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可
開始打工,才16歲。雖然有父母照顧,上著免費的美國公立高中,在大多數(shù)前輩留學生眼中應(yīng)該是幸運的一代,但自己想賺點錢,只為了可以理直氣壯地給國內(nèi)的朋友打越洋電話,還有在受不了花花世界誘惑之時買一些被父母認為是奢侈的物品。
剛到美國拿的是H-4簽證,沒有工作許可,英語又不會講,理所當然地走進了中國餐館。第一次去“見工”,緊張得不知道手腳要怎么放。臺灣老板上下打量我,臉上寫滿了不相信,也許一個16歲的小女孩去應(yīng)征洗碗并不多見。我說:“讓我試試看?!碑敃r我的神情既誠懇又迫切,于是感動了老板,得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
洗碗不需要太多的經(jīng)驗,需要的只是體力和毅力。最吃力的是把滿滿的一大盆碗盤從地上搬到水槽旁的工作臺,要不是咬緊牙關(guān)想要證明自己可以勝任這份工作,恐怕還真提不動;最痛苦的是一雙手連著四個小時浸在肥皂水里不得翻身,洗著:永遠洗不完的油膩,心中往往是一邊心疼著自己的手,一邊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自勉。
兩個周末做下來,星期天晚上下班時老板遞給我一疊20塊的鈔票,我笑了,笑得很苦,接過錢,數(shù)也沒數(shù)就放進了口袋,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感嘆“人為財死”。后來和老板熟了,他問我那天怎么瀟灑到錢也不數(shù),我笑說相信老板不會少我這點小錢。其實真相是不敢數(shù),怕自己數(shù)著那“血汗錢”會不由自主哭出來。
父母心疼女兒,說:“如果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反正也算體驗過生活了?!倍疫€是決定做下去。錢的誘惑很大,算算我兩個周末賺的錢母親在上海要辛苦好幾個月。同時也想證明自己不像大多數(shù)獨生女般被寵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沒想到這樣一做就斷斷續(xù)續(xù)在中國餐館里做了四年半。上學時半工,暑假里全時,從洗碗到Busgirl到收銀,帶位,接外賣,到Waitress,沒有一樣不精通的。
開始打工,最厭惡的是廚房里的師傅們好講一些兒童不宜的笑話,視我如同空氣。當然,我也只能倚小賣小地裝傻,心甘情愿地做空氣。開始覺得他們無聊,后來想想,覺得他們也挺可憐的,為了生活,一天十小時以上不見天日,下班后沒有什么業(yè)余生活,一輩子可能就這樣了,無聊應(yīng)該可以原諒。后來年齡大一點不能再裝聽不懂他們的玩笑,漸漸學會如何應(yīng)對。有時,興致好還會臉不紅心不跳地和他們一起低俗一下。
打工最忌諱的是自命不凡,就算骨子里再清高,表面上還得一副奴才相。老板讓站著死,你不能坐著生;客人說的永遠都是對的;口頭禪自然而然地變成“好的”、“是”、“馬上”。可憐的自尊心只能留在家里,當做擺設(shè)了。做Waitress時碰到客人不給小費,居然可以死皮賴臉地上去問:“是不是服務(wù)得不好?”
看人臉色,當然也會有忍無可忍的時候。碰到無理取鬧的客人,臉上仍得好脾氣地笑著伺候著,心里不但把他祖宗八代都罵遍,還詛咒他不得好死。忙的時候,最恨為大桌客人加冰水,每人一大杯,小孩子也要。到最后,往往是十幾杯碰也沒碰,還得原封不勸收回來。所以一邊倒水一邊總在心里惡狠狠地罵:“如果不喝完,就淋在你頭上。”當然一直都沒有勇敢到真的把冰水淋在客人頭上,走出廚房又是滿臉無懈可擊的笑容。自己的小姐脾氣和自尊算什么,多拿一點小費才是實在。
若說打工之累,的確是沒有打過工的人所不能體會的。下班后坐下來吃飯,雖然餓但往往沒有胃口,只呆呆地感受到椅子承受著自己的體重,除此之外整個人都是麻木的。
在餐館打工那些年,看過形形色色的人,經(jīng)過形形色色的事,苦過心志,勞過筋骨,看到了真人生,也學會了做人。
(劉克摘自《新空間》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