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寬
先父梁漱溟與馮友蘭先生自1985年末最后一次會面以后,曾有多篇文字記述議論此事。今年又有《梁漱溟與馮友蘭最后一次會面》(《名人傳記》,第3期)和《馮友蘭與梁漱溟》(《文匯讀書周報》,903號)兩篇文字發(fā)表。這些文字又往往為文摘類報刊摘錄轉(zhuǎn)載,于是成為更多人的話題。1989年筆者參觀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研究所時,日本一學者也問及此事??磥黻P(guān)注此次會見的還不僅是中國人。
人們多注意最后一次會見,其實"最后"是由"最初"衍續(xù)而來。因此筆者愿在談最后一次會見之前,從最初相識入手,就個人所知,略盡一點補遺的責任。
早年一段舊緣
二人初次相識是由于什么機緣?相見于何時何地?當年以"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的名義,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fā)布的一則布告,可以回答這些問題:
文科學長告白:
本科哲學門三年級印度哲學功課,現(xiàn)請梁漱溟先生代授,定于本星期三日來校上課,此白。
"文科學長"即今日之文學院院長。此課原由先父請許季上先生代授,至此先父方接手,故"代授"應(yīng)為"講授"。
由此可知,先父為哲學系三年級講授"印度哲學",而馮先生正是應(yīng)修此課的三年級學生,這便是二人首次相識的機緣。相見的時間自然是先父到北大第一次登上講臺之日的那個星期三,即1917年12月5日;地點為北大某課室。關(guān)于初至北大,先父曾回憶說:"我初至北大時實只24歲,與諸同學年齒相若,且有比我大兩歲者。如今日名教授馮友蘭、顧頡剛、孫本文、朱謙之諸君,皆當時相聚于課堂者。"(《紀念蔡元培先生》,1942年)由于年齒相若,師生之間關(guān)系更近了。如現(xiàn)存當年先父與北大三位同學合影一張,為此先父曾寫下這樣的話:"他們都是北大的學生,卻四人年紀皆在二十幾歲,差不許多。我們相與并無所謂先生與學生,只是朋友,而且是小孩子般的朋友。四人性格見解并不相同,幾乎一個人是一個樣子,所以議論每多不合,但是總覺得彼此相對是一樂事。"
只是1918年夏,馮先生即畢業(yè)離開北大,與先父相聚于課堂似不足一年,但這終究是關(guān)系到二人日后交往的一段舊緣。
民國元年(1912)先父十九歲,任《民國報》記者。當時該報婦女問題欄有三位女編輯,其中一位名任緯坤,她正是馮夫人任載坤的二姐。如此說來,先父與馮夫人的二姐為同事,又早于與馮先生相識了。由任緯坤女士,又可說到她的夫君孫炳文烈士(1927年被蔣介石以"清黨"為借口殺害),本是該報總編輯,長于先父十歲,故稱之為孫大哥,正是他為先父擬"漱溟"二字為筆名,此后遂為先父所沿用,而原名"煥鼎"反為人所不知了。
收存六十余年的一封書信
先父存有早年師友書信一批,其中有蔡元培、梁啟超、章士釗幾位老前輩的若干封。為傳諸后世,先父特意親去琉璃廠加以裝裱,不料因此反于日后招來災(zāi)難。1966年8月"文革"中抄家時,祖輩留下的幾箱字畫為紅衛(wèi)兵焚毀,這些信也同歸于盡了。而未曾裝裱過的一批,卻不曾引起注意,反倒逃過了這一劫,其中即有早年馮先生寄先父書信一封。
馮先生1919年底赴美游學,此信是1922年寄自美國的。先父《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于1921年問世,馮先生在信中說,當?shù)弥藭霭鏁r,"心中驚喜,渴欲一讀。遍訪始于山東何君思源處得一本"(何君即國民黨最后一任北平市長--筆者),可是不料"讀未竟,即又為友人取去"。后來還是收到先父托人為馮先生帶去的一冊,"方得讀盡"的。
馮先生此信甚長,約三千余言;全信可以說是一書評。在信中,馮先生直率地提出了對此書"不能贊同之點"。這是此信的主要部分。隨后寫道:"友蘭以為先生之有真知灼見者在佛孔二家之學,若只為談二家之學之書,則真推倒一切,惟因此而及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則范圍太廣,問題太大太復(fù)雜,抽象之論未足令人即信服。"并解釋說:"對于先生所說有未能領(lǐng)會之處,先生或一笑置之,然現(xiàn)在所見實如此,不敢不直言。"最后又進言道:"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關(guān)于西洋科學之書總以多看為宜。以望于先生者厚,又辱見愛,故敢隨意亂談。無論有當與否,知先生必不見罪也。"
此信先父收存六十余年之久,可算二人交誼久遠的一個紀念吧。
"文革"中的一次晤談
先父日記中有關(guān)于與馮先生交往的事,雖有記載,如"晤潘光旦、任繼愈、馮芝生。"(1950年9月19日)如"馮芝生夫婦及沈有鼎等來談。"(1951年2月21日)但多語焉不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筆者住家于北大校園內(nèi),先父惦念小孫,常來北大,因而與馮先生偶然相遇于校園中似不只一次。但值得一記的還是"文革"中的那一次。
1971年10月25日,中國恢復(fù)了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同年12月31日,先父"寫發(fā)馮芝生一信"(《日記》)。信中說:"回憶五十多年前,我們同在北大哲學系,當時熟友有谷錫五(源瑞)、黃仲良(文弼);今錫五故去多年,仲良恐怕亦難健在(大約五六年前看到一面,衰老不堪矣)。難得吾二人還同在北京,更難得的是過去好多年令人焦愁悶損之國勢,今乃形勢大大舒展開朗,為始料所不及者,卻竟在吾人親歷目睹中完成其轉(zhuǎn)變。我們相去咫尺的兩人,豈可不一談耶?如承同意,乞回一信,約定日期、時間、地點(頤和園如何)相會。如或一時不得其便,固不妨俟之他日耳。"其渴望晤談之情,字里行間不難見出。
關(guān)于這次晤談,先父事后所記只一句話:"九時半去馮芝生處,談到午飯后二時。"(1972年1月9日日記)雖甚簡略,但仍可見出二位老人談興都頗高,不然怎會飯后似仍欲罷不能,又談了許久呢。馮先生關(guān)于此次晤談的回憶頗多,可補先父簡略之不足。"......中國恢復(fù)了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梁漱溟給我來了一封信,說這是件大事,要找我談?wù)?。我請他到家里來。他來了,對我說,中國恢復(fù)了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標志著中華民族和全世界其他民族處于平等地位了,這是我們在一二十歲的時候就向往的。這說明共產(chǎn)黨毛主席確實是領(lǐng)導中國人民,叫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整個中華民族都相信這點,真是對于共產(chǎn)黨毛主席有無限的崇敬與熱愛。這并不是個人迷信,這是像孟軻所說的‘心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馮友蘭:《三松堂自序》)
先父對"國勢""大大舒展開朗",感到歡欣鼓舞是不難理解的。先父嘗說,無論三十年代他從事鄉(xiāng)村工作,或是四十年代奔走國共團結(jié)抗日,"思想上是一貫的,就是想結(jié)束三十多年國內(nèi)紛爭之局,樹立統(tǒng)一穩(wěn)定的全國政權(quán),"因為"沒有統(tǒng)一,即沒有建設(shè)與進步:沒有建設(shè)與進步,就沒有中國。沒有中國?這是不可想象的事。"可三四十年代他的種種努力,結(jié)果都成泡影。如今中國終于恢復(fù)了聯(lián)合國中的合法席位,這自是國家統(tǒng)一,國勢日強的結(jié)果。面對這種形勢,怎能令人不高興呢!
對馮先生"積極"批孔極不以為然
1973年末,"批林批孔"開始。隨著運動的進行,在如何對待批孔的問題上,二人的分歧無可避免的愈加深刻了。先父明確表示"對時下流行的批孔意見不能同意"(這自然也包括對馮先生的批孔意見);堅持"只批林,不批孔","即不能隨從批孔",搞順風轉(zhuǎn)舵。而馮先生,原本也是以發(fā)揚儒學為己任,可運動開始后,即"積極"參與批孔,發(fā)表批孔、批尊孔的講話與論文。對馮先生如此作為,先父先是出乎所料,后是極不以為然。日記、書信中雖三言兩語,也足以表明他的態(tài)度了。政協(xié)學習會上,"宣讀馮芝生論文兩篇??蓢@!"(1973年12月5日日記)又如:"赴民族宮座談會,馮友蘭,×××及一北大女生發(fā)言,一塌糊涂。"(1974年11月22日日記)1974年初,上海友人田君來信問:"芝老有批孔文章......可曾寓目?"先父的答復(fù)是:"他的批孔文章根本要不得,不值一看。"態(tài)度之嚴峻,可見一斑。
"批林批孔"過去約兩年之后,一日先父檢出馮先生那封早年來信,重讀過后似不勝感慨,于是在信末頁空白處,寫下這樣幾句話:
此芝生往昔從美國寄我的一信。芝生年齒略少于我,今亦超過八十。1973年春,我在他家午飯,談甚久,臨別時他誦《論語》‘發(fā)奮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句,乃分手。不意秋后他竟以批孔鳴于時。1976年9月9日(印)
(原信手書見上。據(jù)日記:"1973年春"應(yīng)為1972年春--筆者)
由以上的話來看,批孔運動前的那次晤談,在先父是記憂猶新;當時交談時是何等契合,分手時是何等歡暢。可運動中的變化卻大出所料,因而有"不意秋后他竟以批孔鳴于時"的感嘆。這感嘆有多少痛惜!多少失望!
再談二人最后一次會面
這次會見的前后經(jīng)過,宗璞女士《對<梁漱溟問答錄>中一段記述的訂正》一文中有記載,詳實可信,故現(xiàn)在只記其梗概如后。
為祝賀馮先生九十壽辰,北大哲學系擬于1985年12月5日召開慶祝會。馮先生則訂于慶祝會前一日舉辦家宴,招待親朋好友;先父也在被邀之列。
同年11月21日。宗璞女士代表馮先生,電話邀請先父出席家宴,當即為先父拒絕。同日先父即寫寄馮先生一信,說明拒絕赴宴的原因是"實以足下曾諂媚江青";這是電話中不曾言明的。同時表示,"如承枉駕來我家,自當以禮接待交談"。
11月27日。馮先生寄贈《三松堂自序》。三日后收到,先父即開始閱讀。
12月6日。馮先生復(fù)先父11月21日函,指出先父"嫉惡如仇之心有余,與人為善之心不足",感嘆"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表示"《三松堂自序》一書如蒙閱覽,觀過知仁,有所諒解,則當趨謁";希望"有一歡若生平之會,以為彼此暮年之一樂"。
12月13日。先父復(fù)馮先生6日信:"芝生老同學:......《三松堂自序》亦經(jīng)收到并讀過,甚愿把握面談"。信末表示愿往北大會面。馮先生見信后,向宗璞女士說:"還是我去看他"。
12月24日。馮先生在宗璞女士陪同下至木樨地與先父會晤,此即二位老人最后一次會面。
對上述經(jīng)過,筆者只就兩點細節(jié)作一點補充。
一是先父接到邀請赴宴電話時,筆者恰在一旁。只聽他一再重復(fù)說:"不去"、"我不去",且面帶惱怒之色。最后再次厲聲說出"我不去"三字,隨即重重地掛上話筒,似未容對方將話再說下去。
先父態(tài)度之如此不容商量,似不多見。江青在"文革"中常以偉大領(lǐng)袖的"代表"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批林批孔"運動是如此,在唐山大地震后也是如此。而在"批林批孔"中,馮先生曾積極"參與";在地震中,江青又曾"慰問"馮先生于抗震棚中,如此之類報刊報道,人們頭腦中均留有印象。"四人幫"垮臺以后,隨即有《評梁效某顧問》一類文字見報,文中多將江青"梁效"及其"顧問"聯(lián)系起來批判,似更加證實馮先生有"諂媚江青之事",因而先父當時拒絕赴宴,態(tài)度十分堅決。
見到馮先生對自己錯誤作了檢討,先父態(tài)度明顯改變,這是應(yīng)說明的另一點。
電話后約一周,馮先生《三松堂自序》寄到。筆者拆封后,便送到先父手中,他隨即讀了起來。那時先父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不時因腰痛須臥床休息??砷喿x此書開始之后,用了三四天,終于將全書讀完,臥床休息次數(shù)也少于往日了。用今日人們的常用詞語來說,他是相當投入的了。馮先生在此書中,承認"應(yīng)該實事求是,不應(yīng)該嘩眾取寵。寫文章只能寫我實際見到的,說話只能說我想說的。"如果能這樣,"就不會犯批林批孔時期所犯的那種錯誤"了。如此認真自我剖析,顯然使先父對馮先生由極不以為然,變?yōu)榭梢哉徑?;由拒不赴宴,變?yōu)楸硎?甚愿把握面談";以及最后一次會面時,既"始終未提批林批孔的事",又未就"諂媚江青"之事"發(fā)表任何意見"(《對<梁漱溟問答錄>中一段記述的訂正》)。
先父一向重視交友與交友之道。他嘗說:朋友之間應(yīng)"以同情為根本,以了解為前提",當指出朋友的毛病短處時,"頂要緊的是須有一種原諒的意思","不是只給他一個刺激就算完了"。他又嘗說:"朋友不終,是很大的憾事"。(《朝話》)這類憾事,就筆者所知,先父與朋友之間未曾出現(xiàn)過,而最后一次會面的實現(xiàn)表明,兩位老人之間似曾一度將發(fā)生"朋友不終"的"憾事",而終歸得以避免。
令人困惑的是有一種意見,認為最后會見之后,先父仍未改變對馮先生的看法。首先,如果然如此,最后會見如何得以實現(xiàn)?再者,如以為此種意見仍可以成立,似不外有兩種可能:一是先父礙于情面,會見時表示諒解,實際上仍心存芥蒂。先父一向以"表里如一"要求自己;批林批孔中的作為足以證明,故似不致出此。第二種可能是當時確已諒解,過后將諒解一事完全忘卻。這似也不可能發(fā)生。因為由不諒解轉(zhuǎn)為諒解,必伴有厭惡轉(zhuǎn)為友好的情感變化,這強化了對前后兩種思想認識轉(zhuǎn)變的記憶,與對事物的記憶之無情感色彩者明顯不同。對此,日常經(jīng)驗和心理學研究的答案均是肯定的。
在此處不得不提及《梁漱溟問答錄》一書。應(yīng)該承認此書實具有獨特的貢獻與影響,同時又無可諱言它確存在一些失誤與缺陷。現(xiàn)在只舉出與此困惑有關(guān)的一點。
《梁漱溟問答錄》先在《人物》雜志連載,當首次刊出時(1986年),作者于"前言"中說,他是"為保存歷史資料,采用一問一答形式撰寫這篇長文"的。后來此書出版時(1988年),作者于"后記"中又有同樣的說明。而讀者多未注意,便"顧名思義",根據(jù)"問答錄"三字,誤以為是一部一問一答的實錄,其實書中"答"字之后的文字,并非必定是先父口述的記錄。這樣,如果內(nèi)容與事實有出入,就有兩種可能:由于口誤,或由于筆誤,此書中有關(guān)二人一次會面的記述,同樣存在此問題,值得注意。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即無論是由于口誤,或由于筆誤,此書所記述的先父于批林批孔開始不久,曾致函批評馮先生,并要求給予答復(fù),以及隨后二人的一次會見,都是不曾有過的,其與事實有出入,顯而易見。因此,如果以與事實有出入之這一記述為依據(jù),而有所議論評說,其結(jié)果不也將同樣不免有違于事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