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弘
我認識李肇正是在1975年。我們被推薦上了同一所安徽的師范學校,并在同一個班級。聽同學說我們班來了位會寫小說的男生,我很好奇,多看了他一眼。我們同窗兩年,之后共同面臨了畢業(yè)分配,他被安排在縣城的一所中學,我在小鎮(zhèn)的一所中學。
1978年春,有一天,他突然站在了我的門口,頭發(fā)濕漉漉的,手里還拿了塊毛巾,是剛從附近的溫泉洗完澡過來。我很是意外,也有幾分驚喜。我熱情地接待了他,還特意拿出平時不舍得吃的從上海帶去的“米老鼠”奶糖。自那以后,我經(jīng)常收到他的來信,我們戀愛了。
1979年他參加高考,進入了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他酷愛文學,除了吃飯外,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買書上了。錢不夠時,他會給我寫信說:“志弘啊,我是寒窗苦讀的郎君,你是勤儉持家的娘子。郎君需購一套書,還請娘子寄上五元錢。”接到他這樣的來信,我即去郵局給他匯去十元錢。當時我的月收入也只有三十九元。每逢節(jié)假日,他都會搭上大半天的車船趕來看我。為了讓我開心,他會盡量多待一兩天。他愛吃蟹。他每次來,我都去集市買蟹。那時五兩重的大閘蟹只有八毛錢一斤,我每次都是買三只,讓他吃兩只,再帶上一只甲魚。那味道是他多少年來一直津津樂道的。到了1981年,他們學校為老三屆及大齡學生開綠燈,我們領取了結(jié)婚證,并于1982年春節(jié)在上海舉行了婚禮。1983年,我們有了心愛的女兒。他大學畢業(yè)后,我們兩地工作,分居過一段時間。他的生活是大色塊、粗線條的,不受什么約束。每每我踏進他的屋子,看見的便是床上皺成一團的被褥,寫字臺上橫七豎八的書冊,滿地的煙頭,還有床底下成堆成堆的手稿??吹竭@場面,我實在是哭笑不得。難怪他們校長遇到我時說:“唐老師來啦,幫我們李老師把屋子好好理一理。他太忙,沒時間?!?/p>
1985年,我們調(diào)到了一起,終于在同一屋檐下體會到了家庭生活的天倫之樂。當時雖說清貧,我們卻過得平靜、安穩(wěn)。可好景不長,1991年的一場大水把我們的房子淹得只剩下屋頂露在水面上。大水卷走了我們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對他來說,那場大水更是使他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他的書毀了,他寫的稿子也毀了。大水退去,回到那個面目全非的家,他呆住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門口,不聲不響。看著他一本本從廢墟中拾起破散的書,我能感覺到他的心在流血。整整幾麻袋的書,還有一堆堆的手稿,那全是他的心血呀!盡管他竭力保存那些被水浸透的書籍,仍然有兩麻袋書沒法挽救。大水以后是盛夏酷暑。在氣溫高達40℃的烈日下,他蹲在地上,把那些打撈出來的書一本一本地攤放在院子里曬,并不時地翻動書頁,仔細地分開粘在一起的頁碼。回憶起那段日子,他常說我們算是嘗到了“水深火熱”的滋味了。
那段令人難忘的經(jīng)歷也成了他寫作的很好素材。沒多久,他發(fā)表了中篇小說《浩劫》??梢哉f,這是他創(chuàng)作歷程的一個轉(zhuǎn)折。
1993年初我生病需在上海開刀,他請假回到上海。手術(shù)后醒來,我睜開眼睛第一眼見到他時,他身著一件嶄新的紫紅色羊毛衫,里面是雪白的襯衫,衣領挺拔整齊。他微笑不語,輕輕地拉著我的手。我很喜歡這樣的他,輕聲說:“今天你真漂亮?!彼N近我說:“喜歡么?我特意這么穿的,想讓你開心?!币幌虿痪行」?jié)的他竟然這么仔細,這么周到!之后他幾天幾夜都沒回家休息,一直陪伴在我身邊。說真的,我很感激他,我要用一生來報答他。后來他的成名作《女工》中的許多人和事也是取材于我住院的病房內(nèi)。
這年夏天我們調(diào)回上海。他先后在中國中學和位育高級中學任教。他是語文高級教師,徐匯區(qū)的語文學科帶頭人。平時除了兩個高中班的語文教學外,他還兼任了選修課教學和文學社團的指導工作,并經(jīng)常為學校撰寫一些重要的文件。此外,他還帶教了數(shù)位徐匯區(qū)的青年骨干教師。他撰寫的教學論文《課堂教學藝術(shù)淺論》、《淺談小說的情感教學》均被市專家組鑒定為A級,其中一篇被選入上海市教學科研論文集。我先生他還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作協(xié)的簽約作家。他不辭勞苦,嘔心瀝血,用他的勤奮和智慧,用他的生命在短短的十年中創(chuàng)作了數(shù)百萬字的作品,已發(fā)表的有兩部長篇小說,兩部影視劇本,五十六部中篇小說,十六部短篇小說。還有被壓在床底下未發(fā)表的許許多多作品以及最后未完稿的作品。
在家里他是好丈夫、好父親。由于我所在的單位離家很遠,通常下了班他先回到家,他會做好了飯菜等我回家。有時遇上堵車,他會急得跑去車站好幾次等我回家。晚飯以后看電視新聞,瀏覽書籍及多種報刊、雜志,并隨手剪下對他創(chuàng)作有用的章節(jié),仔細保存起來。至今仍有很多他保存的但未來得及寫的資料。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會代他好好地珍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始伏案筆耕,幾乎天天如此,十年如一日。即使大年三十,他也一吃了年夜飯就鉆進房間,關起門來,打開電腦繼續(xù)寫作。他從不舍得花一點時間看看電視娛樂一下,哪怕是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氐缴虾J?,他南京路沒去過一次,沒有陪我逛過一次街。我們從沒在外吃過一頓飯。他是如此的忙碌,如此的爭分奪秒,卻從不曾忘記關心我和女兒。有一次傍晚時分,天開始下起雨來,他知道我沒有帶傘,下午初三補課要晚回家的,于是搭乘校車到家門口不下車,一直從位育高中乘到市中心(路上花了一個小時),專程趕來撐一把傘站在我學校門口等我。上完課,我從教學樓里出來看到雨中的他,一陣驚喜激動:“你怎么來啦?”他只是瞇瞇笑,一言不發(fā)。然后我們再一起換乘兩部公交車回到遠在“長橋”的家。
我先生這個人對別人特寬容,對自己特苛刻。他患有高血壓和先天性的“預激綜合癥”,時常會感到心臟不舒服。我勸他看病,他卻說:“不要緊,醫(y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的?!笨此刻旆傅缴钜梗覍嵲诓蝗绦?,勸他早點休息。他總是說:“你先睡吧。”勸多了,他會不高興,說我對他的寫作不理解。因此,我只能為他倒上一杯茶,端上一盤水果,默默地放在他的手邊,不敢打擾他。其實他哪里知道,對于他的健康我有多么擔憂!我從不敢差遣他干任何一件體力活。即使這樣,我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三月十六日下午,他感覺心臟不舒服,但瞞著不告訴我,怕我阻止他晚上去學校監(jiān)考,又怕我為他擔心。晚上九點半以后,他剛從學校監(jiān)考回來就打開電腦備課,可是剛坐下一會兒,他終于支持不住了,盡管吃了藥,可最終還是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我先生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簡單、低調(diào)、悄無聲息,有如他那不求顯赫、不爭名利、不愿張揚的為人一般。
前不久的一個傍晚,我照常給學生補課。上完課從教室出來,恰逢外面下大雨,我走上樓梯,在四樓的拐角處,仿佛見他笑瞇瞇地朝我走來;而潛意識告訴我,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走了,不再回來。從此再也沒有人來關心我,問寒問暖,為我送傘了?;氐睫k公室,我癱坐在椅子上,淚水如窗外的雨水嘩然而下。我不想回家,最好永遠都不要回家。因為沒有了他,家已經(jīng)沒有家的感覺了。我常想,假如蒼天有眼能夠把他還給我,我愿意放棄上海現(xiàn)有的一切,跟他重新去安徽插隊,不為別的,只為能長相廝守,永遠不說再見。
責任編輯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