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棠
“你搬家究竟搬到哪兒了?”梁伯伯問。
“我搬到木柵的萬芳杜區(qū)廠我大聲嚷,梁伯伯老年失聰。
“什么!?”他也嚷。
“萬芳!杜區(qū)!”我說。
“萬芳社區(qū)在那兒?”梁伯伯問,他眨巴眨巴眼兒。
“在……動物固附近!”新遷的動物園,他知道。
“哦……不在里頭?”他莞爾,我噴茶。
快四個年了,打我九歲,倆人兒就這么說話。不管訪客有多笨拙,他接下去的話總令人發(fā)噱而自在,像他的文章:他同情讀者,愛讀者,筆下長話短說,能接受多少,隨你寧。文學令,語。話說的好,人生才有趣;有趣的話造就人。
1949年S月,一天早晨,母親高興地說:“今天,梁伯伯,梁伯母,梁姐姐要來。“我問:“梁伯伯是誰?”母親說:“呀!你怎么忘了,在重慶見過啊!他是你爸爸清華八年的同班同學,在美國也在一塊兒。梁伯伯會說笑話,最會說故事。”這么有趣的人我怎么不記得!急得我直踩腳。沒多會兒母親就后悔話說子了,因為我每幾分鐘就去開門張望,直問怎么還沒來?怎么還沒來?
到了傍晚,飯都擺上了,聽見門口轟然巨響,是輛露天大卡車,車上后半載有人,黑暗看不清楚,幾個人吆喝看抬下行李,沒有幾件。好像費了大勁才看見第一個人進門。啊,他果真有趣,他的黑眼鏡框滑在鼻尖上,一身白麻紗的港衫前擺比后擺長,肚子是滴溜滾圓的。
“實秋,實秋!”
“宗涑,宗涑!”
父親和他的雙手緊握著,“有半分窒息。接著像有十來個人同時說話,熱鬧極了。
“徐太大……”是誰的聲音深深激動我的心?比母親的北方話更悅耳,比好婆的更動聽,她笑聲盈盈,她的雙眼亮而慈,她的面容不需言語就使頑童就范。打小就不害臊,我自動上前欠欠身叫“梁伯母”。她低頭看我,我仰頭望她。母親笑著說:“我們老二?!绷翰篙p輕喚我“毛毛”,我眼濕不能動彈。
母親有診所,在家開業(yè)。梁府在診所住了三天,這三天里,若不是父母攔著我,大概梁伯伯說的故事要不只十個,不僅我聽,全家都聽,等妹也來聽,鴉雀無聲,到故事的末了,聽者必定前仰后合,梁伯伯故意不笑,他眨巴眨巴眼兒。
診所空出來之后,屋里少了氣氛,我天天數著到周末的日子,母親堅持不能在人家安家的時候去打擾,其實我早就施計,非去不可,母親若再攔著,我只需多次重復梁伯伯行前說過歡迎我去?!傲翰f的!”我理直氣壯,母親無奈,再三叮嚀路上小心。家里有輛比我體重還重的日式腳踏車,跨上去要好一分鐘才能走穩(wěn)。一路高歌,直奔德惠街一號。這個開始,展變成二十年的習慣,只是后來腳踏車改成了機車,梁伯伯也搬兩次家。開頭,梁伯伯梁伯母叫我“毛毛”,那要命的乳名,長個兒之后改喚“毛弟”,到我快四十了,才叫名字。
“毛毛來了!”無論誰迎門,必定先是這么一聲笑,接著是果盤糖碟。這“毛毛”或有討喜之處,但必然是個耽誤時間的貨色,揮之不去,趕之不走,好在還不算野。毛毛喜歡撫貓,逗魚,喜歡到后院看大公雞吞長蔥或吸面條,也常告誡大公雞,不可欺負“縮脖壇子”——母雞名。
毛毛可以不宣而至,糾纏正在做功課的梁姐姐,或隨意踱進書房,指著墻上的照片問:“那是誰?”梁伯伯說:“那是我大女兒,是梁姐姐的大姐,旁邊的是我女婿,那小孩兒是我的外孫女兒,她手里拿著的是糖葫蘆?!薄疤呛J是什么?”“季淑,季淑!”梁伯伯樂的叫梁伯母:“你看這孩子沒聽說過搪葫蘆廠便詳繪一番,饞得我垂涎欲滴。打此,我喜歡上北平一切的民俗、民藝。
“毛毛,來吃飯?!焙冒?毛毛為此而來,細細嚼,慢慢咽,每一道菜名他都要打聽,每一種做法他要知道個仔細,梁伯母頗覺有趣,事后還要一字不漏地向母親解說一番。母親不善烹飪,半喜半憂:“你還是到梁伯母那兒去解饞吧!”這時候順便央告母親:“那你別告訴爸爸。”
飯后有大事,等著梁伯伯說:“來,到書房聽故事?!泵涝?美哉!書房里只有一把椅子,一盞燈,這盞燈原來是條孤零零的電線,從天花板上懸著,掛著一顆雪白大亮的燈泡,經梁伯母購鐵絲編成了漏底通風的籃子,再由梁伯伯剪白報紙自繪梅花,用米飯糊上,立即成了華貴無比的燈罩,打開燈,天花板上照出一個光圈,地上照成一個大光圈,梁伯伯坐在兩個圈內,煞是好看,毛毛席地依墻而坐,靜聽“武松打虎”、“孫猴大鬧花果山”、“小飛俠”、“聊齋”、“悲慘世界”……他聽故事時只笑不哭,全神貫注,怕錯過細節(jié),不懂就問,梁伯伯的每一個手勢,每眨巴一次眼兒,每一種聲調都記住,回去說給兩個弟弟聽,聽到喜劇他咯咯大笑,聽到悲劇,他忍住,回到家,靠到枕邊,才哭。
毛毛從沒見過這么一個家;小聲說,大聲笑。還有,哪有做爸爸的勸小孩兒少念書的?“小妹,起來,書桌上念了一下午了,看電影去,我給你錢?!?/p>
有一次飯后梁伯母梁伯伯在客廳對坐,同時起身,同時開口:“你要做什么!?”“我要給你倒茶。”“我也要給你倒茶?!毕嗷ゴ笮ΑK麄儌z什么都不爭,只爭一件事:下午四時整,門鈴一響,晚報送達,是丟到院子去的,自己去撿?!凹臼?,季淑,你別去,你歇著!”“不,不,不,我去!我去!”兩人笑著,爭先恐后地去搶報,原來是爭著要看報上的連載小說。
他們喜歡一齊做事,既快又好。有一日梁伯母問:“毛弟又來了,晚上吃點兒什么?”梁伯伯想了想,當機立斷:“咱們包餃子!”我說不可,從和面到剁餡兒,搟皮兒,下水,大費事。梁伯伯說:“你看表,我們演給你看?!闭f著,兩人卷著衣袖進廚房,并關照我不得闖入,只聽得一陣了叮咚咚鏗鏘有聲,等熱騰騰白嘟嘟的大盤餃子端上桌,整整三十分鐘!
每近臘八梁伯伯的生日我便繞室終日不知何從,他嗜甜而有嚴重的糖尿病。他不喜熱鬧,也輪不到我去湊趣。
毛弟能做一點點心,一年內實驗了好幾次,先請弟弟在柏克來指引買來糖的代用品,竟然烘成一個八寶栗子蛋糕,無糖,無奶油,無牛油,詳注成分,飛奔送去。梁伯伯大喜,寫了英文短箋來:“謝謝你為我特制的無糖蛋糕。我把它分成好幾份兒,吃了一個星期。誰說我不能吃蛋糕?我就吃!現在嘴里還有甜味兒?!?/p>
梁伯伯怕人送生日禮,單單搪多油厚的大蛋糕就有十來個,一人高的大花瓶好幾對,留之無用,棄之可惜。我說人家來賀壽,總要送點什么,送什么好呢?他說勸過人送衛(wèi)生紙,送肥皂,因為天天要用,結果沒人理。
到了日子,我遣人送小盒各色肥皂,梁伯伯回信中有笑語:“我喜歡你的肥皂,你是惟一聽我話的人,多謝!多謝!”
從此我心目中少了一塊烏云,但探望梁伯伯的次數遠不夠多.不僅時間調配不善,似仍存一分懼怕,怕口誤,怕聽到話無從應對,幸好幾次見面只是梁伯伯一個人,還有那只碩大無比的貓。
“是我陪他們,不是他們陪我?!绷翰f的。
(周慶明摘自《名家談中國人》,成都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