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山譽王子閭曰①:“昔白公之禍,執(zhí)②王子閭,斧鋮鉤要③,直兵當(dāng)心,謂之曰:‘為④王則生,不為王則死!王子閭曰:‘何其⑤侮我也!殺我親,而喜我以楚國⑥。我得天下而不義,不為也。又況于楚國乎?遂⑦而不為。王子閭豈不仁哉?”子墨子曰⑧:“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若以王為無道⑨,則何故不受而治也?若以白公為不義,何故不受王,誅白公而反王?故曰:難則難矣,然而未仁也。”
子墨子使勝綽事項子牛⑩。項子牛三侵魯?shù)?,而勝綽三從⑾。子墨子聞之,使高孫子請而退之⑿,曰“我使綽也,將以濟驕而正嬖也⒀。今綽也祿厚而譎⒁夫子,夫子三侵魯而綽三從,是鼓鞭于馬靳也⒂。翟聞之,‘言義而弗行,是犯明也⒃。綽非弗之知也,祿勝義也?!?節(jié)選自《墨子·魯問》)
[注釋]
(1)孟山:墨子的弟子。王子閭,楚平王的兒子。魯哀公六年,楚昭王(公子閭兄)率軍救援陳國,臨行命子閭為王,固辭不受。昭王死,公子閭迎昭王子章,是為楚惠王。哀公十六年,惠王孫公子勝受封“白公”,起兵判亂,殺死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均為平王兒子),抓住公子閭,威脅利誘要立閭為新王。閭拒不接受,最終被殺。譽:贊揚。
②執(zhí):抓住。
③要:同“腰”。
④為:做。
⑤何其:為什么這樣,表責(zé)問語氣。
⑥喜:通“嬉”,戲弄,誘惑。以,用。全句意為:殺害我的親人,卻用給予楚國來誘惑我。
⑦遂:最終,最后。
⑧子:前一個“子”指古時對男子的尊稱。夫子,老師。墨子,墨家的創(chuàng)始人,姓墨名翟,人們習(xí)慣稱他為墨子。他生活在孔子逝后,孟子出生之前,少年曾“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后來對儒家學(xué)論多有不滿,漸脫離儒家。后明三代先圣之術(shù),精云藝之論,就自立學(xué)說,創(chuàng)一代顯學(xué)的墨家學(xué)派。
⑨無道:昏聵無德。
⑩勝綽:墨子弟子。項子牛:齊國大夫。使:讓,叫。事:侍奉。
⑾從:跟隨,跟從。
⑿高孫子:墨子弟子。請:請求。退:辭退。
⒀濟:止。正:糾正。嬖(bì):邪僻。
⒁譎(jué):欺騙。
⒂馬靳:馬當(dāng)胸的皮帶,此指馬胸。本句意思是:好比本想催馬向前,卻鞭打馬胸。
⒃犯:害。本句意思是:口稱仁義卻不實行,這是明知故犯的行為。
[譯文]
孟山贊揚王子閭說:“從前白公在楚國作亂,抓住了王子閭,用斧鋮鉤著他的腰,用矛尖對著他的心臟,對他說:‘你答應(yīng)做王就讓你活,不做王就殺死你!王子間回答說:‘怎么可以這樣侮辱我呢!殺害了我的親人,卻用給予楚國來誘惑我戲弄我。如果讓我用不義的手段得天下,我都不會做的,又何況我的祖國楚國呢?王子閭最終還是未做楚王,他難道還不算仁嗎?”墨子說:“王子閭在那種極端困難的處境中能不跟從判亂的白公是難能可貴的,但是還是未達到仁的境界。如果他認為楚惠王昏聵無德,那么為什么不接受王位治理國家愛護人民呢?如果他認為白公判君不講為臣之道,為什么不接受王位,將白公誅殺再將王位交還惠王呢?所以說:不從賊是夠難能可貴的了,但還沒有達到仁的境界?!?/p>
墨子讓弟子勝綽去項子牛手下做官。項子牛三次侵略魯國領(lǐng)土,勝綽三次都跟從了。墨子聽到了這年事,派弟子高孫子請項于牛辭退勝綽,高孫子轉(zhuǎn)告墨子的話說:“我派勝綽侍奉您,是想用他來阻止驕氣,糾正邪僻?,F(xiàn)在勝綽得了厚祿,卻欺騙討好您,您三次入侵魯國,勝綽三次跟從,這好比本欲催馬向前,卻把鞭打在了馬胸起了反作用。我聽說,‘口稱仁義但是不實行,這是明知故犯的行為。勝綽不是不懂得這些道理,是他把俸祿看得比仁義更重所致?!?/p>
[簡評]
墨家學(xué)派的人身穿粗麻短衣,量腹而食,生活儉樸,紀律嚴明,技藝超群,櫛風(fēng)沐雨,視死如歸,奔走諸侯之間,形成春秋戰(zhàn)國時影響很大的墨家學(xué)派。
他們主張“兼愛”“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尚賢”“尚同”,在當(dāng)代有進步意義。
這則短文講了兩個故事,意味深長地闡明了墨子在原則上和策略上的態(tài)度:對原則一絲不茍的嚴肅,而策略上又盡可能地靈活,這樣方可達到仁義的最高境界。
王子閭面對死的威脅和做王的利誘卻堅持仁義的原則,并且最終被殺害。按儒家的想法,這應(yīng)是“殺身成仁”的典范;可墨子認為做得還不夠好。因為墨子認為堅定的原則性和高度的靈活性圓滿和諧地融合才可能達到仁義的最高境界。王子閭應(yīng)該接受王位,因為只有這樣大仁大義才有可能得以推行,受到保護——如果楚惠王昏聵無道,則取而代之治理國家以利百姓;如果白公不義,則應(yīng)接受王位而后誅殺白公平叛,再迎惠王復(fù)位以利百姓。守義不屈,慷慨赴死有時是需要的,但在維護大義的原則下,有時也需用靈活的手腕、機變的策略來達到守義的目的,這才是仁義的至高境界。
勝綽三次跟從項子牛入侵魯國,雖有不對,但他身為下屬;也屬身不由己,但墨子認為他違背了自家的主張和原則,而給予嚴厲譴責(zé),這就又表現(xiàn)出墨子對原則一絲不茍的嚴肅的一面。
由上可知,墨家實是在追求仁義的一種更高境界。
(湖北李道生)
閱讀與鑒賞·學(xué)術(shù)版中旬刊200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