怪笑。又道,你們是鄰居,據(jù)說,他們兩口子早就分居了。我笑笑,感到這不關狗的事,又覺得是在窺探別人的隱私。在這一點上我一向被人認為像男人,不愛說別人的是非。他們見我啟而不發(fā),又道,米薩很猛的,像猛男。我哈哈笑了,想起來米薩對蘋果小姐的當初,連連道,有道理,有道理。

據(jù)說……米薩總是跟在風姐后面,很野的……有人看見過,說是五條腿……

什么,五條腿?哪里,哪會有五條腿的狗,是四條腿,四條。

閑聊之后的某一天,我終于下決心去看看米薩。畢竟,我們的蘋果小姐不能空置青春。我上樓去,輕敲風姐的門。她打開來,另一間房門緊閉著。我隨意地問,周老師不在?她嗯一聲,扯開了話題。

米薩在陽臺上用餐,見我來,抬頭望我一眼。那一眼恰好顯示出我和米薩關系的遠近:不至于生疏到讓它像見了陌生人一般哄哄狂叫,也沒能親近到讓它像蘋果小姐見了風姐一般沒命地搖尾。

我有些慚愧,不好意思開口就提我的請求,再說,畢竟是狗類的事,我始終有越俎代庖的不安。

于是我假裝很閑的樣子,和風姐閑聊起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風姐仿佛不打算出門,還穿著一件長袖的睡裙,外面罩一件加厚的紫色毛衣。光著腿,披散著頭發(fā)。我覺得她有些陌生,又想不起在哪里,后來想起來了,原來是睡裙,原來是長發(fā)。那睡裙我也有一條,厚的棉料,我還壓在箱底,在家里我得穿著夾層的睡褲。我突然想起來風姐平時一直是長發(fā),也一直沒有放下來過。

我不由得認真地說,風姐,其實你長發(fā)還是挺好看的,也看不出來有白發(fā)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不想接話。這時候,米薩已吃完美食進客廳來了,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情,直奔風姐的身邊,在她的左右嗅來嗅去。風姐讓它走開,它一點不給主人面子,索性伸出舌頭,在風姐光光的小腿上舔起來。

我嘻嘻笑著,正準備說說米薩,卻見風姐滿臉通紅,站起身來,拚命揮著手臂,要趕走米薩。我有些緊張,感覺這情況不像是在嘻鬧,又感覺有一些不明白的意識,在往上冒。那些同事的話,半截的,半截的,像一些打在水里的木樁,忽然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洪水拔起,看見了被水淹沒的部分,看見了話的全部。

米薩和風姐還在糾纏,她和它顯然被一種對抗的情緒惱怒著,她要掙開米薩,而米薩呢,高大固執(zhí)的米薩全然不顧忌風姐的吆喝,它伸長嘴巴,咬住一般正拱著風姐的胯部。

我面紅耳赤地站起來,正要奪門而出,猛看見那扇原本關著的門前,怔怔地站著——周帆。

21

幾天來,我一直聽見這樓里循環(huán)著一種聲音:磨剪子喲……戧菜刀……這聲音總讓我的心一陣陣產(chǎn)生沖撞,我看著案臺上的那把菜刀,一直想把它磨一磨。我不是理家的行手,我先生也不是,最明顯的困難便顯現(xiàn)在每天做飯的灶頭上。那鈍刀把我嬌嫩的手嵌下很深的印跡,我怕切菜,所有的肉食在我的手里從不曾有過像樣的形狀。

總是聽見不少膽寒的傳說,某一天某一天,一個老太婆獨自呆在家里,一個人敲開門,手揮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問,磨刀嗎?問,要買菜刀嗎?

我不敢開門,即使不開門我也被那聲音提緊了膽子。我站在離門一尺遠的地方,猶豫著膽寒著,心想等明天吧,等先生在家的時候再說。

那聲音在我的門口停留一陣,見沒有動靜,便緩緩上樓。我仍然站著,我知道接下來他該敲的就是周帆家的門了。

片刻已過,這聲音不再向樓上環(huán)繞,仿佛消失在沙漠里的風聲。我知道它消失在周帆的門里。

四周復歸安靜。

......

這靜一直持續(xù)了好多天。再也見不到米薩了,見不到它每天早上叮叮當當獨自買菜的身影,見不到它在院子里威武雄壯示威的樣子,也聽不見它在樓上撒野或者撒嬌的叫聲,更見不到周老師帶著它黃昏漫步的畫卷。

有一天,我似乎聽見了風姐說話,好像有人問她米薩,她說,被殺了……被殺了……

那一個傍晚,她的長發(fā)全白了。她把它披著,靜坐在落日里……

賀曉晴,作家,現(xiàn)居北海。主要作品有小說《太陽里沒有黑子》、《好大的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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