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群
婆婆說,她死了一定要葬到老家去。她說,老家有乖乖雀,乖乖雀會銜水給她喝。
這回,婆婆是真的撐不下去了,她拉住媳婦的手說:“倩云,你曉得乖乖雀嗎?”
其實,乖乖雀的故事媳婦已聽了多少回,可是看著婆婆神往的目光,倩云還是說:“媽,你說吧。”
婆婆笑了,干癟、枯黃的臉上皺紋如混濁的水波蕩漾開來:“咱們老家,狼頭崖那一帶,老早以前,一口水也沒有,也沒人煙。有一家娘兒倆討飯路過那兒,老娘口渴了,叫兒子找點水給她喝。哎呀,到哪去找?哪兒都沒有水。兒子爬了一山又一山,過了一嶺又一嶺,就是找不著一口水。兒子急呀,恨不得長出一雙翅膀,飛到遠處的河里。哎,兒子還真飛起來了!天快黑的時候,一只雀兒飛到老娘面前。老娘已經(jīng)昏過去了。那雀兒把銜來的水滴到老娘嘴里,老娘就醒過來了。老娘問雀兒,是誰讓你給我銜水的,我兒子呢?雀兒就說話了,雀兒說,娘,我就是你兒子。老娘哭了,說,我的乖乖呀,你咋變成雀兒了呢……”婆婆空洞的眼里流下了淚,“那雀兒就叫乖乖雀。他娘死后,他天天銜水送到墳上。那雀兒綠頸白背紅尾巴。在咱老家,沒人打這雀兒,缺水的罪受夠了,死了也想著水呀,想乖乖雀送水……”
倩云聽著,不住點頭,心里說:婆婆,狼頭崖要有水了,大泉不是從水利局到狼頭崖造涵洞了么。
婆婆累了,又睡了。
墻上的老式掛鐘“滴答滴答”響著,每一聲都像投進倩云心頭的一粒鹽珠,讓她的傷口隱隱作痛。當初,夫妻倆把娘從鄉(xiāng)下帶到城里,說讓她老人家過幾年舒心日子。沒想到剛來幾天,自己就下崗了,丈夫大泉安慰她說,別急,再慢慢找,再就業(yè)說不定比原單位強呢。工作沒找定,大泉又被抽到狼頭崖蹲點扶貧。丈夫前腳一走,婆婆的病又加重了。
“倩云,我想喝水?!逼牌耪f話時,眼仍閉著,伴著艱難的喘息。
倩云趕忙倒了水,拿湯匙揚揚,吹吹熱氣,端到床頭:“娘,你喝吧?!?/p>
婆婆吃力地睜開眼,目光如殘破的蜘蛛網(wǎng),沒有一點精神。
倩云把湯匙送到她唇邊,她搖搖頭,又閉起眼。
倩云端著茶碗,坐在床沿。她看著婆婆的臉,干癟、枯黃、皺紋密布,如一本破書的封面。她一下聯(lián)想到了自己。婆婆的一生獻給了泥土,自己的青春獻給了車間,會不會像婆婆一樣,一生的希求只落得風燭殘年的凄慘?倩云覺得好冷,屋里好沉悶。只有老式掛鐘“滴答滴答”冷酷地切割著支離破碎的日子。
“倩云,我要喝水?!逼牌艍魢野愕卣f。
倩云趕忙舀了一匙,遞到婆婆唇邊。
婆婆感覺到了什么,她竟費力一扭頭,把水碰潑了。她睜開那空洞的眼睛,僵澀的眼珠里發(fā)出駭人的光:“我不要……這水。我要乖乖雀,要乖乖雀銜來的水,乖乖雀……”
婆婆哭了。
倩云手足無措。她也哭了。她說:“媽,你別胡思亂想……你是想大泉了嗎?想大泉,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對你說幾句話好嗎?”
婆婆止住哭,說:“行?!?/p>
倩云走到電話旁,卻猶豫了。
婆婆又說:“別說我有病,就說我還好,要瞞就一直瞞下去吧?!?/p>
倩云看著婆婆的目光出現(xiàn)了少有的生動,她拿起話筒,撥了幾個數(shù)字。
倩云說:“媽,大泉講話了,他說他想你,也想我。他說等他的工作一結(jié)束,就回來……”
婆婆的精神出奇地好起來,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對倩云示意,說,倩云,把電話搬過來,我也說幾句。
倩云愣住了,倩云撥的是空號,婆婆不知道大泉再也回不來了……
……數(shù)日后,在狼頭崖新開鑿的干渠旁,又多了一座新墳。一只綠頸白背紅尾巴的鳥立在那墳上。那鳥說:“母親,我就是乖乖雀呀,我給你銜水來了。你看這新開的涵洞,新開鑿的干渠……”
那鳥飛起來了。
飛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