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夫
一個具有詩意生活傾向的年輕人,他生性憂郁,顧慮重重,總與他心愛的姑娘保持著一段距離。他希望與她呆在一起,但呆在一起又怕出岔子,所以他離得遠遠的,生活在詩意和思念中。這是克爾凱郭爾以假名人物在《重復(fù)》這本小書里的“際遇”。神圣化的愛情觀和害怕將來被婚姻生活壓垮,令這個年輕男子竟然在婚期逼近的日子只身逃走。1841年10月,克爾凱郭爾這位偉大的思想家沒有辦好自己的事情,他與心愛的女友蕾琪娜解除婚約?!吨貜?fù)》是對這一“草率”事件的理性處理。在這部作品中,他以一半為思想家,一半為親歷者的身份論敘了他自己——上面提到的那個膽小的年輕人的行為。他莊重其事,希望以此言明他對愛情的忠誠和懷疑。
梁小斌在他的長達百萬字的筆記中,反復(fù)談及“勞動”。同克爾凱郭爾逃離愛情之后所做的工作一樣,梁小斌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同一題材,其用意和原因也與克爾凱郭爾驚人地相似。
一個以“愛情”、一個以“勞動”作為母題的兩個不同背景、不同處境的人,卻有著同樣的尷尬以及一致的悲喜。將梁小斌與克爾凱郭爾放在一起討論,并非常言所道的“文化比較”,而是,他們在上述兩個方面的確具有過分的相似之處,同時,無論從氣質(zhì)和思想方式上,他們都稱得是兩個遙相呼應(yīng)的人物。
勞動作為梁小斌哲學(xué)視野中的情感氛圍,被觀察和寫作的勞動無疑又是他的“情人”。
同樣以親歷經(jīng)驗進入作品,梁小斌在他的那個鮮明的時代背景下,飽受勞動的歡樂與痛苦,他發(fā)現(xiàn)了“偉大的勞動”題材。這個重要的關(guān)注和發(fā)現(xiàn),是在同時代其他詩人和作家毫無察覺或者并不放在心上的情況下,率先注意到的。與克爾凱郭爾在巨大的人生舞臺上出爾反爾的情形相同,梁小斌刻畫的、在勞動殿堂中進進出出所表現(xiàn)出的優(yōu)柔寡斷,有其如出一轍的復(fù)雜性和豐富性。
“向農(nóng)活獻媚”,是梁小斌的勞動觀,是他身處時代洪流的重要思想發(fā)現(xiàn)。
在他與勞動打交道的文字記載中,梁小斌的勞動美學(xué)逐漸形成符合克氏所稱的美感生活時期的心理規(guī)律。在最早的“第一次進村”時的詩歌以及《我熱愛秋天的風(fēng)光》這樣敞開式的抒情篇章時,他與勞動的關(guān)系還不十分明晰?!爱?dāng)土地召喚我去收割的時候/一條被太陽翻曬的河流在我身軀上流淌……”這是他的純粹的感性時期,注定了透明、無邪的基調(diào)。流暢優(yōu)雅的勞動場面吸引了他,他情竇初開,躍躍欲試。這個單戀時代的情詩充分展示了詩人的少年激動。
此時,勞動尚未開始。
神圣的勞動在啟動之前,勞動殿堂專業(yè)為學(xué)員們準(zhǔn)備了一場盛況空前的“樣板戲”,以示勞動場面的宏大,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縝密,既具備神秘的誘惑力又莊重威嚴(yán):
勞動殿堂里的一些行家里手手提各式勞動工具從我跟前晃過。他們中間有身著綠軍褲、上穿潔白襯衫的解放軍排長。他停下步,摘下掛在我們知青小屋門框邊的碩大玉米,用手丈量著玉米的長度,排長臉上洋溢著關(guān)心家鄉(xiāng)玉米興衰的神色。他晃過以后,一個憨厚的‘后生在我面前端著稀飯在喝,后生嘴里咬著一根筷子,卻用另一根筷子去撓油亮脊背上的點癢之處,好像是拾掇了一下筋骨。他將場地上的碌碡翻了個身后也很快退下。在這瀕臨“空場”的尾聲,又有一位年輕女人手拿鐮刀匆匆躲在草堆后面。當(dāng)她再次閃現(xiàn),身姿上仍有褲帶已經(jīng)系好的余韻猶存。這些,我均歷歷在目。就像廟里的十八羅漢,因為手頭各有勞動工具,甚至能把勞動工具(譬如捆麥用的繩索)奇特地纏繞在身上,進而更能藏匿于心,所以,至尊的神允許他們的面目或是嬉笑,或是老訥。勞動殿堂的諸神,在老者敲響的鐘聲里魚貫而出。
密不透風(fēng)的場面,因為各種角色輪番上場而顯得繚亂生動,令人目不暇接并大開眼界。
局外人在這種表演中,除了欣賞他們流暢的身姿和道具的靈動飛揚,還來不及回味咀嚼。勞動氣息撲面而來,繞頸而散,聚積為氣貫穹頂又氤氳籠罩的巨大氛圍。這種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營造出來的美學(xué)氣氛,使人們沉浸于幸福與忘我的陶冶之中。臺下群情激昂。時辰到了!大捆鐮刀抱過來,沒有開刃的簇新刀口,黑乎乎地相互糾纏地咬成一堆,轟然有聲地堆放在已經(jīng)泛紅的竹床上。人民公社的宣傳干事命令取來紅綢被面。宣傳干事的手臂一揚,紅色被面被扯成一條條紅色的綢帶,一堆鐮刀瞬間系上眩目的紅綢,剩下來的綢布鋪在竹床上。很快,系著紅綢帶的鐮刀整齊地排開,“紅寶書”陪伴著它。宣傳干事欣然致辭,鐮刀到手。
勞動是在把握工具之后,才像模像樣地謂之為名正言順地取得資格。莊嚴(yán)肅穆的儀式下,一個將涉農(nóng)活的年輕人只當(dāng)他獲得了自己的鐮刀時才有所啟蒙。鐮刀就這樣成為未來生活中一個醒目的口號。
儀式結(jié)束,但紅綢卻仍然飄動,甚至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來到工地上,化作五顏六色的旗幟。觀眾走上舞臺進入角色。轟轟烈烈的勞動戲劇在新一批群眾演員加入時開演了。
梁小斌發(fā)現(xiàn),戲文之外憑空站出了一個“師傅”角色。這是他在勞動過程首次碰到的難題,師傅擋住了去路。
第一天到綠化隊上班的工人,曾經(jīng)對橫七豎八堆在他面前的巨大剪刀心存恐懼。梁小斌寫道:“我徹夜難眠,明晨該如何在老師傅面前端平剪刀,或者我不去碰勞動工具,我只鉆到灌木深處拔草……”這個工人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想躲起來的策略。他產(chǎn)生了回避念頭,雖然并非針對勞動本身,但他畢竟打響了退堂鼓。
在梁小斌日積月累的觀察中(極有可能是一眼看破),“師傅”是一個強大的審察官,口袋里揣著密密麻麻有關(guān)勞動的制度條例,師傅兼監(jiān)工以及勞動體制的執(zhí)行者這三位一體的“萬能上帝”,還行使著奉命塑造千千萬萬個徒弟的權(quán)力。在長春電影制片廠片頭上,他見過那些塑造成功的工農(nóng)兵形象,定格的人物擺出代表師傅心聲的姿勢,僵硬的軀體還佯裝四射金光。這是梁小斌最大的擔(dān)心。這時的梁小斌對朦朧詩已經(jīng)完成他的反思,對過去那種大孩子式的抒情詩人身份早已不感興趣。寫完《斷裂》和《園丁敘事詩》之后,他以《詩人的崩潰》反對自己早年“美化自己”的傾向,決心從美學(xué)壓迫中解脫出來。對偶像化的美學(xué)原則從厭煩到恐懼,使他在面對“師傅”這個形象時,找到了再次將自己推向叛逆極致的力量。梁小斌是反對“師傅”的,他可能認為自己并不需要師傅,他傲慢地確定自己可以自覺成長。發(fā)誓“獨自成俑”的梁小斌,這時對勞動的懷疑由“師傅”肇始,剛剛進入感性質(zhì)疑階段。他仍然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一流的勞動者,但是,他也不準(zhǔn)備將自己樹立為勞動英雄。對質(zhì)樸勞動的好感以及對當(dāng)時的勞動形態(tài)的好奇與反駁,使他陷入了復(fù)雜的悖論之中。
我搬磚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堵矮墻了,我仔細地數(shù)我搬了多少塊。有一個搬運工人說:你搬多少不要與我們的搞混了……不錯,我搬多少塊磚千萬不要與他們的勞動果實混為一談。
他似乎也曾掠過與其他勞動者打成一片的溫暖念頭,但是,他被提醒站遠點兒。被疏離出來的勞動者不被主流勞動隊伍接納,這使他渴望得到勞動權(quán)威的肯定和承認。于是,在師傅面前,他攢足了勁兒希望能夠露一手。“我以自己老實態(tài)度拼命干活,我在用力推車,我以為師傅會贊揚我,我是個愛勞動、肯吃苦的人。我希望別人對我的勞動下一個良好的評價。但是,好像沒有誰知道我在用力推車。師傅干完活后,拿著毛巾忙著洗澡去了?!碧煺娴膶W(xué)生沒有得逞,無盡煩惱涌上心頭。
在人的局限性中,這些無礙思想進程的細節(jié)倒顯得真實可愛;在某種意義上,它在思想迂回的激蕩與找不到出口的窘境下,還起著整理和“行動必須推遲”的提醒作用。這種世俗意義上遭受的打擊被一再關(guān)注之后,受到無盡滋養(yǎng),同時,在內(nèi)心又遭到來自不同方向上的重物的撞擊,終于成長為了無限膨脹、囫圇懵懂的問題之核。在這個邏輯路線可能一度遭到阻截的思想盲區(qū),身處黑暗中被自己照亮的“自救”,有時緣于一個突然的爆破?!拔业孟蜣r(nóng)活獻媚?!绷盒”筻?披露了他的見解。
“我得向農(nóng)活獻媚,有一個昭然若揭的時刻等著我?!彼K于被自己的結(jié)論嚇了一跳,他感到自己即將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因此,他信心百倍地在后來的文章中,賣關(guān)子地寫下一座冰山融化了,但冰山之所以凝結(jié)的核心——一塊石頭停留在海水中,他得意地說,“融化到此為止”?
梁小斌已經(jīng)感到自己將“勞動”的百合剝到了最后一層,那種直逼核心的追問,即將迎來“勞動”生命本源的最終顯形。這個關(guān)鍵時刻,被梁小斌描畫得有如依照上帝造物的心愿適時降臨。
他在《向農(nóng)活獻媚》中寫道:
當(dāng)我一抬頭,眼前正高高地站著一個黑色巨人,我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但我畢竟看清了,那個巨人站在木頭堆里的乒乓球桌上,那矯健的身姿像大象的腿一樣粗壯,舉到額前的手腕上延伸出一柄鐮刀。這是一尊泥塑,稀薄的月色正從百葉窗上射過來,射到那張已被造反派的子彈打得稀爛的面容上……泥塑勞動者仍舊很僵硬地保持著那個姿勢,斷裂的鐮刀丟棄在身邊。此刻他應(yīng)當(dāng)在盯著地上的稻草,我繞到他偌大的頭部旁邊蹲下來,想伸手去觸摸,可那對有棱角的眼珠正盯著我,他以偷襲者的眼神逼直地指透人心。后來,勞動者塑像和造型我陸陸續(xù)續(xù)見了許多,他們是我學(xué)習(xí)農(nóng)活,努力抵達“神似”的楷模。割麥人的泥塑,他的最后完成式終于又矗立在某個圖書館的門口,在大好陽光下,我得出結(jié)論,揩汗水時,手里得有鐮刀,以佐證汗水“不虛”。我驚魂已定,但是我要說:“恐嚇出農(nóng)活”。
這個有虛構(gòu)嫌疑的情節(jié),借助它,終于說出了真相。梁小斌揭開出他人不敢碰的特定時代勞動機密,這是他勞動哲學(xué)的重大突破。
關(guān)于對勞動的進一步省察,他用聳人聽聞的句法強調(diào):勞動被供奉了,當(dāng)它被塑造為一個神圣的偶像化象征,勞動就成為一具僵死的干尸,而這具骨血干枯的可憎僵尸“說翻臉就翻臉”!
一個與勞動有著千絲萬縷情感聯(lián)系的人,一個一邊干活一邊想心思的勞動者,在走神時被辨認出來。當(dāng)這個人被宣判從勞動人民隊伍里“清洗出來”時,他所領(lǐng)教的結(jié)案陳辭是:“你能干什么,我們不要這個人!”這是梁小斌終于等到的、最后一個懸而未決的“使我昭然若揭的時刻”。
梁小斌完成了他對勞動的觀察。
人浮于事的輪回因果導(dǎo)致事浮于人的不變現(xiàn)實。“獨自成俑”的概念掠過世俗意義,在人本主義理論立場中確立。身處書籍海洋、觀念叢生的信息時代,如何塑造獨立人格,真正在思想上有所發(fā)現(xiàn),“獨自成俑”是惟一的成長模式。梁小斌深知勞動者的祭品使命。一個真正的勞動者傾其終生所創(chuàng)造的都不是為了他自己,遺憾的是,如偶像化勞動的初衷一模一樣,為了最終的儀式——在人與神的片刻交往中,獻上自己的“藝術(shù)品”。
梁小斌是矛盾的,正如克爾凱郭爾在互相矛盾的相抵中,終于像山體隆起運動的現(xiàn)象相同,梁小斌也總是在此長彼長的“怪圈”中,進行苦行僧式的朝圣探究,并玩弄“怪圈”于股掌之間。
克爾凱郭爾在哲學(xué)中主張?zhí)颖墁F(xiàn)實,回到宗教中;事實上,梁小斌偏愛欣賞具有神性的勞動。因此,克爾凱郭爾的《重復(fù)》和梁小斌的《獨自成俑》,都愿意一半是挽歌,一半是批判地流連于感性與理性的雙重世界。
(《獨自成俑》熈盒”籩熖旖蟶緇崢蒲г撼靄嬪200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