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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  事

2001-04-02 01:51劉喬森
清明 2001年3期
關(guān)鍵詞:詠梅鄉(xiāng)長縣長

劉喬森

吉普車蝸牛一樣在盤山公路上緩慢蠕動,車輪碾碎殘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喬子華裹緊大衣,微閉雙目,心緒寥落。三天前他還坐在縣物資局財務(wù)科科長辦公室里,夢想意外的騰達與升遷。物資局副局長老董正被病魔糾纏。老董喪偶十余年,一直沒有續(xù)室另娶,偏偏到近更年期時,梅開二度,娶了位剛剛?cè)鲱^的新寡。人笑老董是人約黃昏后,老來人花叢,結(jié)果把腎弄虛了。戴了半年505神功元氣袋,又吃了兩根鹿鞭,幾斤枸杞,終無濟于事,反而補得虛火上亢,得了腎炎。男人沒個好腎,就有些日薄西山的愁煞和凄涼,生理上的衰竭導(dǎo)致精神上的崩潰,副局長的尊嚴和威風也就每況愈下日落千丈了。

眼看副局長這把交椅就要易主他人,弄得局里的幾位科長都心猿意馬的,但無論是從官意還是民意上分析,喬子華都是入主副局長的第一人選。喬子華是五年前從東北某邊防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物資局的,他就讀過武漢軍事經(jīng)濟學院,在部隊就擔任過副團職財務(wù)科長,頗有幾分少壯派的躊躇滿志。他是在妻子詠梅鬧離婚的再三要挾之下被迫轉(zhuǎn)業(yè)的。詠梅信上說,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婚姻生活她已經(jīng)受夠了。那時詠梅二十八歲,正青春得讓人不踏實。喬子華一咬牙就打了轉(zhuǎn)業(yè)報告?;氐竭@座南方小縣城,別別扭扭的夫妻生活在詠梅的精心調(diào)理下有了生氣、靈氣,事業(yè)上卻不怎么順心。當了兩年科員,連小他半歲的張科長也管他叫小喬。后來張科長被小情人拖下水,革職查辦了,他才當上了科長。當了科長跟頭頭腦腦們有了接觸,也慢慢品出了為官的妙處,工作就有了勁頭,有了推波助瀾般的首肯和好評?,F(xiàn)在,他也像其他幾位科長一樣覬覦副局長這個位置,但他不是那種浮躁的淺薄之輩,他清楚靜中制動,動中制衡,他要用表面的淡泊寧靜來藝術(shù)地接近目標。

然而事情有些出乎預(yù)料,朱胖子朱縣長突然打來電話,說有要事與他商談。最初他以為是老董腎臟不行了,在赴縣長之約前還極神秘地給在五金交電公司上班的妻子詠梅打了電話。詠梅出奇地冷靜,遠不像先前一接到他的電話就在同事面前夸張聲勢故弄玄虛。詠梅說,你別高興得太早,聽說財政局的李大為就要調(diào)你們物資局,知道他的背景嗎?他岳父就是縣委龍書記的胞弟。喬子華一聽這話,神秘的喜悅和突如其來的殊榮感就無聲無息地萎謝了,整個下午他都有些六神無主神思縹緲。

晚上七點一刻,喬子華忐忑不安地來到朱縣長家。朱縣長正抓著電話聽筒罵娘,罵得還挺裸露,裸露得透出幾分親密。他就想,拴在電話那頭的大概也就是個鄉(xiāng)長什么的。朱縣長扣了電話,神速地換了一副表情。讓坐。喬子華就勉勵自己十分放松地坐在胖縣長身邊的沙發(fā)上。他覺得選擇這個位置比選擇坐在縣長對面的沙發(fā)上好,這樣就無形中把方方面面的距離都縮短了。

事情應(yīng)了詠梅的預(yù)見,朱縣長是代表常委找他談話的。官僚式的開場白講得十分嫻熟地道。朱縣長說,改革開放之年,就是要人盡其才才當其用,要敢于不拘舊格地啟用有魄力有開拓精神的年輕干部,委以重任,給英雄一方用武之地。喬子華看上去聽得十分專注極為肅穆,心潮上卻是漣漪微漾暗流急涌。但隨著朱縣長話鋒的急轉(zhuǎn)直下,喬子華才愕然明白老朱前面的鋪墊不過是一驢車廢話而已??磥恚炔坏嚼隙I功能的極度衰竭就要告別夢想離開物資局了。朱縣長剛一提到天鵝鄉(xiāng)三個字他就心沉氣短,內(nèi)心的急流也開始凝滯繼而變成了一潭止水。天鵝鄉(xiāng)是窮縣中的窮鄉(xiāng),而且民風刁野,前幾任鄉(xiāng)長都是任期未滿就夾著屎橛子敲著退堂鼓自甘墮落棄官下野的,頗有幾分出師未捷“心”先死的悲壯和無奈。眼看鄉(xiāng)長這頂烏紗帽就要落在自己頭上,加之朱縣長言辭中又頻繁地出現(xiàn)黨性、原則、大局之類的詞匯,弄得喬子華有口難辯推諉無言。提到天鵝鄉(xiāng)前任鄉(xiāng)長杜宏士,朱縣長就好像是在評價一只大白薯??h長忿懣地說,在天鵝鄉(xiāng),杜宏士是個拉屎不成堆的主兒,還總得讓我去給他擦屁股,更可氣的是,這家伙有時只放響屁不見干貨,把個鄉(xiāng)煮成一鍋稀粥不說,還抖雞巴騷格,跟個做飯的小娘們羅曼諦克,羊肉沒吃上,反惹一身膻,要我說,這種人不是渴的,是吃得太飽,撐的。喬子華聽到這里,表里不一地笑了。因說,現(xiàn)在縣長要我去給他擦屁股,臟倒無所謂,太臭我也是招架不住的,擦不干凈的時候,只怕還得勞你縣長的大駕??h長倒也實在,說,擦得干干凈凈是不可能、不客觀的,再擦還是屁股,是屁股就得拉屎。但我丑話說在先,你的屎屁股得你自己擦,我老朱總不能老給別人當個擦屁股的縣長。兩人都笑,怪投機的。笑夠了,喬子華才問什么時候去天鵝鄉(xiāng)報到。朱縣長說,三天之內(nèi),年關(guān)將至,老百姓正是罵娘罵得緊的時候,聽說鄉(xiāng)黨委書記文世清腸子里面長了瘤,你得盡快把黑鍋背起來,別讓鬧出什么大亂子。

喬子華離開縣長家時,在心里暗罵縣長老朱是他媽猴子精變的,嘴上卻在笑說,縣長你可別把我扔在天鵝鄉(xiāng)就撒手了,我老婆孩子都還在縣城里。縣長深明他的言外之意,很江湖地拍拍他的肩說,我堅信天鵝鄉(xiāng)是你事業(yè)的墊腳石而不是絆腳石,你放心,我放心。喬子華心里一熱乎,氣就順暢了許多。三天后,朱縣長親自派了一輛吉普車,送喬子華去天鵝鄉(xiāng)赴任了。

吉普車受了驚嚇似地猛一顫抖,跌進了一條坎坷不平的泥濘之路,引擎發(fā)出了老邁的喘息之聲,車身也隨之扭捏起來。喬子華撐開眼皮,窗外是冬日毫無生氣毫無情調(diào)的荒山枯嶺。購買年貨的山民背著背簍形同蝦米蹣跚在曲折如繩的山徑上,曠野里有幾只骨瘦毛長的狗在追逐、狂吠、調(diào)情。前方幾個拉木架車的青年遠遠地就向吉普車擲來雪團或泥塊,乍起的嬉笑和謾罵隨著寒風灌入車內(nèi)。喬子華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氣正在浸透他的脊背。

天鵝鄉(xiāng)人民政府坐落在一座鵝蛋形的山頭上。傳說這座山是天鵝孵化出殼后留下的一只蛋殼。吉普車在天鵝山弧形坡面上拋錨了,后胎陷進泥濘中,卷起的泥漿把后窗的玻璃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司機無奈地回過頭來,示意他只能在此下車。他推開車門,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锃亮的皮鞋一下地就變成了兩只泥烏龜。他索性甩開兩腿向鄉(xiāng)政府走去。當他遠遠看見那幢斑駁不堪的大樓時,他甚至疑心那是一座香火不旺的山神廟。他早就聽說過,天鵝鄉(xiāng)的百姓把鄉(xiāng)長稱作念經(jīng)不悟經(jīng)的方丈,把鄉(xiāng)干部比作只會吃齋化緣卻不撞鐘的和尚,此時此刻他倒有些佩服山民的想象力了。

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了棉團似的毛雪。鄉(xiāng)政府的門前散聚著上百號山民。站著的、蹲著的、披著蓑衣的,系著草繩的,形形色色,繚亂人眼,使人不由想起三十年代的世情風俗畫。山民們手里捏著花票和白條,都是煙草收購站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收購部欠下的老百姓的錢款。喬子華腳步漸沉,清晰可聞的謾罵和聲討對象正是廟里的方丈與和尚。此時此刻,前任方丈杜宏士已調(diào)到梁家鄉(xiāng)擔任副鄉(xiāng)長去了,和尚們也都四處化緣去了,鄉(xiāng)里只有辦公室的小王留守。小王搬把椅子坐在鄉(xiāng)政府門前拿張報看,對大家的謾罵、聲討置若罔聞。

小王一邊看報一邊對大家說,請大家理智一點,困難只是暫時的,你們要相信黨,相信政府。小王列寧似地揮起了手臂,想好好發(fā)揮一下的,就在這時他看見喬子華大步流星地走上了臺階。小王張開的嘴巴變成了一個空洞。山民們也立即安靜下來,疑惑地目視著這個陌生得不知深淺的人物。

小王終于從驚愕中醒過神來,謙虛得像個靦腆的小學生。他小心地探問:您就是新來的喬鄉(xiāng)長吧?

喬子華點點頭,對大家說:我就是喬子華。

人群旋即騷動起來,目光中隱含著深刻的敬畏和脆弱的不恭。

喬子華抬頭看天,天是空的;再看眼前這些苦纏著希望與痛苦的嘴臉,心就有些空懸無著的茫然。一腔慷慨言辭旋即悄然隱遁了。良久,他才用低沉的聲音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情,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田,幾個血汗錢還拿不到手,上有老下有小的,都不易啊。我喬子華也沒有三頭六臂,你們得給我一點時間,如果年內(nèi)鄉(xiāng)里欠你們的各種款項不能兌現(xiàn),你們可以拿我問罪。

大家一陣吵嚷,方才散去了。小王這才哈著腰,忙不迭地把喬子華讓進了辦公室。小王看上去已經(jīng)是個小官油子了,他不失時機地說,一接到電話,說您今天就到,我就把爐子生上了。這雞巴鄉(xiāng)政府,也不知是誰弄的,修在風頭上,冷得要命。喬子華無心理會小王的話,目光在墻壁上移動。墻上張貼著各種規(guī)劃圖表,有農(nóng)業(yè)方面的,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方面的,綱目頗雜,辦公桌對面的墻壁上還掛著一幅無骨無韻的字,意境倒很大氣很壯懷激烈,書錄著岳飛的《滿江紅》。這些都是前任鄉(xiāng)長杜宏士的遺寶。

小王給新任鄉(xiāng)長沏了茶,才問鄉(xiāng)長吃過午飯沒有?說鄉(xiāng)里的炊事員小芹因與杜鄉(xiāng)長的一腿兒事穿了幫,被辭退了,他這個鄉(xiāng)辦公室主任便成了兼職炊事員。喬子華說,不餓,看飽了。小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悶了半天就牢騷開來,說這么個屎褲尿襠的破鄉(xiāng),窮得都快發(fā)瘋了。喬鄉(xiāng)長你可是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時啊。

喬子華問小王,鄉(xiāng)政府的其他同志呢?都干什么去了?

小王一邊扳著指頭一邊說,李副鄉(xiāng)長帶人下村里催收土地經(jīng)營費去了,全鄉(xiāng)農(nóng)特稅拖欠七萬多元,響水河村的鐘發(fā)成自土地承包以來就沒上交過一分錢;企管站的老陳和小孫去黑壓灣煤廠找高興坤去了,黑壓灣煤廠是咱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一根拳頭支柱,讓高興坤承包了,企業(yè)辦了八九年,沒賺一分錢倒欠幾萬元;司法員老汪去紫竹村解決山界林權(quán)糾紛去了;武裝部長徐澤剛到白云村禁賭去了;計生辦的尤主任帶人去玉蘭村突擊抓計生工作了,高國培和魯小蘭夫婦已經(jīng)弄出第六胎,都丫是頭,魯小蘭肚子又鼓了起來,揚言弄不出個兒子也要弄他個七仙女……小王扳第十個指頭的時候有些口干舌燥了,他呷了口茶水,接著說,文書記……最近總便秘,聽說腸子里長了什么鬼把戲,正在家里練氣功……不用再說了。喬子華掐斷了小王的話,他聽得頭都腫了,心想收拾這么個屎褲尿襠的鄉(xiāng),就是猴子精脫胎的縣長老朱也會力不從心的。

極度失望的喬子華愣看著辦公桌上那部手搖式電話機,他想給縣長老朱掛個電話發(fā)幾句牢騷,轉(zhuǎn)念又想,老朱撂給他這副挑子也算是對他的器重了。他對自己說,人定可以勝天,況乎小小天鵝鄉(xiāng)哉!

他霍地站起身來,對小王說,你盡快想辦法通知所有鄉(xiāng)干部明日上午八點在鄉(xiāng)政府開會,我這就去看看文書記。他走出辦公室又回頭問,去文書記家怎么走?小王說,沿對門那條路,有一幢比鄉(xiāng)政府還氣派的樓就是他家,鐵柵門上拴有一只大狼狗,垂著兩只耳朵,聽說是縣委龍書記送給他的,名叫大亨,是一只俄羅斯雜種狗。

大亨見了喬子華,兩只耳朵立即豎了起來,眥眥牙,卻沒叫出聲來,大概是見喬子華衣冠還算整齊。喬子華因想,這洋狗看上去挺威武的,就狗性而言與土狗倒是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叩了鐵門上的銅環(huán),門隙里很快探出一張老女人的瘦臉。喬子華問,文書記在家嗎?那張呆板的瘦臉露出了疑惑。他忙說,我是剛從縣里來的,我叫喬子華。瘦臉上的皺紋立即擴散開來,哦喲是喬鄉(xiāng)長呀快請進。

女主人將喬子華讓進客廳的時候,文書記正在后院一棵枇杷樹下蹲樁。他練的是劍指功,剛練時蹲不到五分鐘就眼花氣短?,F(xiàn)在好了,能蹲半個多小時了,氣感也越來越強了。近來,他最痛苦的就是那段長瘤的腸子引起的便秘。此時,氣血似乎正在調(diào)運那段腸子內(nèi)干燥的糟粕,漸漸從結(jié)腸沉降到直腸,開始幸福地頂撞著括約肌緊緊收縮的肛門。他正被絲絲縷縷勝利的喜悅籠罩著,恰在這時耳邊傳來了老伴有些膽怯的聲音:新來的喬鄉(xiāng)長找你。他嗯了一聲,開始收功,收得太急,胸腔好像被什么頂住了,他“嗨”地吼了一聲,氣才順了些。

一見喬子華文世清就伸出了手。啊——老喬(話一出口他就略感欠妥),初來乍到有失遠迎。喬子華握住了那只枯瘦而有力的手,問,文書記,近來身體可好?文世清眉心一擰,笑說,老態(tài)龍鐘殘體不全啊!兩人哈哈地落座了。茶篩了,煙也點上了,話引子卻卡住了。都在不動聲色地捕捉、搜尋、打撈。良久,文世清說,前天剛接到朱縣長的電話,想不到這么快就到了。喬子華說,本打算開年后來報到的,朱縣長催逼再三,要我年前就來當差。文書記是天鵝鄉(xiāng)的元老,子華可是專程登門來討吩咐的。

文世清叉開五指在光禿禿的頭皮上作梳理狀,他又想起了小士子(背地里他管前任鄉(xiāng)長杜宏士叫小士子),小士子初來天鵝鄉(xiāng)時也怪謙虛的,可后來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只差沒爬到他頭上撒尿拉屎。想到這里他笑說,喬鄉(xiāng)長言重了,我已成了老朽,天鵝鄉(xiāng)的萬眾生靈得靠你這樣有膽識有魄力的少壯派來醫(yī)疾除患啊!喬子華被這話說得挺不踏實的,就笑說,文書記是天鵝鄉(xiāng)的舵手,子華人微言輕,能給你當個搖櫓的已是不勝榮幸了。

酸文假醋,鬧得都很累,又都摸不清對方的深淺,稍一接觸實質(zhì),就又被幾個哈哈給過濾了。但他們都知道誰也無法逃避對方,他們被拴在了同一根繩子上,今后還得往一個壺里尿尿呢。內(nèi)耗對工作是極為不利的。

拴一繩上的倆螞蚱還在不明方向地瞎蹦跶,就聽門前山頂上的高音喇叭里傳來了鄉(xiāng)辦公室主任小王的聲音,通知下鄉(xiāng)的各位鄉(xiāng)干部明天上午八點在鄉(xiāng)政府開會。小王還說,從縣里下派來的喬鄉(xiāng)長已經(jīng)到任了,明天的會將由喬鄉(xiāng)長主持。接著是一首流行歌曲: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

文世清仄耳聽完通知,臉上的皺紋就有些疏散不開。暗忖你喬子華也太充楞了吧,是有意擠兌我文某嗎?這么一想就覺得眼前這東西有些張狂,有些來者不善。心說你還嫩呢,別以為天鵝鄉(xiāng)這座小廟里的菩薩是可以隨便供的??磥碓蹅冎荒苁翘撆c委蛇了。

喬子華聽通知也覺得這事弄得很沒屁眼兒。便說,瞧這個小王,還沒等我跟你最后商定就把通知播發(fā)了。文世清臉皮未動,眼睛笑了,玄奧而意味深長地說,是我大意了,喬鄉(xiāng)長初來乍到,豈有不開歡迎會的道理?忙吩咐女人弄點酒菜,為喬鄉(xiāng)長洗塵接風。

喬子華忙推辭說,酒改日再喝,年近無日了,明天的會,我想主要是議議怎樣想辦法把老百姓手中的白條和花票兌成現(xiàn)款,文書記你看……文世清復(fù)又坐下了,散淡地說,我文某沒有什么錦囊妙計,依你之見……他又把球踢回了喬子華懷里。喬子華只好硬著頭皮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文世清聽了,莫測高深地說,剜肉補瘡,養(yǎng)癰遺患。又說,這事還是明天會上再議吧,集思廣益,聽聽大家的意見。

喬子華起身告辭,女主人再三挽留之際,文世清插進話來:既然喬鄉(xiāng)長不肯就便,恭敬不如從命,那就改日吧,來日方長。說罷,便攜了喬子華的手,一直送到門外。

回鄉(xiāng)政府的路上,喬子華聽見幾個年輕人在邊走邊議論前任鄉(xiāng)長杜宏士。一個說小芹這傻丫頭還挺癡情的,癡等著杜大頭跟他老婆離婚呢。另一個說,要說杜鄉(xiāng)長這人還真是不錯,有文化,也見過大世面。走在前面的小個子就笑說,要說他見過大世面我就不敢恭維了,你們沒聽說過滾龍過江的故事嗎?大家一聽這話就極默契地浪笑起來。喬子華聽得不明就里?;氐洁l(xiāng)政府已經(jīng)暮色四合了,鄉(xiāng)政府空空蕩蕩的,小王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沒有鑰匙,就蹲在門前的一個土堆上,目視著百米之外的那條土街。街口突然響起了兩個潑婦的吵罵,罵一句摸下褲襠,據(jù)說這樣能增加咒語的惡毒和靈驗。罵的是睡短棺材的遭天火燒的死在臘月三十過不成年之類的讖語。臘月忌口,罵得不夠火爆的就撲上去揪住了對方的雞窩頭,接著就是打死人啊救命啊的尖叫。幾個圍觀的男人怕弄出了人命,這才把兩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拉開了。眾人散去的時候,喬子華才看見原來小王也在人堆里看熱鬧,現(xiàn)在他腋下夾著兩袋擠碎了的方便面向鄉(xiāng)政府走來,抬頭見了鄉(xiāng)長,小王就說,他娘的,把我的臉也給抓破了。喬子華問吵罵的起因,小王說,無雞巴聊,李云英說王秀梅勾引她丈夫,王秀梅說你還不知道你丈夫那玩意兒嗎?屁用不頂?shù)?,我還勾引他?李云英就問王秀梅你是怎么知道我丈夫那玩意兒屁用不頂?shù)?兩人就罵開了。小王說,也是的,你王秀梅要沒有跟人家丈夫有一腿兒,怎么會知道人家那玩意……喬子華掐斷了小王的話,說,這些雞巴事情是扯不上桌面的,你就當自己沒長耳朵。小王精笑,連聲說,我不僅沒長耳朵,也沒長眼睛,什么都沒聽見,也沒看見。

回到辦公室,小王問鄉(xiāng)長吃晚飯沒有,要不請鄉(xiāng)長到醉八仙小酌,反正米袋也空了。喬子華說,別酌了,泡方便面咱倆一塊兒湊合吧。

吃面的時候,喬子華又想起了那幾個青年對杜宏士的議論,便問小王,滾龍過江是什么意思。小王噗嗤一笑一口面條就噴了出來。小王說,那是杜鄉(xiāng)長留給天鵝鄉(xiāng)的笑柄。杜鄉(xiāng)長想跟外地老板合資開辦煤廠,在武漢宴請那位老板時,不知聽誰說武漢有一道既經(jīng)濟又實惠的名菜,叫滾龍過江,他張口就問酒店經(jīng)理有沒有這道菜,經(jīng)理見他土哩巴嘰的,就說有。菜一上桌杜鄉(xiāng)長就傻眼了,原來菜價高達80元的滾龍過江就是米湯里面滾棵大蔥。那位外地老板以為杜鄉(xiāng)長是有意戲弄他,合作意向書都沒簽就走球了。

喬子華想笑卻沒笑出來。杜宏士三十出頭,一條嫩竹扁擔,官至一鄉(xiāng)之長,他又何嘗不想求財謀政,造福一方水土呢?這么想著,就又抬眼看了杜宏士留在墻上的那幅字,杜宏士那充滿浪漫主義的靈魂似乎仍在那些壯懷激烈的詞藻中苦苦掙扎。

夜深人靜,喬子華仍坐在辦公室翻閱小王給他的一堆材料:天鵝鄉(xiāng),人丁不足一萬,老少邊窮,山大人稀,交通閉塞,信息不靈。氣溫低,溫差顯著,農(nóng)作物主產(chǎn)玉米、土豆、紅薯、小麥,土地貧瘠,單產(chǎn)不足200公斤。地理概況,一槽三墑九面坡,山高路陡石頭多,十年九旱無收成,一年澇災(zāi)受饑餓。經(jīng)濟作物,以煙草、藥材為主。地礦豐富,主產(chǎn)煤、硫、粘土和鋁土,但開發(fā)困難。上年度人均糧食154公斤,經(jīng)濟收入不足200元……還有一些有關(guān)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社會治安、計劃生育等方面的材料和一些上訪信件。他拈看了兩封,一封是一位民辦教師寫的,要求改建學校的危房和年前付給民辦教師上學期的工資,還談到了學生流失嚴重,教學經(jīng)費奇缺。學校要求民辦教師每周只能用六支粉筆,實行雙休日后又減成了每周五支。信上說解決粉筆問題并不是十分困難的,鄉(xiāng)里擠出一頓招待的飯錢就夠我們寫幾年的了。另一封是檢舉信,說某某鄉(xiāng)干部整天躲在鄉(xiāng)下賭博,某某又挪用扶持周轉(zhuǎn)金建私房,某某干部養(yǎng)小姘,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封檢舉信是小王下午才發(fā)現(xiàn)的,信皮上寫著喬鄉(xiāng)長親收,都點名道姓了,意思是要看看你鄉(xiāng)長的態(tài)度了。

外面風在吼,爐子涼了,窗戶的玻璃也碎了兩塊,用報紙擋著。風把報紙撕開,墻角的小水桶里也結(jié)了一層薄冰。手腳有些僵,血也有些凝滯了,很想罵個人什么的,偏偏連小王這只替罪羊也睡下了。喬子華推開那堆材料點顆煙吸,思緒不知怎么就又飛到了東北邊陲。他一直很懷念部隊,他想自己要不離開部隊,該是正團職了,說不定早當上處長了。這么一想就恨起詠梅來。都是這女人坑的。偏在這時詠梅打來電話。聽那味道就是在熱烘烘的被子里打的。詠梅說,喬鄉(xiāng)長,新官伊始,春風得意吧。喬子華說,還不得謝你。詠梅嬌聲問,拿什么謝呀?喬子華咬著話尾就說,它唄。詠梅的聲音就有了些夢囈般的色彩:也真是的,你在家不吃不想,你一走就覺餓得慌。騷娘們!喬子華笑罵一句,就把電話扣死了。

一大早小王就把會議室的爐子生上了,爐上坐只巨壺,鄉(xiāng)干部都是茶罐子,開會可以一言不發(fā),茶是要喝個十杯八杯的。鄉(xiāng)干部三三兩兩進了會議室,條椅不夠坐,小王就說都得自己帶屁股。大家就回自己的宿舍搬來凳子,圍著火爐扯卵蛋,彼此詢問最近贏了還是輸了,夜壺里又裝了多少酒。農(nóng)經(jīng)服務(wù)公司的秦明懷好像酒還沒醒,昨晚他跟紫竹村村長劉樹章扳倒了三瓶老白干。他說,樹章這人重義,特哥們兒,感情鐵喝出血,沒辦法。就有人說能把你這夜壺灌出血來還真是不易哩。

說話問文書記進來了。他從包里摸出老板杯,小王就去倒水。計生辦的尤主任笑瞇瞇地說,文書記您今天的氣色真好。尤主任是女的,長得也行,說話就有點嗲氣。文書記品了一口據(jù)說可以治癌的富硒茶,笑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財務(wù)會計老鐘忙從嘴里拔下竹鞭煙斗問文書記有什么喜事,是不是兒媳婦生孫子了。文書記搖頭說,咱們鄉(xiāng)來了位新鄉(xiāng)長,那可是朱縣長的大紅人。說罷拿眼角瞅著門,喬子華果然應(yīng)聲進了會議室。大家立即起身鼓掌。文書記忙提高嗓門說,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鄉(xiāng)長喬子華同志。掌聲有些零亂,有失節(jié)奏,倒還熱烈。大概是好久沒鼓過掌了,一激動有人把巴掌都給拍紅了。文書記也象征性地鼓了掌,但沒站起來。他對自己的這種姿態(tài)是很滿意的。喬子華向大家點頭致意,然后在文書記身邊坐下了。會場很靜,大家都在用目光交談。文書記呷了口茶說,開會吧。抬眼一看,人不齊,便問老陳呢小孫呢大毛他們?nèi)展臼裁慈チ?,現(xiàn)在還沒來。小王說,昨天下午我都托人跟他們

捎信了。文書記火了說,小王,把沒來的給我記下來?;仡^對喬子華說,這幾個人平時稀拉慣了,關(guān)鍵時候也逼不上槽。

副鄉(xiāng)長李清光瞟大家一眼,說,光記不罰是不行的,有些同志尤其是有些老同志除了月底領(lǐng)工資外就沒幾天能見到人影的。司法員老汪說,咱們這清水衙門,又沒獎金,拿什么罰?話題一扯開就沒個頭尾了,說到某某整天在鄉(xiāng)下打麻將參賭,派出所熟視無睹,逮住老百姓賭博就又是罵又是罰的,弄不好還要送黑屋子里關(guān)幾天,難怪老百姓罵戴大蓋帽的不打老虎專打蒼蠅。接著又有人拿沒到會的企管站的老陳和小孫開涮,涮得就比較直接了當,說的還是幾句老百姓的口頭禪,什么工資基本不動啊煙酒基本靠送啊吃喝基本靠蹭啊老婆基本……后面的話不雅,是被人笑著從牙縫里給擠出來的,粘稠的氣氛頓時水了。

喬子華有些聽不下去了,冷不丁甩出一句粗話:言歸正轉(zhuǎn),先把這些雞巴事情折起來,大家聽聽外面。外面,向鄉(xiāng)政府索債的老百姓又來了。副鄉(xiāng)長李清光忙出去,他大聲對老百姓說,別吵別吵,鄉(xiāng)里正在開會研究嘛,要能吵得天上掉下銀子來,我陪大家一起吵。

會議扯上正題已是九點一刻了。喬子華狠吸了幾口悶煙,他想等文世清先發(fā)言,文世清卻半合著眼,仿佛進入了氣功狀態(tài)。喬子華就問會計老鐘,眼下沒回籠的資金有多少?老鐘嗆了一口煙,咳了一陣才說,二十七八萬吧,大部分都打水漂了。比如那個養(yǎng)豬廠,投資十二萬,現(xiàn)在連門窗都讓老百姓偷光了。喬子華問,這個項目是誰弄的。老鐘說,杜鄉(xiāng)長掛的帥,杜鄉(xiāng)長的意思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結(jié)果連耗子都沒套住一只,十二萬全交學費了。老鐘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沖墻角射了口唾沫,又說,要說杜鄉(xiāng)長的愿望是好的,搞了一批人工受精的豬,說是英國的良種豬,全長精肉不長膘,沒想下的豬崽全是老品種,誰能想現(xiàn)在連那點玩意兒都是假的。買了幾車正大飼料,也是冒牌貨,豬吃了就上吐下瀉,兩頭見紅。獸醫(yī)站老馬說毛病在胃腸,熬了幾麻袋中草藥灌服,弄過了勁,全又便秘,只好重熬大黃湯通便,幾折騰豆腐折成了肉價錢,這還不算完,八月份一場豬瘟,把個豬場最后一口活氣兒也弄沒了。老鐘說得正在興頭,文書記把他的話尾巴接了過去。文書記說,當時上馬我就有考慮,尤其在豬舍建運動場,豬本來就是憨吃傻睡才長肉,弄個運動場,一運動就要消耗,一消耗就要掉膘,這是雷打不動的真理,可是沒人聽。小王不知出于什么意圖說,好在當時資金不到位,要不杜鄉(xiāng)長只怕還要給豬們弄個澡堂呢。他要建個試點豬場,這是天鵝鄉(xiāng)啊,人都還沒有個洗澡的堂子!大家就又耳語開來,但好奇心已從豬場轉(zhuǎn)移到杜宏士與小芹的風流韻事上去了。也有替杜宏士抱不平的,說小芹這小蹄子著實可人,那鮮勁媚勁兒一般沒馬列頭腦的人不小心都得栽進去。

又跑題了。一盤散沙收不攏了。喬子華暗罵,老百姓養(yǎng)只母雞還下幾個蛋呢,這些鳥干部啥時能真正替老百姓想點事呢?剛來,又不便發(fā)作,只好拿筆敲敲桌子,還好,靜下來了。他又問老鐘,還有十幾萬呢?老鐘看看文書記,文書記也正半睜眼兒看著他,老鐘舔舔枯唇,舌頭還是有些僵。這時一直悶不吱聲的武裝部長徐澤剛放炮了:那十幾萬全填煤坑里去了,黑壓灣煤廠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骨干,煤廠辦了八九年,倒欠幾萬元。喬子華追問,又是老杜弄的?都無話,也不抬眼。半晌,文書記開了金口說,問題出在高興坤這鳥人身上,當然,我們黨委的同志也有責任,對這個項目評估不夠,讓高興坤鉆了空子。大家都知道,當時他是當著常委立了軍令狀的,一年收回投資,兩年見效益,這事清光全清楚。副鄉(xiāng)長李清光像個陪綁的從犯,極艱難地把目光從地上抬了起來,他沒有找到文世清的眼睛,結(jié)果與喬子華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想避開,卻被纏住了。他抽抽鼻子說,我個人認為,涉及到十余萬元的資金,可以起訴立案了,最終是會查個水落石出的。李清光話中有刺,文世清沒想到這個平素夾著尾巴的狗也會咬人,心說你小子也不是沒有蹭油。李清光人也不驢,接著說,我的那輛嘉陵是高興坤半賣半送的,當時以為送的是交情,現(xiàn)在才醒過神來,車從明天歸公,檢查明天就交。會場的一盤散沙這時擰成了一根無形的鞭子,雖然不是每一鞭都能抽到痛處,喬子華卻多少看到了一線希望。他覺得天鵝鄉(xiāng)的干部并不熊,關(guān)鍵是沒根好支柱。他有信心掄幾板斧了,只是覺得現(xiàn)在火候不到,鋒刃尚鈍。

喬子華捏顆煙,嗅嗅,沒點上。這才說,我先講幾點個人想法,最后請文書記總結(jié)。文世清微微頷首,寧靜地笑了笑。喬子華說,我們存在的問題和當前面臨的亟待解決的困難,大家都比我清楚。我的意見是,問題能壓的先壓一壓,快過年了,扯塊布遮遮羞,把老百姓手中的白條和花票解決了,大家都好回去喝酒吃肉,過個安穩(wěn)年??空f官話大話,喊些空調(diào)子,老百姓不會吃你這一套,實際問題必須實際解決。我談三點建議,供文書記和同志們參考:一是由李副鄉(xiāng)長牽頭,由派出所的同志和武裝部的小徐協(xié)助,把各村的上交提留款全部催收上來;二是從企管站先拿出部分企業(yè)更新改造基金,從信貸社預(yù)借一筆來年的農(nóng)業(yè)貸款,挪用這兩筆款項的事我已向縣委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作了請示;三是由我和企管站的同志去黑壓灣煤廠查帳,摸情況。產(chǎn)了八九年的煤,錢到哪里去了?高興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刨出來。目的就是要在年前徹底解決所欠老百姓的錢款。偏在這時文書記有些氣喘了,摸幾片藥塞進嘴里。喬子華忙問要不要緊。文世清說沒事,老骨頭耐磨。喬子華說,那好,我就講這些,請文書記談?wù)勔庖?。文世清擺擺手,說喬鄉(xiāng)長安排得很周密很具體了,我只強調(diào)三個字:抓落實。

喬子華找企管站的老陳和小孫一同去黑壓灣,迎面碰上了武裝部長徐澤剛。徐澤剛告訴喬子華,說老陳和小孫不在鄉(xiāng)里,送文書記去縣里看病去了。徐澤剛給他遞顆煙又說,老陳和小孫是不會跟你去黑壓灣煤廠的,他們的嘴早被高興坤的大肉大魚堵死了,摸了女人心軟,吃了別人嘴軟,喬鄉(xiāng)長你剛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是在跟一塊滾刀肉打交道。喬子華覺得徐澤剛挺真誠的,佯問:小徐,此話怎講?徐澤剛說,打斷骨頭連著筋,文書記去縣里看病去了,陪同文書記的不只是老陳和小孫,還有那只俄羅斯雜種狗。那只狗是縣委龍書記送給文書記的。打狗欺主,這是民間俗語。喬子華笑說,狗文化是挺有意思的,小徐,你讀過契訶夫的《變色龍》嗎?徐澤剛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大大方方地一拍喬子華的肩說,喬鄉(xiāng)長,我陪你去黑壓灣。

路上,徐澤剛說,我挺佩服韓國總統(tǒng)金泳三,一上臺就搞財產(chǎn)申報,大抓廉政建設(shè)。手術(shù)要動真刀子,否則是割不掉那些瘤子的。天鵝鄉(xiāng)肚腸里的瘤子正在癌變,保守治療不行,不動真刀子就后患難料了。喬子華看小徐一臉的憂國憂民,弄得他也很感動。但他沒有急于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不能輕視拴在權(quán)利杠桿另一端的重量相似的砝碼,重演杜宏士的悲劇。在官場上,斗爭的哲學精髓是

藝術(shù),藝術(shù)的內(nèi)核就是分寸感。他被迫在沉默中與小徐拉開了距離,距離產(chǎn)生美,距離也能產(chǎn)生威信,他清楚兩位主官的關(guān)系會直接影響下屬,形成一種不良傾向。主官之間的關(guān)系最好保持在既近又遠、既清晰又模糊的境界之中,要營造這種氛圍,適度的包裹、收藏甚至偽裝就顯得尤其重要了。但是現(xiàn)在鄉(xiāng)情危卵,想中庸處事,以求四平八穩(wěn)、高枕無憂是不可能了,姑息眼前,只能遺患將來。再說,上有天,下有地,中間還有老百姓啊。他又不得不把板斧掄起來,往哪兒砍?砍高興坤嗎?下面服了民又怕上面盤根錯節(jié)弄不清深淺結(jié)果虎口拔牙犯了忌。他不由在心里暗罵縣長,狗日的朱胖子,這回你可是把老子逼上梁山了。他腳步很沉,臉皮也硬了。

徐澤剛見喬子華悶不吱聲,也就沉默了。私下琢磨,沒有硬靠山手頭又還捏點小權(quán)的人都這熊德行,前怕狼后怕虎的,表面上包裝不盡相同,骨子里是一樣的。想著就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喬子華問,你笑啥?徐澤剛說,天鵝鄉(xiāng)風水不好,老百姓福份太薄啊!喬子華被噎得夠嗆,他是很想跟這個楞里楞氣的小徐往深里聊聊的,可是一琢磨又覺得欠妥,只好莫測一笑不置可否地說,小徐呀你這個同志……

說話間不覺已到了高興坤的家門前。敲門,無人應(yīng),只有一只狗狂吠不止。高興坤的老婆金玉蘭冷冰冰地問,誰呀?喬子華問,老高在嗎?不在!金玉蘭從門隙探出頭來,疑惑地看著喬子華。徐澤剛說,這是剛從縣里調(diào)來的喬鄉(xiāng)長。金玉蘭堅冰似的面孔旋即解凍,是喬鄉(xiāng)長啊快請進屋。

喬子華走進鐵門,東瞧瞧西看看,莫名其妙地對徐澤剛說,很好,把這棟樓改建成鄉(xiāng)辦小學是不錯的。他問徐澤剛,現(xiàn)在的小學校舍都是木房,木材價格看漲,賣個四萬五萬沒問題吧。徐澤剛說五萬沒問題。喬子華說,賣房時得先留一間兩間的,怎么著也得給老高一家留個棲身之處。又問徐澤剛,法院通知什么時候開庭?徐澤剛有點懵,這出戲喬子華事先沒跟他通氣,但他從金玉蘭剎時變得蒼白的臉上看到了演出的效果,忙借題發(fā)揮說,鄉(xiāng)里的起訴已送法院了,問題是被告老高不在,誰出庭呢?喬子華佯怒道,老高不在,十幾萬資金就這么打水漂哪?合同上有他的簽押,這棟樓和所有家產(chǎn)能抵多少是多少。說罷轉(zhuǎn)身欲走,卻被金玉蘭拽住了。這時衣冠楚楚的高興坤出現(xiàn)在二樓陽臺上。一時間,只有目光的糾纏和對峙。

高興坤年方四十,已謝了頂,方正的臉膛冷硬而倔強。他不易覺察地笑了笑說,喬鄉(xiāng)長請樓上用茶。喬子華也笑了,老高,打擾你了。

上樓落座,喬子華開門見山地說,老高啊,這幾年主事煤廠,操心不少,有苦勞也有功勞。你我雖是初次謀面,看得出老高是大賢之人。古人講,大賢不問其短,過去的事情,我個人看,不要論什么大是大非了,給老百姓順口氣,有個交待就行了。重要的是,黑壓灣煤廠這根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支柱該怎么振興、如何發(fā)展?老高,我可是來求賢問道的,你是辦廠的行家,廠長這個擔子還得你來挑。他呷口茶,慢不經(jīng)心地說,能不能談?wù)勀愕南敕?

高興坤被這個開場白搞迷糊了,他已覺察到跟喬子華玩游戲、下骰子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他漠然地說,我高興坤是落魄之人,說話嘴短。喬鄉(xiāng)長有話就直說吧,什么時候上法庭?

喬子華朗聲大笑起來,老高啊老高,想不到你還是個愛抓辮子的人。我也是萬不得已才取其下策激將了你一下嘛,要不能有機會跟你面對面談話?當然,我來的目的除了想請你出山拯救煤廠外,也想請你慷慨解囊。老百姓種的煙草、藥材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上面都收購了,錢款卻撥不下來,撥下來的一部分又被礦山公司催逼貨款給“挪”了,你也清楚,那筆貨款是貸給了煤廠,帳卻記在鄉(xiāng)政府的頭上。老高,年關(guān)年關(guān),不弄幾個救命錢,鄉(xiāng)政府怕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啊。

高興坤似有所動說,錢,不瞞你說,手頭還有好幾萬,不義之財,都是貪的。我一直在等文世清,要我給鄉(xiāng)里一個交待,他也得給我個說法。這只老狐貍,把別人推下了水,自己倒正人君子起來了。高興坤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了,倆鼻孔也一鼓一鼓的。喬子華說,老高,慢慢說,別激動。高興坤扔掉煙頭,一腳踩滅說,我沒法不激動。我是一廠之長,也想辦件好事的,可是,管財務(wù)的是他兒媳,管銷路的是他兒子,連購買設(shè)備也得由他侄子一手操辦,帳是一本糊涂帳,買回的設(shè)備全是一些短命的產(chǎn)品。我高興坤不過是拴在廠長辦公室的一頭驢。去年我就跟杜鄉(xiāng)長說過,杜鄉(xiāng)長碰了釘子,干脆一撂挑子拍屁股走人了。后來我也開竅了,你雞巴瞎日弄,我也瞎日弄,日穿幫了第一個上被告席的不是我高興坤。

高興坤這一牢騷喬子華就犯難了,板斧也不好亂掄了,砍個兩面不開,殘局怎么收拾?他嘆了口氣說,老高,有些雞巴事情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的,得有個過程,但最終是必須要解決的。不往深里談了,我有兩點個人愿望:一是廠長還得請你出山,最好年前弄個規(guī)劃;二是幫鄉(xiāng)里解解急,也是為你自己洗名正身。多的先不說了,告辭了。高興坤說,別急,等我表個態(tài),也是兩點:一是你當鄉(xiāng)長,這個廠長我當;二是明天就去鄉(xiāng)政府,貪的占的全吐出來,我高興坤活的就是一張人臉。喬子華緊緊握著高興坤的手,說了句粗話:狗日的老高。不知怎么眼窩就熱了,差點當面出了丑。

回去的路上,徐澤剛說,我跟高興坤認識好些年了,卻是第一次真正了解他。又說,杜鄉(xiāng)長小你四歲,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喬子華沒有理茬,還在品味高興坤,他覺得跟這樣的人交個朋友也是不錯的。小徐仍在自言自語,突然問,喬鄉(xiāng)長,剛才在高興坤的老婆面前演那出雙簧戲你事先也不通個氣,萬一我配合不上怎么辦?喬子華定定地看了小徐許久,才說,從第一次見到你,直覺就告訴我你小徐絕不是一只大白薯。

小徐笑笑,說他該去紫竹鄉(xiāng)找村長劉樹章催收上交提留款了。

喬子華獨自回鄉(xiāng)政府,一路窮琢磨。文世清與黑壓灣煤廠的瓜葛怎么擺弄好,要想根本不介入,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介入就有麻煩,就有矛盾,就會把自己搞得兩面不是人,因想,自己還是先繞著道走吧,紙包不住火,是狐貍終究是要露出尾巴來的。有些事情,縣長老朱心里明鏡似的,兩眼也是睜一只閉一只,這叫智慧,用孔圣人的話說,這就是中庸。中庸就是中和,中和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眼瞪得牛卵子似的,反而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準了。打槍瞄靶不就得一睜一閉么?想得玄了,就覺著吃官飯的還得好好讀讀圣賢的書,悟開了,才能在官場上如皰丁解牛般游刃其中。他拒絕再去細想這些鬧心的事,神經(jīng)一松弛,便感到周身困乏。太累了,遙望夕陽下的鄉(xiāng)政府,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得好好睡個囫圇覺了。

然而不巧,一回鄉(xiāng)里,接待室里坐了黑壓壓一屋人,都是找他的。一個武高武大的漢子,見他就跪下了,直喊喬青天您可得給咱作主啊!漢子后面跟一幫老小,都在哧溜鼻涕抹眼淚。喬子華扶起漢子。把他領(lǐng)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大漢名叫黃文松,玉蘭村三組的。他祖

父是聞名遠近的大地主黃老九,黃老九有三房姨太太,死后都合葬青樹崖下的同一個墓穴里。黃老九一生風流,死后留給后人的只是罪孽。后輩們生運不濟,也就漸漸忘了祖宗,那個耀武揚威的墓穴成了黃家的恥辱。大集體時,墓碑作了養(yǎng)豬場的屋基,黃家后人捏著鼻子不敢牢騷半個字。不想去年暮春,荒塌的墓穴突然膨脹起來,一位姓任的陰陽先生實地看了,說黃家就要顯貴巨富了。偏偏去年,黃文松的二小子考上了縣重點高中。黃文松喜不自禁,帶了二小子去給祖宗上墳燒香。也就是在去年,同組一個名叫章秀柏高中生高考不第回了鄉(xiāng),就去找組長老汪商量,說要想富得先修路。組長是老黨員,又是大集體時的老隊長,過去他擰面鑼一敲,大家就都得聽他的,現(xiàn)在鑼在錘不在,心散了,自顧自了,敲也沒人聽了。老隊長惆悵地對章秀柏說,要在二十年前,有這面鑼我就能把這條路修通,現(xiàn)在不行了。老隊長是老寒腿,走路也不靈便,章秀柏也就不為難他,只說,如果我主手修這條路,你可得給我撐腰。老隊長說,那還有什么話講。別看我腿腳不靈了,手上的活路還行,我保證天天到場。章秀柏便挨家挨戶游說,碰了不少釘子,但年輕人都很支持。他便畫了張圖紙,召集大伙開會,立志苦戰(zhàn)三九,開通一條致富之路。修路大軍開工了,麻煩事兒也來了,放炮石頭砸碎了誰家的一片瓦,也得去陪禮。山田都是各家各戶的,砍了樹,占了田,都得寫上字據(jù),路通了,煤廠辦起來后,才得補償。公路修到青樹崖下時,黃文松一家老小把路給堵住了。公路要打黃家老祖宗的墓穴前經(jīng)過,炮石動土,破了這關(guān)墳地的風水脈氣,老祖宗這身就算白翻了。雙方鬧得不可開交,黃文松寡不敵眾,就拎把斧頭站在老祖宗墳前。不怕橫的,就怕不要命的。大家沒了主意,沒想到章秀柏也耍起莽來,把個腦殼伸過去,說路是要修的,腦殼有一個,有本事你拿斧頭來取。黃文松手里的斧頭就掉在了地上號啕起來,大家見他不過是裝個屁的,就再尿他,繼續(xù)干活。黃文松邊號邊罵,打人不打羞處,抄家不抄祖墳啊!章秀柏你這個狗雜種,老子要去告你,上鄉(xiāng)里縣里省里。大家哄笑說,那算什么,你最好上北京去告。黃文松當然沒去北京。只領(lǐng)著一家老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上鄉(xiāng)里找喬子華來了。

在喬子華辦公室,黃文松哭得十分慘烈,鼻涕口涎弄了一地。喬子華問,公路離墳地有多遠。黃文松說,也就三丈來遠。喬子華又問,那是分給你家的山地嗎?黃文松說解放前是,現(xiàn)在被別人占了。喬子華一聽這話屁眼里都冒火了,說土地是國有的,是按政策承包給個人的,什么叫被別人占了?黃文松聽喬子華這么一說也就硬了起來,說土地按政策承包給了別人我家祖宗也承包給別人了?喬子華說,那我問你,墳前不讓修路是那本書上規(guī)定的?黃文松一時語塞,就又擰把鼻涕甩在地上。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正是組長老汪。老汪手里抱個罐子。老汪對喬子華說,這罐子是在老黃家祖墳前挖出來的,里面有條綢絹,絹上留了話,這些東西是留給他后人的。黃文松一聽眼珠就挺出來了,搶過罐子未及細看,嘴就開始撇,腿肚子也有些篩了,嘀咕道,鬧了半天老祖宗一翻身把寶貝給翻出來了。抱了罐子拔腿就走。沒準墓穴里還有寶貝呢,這回他怕是要自己去抄自家的祖墳了。

黃文松一走老汪就捂了嘴笑,笑夠了才說,屁罐子里也就幾十個銅錢,看把他美得屁顛兒的。喬子華就問老汪,路修得怎么樣了,章秀柏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老汪說,這個冬天把路修通沒問題。又說章娃子不愧是讀了高中的,嘴巧,把大伙的積極性都調(diào)動起來了。自從包產(chǎn)到戶后,我就沒見過這么心齊辦事的。老汪還說,喬鄉(xiāng)長放心,我是老黨員,我會給他撐腰的。喬子華看老汪這人很樸實,就和藹地說,這事改天再議,年前我是一定要去你們組看看的,代我向修路的鄉(xiāng)親們問個好。老汪這才起身走了。

找喬子華的人排成了隊,大部分是來要錢過年的,還有幾個民辦教師吵吵嚷嚷說過去的私塾先生教個學生還能收一石米半匹家織布呢,新社會都半個世紀了,民辦教師的待遇還不如私塾先生了。大家要往喬子華辦公室沖,副鄉(xiāng)長李清光堵在門前,吼叫說,要造反嗎,咹!政府正在想辦法嘛。喬鄉(xiāng)長又不是魔術(shù)師,能把錢變出來?就又有人叫起來,說年初發(fā)展種植是你們政府打了保票的,沒錢總該有個說法吧?把老百姓不當人是不是?聽到這里喬子華出來了,樓道里的人都不吭氣了。喬子華對李清光說,你讓小王發(fā)個廣播通知,鄉(xiāng)里欠老百姓的各種錢款臘月二十六日在各村設(shè)點如數(shù)兌付。李清光癡在那里不動窩,心說你就把鄉(xiāng)干部一個個賣了也湊不齊這個數(shù)的。喬子華卻不再看他,對大家說,為錢來的就先回去吧,我只能給大家這么一個說法,希望我們能相互理解。大家有些疑惑,又想他喬子華大概是不會輕易吹牛皮的,就推推搡搡地走了。還剩下一名婦女,喬子華就讓她進屋說話。

這名婦女叫陳小玲,是紫竹村的。往鄉(xiāng)長面前一坐就抹淚。喬子華這才看見她臉上手上都是傷,心就酸了,給她倒了杯水,說,別哭,有話慢慢講。

原來,陳小玲的丈夫胡家書是個游手好閑的懶蟲,前些年到處偷雞摸狗,被人把腿給打折了,偷不方便了就賭,沒資本就壓房子壓老婆,陳小玲勤扒苦掙的一點家當,全被他折騰空了,連豬也被別人趕走了。陳小玲鬧離婚,他一碗扣在她臉上,揚言陳小玲要活著走出了這個家他就把雞巴割了喂狗。昨晚,他和趙麻子一伙在破窯里賭,又輸了,趙麻子深更半夜逼上門,要跟陳小玲上床,陳小玲不從,胡家書就給她劈頭蓋臉一頓揍,邊揍邊罵,說賭桌上的規(guī)矩就你個女人給破了?我胡家書說話不算話還是個男人嗎?陳小玲握把剪子在手里,說你再逼我就死給你看。趙麻子怕真的弄出人命,說我也不弄你女人了,摟了床被子就走了。陳小玲已泣不成聲,說這日子她沒法過下去了。不知不覺淚水也爬在了喬子華的臉上,他問陳小玲,胡家書現(xiàn)在在哪里,陳小玲說,恐怕又在破窯里賭。喬子華就讓小王把派出所的人找來。一會兒派出所的龔大個子和小齊來了。喬子華對龔所長說,你們帶幾個鄉(xiāng)干部去把這個賭窩給端了,一會兒我跟你們一塊去。龔所長說,這回逮住了先給他們一頓狠揍!

夜里十點去端賭窩,端得很徹底,趙麻子一伙全逮住了?;氐脚沙鏊徦L就又給了趙麻子和胡家書一些實實在在的拳腳。胡家書被這陣勢嚇得尿了褲子,直叫打人是犯法的。喬子華就想起了陳小玲滿臉的傷,一來氣也給了胡家書一耳光,說你他媽的也知王法?小齊一旁笑了,說想不到喬鄉(xiāng)長有時也挺粗的。喬子華愣了片刻,嘆口氣說,農(nóng)村工作,離現(xiàn)代文明還非常遙遠。

回到辦公室,電話鈴就響了。電話是企管站的老陳從縣里打來的。老陳說,文書記急性發(fā)病,已送縣醫(yī)院了,文書記讓我給你打個電話,說鄉(xiāng)里的事就拜托你了。喬子華問文書記現(xiàn)在病情怎樣?老陳說,可能要開刀,那段長瘤的腸子怕是保不住了。喬子華就說,我現(xiàn)在抽不開身去看他,讓他安心養(yǎng)病,

別勞神鄉(xiāng)里的事,天塌下來我先頂著。老陳又問縣里有什么要辦的事沒有?喬子華說,你去一趟財政局馬副局長家,昨晚我跟他通了電話,他答應(yīng)給點錢的,你跟小孫盡快把這事辦妥。老陳問需不需要弄點煙酒帶上。喬子華說,也不用太破費,老馬跟我是戰(zhàn)友,再說鄉(xiāng)里窮不嘰嘰的,家底你比我清楚。

扣上電話,喬子華覺著自己的腸子也不對勁,才想起窮忙活一天,把肚子給忘記了。

文世清的手術(shù)沒動刀,要過年了,再說年后鄉(xiāng)里這個亂攤子也不好弄,那時來動刀也不晚。于是開了些藥就出院了。他領(lǐng)著那只名叫大亨的狗帶了些海米什么的去看縣委的龍書記,龍書記不在家。到了年底,事多會多,飯局也自然少不了。文世清在龍書記家干等了一天,夜里十點龍書記回來了,卻沒跟文世清說一句話。龍書記有量,被他喝下桌子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是今天喝栽了。地委李處長來評估一個項目,弄好了能撥個百十來萬。中午他就陪李處長喝了,喝到八兩言稱中午喝好不喝醉,下午還有幾個會。李處長就叫板說,那好,晚上再喝。晚上一上桌,李處長就說,今晚酒不喝倒不算數(shù)。龍書記卻說,晚上喝醉別喝倒,免得老婆到處找。話是這么說,一想到那百十來萬的,就顧不上老婆找不找了。結(jié)果把李處長喝到桌子下面去,自己的舌頭也轉(zhuǎn)不動了,被人架回來時連眼皮也沒睜就睡了。文世清見龍書記喝成了這樣,只好抬屁股走了人。他本意是來跟龍書記拉拉家常的,龍書記現(xiàn)在對他不大感冒了,他想,時過境遷啊。下鄉(xiāng)改造那陣,我這個生產(chǎn)隊長可沒少給你關(guān)照啊。要說龍書記也對得起他文世清,龍書記后來從縣文化局副局長一步一步爬到縣委書記的位置上,他文世清也是跟著搭上了車的。他在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位置上已蹲了七個年頭,鄉(xiāng)長走馬燈似地換了四茬。他跟幾位搭檔都有過一段蜜月期,但蜜月一過就同床異夢不往一個壺里尿了。現(xiàn)在喬子華是他的第五位搭檔,蜜月還沒開始呢,這家伙就來者不善,在他頭上操刀動斧了。他早就知道龍書記跟朱縣長也是貌合神離的,又聽說喬子華是朱縣長的人,就想從中作點小文章。喬子華赴天鵝鄉(xiāng)任職的當晚他就給龍書記打了電話。他在電話中說,我看他是打著朱縣長的旗號來挖墻角的。他還有意把朱縣長三個字咬得很重,結(jié)果馬屁沒拍準,拍蹄子上去了。龍書記說,老文,我想給你推薦篇文章讀讀,就是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龍書記還說,你身體不大好,養(yǎng)心習性,才是健康之道。我也在想你肩上的擔子太重了。龍書記手里正有好幾封上告文世清的匿名信,告他行賄受賄的,假公濟私的,投機貪污的,也都是些說球不準的事。龍書記見怪不怪,倒是信上的一首諷刺文世清的小歪詩把他嚇了一跳,什么嫖女人一個兩個不累,跳舞三步四步都會,搓麻將五夜六夜不睡,喝啤酒七瓶八瓶不醉。把個文世清說得跟他屎腸子里的瘤子沒什么區(qū)別了。盡管龍書記不完全相信這些事,但他覺得有必要先敲敲邊鼓,給文世清打個預(yù)防針。文世清從龍書記的話中嗅到了點什么,就坐不住了。人事變動也就是這年前年后的事,他得去趟縣里,探探口風。那段病腸子隨時都是借口,就說急病住院。臨走時讓企管站的老陳和小孫送他去醫(yī)院。他倆不在,喬子華就是去了煤廠也是瞎子。住了兩天院,心里長滿了草,不在龍書記那里摸個底,怕是連過年飯都吃不踏實的,于是硬著頭皮去了龍書記家。不想龍書記為給一個項目弄錢把酒喝多了。龍書記連句醉話也沒跟他說,倒頭就睡了。

從龍書記家出來,走在街道上,文世清心里說不出是個啥滋味。他決定先在城里二兒子家住兩天,看看喬子華究竟能在鄉(xiāng)里日弄出個什么名堂來。

走著走著他才發(fā)現(xiàn)大亨不在身后了。這只狗是龍書記送他的。大亨一回到原來的主人身邊,就把他給忘了。狗操的,他暗罵一句,不禁有些傷心。

到了臘月二十八,年內(nèi)的工作都處理得八九不離十了。先是四方籌措東扯西拉的總算把欠老百姓的錢給兌付了,再是民事糾紛社會治安方面一些火燒眉毛的事也基本上解決了。鄉(xiāng)里又開了幾個會,主要是研究來年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有關(guān)事宜,種子化肥農(nóng)藥地膜什么的也都責任到了人。那個養(yǎng)豬場明年得重新上馬。高興坤就如何發(fā)展黑壓灣煤廠搞了個方案,大家都覺著切實可行,只是有關(guān)煤廠的具體人事安排還得先擱一擱。接著召開了年內(nèi)的最后一次會議,氣氛很熱烈。喬子華總結(jié)了近一階段的工作,又對來年的工作作了些安排。喬子華最后說,要把窮鄉(xiāng)弄得衣食豐足,就得有個長遠意識和大局觀念,過年了,大家別喝過了勁玩過了頭,擠出點時間琢磨明年的事兒,屎來急了才挖茅坑,弄不好就得夾在褲襠里。接著宣布放假。

大家說說笑笑正要抬屁股走人,副鄉(xiāng)長李清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李清光說,社會治安和計劃生育可是兩個一票否決的大事。玉蘭村的魯小蘭那個大肚子還沒解決,等到開年怕就來不及了。于是有人罵魯小蘭的丈夫高國培不是東西,自己那玩意里面差個y,弄不出個兒子還不罷休,害得鄉(xiāng)里年年跟著背黑鍋。罰款吧,他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屋丫頭片子窮得褲兒都沒得穿。今年春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衛(wèi)生所結(jié)扎,毛都剃了,他說尿憋急了,問醫(yī)生撒泡尿再弄行不行,沒想讓他鉆了空子,出去就遛球了。會計老鐘說,都臘月二十八了,喬鄉(xiāng)長也該回城里跟老婆孩子熱乎熱乎了,我看這事就交給計生辦的尤主任辦吧。尤主任一聽就把兩只秀目瞪得溜圓,直問老鐘居心何在?還說高國培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一個女流之輩能拿他有什么辦法?弄不好他要跟我玩命的。喬子華說,那咱們就來個摸夜螺的辦法。天一黑小王小徐你倆先去盯梢。又說,尤主任留下,其他人都回去,不就一個高國培嗎?用不著興師動眾的。

天黑不久,小王就回來給喬子華報告。小王說,大冷的天,想不到魯小蘭竟是藏在山洞里的。就帶喬子華和尤主任去了那山洞,連拉帶拽才把病怏怏的魯小蘭弄回了家。高國培正在給一群臟丫頭盛粥,突見喬鄉(xiāng)長把他媳婦給擄回來了,立即傻愣成了一根木樁。屋子里臟亂不堪,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屋漏鍋破,壓根就不像個家。喬子華再看那群披頭散發(fā)的綠鼻涕丫頭,心就寒了。指著高國培就罵:造孽呀,看這些娃,一個個凍的,瘦的,你就不心疼?大冷的天,把個病女人塞在山洞里,人都病脫了形,你長兩個眼睛是出氣的?高國培一扔粥勺,蹴在地上號啕:我哪地方做了虧心事,日弄出一群丫頭,沒一個帶把兒的,誰來繼我的香火,誰來養(yǎng)我的老啊!高國培一哭女人也哭,一群傻丫頭也羊似的咩咩怪叫。慘兮兮的,弄得淚珠子直在喬子華眼里打滾。他硬梗著脖子講了些大道理。高國培聽著聽著就驢了臉,捶胸跺足叫罵開來:你們這些屌毛干部都是說罐罐話的,你們老得爬不動了,國家養(yǎng)著你們,我們這些小民靠誰去?王八操的,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高國培越罵越兇。喬子華自顧抽煙任他罵。這一來高國培就犯了怯,底氣漸漸不足,冷了腔。喬子華這才問,罵夠了沒有?明天上午

我在衛(wèi)生所等你。說罷摸出二百元錢放在灶臺上,轉(zhuǎn)身走了。

路上,小王說,喬鄉(xiāng)長,你這二百塊錢算是扔水里去了,他高國培是不會領(lǐng)這個情的。喬子華說,我要他領(lǐng)什么情,是那幫女娃娃把我的心弄疼了,還有他女人,瘦成一把骨頭,又病成了那個樣子,再這么折騰非把條人命搭進去。

出人預(yù)料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喬子華一推窗戶就見高國培兩口子蹲在衛(wèi)生所門前。他忙叫小王去找楊醫(yī)生。楊醫(yī)生給魯小蘭作了檢查。喬子華問幾個月了。楊醫(yī)生說才兩個多月。喬子華又問魯小蘭的病情。楊醫(yī)生小聲說,魯小蘭痰里有血,肺上的病怕是不輕。喬子華讓楊醫(yī)生先開點藥,記在他頭上。楊醫(yī)生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喬鄉(xiāng)長你盡管放心。

楊醫(yī)生在給魯小蘭作人流的時候,喬子華去土街買了一大兜滋補品。高國培接過那個大兜,腿一軟就跪下了,嗚咽著說:你是一鄉(xiāng)之長啊,這不是折我的陽壽嗎!

回到鄉(xiāng)政府,妻子詠梅就打電話來了,問喬子華是不是讓哪個騷娘們纏住了。又說,你要不回來過年,我就把爐子封了,帶兒子到娘家去。喬子華說,鄉(xiāng)里的事比騷娘們更纏人,你就放個屁消消氣吧,我下午就回來。放下電話,就忙著收拾東西,香菇柿餅板栗核桃?guī)状蠖?,都是老百姓送的。鄉(xiāng)里有輛破吉普,倆轱轆是癟的,又沒有油燒,停了半年多,他只好去十幾里外的恩巴公路等公共汽車。剛抬腿出門,文書記來了,死活要拽他去喝頓酒,說這段時間看把你辛苦的。喬子華先問了他的病情,又匯報了鄉(xiāng)里年前幾項工作的落實情況,然后才說,酒開年再喝。文世清說,開年就是明年了,明年的酒明年再喝,先把今年的喝了再說。喬子華實在推辭不掉,只得恭敬從命。

文世清上午剛從縣里回來,回來的頭一件事就是請喬子華喝酒,內(nèi)中是有原因的。昨天他又去了縣委龍書記家,也喝了幾杯。上了酒興,就又向龍書記說起了喬子華。言辭很不屑,龍書記就把筷子扔了。龍書記說,我和朱縣長近幾天接到了好幾個電話,都是天鵝鄉(xiāng)的平頭百姓打來的,如果你聽了這些電話就知你跟喬子華誰得民心誰得民怨了。文世清萬沒想到,都說喬子華是朱縣長的人,龍書記卻也這么寵他。晚上,紀委的小趙又向他透露,說紀委的李副書記可能開年就要帶工作組去天鵝鄉(xiāng)。他急問什么事。小趙不急,斜著眼笑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文書記你管他們?nèi)ジ缮赌?。文世清聽得心懸,拽了小趙就去江陵酒家小酌。小趙也不推辭。酒喝到位了意思也喝足了,小趙的一張嫩嘴也就沒了鎖。文世清第二天一大早就往鄉(xiāng)里趕。他得先把喬子華攏住。喬子華回縣里過年,肯定跟朱縣長和龍書記要有來往的。

喬子華人也不驢,酒過三巡連文世清腸子是啥顏色都看清了,便一個勁地說酒話,說得文世清不住地在心里暗笑,心說你這個苕小子,三兩小酒就灌傻個×了。便稱兄道弟使勁把兩人的關(guān)系往鐵里套。一邊套一邊讓老婆孩子輪番敬酒,見喬子華酒話都說不太連貫了,估摸著也差球不多了,這才鳴金收兵。

喬子華一下酒桌就起身告辭,執(zhí)意不讓人送,趔趔趄趄走出了文世清的視線,這才抖抖腿,自言自語地說:“想當年,我喬某在部隊是當財務(wù)科長的,有財權(quán)就有酒喝,從一只酒杯喝成一只酒瓶,現(xiàn)在已是一只酒桶了?!?/p>

喬子華突然收了腳步,想起玉蘭村三組章秀柏帶領(lǐng)組民修公路的事。他曾對組長老汪說,年前他一定要去工地看看的,一時忘了對妻子詠梅的承諾,抬腿徑往玉蘭村走去。

工地上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著實令人感動。更令喬子華驚訝的是,工地上插有幾面紅旗,還有一條標語,上寫:苦戰(zhàn)三九,開通一條致富路!他不由想起當兵時,他參加修建公路時的情形。這時老汪看見了他。

喬鄉(xiāng)長!老汪這一叫,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喬子華向一位正在打炮眼的年輕人走去,年輕人愣了,喬子華向他伸出了手說: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章秀柏。大家都笑,章秀柏沒笑。他打量喬子華的目光竟含有幾分大膽的審視。喬子華沒有回避章秀柏的目光,他突然有了一種深刻的內(nèi)疚。他說:你們這支自發(fā)的筑路大軍已苦戰(zhàn)月余,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還是第一次來工地看望大家,忙不是理由,今天我專門來給大家和秀柏同志道歉了。章秀柏冷硬的面孔這才解凍了。他說,沒想到年前你真的能來。再看大家,碰到的都是注滿了真誠樸實含笑的眼睛。喬子華忙從兜里摸出兩盒煙,散發(fā)給大家。氣氛頓時變得親和了。老汪爬上一個土峁說,喬鄉(xiāng)長家在縣城,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還專程來看咱們……老汪有些哽咽,說不下去,就帶頭鼓掌,大家使勁拍巴掌,拍得喬子華眼窩一熱,差點涌出淚水來。老百姓的掌聲是真誠的,那些巴掌卻好像在扇他的臉。這時,章秀柏說,喬鄉(xiāng)長剛調(diào)咱們鄉(xiāng),鄉(xiāng)里一堆亂事,忙得抽不開身,今天這樣的日子,還來看我們,就是我們的貼心人!下面,請喬鄉(xiāng)長給我們作指示。

喬子華在掌聲中被擁上了土峁,他說:我只有一個愿望,想跟大家喝幾碗包谷酒!他沒有作任何發(fā)揮,只后悔沒有帶一壇酒到工地來,他覺得現(xiàn)在沒有什么比他能跟大家干一海碗老白干更痛快的了。

那天下午,他和老汪、章秀柏交談了很久。章秀柏詳細匯報了公路修通后將開辦煤廠、硫磺廠、耐火磚廠的設(shè)想。章秀柏后來又提到了一位姓劉的退休老教師。組里發(fā)展種植烤煙,鑒于每家都建烤煙房,浪費投資,而且烘烤技術(shù)不過關(guān),煙質(zhì)太差,劉老師提出了在全組實行種植、烤售一條龍的設(shè)想,這樣既節(jié)約了投資,又減少了工時,致使全組今年的烤煙畝產(chǎn)值居全鄉(xiāng)第一。又說劉老師還設(shè)計了庭院經(jīng)濟,喬子華大感興趣,立即要去拜訪劉老師。

那是一處較大的籬笆院落。院墻四周栽滿了果樹和經(jīng)濟樹木,前院種有板黨、杜仲、貝母、厚柏等藥材,后院有兩棟烤煙房,一棟疊層式圈舍,上層養(yǎng)雞,下層養(yǎng)豬,豬舍下面是魚池。東墻角還有一個沼氣池。劉老師認為他的庭院經(jīng)濟剛剛起步,還很難形成模式。但他從理論上向喬子華闡述他的庭院經(jīng)濟模式:就是以庭院為基地,用有限的資金科學地發(fā)展種植、養(yǎng)殖和加工業(yè),并使之具有庭院產(chǎn)業(yè)化的格局。同時要盡可能使初級產(chǎn)品轉(zhuǎn)化為高級成品或半成品。他還著重談到了資金投入和技術(shù)含量,談到了長期效益和短期效益的有機結(jié)合,談到了庭院經(jīng)濟之間結(jié)構(gòu)上的相對分型化和產(chǎn)業(yè)上的協(xié)作一體化。并提出在經(jīng)營體制上要逐步從粗放走向集約。他甚至細化地提到了農(nóng)村庭院經(jīng)濟的地方特色、乃至環(huán)保問題。說到這里,年逾花甲的劉老師慈眉善目地看著章秀柏說,要致富,先修路。秀柏組織大家修路是大智大慧的壯舉,有了出山的路,才有可能富起來。

喬子華萬萬沒想到,在這偏鄉(xiāng)僻壤,在這片缺乏文化滋養(yǎng)的土地上,竟有章秀柏這樣的熱血青年、劉老師這樣的經(jīng)濟謀師,這簡直是上天賜給窮鄉(xiāng)人民的福祉。

喬子華動情地對劉老師說,您的一席高論,令子華頓開茅塞。我感謝您,還有秀柏和老汪。坦率地講,幾個小時以前,我對天鵝鄉(xiāng)這片土地,還沒有足夠的信心,今天見了大

家,找到了醫(yī)治疾患的處方。是你們使我看到了希望。喬子華沒有什么大才大德,但請相信,我會把一顆心奉獻給這片土地。接著喬子華談了他完善庭院經(jīng)濟的看法和建議。并表示,開年他要去請一些技術(shù)人員來這里,幫助辦一個試點,然后召開現(xiàn)場會,在全鄉(xiāng)推廣。

談話間,老汪又提到讓章秀柏替換他組長的事。喬子華笑說,只要秀柏本人和群眾同意,我保留個人意見,又說,這事開年再議,現(xiàn)在我該回家了,我那口子脾氣大,惹急了回家就有三難。章秀柏忙問哪三難。喬子華說,門難進,話難聽,臉難看。老汪居然接過話茬打了個幽默的補丁說,只怕床也難上。喬子華忙掐斷老汪的話說,秀柏還是童娃子,老汪你別瞎扯淡。大家一陣轟笑,這才送喬子華上了路。

一到鄉(xiāng)政府,卻發(fā)現(xiàn)門前停輛伏爾加,一問,才知道是朱縣長派來接他的。原想大年初一去給老朱拜年,一定要放幾個臭屁讓他聞聞的,現(xiàn)在一肚子臭氣全泄了。一激動就想,給這種人當差,累死還樂個屁兒顛的。便把幾袋土特產(chǎn)塞進車里,回縣城過年去了。

話說這天上午,詠梅剛給喬子華打完電話,兒子小聰就鬧著要去外公家,說外公答應(yīng)給他買花炮的。最初詠梅不讓去,忽一轉(zhuǎn)念,又同意去了。她想喬子華回來,有小聰在,也怪礙手礙腳的。小聰一走,她就忙活著弄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墒堑鹊揭估锞劈c仍不見喬子華蹤影,火氣就上來了。暗想鄉(xiāng)里的事再忙,連年都不過了?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越想越蹊蹺,就又懷疑喬子華是不是真讓哪個小蹄子給勾上了。愈想愈真,愈想愈恨。不由狠罵一句:去他媽的年!就甩門跑娘家去了。

詠梅的父親原是縣文化局局長,現(xiàn)在縣政協(xié)編寫文史資料發(fā)揮余熱。詠梅正向父親數(shù)落喬子華的不是,電話響了,父親一接電話就呵呵直樂,沖電話說,子華呀,娘兒倆都在我這里,你快過來。

喬子華一進岳父家門,岳父岳母熱情得像是在迎接一位遠方來的貴客。岳母招呼大家吃夜宵。喬子華挨詠梅坐下,悄悄用腳親熱了她一下。詠梅仍冷腔冷臉的,說你踩我干啥?喬子華臉一熱。岳父忙把話題岔開,問一些鄉(xiāng)里的事情。

飯畢,小聰不回家,執(zhí)意要在外公家放花炮,喬子華便和詠梅回了家。一路無語,一進家門喬子華就從后面把詠梅抱住了。詠梅去掰他的手,一張熱乎乎的嘴已在她耳根下急拱,拱得詠梅乏力氣短了,手就繞上來纏住了喬子華的脖子。兩人擁上床,正忙著要做點什么,詠梅說,你身上咋有股怪味?喬子華說,下鄉(xiāng)后就一直沒有洗過澡。詠梅推開他,去給他放洗澡水。喬子華洗完澡再進被窩,詠梅身上就剩“三點式”了。這點小玩意是她有意留給喬子華來剝的。喬子華剝的很粗,詠梅就說,你猴急個什么?喬子華說,旱得太久,渴的。兩人就啟動了??刹恢趺磁?,兩人竟沒有了往日的和諧,詠梅剛有了點意思,喬子華就草草收兵了。詠梅有些生氣說,熊樣,還說渴的,我看你是在鄉(xiāng)下澇的。喬子華索性說,想纏我的女人多著呢,就是忙得抽不出手腳來弄。詠梅說,那好,明兒我也給你弄頂帽子戴戴,保準是綠色的。詠梅的酸話、氣話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驢車,沒有聽見反映,這才發(fā)現(xiàn)喬子華已睡著了。再看喬子華,人瘦了,眼圈也青了,心一軟,就把成串的吻印在了他的臉頰。喬子華夢中伸手摟了詠梅,詠梅便貓一樣蜷在他懷里,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喬子華就在街上閑遛跶。街上彩燈、對聯(lián),紅紅綠綠一片,鞭炮聲此起彼落,頗有些節(jié)日氣氛。在燕燈飯店門前,迎面碰上了物資局副局長老董。老董看上去氣色較好,一聊才知道他已經(jīng)跟老婆離婚了。老董有些感傷,笑說這年頭侍候女人光有錢不行,還得有個好腎。又說他女人是在舞廳玩丟的,在舞廳玩丟的女人太多了,師范的一幫十七八歲的女娃娃都去舞廳找大款,膽子賊大,敢跟男人在旅館包房。這世道,哪還有什么愛情?老董一激憤,眼淚就出來了。直說沒治了,人的觀念變了就完了。老董一邊擦淚一邊說,為這樣的女人流淚,值嗎?不值。喬子華昕得很感傷,想人這一生,事業(yè)再輝煌,沒個安全健康的家庭,實在太可悲了。

別了老董,喬子華買了兩條紅塔山,掖在大衣里從后門溜進了縣政府后院朱縣長家。朱縣長正在剁豬蹄,一見喬子華就把油乎乎的手伸了過來。兩人站著寒暄個沒完,縣長夫人打趣道:瞧你倆,像是三十年親戚四十年沒行走了。兩人這才落座。朱縣長問,從鄉(xiāng)下回來時,屁股擦干凈了沒有?喬子華說,擦得干干凈凈是不可能的。你說過,再干凈的屁股都得拉屎。朱縣長說,夠難為你的了,昨天龍書記還對我說,你回來后,他要請你喝酒。

從大年初一到初四,喬子華走東家串西家,跟縣里的頭頭腦腦們沒少喝酒,倒喝出幾份情義來??h教育局王局長沖著酒勁滿口答應(yīng),過完年就去解決天鵝鄉(xiāng)小學危房修葺的經(jīng)費問題。衛(wèi)生局的張局長拗不過喬子華的再三糾纏,同意組織一個醫(yī)療隊對天鵝鄉(xiāng)的已婚婦女進行一次婦科病普查。農(nóng)業(yè)局和財政局的領(lǐng)導(dǎo)一上酒桌干脆開門見山,說喬子華有什么要求先提,提完了再喝。喬子華就說,英雄無錢處處難,要使天鵝鄉(xiāng)的家庭“庭院經(jīng)濟”逐漸實行產(chǎn)業(yè)化,要辦幾個鄉(xiāng)鎮(zhèn)骨干企業(yè),急需資金和科技投入。農(nóng)業(yè)局的張副局長同意出面安排技術(shù)推廣站的同志深入到天鵝鄉(xiāng)去,幫助建一兩個“庭院經(jīng)濟”試點。財政局的馬副局長卻硬著脖子不放血,說他馬某造不出偽幣,要錢,只能給他頭上插根草標,送到自由市場去。張副局長取笑說,就你這排骨架子,不如一頭草驢值錢。馬副局長酒一醉卻又仗義得讓人激動,一個勁拍喬子華的肩,哥們長哥們短的套近乎,結(jié)果把自己套進了網(wǎng)。他答應(yīng)弄個十萬二十萬的,并說,我老馬要是酒后不認帳就不算是好漢。

正月初七,縣委召開常委會,當晚就漏出風聲,天鵝鄉(xiāng)黨委書記文世清將在正月初八的全縣農(nóng)干會上被免職。書記一職暫由鄉(xiāng)長喬子華兼任。詠梅得此消息后,似乎很高興。詠梅說,我把工作辭了,跟你下鄉(xiāng),去當天鵝鄉(xiāng)的第一婦人去。喬子華沒理她。他久久佇立在窗前,子夜過了,詠梅便催他說,早點休息吧,你明天不是還要向縣里的頭頭腦腦匯報今年的工作打算么?喬子華這才回過頭來,他凝視著詠梅,目光極其溫柔。詠梅不解地問,子華,你怎么啦?喬子華眼窩一熱,淚水涌出了眼眶。他把詠梅輕輕攬入懷中,柔聲說道:給頭頭腦腦匯報什么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到了年底,我該如何向天鵝鄉(xiāng)的老百姓交帳!

責任編輯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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