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群
你見過下一天的雨,見過下一個月的雨,你見過連續(xù)下一年的雨嗎?馬露露邊套著褲襪邊問我。
連續(xù)下一年的雨?沒見過。我倚在床頭,說。
你真沒見過下了一年的雨?馬露露又問我。
沒見過。
所以,愛情就像一場雨,說來就來,說停就停。所以,我要走了。
不要這樣,露露。我一下子摟住她的腰。露露,我希望我們一生都在幸福的雨水里。
就算是一生下雨,又會怎樣?露露轉(zhuǎn)過身,點(diǎn)著我的鼻子,你這個呆子。
我喜歡露露說我是呆子,這說明她看出了我對她的癡迷。
是的,我為露露癡迷,我現(xiàn)在就癡迷地看著露露。我說,一生下雨,雨水充沛,愛情是雨水中的一只小船,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
嘻嘻,露露笑了。露露說,雨下得時間長了,所有的日子都會發(fā)霉,所有的東西都會被漚爛,愛情的雨最好是痛痛快快澆個透,然后Bye—Bye。
我和馬露露相識在一次文學(xué)筆會上。我下崗后,在家寫小說。我的一篇小說獲得一家通俗雜志的年度一等獎,雜志社讓我去領(lǐng)獎。我就把那裂了口子的破皮鞋丟了,花60元錢買了一雙新的,又花25元錢買了一件襯衫,花18元錢買了一根紅領(lǐng)帶。這些東西都上不了檔次,但是短期也不會起皺。我不想露出窮酸相,咱長得又不算差勁,再一包裝,絕對是個精品男人。
見到馬露露時,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是那家通俗雜志的骨干作者,此次又得了一等獎,而且獎金不菲:5000元。領(lǐng)獎時新作者紛紛找我簽名。可是,馬露露不找我簽名,我很不自在——因?yàn)樗L得太漂亮了。
馬露露主動走近我,是我在會議第二天的發(fā)言后。發(fā)言時,我談到自己為什么寫小說。我說,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環(huán)保局做文秘工作。那時候我認(rèn)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她是一個走街串巷賣水蜜桃的鄉(xiāng)村女孩。于是,我常去和她搭話,我把我第一次發(fā)表的一篇小說拿給她看。那是篇小小說,我沒想到,一篇1500字的處女作竟然換來了一個處女??墒俏壹依锊煌猓覌屨f,你要娶她,我就上吊。我說,我不娶她了,不過你得把繩子給我,我要上吊……最終,那根準(zhǔn)備上吊的繩子成了月下老人的紅線——愛情的力量真是可以摧枯拉朽啊?;楹?,我老婆當(dāng)了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我們有了一個小男孩,現(xiàn)在9歲了。我做文秘工作實(shí)在不適合,領(lǐng)導(dǎo)很煩我,沒干一兩年,領(lǐng)導(dǎo)就讓我去垃圾站裝垃圾。我老婆這下不高興了,天天跟我吵。當(dāng)年鄉(xiāng)下小女子的清純一掃而光。這時候,我的興趣轉(zhuǎn)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了,它可以使我緩解生活的壓力。三年前,我老婆在街頭掃地時,被一個喝了酒的警察打聾了。不行,我得去告打人的警察。可人家有背景,告了兩三年,也沒得到多少賠償。據(jù)說打人的警察卻被調(diào)到外地當(dāng)了副局長。我呢,也莫名其妙地下崗了。沒辦法,我突然想起了文學(xué),我要用筆控訴生活的丑惡,為弱勢群體聲援。會議結(jié)束后,馬露露找到我。馬露露告訴我,她寫了首詩,雖然未發(fā)表,但是主辦單位把她作為有潛力的作者也邀來了。我說,你應(yīng)該寫小說。講故事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文人的最佳選擇?熏這個時代拒絕長吁短嘆的抒情?熏抒情充其量也只是電視劇的片尾曲。馬露露說?熏你真深刻?熏你寫過詩?我說我8歲就寫詩了?熏寫了十幾年?熏哈哈?熏可惜未成大詩人?熏如今跟在小說家屁股后拾些殘羹剩飯……筆會很快就結(jié)束了?熏那天送馬露露去車站的是幾個大腹便便的男士?熏我沒去。主要是面對漂亮女人我有一種本能的自卑。獲獎回來,我把獎金給我那耳聾的老婆看,可是?熏她卻喊道,你要寫人民來信?熏打聾了我一雙耳朵才賠5萬元?熏我不服?熏你要帶我去告狀?熏一直到北京!天啦?熏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
幾天后的夜里?熏老婆在被子里抽泣?熏讓我把獲獎證書給她。老婆撫摸著證書說?熏好啊?熏要不是你能寫作?熏咱這個家早就散了。我動情地?fù)碜∷?熏吻她。當(dāng)我吻到她的耳垂時?熏她卻突然掙脫開去?熏說別碰我?熏別碰我!我吃了一驚?熏淚水奪眶而出。我起身走出臥室,那一刻?熏我絕望到了極頂。就在這時候,我手機(jī)的短訊鈴聲響了。按鍵一看:你的小說我全看了,你寫的是真的嗎?馬露露。我心里一陣驚喜,暫時忘了生活的苦和痛。我趕忙給馬露露回了個短訊。我說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感情是真實(shí)的。馬露露很快回了短訊:上次你在會上說你老婆耳聾,怎么癱瘓?jiān)诖擦??你有一個9歲的兒子嗎?你真的和小姨子生活在一起嗎?我看了以后,不覺笑了:馬露露肯定是看了我那篇《浪漫的蝙蝠》。小說的大意是:“我”老婆癱瘓了。后來,小姨子很同情“我”,就主動留下來幫“我”料理家務(wù),漸漸與“我”產(chǎn)生了感情。有一天夜里,“我”在陽臺上抽煙,小姨子來了,小姨子說,姐夫,你看那是什么?“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是只蝙蝠。小姨子又指著天空說,你看,又飛來了一只?!拔摇笔莻€畫家,我說,明天,我要畫一幅畫,叫《夜空的蝙蝠》。小姨子說,就畫兩只吧。兩只蝙蝠在一起才幸福?!拔摇笨吹搅诵∫套由钋榈哪抗猓椴蛔越麚碜×诵∫套?。從此,每天夜里,“我們”就在陽臺上幽會。“我們”愛得熾熱而痛苦,繾綣而矛盾。狹窄的陽臺上,“我們”的靈與肉難舍難分,“我們”像兩只蝙蝠飛翔在一個又一個黑夜……馬露露顯然是個十分可愛的人,但是我怎么給她進(jìn)一步解釋那篇小說和我生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呢?我想入非非:馬露露為什么這么關(guān)心我的家庭?
想來想去,我給她發(fā)了這樣一則短訊:孩子9歲,跟她母親。我已離婚。“小姨子”是虛構(gòu)人物。
細(xì)心的朋友一定會說,你這家伙在勾引馬露露啊。我不敢逼視自己的內(nèi)心,我就這樣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撒了謊。如果你覺得我可恥,那就唾棄我吧。
馬露露很快回復(fù)了,馬露露說,我想去你的城市看看你。
我說,歡迎,我想了解你。
馬露露說,想讓我做你的小說素材嗎?
我說,不,想讀你的詩。
馬露露說,我馬上給你寄去。
幾天后,我就收到了馬露露的詩集。馬露露的詩和很多女詩人的詩一樣,沒有詭譎的意象,也沒有玄妙的意境,皆是情感的獨(dú)白,有一種燭影搖曳的孤寂。從作者簡歷中,我知道她29歲了;我還知道她曾是一個鄉(xiāng)村女子,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城市飄蕩。
我立刻給她發(fā)了短訊:讀你的感覺像三月。
馬露露很快回復(fù):過了春過了夏,我覺得我已在秋冬的邊緣。
我回復(fù):秋葉落,冬雪飄,轉(zhuǎn)眼春又歸。
馬露露回復(fù):你是春風(fēng)還是春雨?
我回復(fù):我是一片孤獨(dú)的葉子。
馬露露的短訊上加了個微笑的圖案。
馬露露說,不,你是一只夜晚的蝙蝠。
我看到這兒,不覺心兒突突地跳——呵,這是初戀的感覺。我是葉子嗎?不是,我不能奢求另一片葉子與我相依相偎,我也不能與另一片葉子在陽光雨露中享受自然的恩賜。對,我是一只蝙蝠,一只在夜晚才能飛翔的蝙蝠……
我顫抖著手,按鍵回復(fù):謝謝你的理解,露露。
馬露露回復(fù):告訴我你家的電話號碼。
這下我可慌了,我那聾子老婆雖說聽不見,可我打電話時她常注意我的表情——另外,還有孩子呀。我想了想,回復(fù)她:每天晚上9點(diǎn)后打,好嗎?馬露露回答:也好。
從此,我們白天發(fā)短訊,晚上聊天。
馬露露問我,今晚,你的窗外有蝙蝠嗎?
我說,有。
馬露露說,不知它想不想另一只?
我說,想。
馬露露說,為什么想?
我說,另一只蝙蝠美麗、善良,它不得不想!
我們的感情日漸升溫,幾天后,馬露露來了。
一見面,我們就擁抱在一起。
我說,我已經(jīng)給你預(yù)定了賓館。
馬露露說,不住賓館,去你家。
我說,家里亂,怕委屈你。
馬露露說,可以收拾一下。
我說,我家沒有熱水器,不好洗澡。
趁馬露露還沒說話,我說,聽話,住賓館好嗎?
我用這種口氣對馬露露說話,像是憐香惜玉,其實(shí)我自己是多么需要馬露露撫慰啊。
到了賓館,馬露露去洗澡,我坐在茶幾旁吸煙。我在心里說:上帝啊,請把這個女人賜給我吧。
馬露露出了洗澡間,她披散著頭發(fā),像一朵風(fēng)中的云,像一朵雨中的花,笑盈盈地向我走來。
我的血液燃燒起來,不能自已。我拉著她的手,貼在臉頰上。我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她抱住了我。當(dāng)雙唇觸碰的剎那,仿佛一生的苦痛都化作了激情的雨水,融入了浩淼的湖泊。
你會娶我嗎?露露問。
會的,我要你做我的妻子。那一刻,我忘掉了一切世俗的憂愁。
我們在賓館里瘋狂了一天。晚上,我找個借口說要去和一個朋友談一件事。露露說,你去吧。
我吻了露露的額頭,就回家了。我得對老婆撒個謊,說我晚上有事,不能回來了。
我剛進(jìn)屋,一個人閃了進(jìn)來。
——是馬露露!
我一下子驚呆了。
我支支吾吾地對老婆比畫著:這是我朋友。
我對正在寫作業(yè)的兒子說,輪輪,叫阿姨。
兒子抬頭說,阿姨好!
露露比我鎮(zhèn)靜,她對我遲鈍的老婆比畫著說,我是一個編輯,來向你丈夫約稿。我老婆說,你能幫我打官司嗎?我的耳朵被人打聾了,才賠了5萬元,我不服,我要告他們。馬露露對她比畫著:你的官司遲早會贏,你的耳朵也一定會好。我老婆說,治不好,賠的5萬元花了,也沒治好。她們聊了一會兒,我老婆說你坐著,我下樓買菜去。馬露露比畫著說,不,我住賓館,我馬上回去了。我聽王老師談過你的情況,我來看看你。
馬露露告辭后,我陷入了惶恐之中,我不知道她將如何對待我。
我再次去賓館時,馬露露依然對我微笑著。
馬露露點(diǎn)上一支煙。我暗想,吸煙的女人能獨(dú)自對付寂寞和傷痛嗎?
有一個女人,馬露露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景色說,她17歲時,為發(fā)表一首7行的小詩,把貞操給了一個50多歲的報(bào)紙編輯。她后悔過,痛哭過。后來,她從鄉(xiāng)村走進(jìn)城市,她依然想成為詩人。一個有錢男人看上了她,他們相愛了,男人還幫她出了一本詩集。但是男人有家室。男人的老婆發(fā)現(xiàn)后,趕走了她。但是她相信男人愛她。她想肉體應(yīng)該記得疼痛和幸福啊。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愛情是雨水,日久天長,所有的東西都會霉?fàn)€,都會變質(zhì)……
馬露露抽泣起來,淚流滿面。
我抱住她說,相信我,我要離婚,娶你。
我相信你。馬露露說,你想逃離舊的生活,尋找向往的愛情,你沒錯。但是,你不能離婚。
不,我要娶你。
不可能,我是有丈夫的,他是醫(yī)生,他對我很好,只是年齡大了,63歲。雖然我不愛他,有時恨不得他早點(diǎn)死,但是我不想再漂泊了。你也別離婚,你不能毀了你老婆,你的背棄,會毀掉她的一生。
我們平靜下來,躺著,不說話。
好久好久,露露又抱住我說,再要我一次吧。
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忘掉一切。
……
馬露露走的時候很開心,說多寫小說吧,我要看。
我說,我要看你的詩。
馬露露說,剛才我已對你說了一句詩。
我想了想問,是嗎,你再說一遍。
她說,愛情不過是一場雨……
十天后,馬露露來電話說,把你老婆帶我這兒來吧,我丈夫是耳科專家,不過,他聽不到人心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