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我在南部念書的時候，在休斯夫婦家住過幾年。他們原本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休斯太太五十上下的年紀，一頭棕紅色的卷發(fā)，圓實的身材，面目姣好，平時總是一副快樂而忙碌的樣子。休斯先生則是個和藹而沉穩(wěn)的人，說話慢條斯理，帶著很重的南方口音。

我那時候剛從國內(nèi)過來，明把我送到這里，就回去了。日子有些艱難，功課，語言及陌生的感覺；我發(fā)瘋似的想明，覺得心里被挖空了一樣難受，卻不愿告訴他，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啟找的。我們一起申請國外的大學(xué)，朋先出來了。半年后，我拿到這所大學(xué)的通知，卻在離開他幾千英里的地方。其實我們可以結(jié)婚，所有的人都這么說，我不聽。明也不勸，要我自己拿定主意，他從不勉強我。有時候我真希望他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死抱住我不放，求我別走?？伤弧Ｓ谑俏乙膊宦堵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這樣折磨我，或者，我們是在彼此折磨著。

好長一段時間，休斯太太是我惟一親近的人。每天從學(xué)?；貋恚紩诳蛷d里看見她。她在家里悶了一天，看見人回來了總是很開心。于是一起說話，做晚飯。我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的英語只在那個時候才敢放開了膽子往外冒。到了周六晚上，她若看到我沒有出門，還要拉著我學(xué)圣經(jīng)，十分努力地想把我轉(zhuǎn)變成上帝的孩子。然而我怎么都不肯被感召，小半輩子都這么過來了，除了自己沒有依靠過任何人。卻也不煩她，就當是聽故事吧，偶爾反守為攻，給她隨意扯些佛教的東西，她倒會聽得津津有味的。

轉(zhuǎn)年的春天，家里突然多出了一個人。他叫杰克，是休斯先生的哥哥。據(jù)說他就要死了，休斯夫婦從外面的醫(yī)院里把他接回來照顧。杰克．看上去比休斯夫婦老了許多，滿頭白發(fā)，瘦得像一把竹竿，不停地咳嗽，好像隨時都會侄嚇去。后來的幾個月，我每天下午回來，幾乎都可以看到同樣的一個畫面：在溫暖的明亮的客廳里，杰克裹著毯子蜷在一張大皮椅中，像個孩子似的看著休斯太太在身邊走來走去。他講些什么話，總能把休期太太逗得格格地笑。

我開始感覺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尋常的關(guān)系，在他們相互注視的眼中，有太多的溫情和專注；終于在一個晚上，休斯太太又試圖跟我講解上帝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她，“告訴我，休斯太太，你愛杰克，對嗎?呃……我的意思是，他是你的情人?！?/p>

休斯太太愣了一下，“哦，上帝!”她笑了起來，“現(xiàn)在連你也知道了……”她想了想，不一會兒從房間里拿著一個影集回來，翻開來遞給我。那是一張有些發(fā)黃了的照片，中間一個英俊的青年，一左一右摟著兩個孩子?！斑@個是我，”休斯太太指著那個瘦削小巧，笑得一臉山花爛漫的女孩說，“這個是安迪，”安迪是休斯先生的名字，照片里的他老實羞澀的模樣，依稀可以找到一些成年后的影子。“這一個，”休斯太太用手撫摸著中間的那個青年，聲音停頓了?！笆墙芸?”我問?！笆前　Ｋ菚r多帥啊!他的頭發(fā)原來是金色的。”休斯太太的聲音變得很輕柔。

“那年我大約十三歲，跟安迪同年，杰克比我們大八九歲。休斯家有七個孩子，杰克是老二，安迪最小。印象中第一次看見他，是那天在安迪家跟他一起做功課，杰克從軍隊里面回來。他把安迪抱起來舉在天空中打轉(zhuǎn)，然后見我在一邊看得發(fā)饞，便也把我舉了起來……我永遠都記得他的臉，有著大大的笑容，湛藍的眼睛，離我非常近，卻又有些朦朧不清，大概是因為一直在旋轉(zhuǎn)中……”

休斯太太無聲地笑著搖了搖頭。我坐在她身邊，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生怕打斷了她的思路。她接著講下去，“我們在一起好開心，杰克帶著安迪和我到山里去釣魚特獵。雖然他只待了短短的幾天，我卻一下干愛上了他。我跟安迪說，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嫁給杰克。安迪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總是說杰克不會喜歡我的，因為我太小了，又這么瘦。我固執(zhí)地不肯相信。過了幾年，杰克又回來了，那是他耍去打仗以前最后一次回家度假。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很多了，于是寫了一封倌，讓安迪帶去給杰克。

“安迪把信帶了過去，很快杰克跑來我家找我。你該猜得到他要說的話啦。安迪沒說錯杰克嫌我年齡太小，說我們不合適。我那天哭得好傷心啊，我說你再等我?guī)啄?，我很快就會長大了。杰克不停地為我擦眼淚，擦了又擦。最后他說好吧，如果他去了戰(zhàn)場，能活著回來的話，一定再來找我。

“然后他就走了，我天天給他寫信，他偶爾會發(fā)一張明信片給我，寫上短短的幾行字。更多的消息是從安迪那里得到的，比如他負了傷，被送返回了國。杰克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杰克帶著一群人回來，穿著城里人的衣服，還帶著漂亮的女人。他們在我工作的酒吧里喝酒，笑鬧不休。杰克看到我，便離開他們的桌子，走過來坐在臺子前……他的腿殘了，走路有些不便，可他還是那么帥氣逼人，尤其是他的笑容，我一看見，就仿佛要暈倒。我開心地想他總算來找我了!如果我還是當初的那個小女孩，我肯定會尖叫著飛撲過去抱他親他。可我那時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多了許多的羞澀和矜持。我平靜地跟他說話，心里卻期待著他開口跟我求婚，說你嫁給我吧，我來帶你走?？墒撬恢倍紱]有說。后來他的朋友招呼他，他便回去了，坐在一個女人旁邊，她一直把手攬在他的腰上。

“杰克在家里沒住幾天就走了，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哭了很久，感到絕望無比。安迪總在我身邊，安慰我，只有他知道我全部的心事。他說：你還有我呢，嫁給我好不好?于是我答應(yīng)了安迪，不久嫁到休斯家。過了一年多，杰克又出現(xiàn)了。他夜里悄悄地回來，誰都不知道。我早晨起來，一出門看見他坐在臺階上。他看見我，顯出非常吃驚的樣子，大概因我那時候正懷孕，身體變形得不成樣子。我有些惱火被他這樣撞見，一時愣在那里說不出話。杰克笑起來，說：嗨!陌生人!一看見他的笑容，我的心無法抑制地軟下來，我忍住眼淚，說：你才是這兒的陌生人呢。杰克伸出手，把我摟在懷里，在我耳邊說；歡迎你來這個家。過了一會兒，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盒子，說是特意給我買的結(jié)婚賀禮，雖然有些遲了。我打開來，是一個鑲著寶石的戒指，漂亮極了，那顆寶石就像他的眼睛一樣藍。只是戒指太小了，戴不進去?！?/p>

休斯太太呵呵笑著，揉了揉眼睛。“那后來呢?”我問?！昂髞硭陀肿吡税。驳细蟪沉艘粓?，我想是為了我吧。他一去就是兩三年，然后突然回來，住不了兩天又走?？偸侨绱?。后來我們也習(xí)慣了?！薄翱墒撬趺磿〕蛇@個樣子?”“唉，毒品啊?！毙菟固珖@著氣說，“也不能都怪他。他傷了神經(jīng)，疼痛使他染上了毒癮，再加上四處奔波，貧窮，生活沒有節(jié)制。

“……那天突然收到他的信，說想看我們一眼。我們有四五年沒有見到過他了，見了面嚇一跳。安迪問他要不要回家來，他說如果我們還愿意收留他的話。我聽了心酸，我們

怎么會不愿意呢，他一直都是我和安迪最愛的親人?！?/p>

我看著休斯太太，想像一生都懸掛著一份沒有著落的感情，心里實在為她感到難受。休斯太太看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拍拍我的手，笑著說，“別這樣，寶貝，我現(xiàn)在很好啊。他終于肯回來跟我們在一起了，可以每天看見他，照顧他，我覺得好開心。”“那么休斯先生呢?你愛他嗎?”“哦，那當然。”她肯定地點點頭，“安迪是我這輩子碰到的最好的男人。杰克會讓我暈眩，感受飄浮在空中的那種快樂，安迪卻會永遠在我身邊，讓我踏踏實實地有所依靠……真是感謝上帝，他的安排，其實是再好不過的了?！?/p>

“杰克愛你嗎?我是說像你愛他那樣的愛你?”“嗯……我想是的吧……他從沒說起過。我不知道。”休斯太太想了想，又抬起頭，笑瞇瞇地說道，“我不在乎?！比欢覅s有些在乎，有些不甘心，雖然隱約地感覺知道答案。

不久杰克病得更重了，多數(shù)時間只能躺在床上。休斯太太免了我一半的房租，請我偶爾幫忙照看杰克。休斯太太不在的時候，杰克總很煩躁。終于有一天，在杰克第一百次向我詢問休斯太太回來沒有的時候；我脫口而出道：“你是愛她的，對嗎?那個戒指，你原本是買來跟她婚的，對嗎?”這問題在我心里憋了很久，終于還是說了出來。

杰克驚訝地看著我，沉默了半晌，垂下服睛，說道：“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已經(jīng)遲了……”停了一會兒，他緩慢地說，“我一直當她是小女孩應(yīng)付，直到那一次回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愛上了她，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可我是個窮光蛋，殘廢，如何配得上娶他。我發(fā)誓要改頭換面，重新開始。我把自己送到戒毒所關(guān)了半年，后來找了一份工作……那是我這幾十年來最清醒的一段了……再后來，賣了勛章，加上一年省下來的錢，給她買了那個戒指……”“除了逃離我別無選擇……你知道，我太愛安迪了，我不能毀了他的生活……”

我的眼淚滾滾而下。心里卻感到一絲欣慰，因為不管怎樣，他終于不是一個爽約的人。末了，我問：“你為什么不告訴她這些呢?”杰克有些遲疑地看著我，問；“你覺得我該告訴她嗎?”“是啊，她等了你那么久啊。我覺得你該讓她知道?！?/p>

后來他真的告訴了休斯太太。杰克問體斯太太送她的戒指哪里去了，為什么她從來都不戴。休斯太太從脖子上扯出一條項鏈，下面掛著那枚藍寶石戒指，“我戴著呢，”她說，“一直都在離我心最近的地方?！苯芸诵α?，一臉的陽光燦爛。

過了不久，杰克死了。休斯夫婦把把他的骨灰埋到了他們小時候玩過的山里。那天從學(xué)?；貋?，看見他倆拉著手坐在房子外面的吊椅上，那時正是深秋，滿院的紅葉，就像畫里的景色、他們微笑地看著我走近，我有些猶豫不知道該說什么。休斯太太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開口說道：“孩子別擔心，我們都很好呢。至少，現(xiàn)在我們知道他在哪里了，而且，他是快樂的?！?/p>

那天晚上，我寫了二封很長很長的信給明，將我所有的感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

半年后，明在一間小咖啡館里跟我求婚。他拿出一只小巧的鉆石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正正好好的。我撫摸著它，想起杰克，眼淚掉了下來。我想我是幸運的人，今生今世就等到了他。

(陶紹清摘自《文學(xu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