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暉
父親出走后,我毅然拭去了眼中的淚水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冬夜是怎樣的讓人寒心徹骨。
1987年的除夕前夜,母親和我們兄弟倆圍著爐火在等父親回來。父親那時有些經(jīng)濟(jì)頭腦,兩年前就在外跑生意,這次他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回家了。母親邊等邊說:“明天就要過年了,你爸今晚一定會回來的?!迸竦幕鸸庥吃谀赣H粗糙的臉上,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里隱隱有一絲不安。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母親驚喜地忙去開門,一看卻是常和父親一起跑生意的隔壁四伯。四伯的臉色有些驚慌,他把母親拉到屋外,嘀咕一陣后,母親再次回到屋內(nèi)時卻是一臉慘白,淚水從她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流。我反復(fù)追問四伯,他才道出了原委。原來父親在外面有女人,那女人是個寡婦,拖著一個孩子,父親和她已經(jīng)有一年多的來往了。
我不知道那個除夕我們娘仨是怎樣度過的。那種痛恨交織的心情讓我們無法感受到過年的喜悅,而充斥在我們心中唯一的感覺便是“恨”。我毅然拭去了眼中冰冷的淚水,跪在母親跟前,發(fā)誓說:“媽,您別傷心了,沒有他,我們照樣能過下去。”那一年,我17歲,正在縣一中讀高一,而弟弟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面臨著初中畢業(yè)。一個孤苦無助的家庭開始了它風(fēng)雨飄搖的漫漫苦旅。
父親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卻漸漸變得堅強(qiáng)起來。為了供我們兄弟倆讀書,母親擔(dān)起了家里所有的農(nóng)活。有一次,為了湊齊我們的學(xué)費,母親只留了不到二百斤口糧,把倉里的谷全賣了,而這時離收新谷還有三個多月時間。母親硬是沒借一粒谷,撐著熬了過來。
長期的勞累和艱苦生活,讓母親患上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冠心病、胃病……很多年后我陪母親去作了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醫(yī)生告訴我,母親患的病有上十種!1990年,我高中畢業(yè)了。按平時的成績,我完全可以上一個好一點的大學(xué),但在填報志愿時,我?guī)缀鹾敛华q豫地在3個志愿欄里全都填上了本地的一所師專。那時師范類院校不收學(xué)費,每月還有點生活補(bǔ)貼,更何況離家近,不需要多少車費。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減輕母親肩上的重?fù)?dān)。這一年的秋天,我如愿走進(jìn)了那所大學(xué)的校園。
第二年,弟弟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我們這個苦難的家開始透出一線光亮,可母親肩上的擔(dān)子依然不輕,兩個正在上大學(xué)的兒子的學(xué)費、生活費仍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學(xué)校每月發(fā)的生活費不夠用,為了省錢,我經(jīng)??欣漯z頭,有時干脆不吃。有一天我暈倒在課堂上,當(dāng)醫(yī)生說我是餓暈的時候,在場的老師和同學(xu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xué)校知道我的情況后,把我的助學(xué)金評為最高檔,每學(xué)年1000元。而我把這些錢悉數(shù)寄給了遠(yuǎn)在北京的弟弟。3年的大學(xué)生活,我不僅沒向家里要一分錢,還給弟弟寄了3000多元。
1993年8月,我作為縣里的優(yōu)秀大中專畢業(yè)生,破格從師范類畢業(yè)生改派到了我現(xiàn)在工作的這家電視臺。
母親重新接納了父親,而我只能漠視他的存在
參加工作報到的那天,是母親陪我一起去的。那時候我聽見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嚯y的陰影開始漸漸散去。6年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嘗盡了生活艱辛的母親總算熬出了頭。
盡管工資不高,我每個月雷打不動地要給母親和尚未畢業(yè)的弟弟各寄100元,剩下不多的錢作為我的日常開銷,這樣一直維持了兩年,直到弟弟畢業(yè)。
弟弟分到深圳后,把頭3個月的工資近萬元全部寄回來,并給母親寫了一封長達(dá)十幾頁的浸著淚跡的信。信中說,母親為我們兄弟倆的成長嘗盡了人間的艱辛,也累得疾病纏身,這些錢全給母親治病。母親不識字,我一邊念她一邊哭,最后我與母親哭成一團(tuán)。
在醫(yī)生的精心治療下,母親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她的臉色開始有了多年不見的紅潤。我想接她來縣城住,她總是不肯,說現(xiàn)在身體好了,能動,再說住在鄉(xiāng)下自在。1996年5月,我特意請一周假,專程帶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母親游了一趟三峽。她回來后嘮叨了很久,說那些山比咱家后山好看得多了,四川的麻辣燙也很過癮。鄰里鄉(xiāng)親聽了很是羨慕,就夸:“你現(xiàn)在享清福吶,嘖嘖!”母親聽著聽著臉上就漾出很滿足的笑容。
生活原本可以在我們固有的方式里運行,沒想到它卻在我們不愿意的地方拐了彎。
1996年春節(jié)前,弟弟從深圳回來。離除夕還有幾天,我們在鄉(xiāng)下那間破舊的小木屋里忙碌著,一家人沉浸在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歡樂之中。很久沒有這樣暢快舒心過,這種感覺真好啊!然而這個時候,父親回來了。父親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我們不知道他已經(jīng)站了多久。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是母親。母親一言不發(fā),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父親有些驚慌,甚至不知所措,但他依然沒有動。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衣服也很破舊,還有些骯臟。我鄙夷地看了父親一眼,扶住母親不住抽動的肩頭。母親的哭泣里,包含了多少屈辱、辛酸和怨恨呵!這些年來她沒流過一滴眼淚,現(xiàn)在就讓她哭個夠吧!母親漸漸平靜了下來。我憤怒地斥問父親:“你還回來干什么!你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父親的回答有些木訥,他只是反復(fù)說:“我對不住你們?nèi)齻€,我錯了?!编従觽兟牭侥赣H的哭聲后,紛紛聚攏來指責(zé)父親。父親勾著頭蹲在門檻邊上抽悶煙,那樣子讓我感到可憐又可惡。
喜悅的氣氛剎那間被父親沖得煙消云散。母親一直沉默著,良久,她輕輕說了一句:“回來了好,以后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吧?!蔽液偷艿軒缀醍惪谕暤胤磳Γ骸安豢赡埽覀兗覜]這個人!”母親攔住我們:“人哪有百天不打破碗的,錯了,改了就行?!眻F(tuán)年飯是在沉默中吃的,原來準(zhǔn)備放的鞭炮被我一氣之下扔進(jìn)了水塘。正月初二,弟弟就啟程去了深圳。弟弟前腳剛走,我后腳就回到了單位。新年的氣氛還很濃,我孤獨地躺在單身宿舍里,心里充滿了對那個負(fù)心父親的怨恨。
母親最終還是接納了父親。原來那個女人的兒子成家時,花光了父親做生意時所有的積蓄,就把父親趕了出來。我能夠理解母親的善良和寬容,但我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我以前在母親面前大氣都不敢出,為這事卻向母親發(fā)了好幾次火。母親只是說:“伢兒,有些事你還不懂,藕斷了絲還連著呢?!蔽液髞硐耄赣H可能是一個喜歡生活在回憶里的人。父親離家前的那段日子總有一些讓母親刻骨銘心的東西。母親喜歡回到過去,而父親出走后她承受的所有苦痛辛酸,在她的善良與寬容面前,漸漸成為一段空白,就像山間那片雨后的煙。
父親依舊跑他的生意,間或從鄉(xiāng)下捎些米和油來,送到我的住處。我那時已經(jīng)談戀愛。父親每一次到來,我依然不理不睬。有人說愛的另一面除了恨之外,就是漠視。漠視他在我生活中的存在。父親卻不顧這些,依然帶著誠惶誠恐的神情,為我捎來米和油。
1997年3月,我結(jié)婚了。在婚禮上,父親顯得異常高興,忙著幫我招呼客人,跑東跑西。在我那間簡陋的新房里,父親摸著那些彩電、冰箱和家具,一遍遍地說:“好,好,我的兒子也能有這些好東西了?!蔽衣犃撕?,憤恨地回了他一句:“誰是你的兒子,做夢!”父親頓時仿佛挨了當(dāng)頭一棒,眼角就有淚水在蠕動。他在客人們驚詫的目光中默默地走出房間。我在樓上看到父親在花園里坐了很久。三月的天氣還有些春寒,父親的身子在寒意未盡的風(fēng)中哆嗦著。我有了一點惻隱之心,但很快就消失了。我對他的怨恨太深了,以至我無法原諒他。
妻子懷孕后,父親跑得更勤了,送雞送蛋,給她滋補(bǔ)身體。有一次寒冬臘月,妻子想吃鯽魚。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在冰冷刺骨的水塘里摸了近兩個小時,才捉了幾斤送來,結(jié)果凍得病了一場。女兒出生后,父親顯得比我還要高興。而我表現(xiàn)依然冷漠,從不讓他抱女兒,有時母親抱著,他也只能嘴里“噢噢”著,遠(yuǎn)遠(yuǎn)地逗一陣而已。
父親的逝去,成為我生命里不可愈合的傷痛
我的怨恨一直持續(xù)到父親離開這個人世。
這年暑期,我抽了一個雙休日趕回鄉(xiāng)下,幫母親忙“雙搶”。在湘北,這是個季節(jié)活,既要搶割早稻,又要搶插晚稻。家里依然有7畝多田,雖然有父親,但時間和體力都讓母親覺得吃緊。
那天傍晚,等我們從田里起來,已是月朗星稀了。夏夜的風(fēng)不時拂來一陣清爽。父親走在我的前頭,我看見他手中的煙火在稀薄的夜色中明明滅滅。他走了一段,又停在田埂上,看著那些剛插完的秧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找我搭腔:“終于忙完了?!蔽覜]有理他,扁著身子從他背后繞上前去。
沒走多遠(yuǎn),我突然覺得小腿腹有一陣鉆心的痛,路邊的草叢里隨即有了一片的響動。借著薄薄的月光,我隱隱約約看見一條細(xì)長的蛇。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被蛇咬了,不禁“哎喲”一聲叫了起來。父親聽到我的叫聲,幾步趕過來,問我“怎么啦?怎么啦?”我沒有吱聲,自己脫下襯衣,撕了一截,綁住了傷口上方的腿腹。
父親見狀,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不由我說什么,背著我就往家跑。我掙扎了幾次,都沒掙脫。父親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說:“你莫犟,越犟毒性就發(fā)作得越快。這個時候出來咬人的蛇毒得很,到了家我再給你想法。”我也不再掙扎,只好由著他。
到家后,父親把我放在椅上,匆匆從碗柜里端出茶油,含了一口,俯下身就抱住我的腿在傷口上吮了起來。父親身上的汗味很濃,一股酸臭味強(qiáng)烈地刺激著我的鼻腔。這些年來,他的種種殷勤一直被我鄙夷地視為討好,油然而生的厭惡感讓我猛地一掌推開他:“走開,不要你管!”悲劇就在這瞬間發(fā)生了。那一刻父親已將我腿上的蛇毒吮出大半,因為我猛的一掌,父親來不及將含在嘴里的蛇毒吐出,仰倒之中竟吞進(jìn)了肚里!母親頓時就哭了起來。深重的愧疚感像從四面飛速而來的巨石,不斷地?fù)舸蛑业男?。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我連忙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父親,顧不得自己的傷,背起父親就往外跑。
在那個小山村里,醫(yī)院距我家最近的距離也有近20華里,而且全是山中羊腸小道。家里亂成了一鍋粥,我的兩個堂兄追到了我,后面跟著嚎啕大哭的母親,瘋了似的。
趕到醫(yī)院時,父親開始出現(xiàn)了短暫昏迷、身體浮腫的癥狀。他躺在病床上一陣陣抽搐著,牙關(guān)緊咬,臉色蒼白。鄉(xiāng)村醫(yī)院的條件很差,沒有抗毒血清,只好給父親大量灌水,希望能稀釋他胃中的蛇毒,但情況越來越糟,父親全身的浮腫不斷加劇。
在父親的病床頭,我長跪不起,泣不成聲地喊:“爸!”淚眼朦朧中,我看見父親的眼角緩緩流出一顆晶瑩的淚珠。多少年了,我一直以為這個稱呼已從我生命中消失了,但那種久違的感覺給我?guī)淼氖呛魢[而至的痛楚和悔恨,是那種尖利的、讓人顫抖的痛悔。
父親臨終之前,把我叫到身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我說:“有些事…我…錯了,你…要原…諒我。我…還有…三萬多…塊錢,在你娘…手里,是我…為你集資…搞房子…攢的…”那一刻,我已淚傾如雨。
我的蛇傷最終治好了,但父親的生命在我的一掌之后如青煙般逝去,成了我生命里一道永遠(yuǎn)也不可能愈合的傷口。
單位上的集資房早已建成,我也搬進(jìn)了新居。我常常摸著潔白的墻壁,像是在感受著父親的體溫。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多么想和兒時一般,牽著父親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跟著,在時間的流水里緩緩地走動。那是一種多么溫暖和百感交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