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米契斯
好多年前,有一個十三歲的熱那亞少年,一個工人家的兒子,曾獨自一人從意大利的熱那亞到美洲去尋找他的母親。
他家因為遭了一連串的不幸,弄得債務累累,貧困不堪。母親為了使家中盡快脫離困境,兩年前到阿根廷共和國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富有的人家去做女傭人。當時美洲的工資特別豐厚,不要幾年就能掙一大筆錢回來,所以有不少意大利婦女不遠萬里到那里去找工作。他的母親當然舍不得丟下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一個十八歲,一個才十三歲。臨走時她哭得十分傷心, 但她還是狠了狠心,懷著美好的希望出發(fā)了。
她很順利地到達布宜諾斯艾利斯,通過她丈夫的一個表兄——在美洲經(jīng)商多年的熱那亞商人,很快就到當?shù)匾粋€上等人家當了女傭人,這家人給的工資多,待她也很好。過了不久,她就按照預先約好的辦法同家里的人取得了聯(lián)系。家里給她的信先寄給表兄,表兄再把信轉(zhuǎn)交給她。她寄往家中的信,也是先交給表兄,表兄順便把自己的情況附上幾句寄往熱那亞。她一個月能掙八十里拉,因為自己沒有什么花銷,每隔三個月便能夠往家寄一大筆錢。她的丈夫是一個很重名譽的人,他用妻子寄來的錢逐漸把債務償清。同時,他自己也一心一意地埋頭做工,盼望妻子早日回國。自從妻子走后,家中顯得非常冷清,尤其是小兒子總是想念母親,常常悶悶不樂。
一年不覺過去了。有一次,她的信上說身體有些不適,誰知從此以后,就再無消息。家里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表親寫了兩封信,也無回信,隨后又直接寫信給雇傭她的那家人,結(jié)果因為把地址寫錯了,信也沒有寄到。從此以后,雙方就斷絕了音訊。她的丈夫和孩子擔心發(fā)生了什么不幸,便又寫信給意大利駐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使館,請他們代為打聽。過了三個月,使館回信說,曾為此在報上登過尋人啟事,但毫無結(jié)果。這或許是她覺得當女仆不名譽,把自己的真名實姓隱瞞了的緣故。
又過了幾個月,她竟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父親和孩子們都非常不安,小兒子馬爾可更是傷心得厲害。怎么辦呢?該向誰去求援呢?父親的第一個想法是自己到美洲去尋找妻子,但他的工作怎么辦?沒有人工作,誰來養(yǎng)活孩子們呢?而且長子也不能去,他剛剛能出去掙點錢,家里也很需要他。父子三人真是一籌莫展,只是憂心忡忡地挨著日子,每次談到這事,也只是面面相覷而已。一天早晨,馬爾可忽然很堅決地說:
“我到美洲找母親去!”
父親沒說什么,只是憂愁地搖搖頭。孩子這種心意固然很好,可是讓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獨自在路上走一個月,飄洋過海到遙遠的美洲去,實在太冒險了!但馬爾可一再堅持要去,他很沉著、很平靜地說出自己的理由,他考慮得那么周到、縝密,完全像個大人一樣。
“好多人都去了,還有比我小的呢。上了船不就行了嗎?別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到了那里,我就去打聽表叔父的家。那里的意大利人很多,他們會告訴我的。只要我找到叔父,母親的下落也就知道了。要是找不到叔父,我就去大使館,請他們幫助尋找母親做工的那家人。不管怎么說,那里總可以找個事情做做,至少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
他就這樣慢慢把父親說服了。父親一向知道他很有判斷力和勇氣,又有吃苦耐勞和自我犧牲的精神,這次是為了尋找母親,有了這個神圣的目的,他一定會產(chǎn)生出加倍的勇氣來。而且,正好自己有一個做船長的朋友,聽說這事以后,答應免費給他弄一張到阿根廷的三等船票。
父親不再躊躇,便答應了他的要求。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父親給他包了幾件衣服,帶了一些錢,把表叔父的地址交給他,在四月里的一個傍晚送他上了船。
船要開了,父親含淚吻別兒子,說:
“放心去吧,孩子,為了你對母親的愛,上帝會保佑你的?!?/p>
可憐的馬爾可,盡管他非常堅強,準備去承受旅途中的一切艱難和困苦,但是當他看到美麗的故鄉(xiāng)熱那亞漸漸在地平線上消失,而他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置身于茫茫大海中一艘擠滿了移民的輪船上,周圍一個熟人都沒有,所帶的全部行裝也只有一個小小的背包時,他所有的勇氣一下子都消失了。兩天來,他蹲在船頭上,幾乎什么也不吃,只是想哭。他心中充滿了各種悲涼的念頭。最使他不安的是,他想母親也許已經(jīng)死了。這個思想不停地纏著他。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有個陌生人,用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在他耳邊低聲說:
“你的母親死了!”
他驚叫起來,醒了,才知道是在做夢。
過了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后,馬爾可才覺得精神好了一些。但也為時不長。那茫茫的一片海水,越來越熱的天氣,船上農(nóng)民們的窮苦光景,以及自己孤獨的處境,都勾起他心中的陣陣愁云。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生活,使他心情煩悶,神智昏迷。他覺得好像已經(jīng)在海上走了整整一年,每天早上醒來,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在去美洲的大洋中漂泊,路途的遙遠使他感到驚訝。甲板上時時落下美麗的飛魚,那熱帶落日的奇異景象,那血紅的、好像燃燒著烈焰一般的暮云,還有夜間閃爍在水面上的粼粼光波,使整個大??雌饋砗孟袷腔鹕降娜蹘r。這一切在他仿佛不是真的,竟像是到了奇異的夢境。
如果碰上壞天氣,那他就只能呆在艙里。那兒到處是喊叫、怒罵和東西相撞的聲音,他覺得似乎末日已到。有時候大海變得很平靜,黃蒙蒙的,天氣又酷熱難耐,使人怠倦心煩得要死,旅客們一動也不想動地躺在甲板上,像死了的一樣,真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是盡頭。天天都是一樣,永遠是水連天,天連水!
他常常一連幾個鐘頭靠在船舷上,望著茫茫的大海出神,呆呆地想著母親。想著想著,他不覺進入夢境,又是一張不熟悉的臉,帶著同樣憐憫的神情,在他耳邊說:“你的母親死了!”他忽然驚醒過來,睜大眼睛望著那水天相接的地方,回想著夢中的情景。
船在海上一直航行了二十七天。最后幾天天氣很好,空氣清爽宜人。馬爾可在船上結(jié)識了一個倫巴底老人,他是到阿根廷的羅薩里奧城附近去找兒子的,他兒子是那里的一個農(nóng)民。馬爾可把自己的全部情形告訴了老人,老人拍著他的后頸連連說道:
“放心吧,孩子,你的母親一定會是平安的。”
與老人相識以后,馬爾可似乎稍感安慰,不祥的預感漸漸地變成了歡樂的希望。他坐在船頭,老人在旁邊抽著煙斗。在美麗的星空下聽著船上農(nóng)民們的歌聲,馬爾可想象著他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情景,好像他來到一條街上,找到了表叔父的鋪子,就飛奔進去?!拔业哪赣H怎樣了?快帶我去看她!快帶我去看她!”然后他便和叔父一起跨上主人家的臺階,門開了——他的想象也就終止了。他的心里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情,便情不自禁地把戴在頸上的小十字架拿出來偷偷親吻,一邊低聲喃喃地祈禱。這種情形已經(jīng)不下百次。
到了第二十七天,輪船終于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附近的巴拉他河拋錨了。那是五月中一個晴朗的早晨,天空映著一片粉紅色的朝霞。這種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在馬爾可看來是一個吉祥的預兆。他又高興,又著急,都快要發(fā)瘋了。此刻母親就在離他幾里遠的地方!只要走上幾個鐘頭,他就能跟她見面了!他現(xiàn)在是在美洲,在新大陸,而且他是一個人來的!先前那么長的一段旅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好像自己是在夢中飛到這里來的,現(xiàn)在醒來了。他感到太幸福了!他原來把錢分成兩份裝著,現(xiàn)在被人偷走了一份。但他一點都不感到吃驚和難過,他的錢只剩下幾個里拉了,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很快就可以見到母親了!
馬爾可提起背包,和別的乘客們一起走下小艇。小艇把他們送到離岸不遠的地方,再由另一只小船把他們渡到碼頭。馬爾可告別了倫巴底老人,大步向城里走去。
走到第一個街口,他向一個行人打聽勞斯·阿提茲街。恰好那人是個意大利人,他好奇地打量了馬爾可一會兒,問他識字不識字。馬爾可點頭回答說:“識字的。”于是那人指著他剛才走過的那條街說:
“一直往前走,拐彎的地方都寫著街道的名稱,你看看就知道了。”
馬爾可道了謝,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去。這是一條直直的、狹長的街道,兩旁都是像別墅一樣低低的白房子,街上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喧鬧聲震耳欲聾,到處飄著各色的大旗子,墻上貼著輪船啟航的廣告。每隔不遠就有一個十字路口,與大街垂直的街道向左右兩邊伸展開去,一眼望不到頭。這些街道的兩旁也都是矮矮的白房子,馬路上同樣人聲鼎沸,車馬嘈雜。這是一片像海洋一樣無邊無際的美洲大平原。這個城市好像大得沒有止境,一直擴展到整個美洲。你可以在里面走上許多天,或許多星期,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街道和房子。
馬爾可仔細看著那些街道的名稱,那些奇怪的名字辨認起來非常吃力。他每看到一條新的街道,就不由得要怦然心動,每看到一個婦女都要審視一番。有一次,他看見前面走著的一個女人很像自己的母親,不禁心跳起來。等他走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個黑人。馬爾可加快步子,當他走到前面的一個十字路口時,他的腳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不動了,原來這就是勞斯·阿提茲街。他拐進去,第一家的門牌上寫著117號,而表叔父家是175號。于是他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走去,到了171號門口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心里默默地念叨著:“啊,母親!我真的就要見到你了嗎?” 接著他又往前跑,最后在一家雜貨店門口站住了。這一定就是表叔父家了。他走上去,看見一個頭發(fā)灰白、戴眼鏡的女人坐在里面。
“你要什么,孩子?”她用西班牙語問。
“這是弗蘭西斯科·米爾利家的鋪子嗎?”馬爾可費了很大勁才說出一句話來。
“弗蘭西斯科·米爾利已經(jīng)死了?!蹦桥擞靡獯罄Z回答說。
馬爾可好像當頭挨了一棒。
“什么時候死的?”
“唔,時間不長,幾個月以前吧。他的生意破了產(chǎn),就從這里逃走了。聽說逃到離這里很遠的巴伊阿布朗卡,剛到那兒就死了。這個鋪子現(xiàn)在是我開著?!迸嘶卮鹫f。
馬爾可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急忙說道:
“米爾利認識我的母親。她在美奎奈茲先生家做傭人。我們和母親之間的信都是托米爾利轉(zhuǎn)寄的,只有他知道我母親在哪兒。我到美洲來就是為了尋找母親的,我無論如何得找到母親?。 ?/p>
“可憐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親在哪兒。我去問問院里的那個孩子,他認識給米爾利當差的年輕人。也許他能告訴你點什么?!?/p>
說著,她走到鋪子后頭去叫那個孩子,孩子立刻就跑來了。女人問他:
“你還記得給米爾利送信的那個年輕人嗎?他常常送信給一個女傭人,你知道不知道她的主人家在哪里?”
“我知道,太太。就是美奎奈茲先生家,住在勞斯·阿提茲街的那一頭?!?/p>
“啊,多謝您,太太!”馬爾可高興地大聲說?!罢埌验T牌告訴我!不知道嗎?那么叫人領我去??煲稽c,我給他錢。”
小男孩看見他那么著急,不等女人吩咐就說:“跟我來吧!”說著就帶頭走了。路上他們一句話也顧不上說,一直跑到大街盡頭一個很漂亮的鐵柵門前才停住。這是一幢小小的白房子,庭園里種滿了花。馬爾可拉了一下門鈴,一個年輕女子從里面走出來。
“美奎奈茲先生家住在這兒嗎?”馬爾可不安地問。
“從前住在這兒,現(xiàn)在不在了?!蹦桥佑梦靼嘌狼坏囊獯罄Z回答。
“那么,美奎奈茲家搬到哪里去了?”馬爾可問,心卜通卜通地跳著。
“到科爾多瓦去了?!?/p>
“科爾多瓦!”馬爾可叫道。“科爾多瓦在什么地方?他家的女傭人呢?她是我的母親!他家的傭人是我的母親!她也跟他們?nèi)チ藛???/p>
年輕女子望著他說:
“這我不清楚,也許我父親知道,他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離開這兒的。請稍等一下?!?/p>
她跑進房子里去,很快就同一個高個子、花白胡須的紳士走出來。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馬爾可典型的熱那亞人的金頭發(fā)和鷹勾鼻,用不很純正的意大利語問:
“你母親是熱那亞人嗎?”
馬爾可回答說:“是的?!?/p>
“那么,就是那個女人了。她隨主人家一起走了?!?/p>
“到什么地方去了?”
“科爾多瓦?!?/p>
馬爾可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說:
“那我到科爾多瓦去?!?/p>
“啊,孩子,科爾多瓦離這里好幾百里地呢!”紳士用西班牙語說。
馬爾可聽了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一手攀住鐵門。
紳士很可憐他,開了門說:
“進來吧,我們一起想想辦法?!?/p>
進了家,紳士叫馬爾可坐下,把他的情況仔仔細細地問了一遍,想了一會說:
“你沒有錢了吧?”
“還有——一點?!?/p>
紳士又考慮了一會兒,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寫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給馬爾可說:
“孩子,你先帶上這封信到波卡市,那兒有一半都是熱那亞人,從這兒只要兩個鐘頭就能走到,隨便哪個人都會告訴你該怎么走。到了波卡,去找信上的這個人,那里人人都知道他。你把信交給他,明天他會安排你到羅薩里奧城,把你介紹給那里的一個人,那人會設法叫你到達科爾多瓦。你也就能找到美奎奈茲家和你的母親了。這兒有幾個錢,你也拿去?!彼彦X放到馬爾可手中,接著說:
“盡管大膽去吧,不論在哪兒你都能找到你的同胞,他們不會不管你的。再會!”
馬爾可找不出什么感謝的話來,只說了聲“謝謝”,就背著衣包走出來,告別了給他領路的小孩子,心情十分沉重地向波卡城出發(fā)了。
離家以來所發(fā)生的一切,都七上八下地在他的記憶中翻騰,就像是熱病患者怪誕狂亂的幻象一般。他渾身上下疲憊不堪,心中煩惱絕望到了頂點。那夜他在波卡城一家小客棧里同一個碼頭工人一起住了一夜,第二天坐在一堆木材上,昏昏沉沉地望著河上來往的船只,等了差不多一整天,最后才在日暮時分搭上一只開往羅薩里奧的水果船。這只船由三個強壯的熱那亞水手駕駛,他們的皮膚都被曬成了棕色。聽著他們的家鄉(xiāng)口音,馬爾可的心里稍稍感到一點安慰。
這次航行一共持續(xù)了三天四夜。這條大河使馬爾可驚異不止。意大利的波河與氣勢磅礴的巴拉那河相比,只不過是一條小溪罷了。意大利全長的四倍也比不上這條河長。
船緩慢地逆水而行,從許多長長的沙洲中間穿過。這些沙洲曾經(jīng)是毒蛇猛獸的藏身之所,現(xiàn)在長滿了桔樹和楊柳,看起來很像是一些浮動的叢林。有時候船穿行在狹長的運河中,好像永遠也走不完;有時它在平靜的水面上行駛,有時又曲曲彎彎地繞行在沙洲間縱橫交叉的水面上。那些長長的綿延不斷的沙岸和四周空曠的水面使人覺得,這條小船正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進行初次的探險。
船越往前走,馬爾可就越感到沮喪和失望。他覺得這條船也許要在大河上航行好多年才能到達母親那里。每天他只吃一點點面包和咸肉。船上的水手見他很憂傷,便不去打擾他。夜間他就睡在甲板上,皎潔的月光常常將他從夢中照醒。那一望無際的水面上泛著銀色的光芒,遠處的河岸也蒙上了一片溶溶的月色。馬爾可愁緒萬千,默念著:“科爾多瓦!科爾多瓦!”這時在他的心目中,科爾多瓦竟成了童話中的一個神秘的城市??墒寝D(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他所經(jīng)過的地方母親也曾來過,她也曾看到過這些沙洲和河岸,于是它們不再顯得陌生和荒涼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個水手唱起了歌。這歌聲使他想起小時候母親唱的催眠曲。最后一夜,他聽著水手的歌聲,忽然哭了。水手停下來,對他說:
“不要哭,孩子!怎么能哭呢?堂堂的熱那亞男子竟因為遠離家鄉(xiāng)而哭了嗎?不,熱那亞的男子應該有走遍全世界的英雄氣概!”
聽了水手的話,馬爾可重新振作起來。熱那亞同胞的聲音鼓舞了他,使他高高地昂起頭來。他用拳頭擊著船舷,暗自說:“是的,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母親。就是死,也要死在母親身邊!啊,只要能讓我再見母親一面!我一定要見到母親!”
第二天黎明時,船到達了巴拉那河畔的羅薩里奧。這天清晨,天氣微涼,旭日映紅了東邊的天空,數(shù)百艘船只都在這里拋錨,帆桁與旗影在水波中搖動。
一上岸,馬爾可就拿著衣包,進城去找波卡的紳士向他介紹的那位先生。這座城里到處都是坦直寬闊的街道,兩邊也是低矮的白屋,屋頂上架著像蜘蛛網(wǎng)一般密密麻麻的電線,街道上人群熙攘,車馬不絕,那種繁華的氣氛和布宜諾斯艾利斯一般無二,使人頭都發(fā)昏了。他在街上亂撞了將近一個鐘頭,轉(zhuǎn)了一個彎又一個彎,走來走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他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信上的那個人家。他拉了拉門鈴,里面走出一個管家模樣的高大粗鹵的漢子。他操著外國腔,很不客氣地問:
“你找誰?”
馬爾可說出主人的名字。那人又說:
“主人昨天下午帶著全家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了?!?/p>
馬爾可呆了,連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但是,這里我一個熟人也沒有,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說著他就把波卡的紳士給他的名片遞上去。
管家接過名片,看了看,很粗暴地說:
“我沒有辦法,過一個月待主人回來再說吧!”
“可是,我只是一個人,錢也沒有了,怎么辦呢?”馬爾可懇切地說。
“啊,得了吧!像你這樣的意大利人這里還少嗎?去去去!要討飯到你們意大利討去!”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馬爾可站在那兒,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過了一會,他才提起衣包慢慢地走開了。他的心簡直要碎了,頭也在發(fā)暈。無數(shù)難題一下子擺到了他的面前?!霸趺崔k?該到哪里去?從羅薩里奧到科爾多瓦乘火車要一天的時間,可是他只剩下很少的一點錢,除了一天的花銷,幾乎一個也不剩了。到哪兒去找路費呢?他可以做工,但干什么呢?給誰去干活呢?去要飯嗎?像剛才那樣低聲下氣吃閉門羹嗎?不,絕不能!與其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p>
他心里雖這樣想著,可是一看到眼前那條長得沒有止境的街道時,心中的勇氣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把衣包扔在路邊,背靠著墻坐下來,兩手抱著頭,完全陷入絕望了。
街上行人的腳不時碰到他身上,車輪也不斷地從他的腳前隆隆地滾過,有幾個孩子站在一旁望著他。忽然,有一個人用意大利的倫巴底土話問他:
“怎么了,孩子?”
馬爾可抬頭一看,不覺跳了起來。
“啊,是你!”他喊道。
原來這就是他在船上結(jié)識的那個倫巴底老人。老人驚奇的程度也不亞于他。馬爾可不待老人問他,就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了他。
“現(xiàn)在我一個錢也沒有了,非去做工不可。請幫我找個活兒做做,掙幾個錢。什么活我都能干,倒垃圾、掃街、當差,或種田都可以,只要能讓我快點出發(fā)去找母親就行??丛谏系鄯萆希瑤臀艺覀€工作吧!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老人搔搔頭,打量著他說:
“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辦法。這么多意大利人中間還愁弄不到三二十個里拉嗎?”
馬爾可望著他,臉上現(xiàn)出一線希望來。老人接著說:
“跟我來!”
“到哪兒?”馬爾可拿起衣包來問。
“跟我來就是了?!?/p>
馬爾可跟著老人,走過一條長長的街道。最后老人在一個客棧門口停下來??蜅5恼信粕袭嬛活w星,底下寫著“意大利之星”。他伸進頭去看了看,轉(zhuǎn)過身來,很高興地對馬爾可說:“來得正是時候?!?/p>
他們走進一個大房間,里面擺著好幾張桌子,桌子周圍坐著很多人,正在飲酒閑談。老人走到第一張桌子跟前,從他和桌旁六個人打招呼的樣子來看,他也是不久以前才同他們認識的。那幾個人臉紅紅的,正在喝酒喧鬧。
倫巴底老人把馬爾可領過去,開門見山地對他們說:
“朋友們,這孩子是我們的同胞,從熱那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來尋找母親。不料母親到科爾多瓦去了。經(jīng)別人介紹來到羅薩里奧,可是人家對他很不客氣?,F(xiàn)在他身無分文,又沒有熟人。他是一個好孩子,請大家?guī)蛶兔?,湊幾個路費,好讓他到科爾多瓦去找母親。大家總不能看著不管?。 ?/p>
“當然不能不管!”六個人用拳擊著桌子說?!斑@是我們的同胞??!過來,孩子!大家都是出門在外的人!這孩子多可愛??!來,伙伴們,把錢拿出來!真是個有膽量的孩子!來,干了這杯!管叫你見到母親,放心吧!”
說著,有的去摸他的臉,有的拍拍他的肩,還有一個替他把衣包從身上拿下來,鄰桌的意大利人也都圍上來。馬爾可到美洲尋找母親的事,立刻傳遍了這個小旅店,有三個阿根廷客人還從隔壁的房間走來看他。不到十分鐘,老人的帽子里已經(jīng)湊集了四十二個里拉。
“你看,到美洲來辦事多容易!”老人轉(zhuǎn)身對馬爾可說。
“為你母親的健康干杯!”另一個人把酒杯遞給馬爾可說。
于是,大家都舉起杯來。馬爾可接著剛才那個人的話說:“為母親的健——”他說了一半,激動得說不下去了,放下酒杯,抱住老人的脖子哽咽起來。
次日天剛亮,他就出發(fā)了。他心里熱乎乎的,對前途充滿了希望,臉上不覺露出微笑。但天氣卻是陰沉沉的,非常悶熱?;疖囋诨臒o人煙的原野上行駛,他獨自一人坐在空空的車廂里向左右兩邊張望。極目望去,前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荒野,偶爾有幾株彎彎曲曲長得不成樣子的小樹,如怒如狂地散立在那里。此外還有一些不起眼的灌木叢,稀稀拉拉地長在地上,使整個荒原帶上一種悲涼的調(diào)子,看起來就像是一片荒冢。
馬爾可打了一會兒盹就醒了,外面的景色依然是那個樣子。途中各站,人影稀少,竟像是隱者的居所。火車停下來的時候,聽不到一點兒聲音。車中像是只他一個人,連人帶車被拋到荒野中一樣。每一站都好像是終點站,似乎從此就要進入神秘的蠻荒之地了。寒風吹來,陣陣刺骨。當他乘船離開熱那亞時,還是四月天氣,根本沒想到在美洲會碰上冬天。他身上還穿著夏天的衣服。
過了幾個鐘頭,他覺得實在太冷了,再加上近日的種種刺激,夜間又常常煩惱得不能安眠,過度的疲勞,終于使他睡著了。他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時覺得全身麻木,難受極了。他想說不定他會病死在半路上,然后被扔到野外,讓野狗和猛禽撕成碎片,就像橫在鐵路兩邊一具具令人作嘔的牛馬尸骸一般。想到這里,他不由得萬分恐懼,身上疼痛難忍,周圍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和黑暗,這一切都使他頭腦中不斷出現(xiàn)種種幻象,使他只能看到事物的黑暗面。
他想,就算到了科爾多瓦,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母親,萬一她根本就沒有去那兒呢?假如勞斯·阿提茲街的紳士弄錯了呢?還有,假如母親已經(jīng)死了?想著想著,他不覺又昏昏睡去。他夢見自己到了科爾多瓦,已經(jīng)是深夜了,街上所有的門窗里都在對他喊:“她不在這兒!她不在這兒!”他驚醒了,看見車廂另一端坐著三個圍花披巾的大胡子男人,正望著他低聲談話。他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們一定是些強盜,想殺掉他,搶走他的衣包。本來他已經(jīng)被凍病,這一害怕,使他的精神都錯亂了。那三個人還在盯著他看,其中有一個向他走過來。他的神智完全嚇昏了,他張著雙臂向那人沖過去,大聲喊叫:
“我什么也沒有!我是個窮孩子,一個人從意大利來尋母親的,不要害我??!”
那些人聽見他的話,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們很可憐他,對他說了好多話,盡量安慰他,但他一句也聽不懂。他們見他牙齒凍得直打戰(zhàn),就把自己的披巾裹在他身上,讓他躺下去睡覺。天黑時,他睡著了。等那幾個人把他叫醒,火車已到科爾多瓦了。
啊,他覺得真是輕松極了,迫不及待地飛奔下火車,向一個鐵路職工打聽美奎奈茲工程師家的地址。那人告訴他在某某教堂附近,他立即就向那里出發(fā)了。
天已經(jīng)全黑下來。他進了城,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羅薩里奧。又是十字交叉的直直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子。不過街上行人很少,在稀稀拉拉的路燈下面,偶爾有幾個黑人走過。教堂巨大而奇特的建筑高高地聳入夜空,全城黑暗而靜寂。他在荒原上走了那么長時間以后,這個夜間的城市在他眼里也顯得生機勃勃的了。他向一個神父問了問路,不久便找到教堂附近的那所房子。他的手戰(zhàn)栗著,拉了拉門鈴。另一只手緊緊按在胸前,他的心幾乎要迸到喉嚨里來了。
一個老婦人手里提著燈出來開了門。馬爾可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找誰?”老婦人用西班牙語問。
“美奎奈茲先生?!瘪R爾可回答說。
老婦人兩臂交叉在胸前,搖了搖頭說:
“怎么,你也是找美奎奈茲先生的嗎?這件事實在該停止了,三個月來把我們都煩死了。報上早已登過,美奎奈茲先生到圖庫曼去了,看來這還不夠,還得在墻上貼一張告示才行!”
馬爾可絕望到了頂點,他再也忍不住了:
“上天在罰我!我注定要死在路上,永遠見不到母親了!啊,我真要發(fā)瘋,真要死了!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在哪兒?離這兒多遠?”
老婦人很同情他,對他說:
“唉,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孩子!至少有四五百里路呢!”
馬爾可用手捂著臉,哭著說:“可怎么辦呢?”
“可憐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p>
忽然,她好像想出一個主意來,急忙說:
“對了,孩子,你從這里往前走,右邊第三幢房子旁邊,有一個院子。你在那兒可以找到一個商隊的頭兒,他是個商販,明天要趕著馬車和牛群到圖庫曼去。你去問問,看他肯不肯帶你去。路上你可以幫他干點活,也許他會讓你搭車,快去吧!”
馬爾可抓起衣包,等不到說完“謝謝”就跑開了。不到兩分鐘,他就找到了那個大院子,有很多人正在燈光下往車上裝糧食。這些車很像是走江湖的那種活動房屋,圓頂子,車輪很大。一個留長胡子的大個子,披著一件紅白格子的斗篷,穿著長統(tǒng)靴,正在指揮那些人。
馬爾可走到這人跟前,很膽怯地把自己從意大利來尋母親的經(jīng)過告訴他。
這人正是那個頭兒,護送車隊的隊長。他銳利的目光把馬爾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冷淡地說:
“沒有空位子了。”
馬爾可懇求他說:
“我有十五個里拉,都給你,路上還能幫著干點活,給牲口打水,喂料,干什么都行。只要給我點面包就行了。請帶我去吧,先生!”
頭兒又注視了他一會兒,口氣稍微溫和了一點,說:
“實在是沒有空位子,況且我們也不去圖庫曼,我們是到圣地亞哥去的。只能帶你一段路,下了車還得走很遠呢!”
“不要緊,再遠的路我也能走!”馬爾可喊道?!罢埐灰獡?,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走到的。請行行好,帶我去吧!不要把我丟在這里啊!”
“要知道,得走二十天呢!”
“一點關系都沒有?!?/p>
“路上很苦呢?!?/p>
“再苦我也受得了?!?/p>
“下了車,就得一個人走了?!?/p>
“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找到母親就行。請答應我吧!”
頭兒借著燈光,把馬爾可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說:
“好吧!”
馬爾可吻了吻他的手。
“今夜你就睡在貨車里,明天早晨四點鐘,我來叫醒你。晚安!”說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清晨四時,車隊排成長長的一列,借著星光出發(fā)了。馬車發(fā)出轔轔的聲音,每輛車都由六頭牛拉著,后面還跟著許多備用的牲口。
馬爾可被叫醒后,坐在另一輛車的糧袋上,立刻就又睡著了。等他醒來時,車隊已經(jīng)在一處偏僻的地方停下來。太陽曬得暖洋洋的。腳夫們圍坐在火堆旁邊,火上烤著一條小牛腿。一陣微風吹來,把火焰吹得一閃一閃的。腳夫們吃完東西,睡了一覺,又上路了。一路上就這樣走走停停,跟行軍一樣。每天早晨五點鐘出發(fā),九點鐘休息,下午五點鐘再次起程,晚上十點鐘停下來過夜。腳夫們騎著馬,用長長的刺棒驅(qū)趕牲口。馬爾可幫著生火,喂牲口,擦燈罩,有時還去打水。
四周的一切就像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影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褐色的小叢林,房舍疏落的村莊,村莊的房屋正面都砌著紅色的垛口。還有一些空闊的地帶,鋪著一層白色晶亮的鹽,大概是古代干枯了的鹽池。一路上,滿目空曠寂寥,偶爾也能遇到兩三個騎馬的旅客,帶著一群精選的良馬,像一陣風似的飛馳而過。這樣的旅程,日復一日,如在海上一般,使人倦怠膩煩。不過天氣還好,真是萬幸。
腳夫們對馬爾可的態(tài)度越來越兇狠,把他當做奴隸一般使用,慘無人道地虐待他,強迫他扛很重的麻袋,派他到遠處去汲水。夜里簡直就不能入睡,馬車顛簸得很厲害,車輪和木軸的響聲震耳欲聾。他們還常常會碰上大風,漫天紅色的細沙,卷入篷車里面,直往眼睛、鼻孔和嘴里鉆,什么也看不見,氣也出不上來,他簡直要給折磨死了。
由于過度疲勞和睡眠不足,再加上一天到晚挨罵受氣,馬爾可越來越?jīng)]有勇氣了。要不是頭兒偶爾還對他說一兩句親熱的話,他簡直就不想活了。他常常躲在一個角落里,爬在那個只剩下破布片的衣包上暗自垂淚。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情緒也越來越沮喪。他每天望著那一片無情的像大海一樣淼無止境的荒原想:“恐怕支持不到今夜,我就要死在路上了!”
然而,他的苦役卻越來越重,腳夫們對他也越來越殘酷了。一天早晨,頭兒不在的時候,一個腳夫嫌他送水送得太晚,竟打了他。其他人也走上去,對他一陣拳打腳踢,嘴里還罵著:
“你這個廢物,把這一拳也帶給你的母親!”
馬爾可痛苦得心都要碎了。最后他病倒了,連著三天躺在馬車里發(fā)著寒熱。只有頭兒一個人不斷給他摸摸脈搏,送點水。他覺得自己真要死了,心里默默地呼喚著母親:
“?。∧赣H,救救我!我就要死了!快來?。∥以僖惨姴坏侥懔?!就要死在路上了!”他一邊喊,一邊合著雙手向上帝祈禱。
后來,在頭兒的護理下,他終于痊愈了。但最艱難的時刻也隨著來到了。他得一個人去走下半段的路了。他同這些人一起走了兩個多星期,現(xiàn)在到了去圖庫曼和圣地亞哥的交叉路口。頭兒把路指給他,并幫他背好衣包。突然,他停住了,很怕自己會一時感情沖動,舍不得離開這個孩子,便急忙轉(zhuǎn)身走了。馬爾可想在他手上接吻都沒來得及。其余的人,雖然這么多天來一直虐待他,這時眼看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不覺也動了側(cè)隱之心,在他們乘車離去時,都向他揮手告別。馬爾可也向他們揮手,眼看著這一隊人馬漸漸地在紅塵飛揚的荒野中消失,才又孤獨地踏上自己的旅程。
兩個多星期來,他們一直在千篇一律、單調(diào)乏味的荒原上行走,現(xiàn)在在他前面出現(xiàn)的是連綿起伏的青山,那白雪皚皚的峰巔很像是阿爾卑斯山的冰峰。這景色使他感到親切,他覺得好像回到了故鄉(xiāng)意大利。原來,這就是著名的安第斯山脈,美洲大陸的屋脊。它從提厄拉得費哥一直橫亙綿延到北冰洋,跨越一百一十個緯度。另外,越往北走,越接近熱帶,天氣就越暖和,這也頗使他覺得愉快。途中偶爾有一些小小的村舍和鋪子出現(xiàn),他便在這些小鋪中買些食物充饑。有時他也遇到騎馬的人,還常??匆娨恍┯〉诎踩说膵D女和兒童盤腿坐在路邊,他們的膚色像土一樣,眼睛斜視,顴骨高凸。他們都一動不動、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他,頭機械地隨著他轉(zhuǎn)動。
第一天,他拚命奔走,直到筋疲力盡。夜間他就睡在一棵樹下。第二天,他感到很疲乏,鞋底早已磨透,腳也受傷了。再加上吃得很壞,他的胃陣陣發(fā)痛。黃昏時,他突然害怕起來,因為在意大利時,他曾聽說美洲毒蛇很多。這時,他耳邊似乎響起了絲絲的蛇行聲。他不禁毛骨悚然,拔腿跑了起來??墒钱斔幌氲侥赣H假如知道他如此恐懼,一定會心痛的時候,他就鼓起勇氣,盡量丟開這個恐怖的想法,去回想母親離家時對他的囑咐,以及小時候母親打發(fā)他睡覺、將他的頭貼在自己臉上對他溫柔低語的情形。他不覺自言自語地說:
“母親,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我能不能到達你的身邊呢?”
馬爾可在那些從未見過的樹林中間和一望無際的甘蔗田及莊稼地里彳亍,前面青山起伏,連綿不斷,那一個個突兀的峰巒直入藍天。他一連走了一個星期,身上的力氣很快地衰減著,腳上也在流血。終于,在一天傍晚時分,他來到了離圖庫曼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他高興得叫了起來,不知不覺加快了步子,他感到渾身都是勁。但這只不過是一剎那的感覺,他畢竟已是筋疲力竭,終于倒在了溝邊。然而他的心卻在狂喜地跳動,那閃爍著點點銀光的夜空,這時顯得分外美麗。他靜靜地躺在草地上,仰望悄然靜謐的星空。那些星星在向他眨著眼睛,他覺得好像母親在俯視他一樣。他喊著:
“啊,母親!你在哪兒呀?現(xiàn)在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你的馬爾可嗎?”
可憐的馬爾可!要是他知道母親現(xiàn)在的情形,他一定會不顧死活,一刻也不停地趕到母親身邊去的。他的母親這時正病著,躺在美奎奈茲先生家中樓下的一間屋子里。美奎奈茲一家向來對她很好,所以很關心她的病。當他們因為某種原因,突然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病了。科爾多瓦的好天氣對她也沒有一點功效。后來,她同丈夫和表親都失去了聯(lián)系,此外還不時有不祥的預感糾纏著她,使她焦慮萬分,再加上主人家搬遷所造成的忙亂,這一切都使她的病情加重,急劇地惡化了。
最后,終于大病釀成,她的內(nèi)臟生了腫瘤,只好動手術了。她已經(jīng)有兩個星期不能起床。當馬爾可在冥冥之中呼喚她的時候,主人夫婦正站在她的床前,婉言相勸,希望她能接受手術。但她堅決不肯,只是不停地哭著。圖庫曼的一位名醫(yī)上星期來過一次,結(jié)果還是徒然而返。
“不,主人,不用再為我費心了。我已經(jīng)不行了,肯定會死在手術刀下的。與其這樣,還是讓我好好地死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沒有聽到家里的壞消息以前死了倒好?!?/p>
主人耐心勸慰,告訴她直接寄往熱那亞的好幾封信,很快就會得到回音的。為了孩子們,她也應該接受手術。沒想到,不提孩子們還好,一提到他們,她反而更加絕望了。她絞著手,哭著說: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們已經(jīng)都死了!讓我也死了吧!主人,我從心底感謝你們,可還是讓我死了的好。手術也治不好我的病,醫(yī)生來也沒用,我只是想死。命中注定我要死在這兒,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主人們還是再三寬慰她,拉著她的手勸她:
“快不要這樣說!”
但她的身體太虛弱了,最后她閉上眼睛昏昏睡去,像死了一樣。主人夫婦懷著極大的同情,在微弱的燈光下注視著這位可敬的母親。她為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們,不辭勞苦跑到這萬里以外的地方來,最后竟要病死在異鄉(xiāng)。這位母親是多么忠誠、善良,又多么不幸??!
第二天清晨,馬爾可背著他的破衣包,疲憊不堪、一拐一拐地來到圖庫曼。這是一個新興的城市,是阿根廷共和國最繁華的都市之一。馬爾可覺得似乎又回到了他曾走過的那些城市——科爾多瓦、羅薩里奧和布宜諾斯艾利斯,同樣長而寬闊的街道、低矮的白房子。路邊高大而奇異的植物在散發(fā)著芬芳的氣息,陽光絢爛,天空清澈而深遠??傊@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他心里很激動,就像初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時那樣。他向所有的門窗張望,所有過路的女人他都要細心審視。他想向每一個過路人打聽,可是又沒有勇氣。門口站著的人都在好奇地望著這個衣衫襤褸、渾身污垢的少年。他也望著他們,想在他們中間發(fā)現(xiàn)一個面目可親的人,好向他打聽一下母親的下落。后來,他看見一家旅店掛著意大利文的招牌,里面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和兩個女人。他慢慢地蹭到門口,鼓起勇氣問:
“請問,美奎奈茲家住在哪里?”
“工程師美奎奈茲嗎?”
“是的。”馬爾可低聲回答。
“他不住在圖庫曼?!钡曛髡f。
馬爾可像被人扎了一刀,絕望得大叫一聲。
店主人和那兩個女人急忙站起來,大步走向他,有幾個鄰人也趕來了。
“怎么了,孩子?哪兒不舒服?”店主人把他拉進店里,叫他坐下,又對他說:
“不要著急。美奎奈茲雖然不住在圖庫曼,但離這兒不遠,幾個鐘頭就走到了?!?/p>
“在哪兒?在哪兒?”馬爾可一下子清醒過來,跳起來問。
“離這兒不到五十里,在薩拉第洛河畔。那兒正在修建糖廠,糖廠附近有一些住宅。美奎奈茲先生家就住在那兒。他家誰都知道,幾個鐘頭就能走到的?!?/p>
“一個月前我還去過他家?!币粋€聞聲趕來的年輕人說。
馬爾可眼睛睜得大大的,臉都白了,急忙問:
“你看見他家的女傭人了嗎?是個意大利人?!?/p>
“熱那亞人嗎?唔,看見了。”
馬爾可激動得簡直不知是悲還是喜。過了一會兒,他堅決地說:
“該怎么走?我馬上就去,請快告訴我怎么走!”
“看你累成這個樣,還是先休息一下,明天再走吧!”人們都勸他說。
“不!不行!請快把路告訴我!一刻也不能等了!馬上就出發(fā),就是累死我也要走。”
人們見他決心這么大,也就不再阻攔。大家都對他說:
“上帝保佑你,孩子!穿過樹林要小心!一路平安!”
有一個人還把他送到城外,給他指路,然后又囑咐了他一番,親眼看著他上了路。馬爾可背著衣包,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路邊濃密的樹林中。
這天夜里,馬爾可的母親生命已經(jīng)垂危。她痛得不時地發(fā)出尖叫,常常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tài)。幾個女人守在她床前,女主人也坐臥不安,隔一會兒便來看她一次?,F(xiàn)在就是她愿意做手術,恐怕也來不及了,因為醫(yī)生明天才能趕到。
在她神志比較清醒的時候,可以看出,她最大的痛苦還不是疾病,而是精神上的折磨。她已經(jīng)變得骨瘦如柴,面目全非了。她將兩手插入發(fā)中,叫著說:
“天啊,我就要死在這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可憐的孩子們要沒有母親了!我的小馬爾可!他還只有那么小,多可愛的孩子啊!我走的時候,他抱住我的脖子哭著,無論如何不肯放開。那時他就知道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啊,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多么愛我,多么需要我??!我死了,誰管他?。∥业暮⒆?,我的馬爾可,他就要去討飯,就要餓死在路邊了!啊,不!上帝!我不能死!快去叫醫(yī)生來!讓他給我做手術吧!把我的胸割開,哪怕把我治成瘋子也成,只要能讓我活著!讓我快點好起來!我想活著!我要回家去!明天就走!醫(yī)生,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女人們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后來她稍微安靜了一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像小孩子似的哭著說:
“啊,熱那亞,我的家!還有大海!噢,馬爾可,我的孩子,你在哪兒呀?”
這時正是半夜,她可憐的馬爾可沿河渠走了好幾個鐘頭,已經(jīng)渾身無力,正拖著疲憊的步子在一座大森林中蹣跚。巨大的樹干猶如一根根擎天大柱,將它們龐大的樹冠參差交錯,高高托入云天。仰首望去,只見銀色的月光在樹葉間閃閃爍爍。朦朧昏暗中,他瞥見許許多多形狀怪異的樹木,有的直立,有的傾斜,有的彎曲,縱橫交叉,勢如威嚇斗毆一般,情狀可怖,千奇百態(tài)。其中有一些好似傾頹的高塔,橫倒在地面,上面麇集著密密麻麻的地衣和苔蘚,竟像是一群熙熙攘攘、瘋狂爭穴的黑蟻,另外一些則如槍林似的密集著,將它們的尖端直插云霄。這些龐然大樹構(gòu)成—派驚人的宏偉氣象,真是植物世界的奇觀。
馬爾可獨自在這座可怕的樹林里趑趄而行,林中的空地上偶爾也散布著一些小小的房舍,在那些大樹的腳下,宛若蟻冢一般。還有幾條水牛靜靜地睡在路邊?,F(xiàn)在馬爾可已經(jīng)忘記疲勞,也不再覺得孤獨。大森林的宏偉氣魄使他的胸襟逐漸開闊。而且,一想到母親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他便覺得精神倍增,產(chǎn)生了成人一樣的勇氣和力量。那些他曾走過的汪洋大海,所經(jīng)受過的艱難與困苦、失望與恐怖,他都以極大的毅力戰(zhàn)勝了。他不覺揚眉挺胸,熱那亞人高貴強健的血液重新回到他的胸間,他心里充滿了光明和勇氣。這兩年來,母親的容顏本來已經(jīng)模糊,這時卻忽然變得清晰起來。她的音容笑貌、身態(tài)和思想都一一浮現(xiàn)在馬爾可的眼前。他對母親的愛變得更加強烈,他的心感到甜蜜和平靜,眼淚不覺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他在黑暗中走著,一邊對母親傾訴他的心思:
“我來了,母親!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咱們一起回家去吧!我要永遠留在你身邊,永遠都不分離!”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逝去,乳白色的晨光已經(jīng)在樹頂晃動了。
早晨八點鐘,圖庫曼的那位年輕大夫和助手來到病人床前,最后一次勸她接受手術,美奎奈茲夫婦也婉言細語再三相勸,但一切都是白費。病人感到自己力量已經(jīng)耗盡,對手術不再存有希望,她用微弱的聲音回答說:
“不,我不怕死!我不想再受無益的痛苦了。還是讓我平平安安地死去吧!”
醫(yī)生失望了,別人也不再說什么。病人向女主人轉(zhuǎn)過臉去,囑托后事:
“太太,請把這點錢和幾件行李交給意大利使館,請他們寄回我的老家去。愿家里的人都平安。現(xiàn)在我的心告訴我說,他們都還活著。請費心替我寫封信告訴家里的人……說我一直在想念他們……一直在為孩子們做工……只恨臨死不能再見他們一面……說我至死都在為他們祈禱……叫我的丈夫和大兒子好好照管馬爾可……”說到這里,她激動起來,絞著雙手喊著:
“馬爾可,我的孩子,我的小寶貝!”
她含著眼淚環(huán)顧四周,可是不知什么時候女主人就被悄悄地叫出去了,男主人也不在,只剩下兩個看護她的女人和醫(yī)生的助手。嘈雜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話語聲從鄰室傳來。病人滯鈍的目光注視著門口,想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會兒,醫(yī)生走進來,神情十分奇特。隨后主人夫婦也進來了,臉上都帶著怪異的表情。他們?nèi)齻€人不知在低聲說什么。她恍惚聽見醫(yī)生對女主人說:“最好馬上就告訴她?!彼膊恢朗鞘裁匆馑肌?/p>
女主人走過來,聲音發(fā)顫地對她說:
“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聽了不要吃驚!”
病人緊盯著她的嘴唇。女主人接著說:
“你聽了一定會高興。”
病人睜大眼睛。
“給你看一個人……你最喜歡的一個人。”
病人猛地抬起頭來,先盯著女主人看了看,然后又把眼睛轉(zhuǎn)向門口,目光一閃一閃的。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剛剛來到這里?!?/p>
“誰?”病人好像被嚇壞了似的驚叫道,接著忽然一聲尖叫,倏地坐了起來,兩手抱住頭,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像看見鬼怪一樣。
馬爾可站在門口,衣衫襤褸,滿身塵土。醫(yī)生一手按著他的胳膊,將他阻在身后。
病人發(fā)出一聲呼叫:
“馬爾可!我的孩子!”
馬爾可飛奔過去,母親伸出枯瘦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馬爾可緊緊抱在胸前,狂人似的又哭又笑,終于喘不上氣來,倒在枕頭上。
但很快她便緩過來了,狂喜得不住地吻著馬爾可,尖聲叫著說:
“你怎么到了這兒?這真的是你嗎?長這么大了!誰帶你來的?一個人?沒有生病嗎?我是不是在做夢,馬爾可,快跟我說話呀!”
然后,她忽然又改變了調(diào)子:
“不,先不要說!稍等一等!”一邊轉(zhuǎn)向醫(yī)生說:
“快,大夫!馬上就給我做手術!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刻也不要耽誤!我要快些好起來!把馬爾可帶走,不要讓他聽見……馬爾可,親愛的,不要害怕!以后再詳細告訴你。來,親一下。好,去吧!大夫,快做手術吧!”
馬爾可被領出去了。其他人也都退去,只有醫(yī)生和助手留在里面。
美奎奈茲先生想把馬爾可帶到遠一點的屋子里去,但他說什么也不肯走。
“這是怎么回事?我母親怎么了?醫(yī)生在做什么?”
美奎奈茲先生仍舊想領開他,輕輕地對他說:
“來,到這邊來。你母親病了,非動手術不可。到這兒來,我告訴你?!?/p>
“不!就在這兒告訴我好了!”馬爾可堅持說。
美奎奈茲先生一邊拉著他往外走,一邊把情況告訴他。馬爾可害怕得戰(zhàn)栗起來。
突然,像受了致命傷似的一聲尖叫響徹整個房子。馬爾可絕望地喊道:
“我母親死了!”
這時,醫(yī)生從里面走出來,說:
“你的母親得救了!”馬爾可呆呆地望著醫(yī)生。突然他投到醫(yī)生的腳下,哽咽著,說:
“謝謝你,大夫!”
醫(yī)生伸手把他扶起來,說:
“快起來!勇敢的孩子,是你救活了你的母親!”
(選自《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