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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迥學“儒”

2001-06-14 05:48陳四益/文黃永厚/畫
書屋 2001年4期
關鍵詞:馬二儒生孔夫子

陳四益/文 黃永厚/畫

匡迥,字超人,是一心想要學儒的。那時不像現(xiàn)在,會提出舉辦孔子大學、建立儒學院一類壯舉,雖說孔夫子早已不僅是大成至圣先師,而且有了“王”的封贈。書院倒是有幾個,但不是窮人家孩子上得起的。所以,匡超人只好跟著一個賣柴的客人學生意。客人消折了本錢,他也就流落他鄉(xiāng),靠拆字騙碗飯吃。好在拆字是從《易》衍生的,《易》是儒家的經(jīng)典之一,所以拆字也好算得儒學的實踐,何況他在拆字之余還讀書不倦呢。當然,讀的是替圣人立言的八股文,并不是孔夫子的原著,因為取功名這要來得快——就像文革時期為了緊跟而讀書的人,大抵只讀兩報一刊文章而不讀馬克思主義原著一樣——而后世儒生的目標原是以功名為主,誰也不想認真地去弄懂弄通孔老先生本意的。

匡超人的儒學,第一個啟蒙師傅應當算是馬二先生。以前雖然讀過幾年書,認了一些字,但家境貧寒,中途輟學,對儒學尚未入門。馬二先生給他劈頭點破:“這事(指拆字)是尋不出大錢來的,連糊口也不足?!边@是很得儒家真髓的。讀書為什么?不就是圖他掙個大錢嗎?夫子有言曰:“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雖然夫子也說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但后來的讀書人大抵不記得了,倒是“富與貴”這三個字銘記在心,刻刻不曾忘記。馬二是善教人者,以“大錢”當頭,匡超人自然俯首聽命。要是一天到晚只教他如何盡忠、如何盡孝,如何死節(jié),如何安貧,只怕鬼也不上門了。有了一個“尋大錢”的鵠的,忠呀孝呀節(jié)呀義呀才會有動力,所以馬二說,“古語道得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瘪R二唯獨忘記的一句話是,一旦大富大貴,所謂忠孝節(jié)義也就全有了。就在前幾個月,陪幾位朋友去黃山,看了那里保留下來的一群牌坊。當?shù)厝私榻B這是旌表節(jié)義的。我問,為什么受旌表的都是官宦之家,一戶窮人也沒有?主人語塞,可見“節(jié)義”云者,實在是富貴人家的裝飾,窮人是消費不起的,就像當?shù)搅硕啻蟮墓?,他的悼詞就會有什么樣的賛語一樣,平頭百姓是永遠不會有那樣一些美謚的。馬二閱歷頗富,懂得這些道理,所以他告訴匡超人,“總以文章舉業(yè)為主。人生在世,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要做官就要讀書,做了官,隨便說兩句話就成了重要指示,隨便寫幾個字就刻碑鐫石,名利富貴道德文章,真?zhèn)€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幾千年的儒學,這一條要比孔夫子的所有教條都深入人心。不然,為什么古往今來那么多人都死命向官路上跑!馬二的一席話,為匡超人點破迷津,故曰“啟蒙”。此后的日子,匡超人一心一意實踐著馬二的教導,一面照顧著久病的老父,一面做著些小生意,但“總以做舉業(yè)為主”。這倒也見了一點小效,因為縣里老爺憐他夜讀勤苦,照顧著進了學,掙了一頂頭巾。料不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要走仕途,不跟人不行,死跟人也不行,只因縣里太爺被人誣告扳倒,帶累得他也成了太爺?shù)乃傈h,不但前程無望,連家里也呆不住,只好遠走他鄉(xiāng)。看來,馬二的儒學,還只停留在“理論的層面”,于實際的操作,因無此種經(jīng)驗,是很不內(nèi)行的。

匡迥的第二位儒學啟蒙老師要數(shù)景蘭江、支劍峰、趙雪齋、衛(wèi)體善這一流似儒非儒、似商非商的人物。他們比馬二要高明一些。他們知道苦讀其實是一條最笨拙的道路。世上多少人想通過做八股的道路出人頭地,但又有多少人為此雪窗螢火,老死牖下,終身沒有得著一頂頭巾。中國的官僚選拔制度,一向是蔭襲、舉薦、考試、捐納并舉的。有個好爸爸的,不費吹灰之力,在娘肚子里就已經(jīng)預訂了一頂烏紗;有個闊爸爸的,只要肯花費,也可以買個官來過癮,雖說名分不那樣好聽,官卻一樣是貨真價實的;參加考試固然屬于正途,但十考九不中,就算將棘圍守暖、把鐵硯磨穿,真正“中”的,也要三生有幸。匡超人若不是縣里太爺李本瑛碰巧聽見他夜間苦讀,因此生出了照顧他的念頭,入學還不知在什么時候呢!所以,既非有勢又非有財且又受不得苦熬的,便別覓他途——當名士。一個人在社會上混出了點名聲,就有了交接官府的資格。官府交接得多,名聲又分外響了起來。既有名聲,又有關系,機緣湊巧,當個官兒大有希望。即便當不上正經(jīng)的官兒,混個幕僚總是可以的。親信的幕僚作得半個官兒的主,再不濟,能同當官的一起喝喝酒、吟吟詩、畫張畫兒,遇事有個照應,沒事借個牌頭,比起一般小民也不知舒服到了哪里。名士這條捷徑匡超人是從這班朋友處學到的。

做名士并不定要真有學問。名氣是吹大的,他人吹固然重要,自己吹更是要緊。當今多少“大師”“泰斗”,哪個周圍沒有一群吹鼓手?書還沒有出,已有了石破天驚的評論;花錢擺桌酒,請一批哥們兒,便有個“著名畫家”出世。詩跨盛唐,文超兩漢,學貫中西,德耀古今,廉價的帽子隨手奉送,甚至貌賽潘安、顏如宋玉,面若敷粉,唇若涂朱也都沒遮攔地堆了上去,全不管這樣的出血大甩賣會帶來什么后果。

至于自己吹噓,無外乎三途:一是攀親擺譜兒,名士頭上沒有烏紗,便借別人的烏紗。比如在京師住在誰的衙中呀,回鄉(xiāng)搭的哪位官老爺?shù)拇?,某某大佬如何器重呀,某某名家如何期許呀,如果再拿出些合影的照片,唱和的詩句,簽名的贈書,那就更不得了了。事情的有無不必管,只要敢吹,就能造成影響。世人的觀感就是如此:同大佬交往的也是大佬,與名家相識的也是名家;二是貶低別人。俗話說,同行是冤家。為什么?不把別人擠下去,顯不出自己能呀。你看,同是“選家”的衛(wèi)體善,一聽匡超人說到馬二先生,立馬的反應就是一通臭損:“正是他把個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的是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倒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所以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涂掉了讀?!币f馬二批語如何,因為吳敬梓不曾寫到,不敢妄斷,要說他專講雜學則真是冤哉枉也。衛(wèi)體善還要吟詩作賦,馬二是連這些都視為歧途的。但為貶低別人的時候,名士們是從不管事實如何的。衛(wèi)體善活到今天,罵魯迅、貶茅盾、嘲巴金、刺老舍決不會比今天的英雄好漢差;三是自我標榜。別人不吹就自己吹。吹噓的火候同臉皮的厚薄成正比。比如,一說當今小說不景氣,便說等我有時間寫一部,破一破文壇的沉寂;一講到典范的作品,便舉出自己的某篇作品當例證;白送人家一張畫,就說被某某博物館珍藏;剛印出一部書,就說已銷售一空;善意的批評指為惡意的嫉妒;事實的揭露硬派作別人的造謠。不斷地制造轟動,不停地惹事生非,靠這些手段讓人們注意自己,以保持所謂“知名度”。衛(wèi)體善一說近來選事壞了,隨岑庵馬上就說:“前科我倆該選一部,振作一番?!彼麄兊降走x不選,選了能否振作,是沒有人去追究的。支劍峰喝醉了酒,前跌后撞,被捉進了班房,卻大叫“李太白宮錦夜行”。這類花樣——第二天必被媒體大炒新聞——都是保持知名度的妙方。華君武有漫畫,一人高聳金臀挨板子,口里卻說:你越打我越出名,真是深明此中竅要。

匡超人學得真快。一轉(zhuǎn)眼牛布衣問到他選本時,他的口氣比衛(wèi)體善還大了許多:“弟選的文章,每一回出,書店定要賣掉一萬部。山東、山西、河南、陜西、北直的客人,都爭著買,只愁買不到手”,“弟的選本外國都有的”。這口氣簡直超前了六七百年,活像今人。而對他的恩人馬二先生,他的口吻也一如衛(wèi)體善般輕薄,或許還有些感念當年襄助的情份,只口氣略略舒緩些吧了:“這馬純兄理法有余,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選本總以行為主,若是不行,書店就要賠本?!边@也就算匡超人仍存忠厚之處。到了后來爐火純青之際,你看他對付潘三,這一點忠厚也都蕩然無存了。

名士們雖然教會了匡超人如何追名,但他們畢竟處于體制的邊沿,對于官場中那些具體的運作是不明底里的。真正要成就一個在那樣一種體制中得心應手的“儒生”,還需要另一類教習,這就是潘三。潘三是杭州布政司衙門的刁吏。布政司在明代大致如今日之省一級行政機構。在那個官僚體制下,政府具體的政務是操縱在衙吏的手中的。做吏的,對于權力的實際運作,比官還要門兒清??锍烁巳鼣堅~訟,欺隱錢糧,私和人命,假造文書,強搶寡婦,私刻關防,買囑槍手,拐帶人口,什么無法無天的事都做下了。有了這一課,匡超人才真正具備了進入官僚體制的全套功夫。沒有多久,他便進京準備鉆肥缺弄錢去了??锍私?jīng)過了多方教導,也虧了他的悟性,往往青勝于藍,因此得成“正果”,從此進入了儒林正史,在《儒林外史》中再沒有他的故事了。

今天的人們又在起勁地推崇儒學了,好像新的時代不是要建設新的文化似的,好像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奠基的以科學民主為基礎的中國新文化還應當回到以儒學為基礎的舊文化似的。有些文章充滿著對儒學的動人的懷舊心情。其實,作《儒林外史》的吳敬梓也同樣充滿著這種動人的懷舊心情,但他不想回避嚴酷的事實:盡管孔夫子的地位越抬越高,但那只是嘴巴上的功夫,為要進入官僚體制的上層,“儒生”們實際需要的是另一種訓練——匡超人式的訓練。經(jīng)過這樣訓練的“儒生”,才能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才能進入儒家社會的精英階層。孔夫子的儒學早已死了,活著的只是它的軀殼,靈魂則是別樣的東西。社會理想與社會實踐的背離,造就了匡超人式的儒生,而匡超人式儒生的普遍化,就是儒學社會索命的閻王。這前景,吳敬梓已經(jīng)看到了,這是他高明——比某些今儒還要高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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