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文

林徽因先生誕生于１９０４年，到現(xiàn)在是整整１００年了。也許是紀念她的百年誕辰，坊間關(guān)于她的書出了許多。其中有楊永生先生編的一本《記憶中的林徽因》，標明了是獻給她的１００周年誕辰的，而其它的書則沒有，而且也少見媒體上有關(guān)紀念的宣傳、活動和報道。是的，作為上世紀的文化名人，她似乎還沒有那么大的知名度或者影響力。即使被人提到，也常常被掩蓋在別人的光輝之下，或者以被誤解者的身份出現(xiàn)。比如，人們只知道她是梁思成的妻子，卻不知道她對梁思成的影響有多大；人們只知道她是一位新文學運動中的女詩人，卻不知道那只是她的“閑來之筆”。她一生的愛好、追求在建筑學，而不是詩歌。她不是大詩人、不是大作家、不是大教育家，甚至也沒有太多的人認為她是大建筑學家。事實上更多的人不知道她在中國建筑學上的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貢獻。她把自己的才華獻給了熱愛的事業(yè)和丈夫，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從中得到什么，比如名和利。她只做自己能做的和想做的，而從不考慮自己做了之后有什么回報，能得到什么好處。功利與她無緣。事實上，直到今天她還能被人們所記憶和懷念，恐怕首先不是她在文化領(lǐng)域的建樹，而是她所具有的幾近完美的人格形象和人格魅力。她是上一世紀前半期中國知識分子人格形象最為典型的代表。

然而我對她的了解卻是多么地淺薄。知道她是新文學運動中的一位女作家；知道她的詩寫得很好，但畢竟太少了，她不是屬于最杰出的一類，以至于在我們所讀的文學史中都沒有她的名字。還知道她是徐志摩的戀人，后來嫁給了梁思成；再就是她的“太太客廳”。有人說，當時好多人以能參加她的“太太客廳”為榮。這應(yīng)該是事實，但卻似乎在詞語間隱藏著一種曖昧。因為人們總是長于憑印象說事而缺少實事求是的了解。僅僅“詩人的戀人”、“太太客廳”的女主人就“閃閃爍爍地讓今人猜測無限（張潔為張清平所著《林徽因》序）”。一位融美德與美貌及過人的才華于一身的人就這樣被扭曲和遮閉了。這不僅是我自己的悲哀，也是我們大家的悲哀，是我們文化的悲哀。我們過于習慣用不負責任的心理來評論別人，理解社會，而往往不屑于花費精力和時間來探求事情的真相。我們過于取巧，而缺少了實事求是的精神。因此，我們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輕薄了自己的先人。

說林徽因，她首先是一位為中國建筑學做出開創(chuàng)性貢獻的建筑學家，是中國第一位女建筑學家。１９２０年，剛剛１６歲的林徽因隨父親林長民走過了半個世界來到了倫敦。在這里她萌生了當建筑師的志向，并一生為此而努力、奮斗，并且也影響了她的愛人梁思成。１９２４年，他們雙雙來到美國，后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梁思成選擇了建筑系。由于賓大建筑系不收女生，林徽因只好進美術(shù)系學習。這對她的人生選擇來說，無疑是一個小小的挫折。但是，林徽因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女性，她認定的路就要走下去。這樣的結(jié)果是不僅使她學到了更多的美術(shù)知識，而且也喚起了她學習建筑的更大的熱情。賓夕法尼亞大學雖然以建筑系的學生要徹夜趕圖、無人陪伴的女生很不方便為由把女生拒之門外，但卻允許它的學生隨便選修自己喜歡的課程，這就為林徽因的學習提供了方便。她一方面在美術(shù)系學習美術(shù)，另一方面又在建筑系學習建筑，并且她的建筑學作業(yè)“總是得到最高的分數(shù)或偶然的第二?！备鶕?jù)檔案記錄，到了１９２６年春季班開學時，林徽因已經(jīng)是建筑系設(shè)計教授的助理，而到了下一學期，她又成了建筑設(shè)計課的輔導員。１９２８年，他們結(jié)束了留學生涯，返國在東北大學共同創(chuàng)建了東北大學建筑系。后于１９３１年返回北京，加入中國營造學社，開始了他們對中國古代建筑的考察和研究。用林洙的話來說，從那時開始的１５年間，梁思成、林徽因等人先后考察了１９０個縣，２７３８處古建筑。而許多重要的甚至是非常關(guān)鍵的發(fā)現(xiàn)都是林徽因完成的，如五臺山佛光寺為唐代木構(gòu)建筑的確證，僅次于佛光寺等幾處古代木構(gòu)建筑的榆次雨花宮等等。盡管并不署名，她和梁思成共同完成了《中國建筑史》、《清式營造則例》等非常重要的建筑學著作?？箲?zhàn)勝利后，梁思成受聘返清華大學任教授，并負責籌建清華大學建筑系。林徽因雖然不是清華的任何工作人員，卻躺在病床上組織完成了許多籌備工作。新中國成立后，她終于被聘為清華大學教授，滿腔熱情地投入了教學之中。她關(guān)注民間工藝品如景泰藍的改造和生產(chǎn)，對北京老城的改造和建設(shè)提出了建設(shè)性保護意見，特別是參與了人民英雄紀念碑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設(shè)計。直至她去世前仍然躺在病床上為研究生講課。她的一生是選擇了建筑并為之努力奮斗的一生，是在中國建筑學領(lǐng)域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杰出貢獻的一生，然而又是被一位巨大的身影所淹沒的一生。人們只知道建筑學家梁思成，而很少有人知道另一位同樣杰出的女建筑學家林徽因。當她以自己的熱愛和意志戰(zhàn)勝了今人不可思議的困難，在祖國的千山萬水間跋涉、尋找、考證和了解先人們留下來的古建筑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以為她是在伴隨著自己的丈夫游山玩水，尋奇攬勝。這是我們的無知和淺薄，是我們對一位獻身于人類事業(yè)的智者的大不敬。

林徽因出生世家。她的祖父是進士，曾留學日本，回國后做過多個地方的知縣，參加孫中山領(lǐng)導的革命運動，并創(chuàng)辦新學。他的父親林長民亦為留日學者，曾官居司法總長等要職。像她這樣的家庭和出生，在一般的人來看，自然是嬌驕二氣俱全，吃不了苦，也做不了什么事的。但林徽因不然，她認準的事是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的。上世紀３０年代初，她們在中國營造學社開始了對古建筑的調(diào)查。那時交通不便，戰(zhàn)爭的危機已經(jīng)顯露出來。他們要去的地方往往非常偏僻，吃住無著。有時要幾個人擠在一間早已廢棄的破廟里安身。而在許多窮困的地方，老百姓是寧愿要一點糧食也不愿要他們的錢。因為那里的人們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幾乎到了赤貧的程度，自己也無食可果腹。比如１９３３年他們第一次來山西大同考察，“那里沒有旅館，地里的莊稼長得不到一尺高，一片貧瘠的土地。他們實在找不到住處，最后一戶農(nóng)家答應(yīng)把他的一間沒有門窗只剩下屋頂和四壁的廂房借給他們。”“他們在無門無窗的屋子里住了三天，白天吃的是煮土豆和玉米面糊糊，連咸菜都非常寶貴。云崗的氣候中午炎熱，夜間卻冷得要蓋棉被，他們幾個人冷得縮做一團。”在這其中，就有出生名門世家的林徽因。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她一個嬌弱的女子和一伙男人們一起“冷得縮做一團”。這樣的條件并沒有改變她的向往和決心。費慰梅在她的《中國建筑之魂》一書中曾經(jīng)非常生動地記敘了他們一起從山西汾陽出發(fā)直到洪洞等地進行考察的艱難歷程。她和大家一起工作，一起坐毛驢車，一起在起伏連綿的山間小道中行走，一起睡破廟，住土房，在門洞中避雨過夜，一起饑一頓飽一頓吃粗茶淡飯甚至吃不上飯。而在工作的時候，她是那么地認真、投入、愉快，所有的艱難、困苦都被工作的神圣，被勞動的收獲所淹沒。她和男子一樣，攀高爬低，面塵背土。我們在許多關(guān)于她的出版物上看到了她在梯子上、在建筑物上專注地工作著。她的神態(tài)是那樣地安詳，那樣地投入，我們完全看不到這背后所隱藏的艱難，以及由于時代和文化對一個女子的挑剔和苛求。她不僅要面對物質(zhì)的困難，而且要面對來自社會的和文化的挑戰(zhàn)，但她對這些全然不顧。她視而不見，勇往直前。工作使她快樂，并增加了她的無與倫比的美麗。在抗戰(zhàn)期間，她和更多的知識分子一樣，開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從北京到天津，到長沙，到貴州，到昆明，到四川，到?jīng)]有電話、沒有電、沒有公路、沒有醫(yī)院，甚至沒有商店、沒有車和驢子的“潮濕的李莊”。在這漫長而艱難的流浪和遷徙中，她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和老母，帶著書和資料，陪伴著右腿受傷，終身穿著金剛馬甲的丈夫，而她自己還身患重病。她的艱難非言語可表達，但是她和自己的丈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流浪。在李莊的大多數(shù)日子里，她染病躺在床上，不能與丈夫一起去野外考察。但是，她并沒有放棄工作。她開始大量地閱讀，特別是根據(jù)丈夫的考察工作去了解歷史，收集資料。如梁思成正在研究考察旅行中發(fā)現(xiàn)的漢代巖畫，而林徽因則對漢代歷史進行研究。正如梁思成在寫給費慰梅的信中所言，“她自己也探索過漢代歷史，……她一提起漢代人，簡直像在談?wù)摳舯诩乙玫呐笥?！這還不打緊，她把他們的習慣、服裝、建筑，甚至性情都牽連成一線?！彪m然她似乎不能去田野里考察古代的建筑，但卻以自己的方式參與了工作。工作是她須臾不可離開的第二生命。抗戰(zhàn)勝利后，梁思成受聘返清華大學籌備建筑系，隨即赴美考察講學，參加聯(lián)合國大廈的設(shè)計。而不是清華職員也不是清華教員，或者可以說僅僅是清華家屬的她躺在病床上承擔了指導，實際上是指揮各項籌建工作的繁重事務(wù)。清華大學的有關(guān)人士，包括梁思成出國之后的代理系主任吳柳生教授都非常地尊重她，并且要新來的教師首先去拜訪林先生。他們實實在在是把她當做了自己的一員，甚至可以說是當成了自己的主心骨。因而，一位生病的、并非清華工作人員的林徽因就這樣地承擔起了籌建清華大學建筑系的重任。沒有人聘請，沒有人任命，而是出于一種信任，一種尊敬，和林徽因自己對工作的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熱愛。

林徽因是富有靈性的。像她那樣出生世家，接受新學，兩度游歐，數(shù)年留美，同時學習作為工科的建筑學，又接受美術(shù)訓練的人是很少的，而作為女性，則更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她是新舊兼融，中西一體，集理性和感性于一身。這樣特殊的也可以說是非常優(yōu)秀的教育作用于她那天生麗質(zhì)之中，就表現(xiàn)得非常地不同凡響。在她身上，既承傳了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美德，又具備了新思想新文化所體現(xiàn)的精神；既有理性的力量，又有感性的熱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理性與感性是那么完美地融為一體。在美國，她同時學習兩種截然不同的課程，并且學得很好很優(yōu)秀。除建筑和美術(shù)之外又到耶魯大學學習了舞臺設(shè)計。她以女性的細膩和敏感首先發(fā)現(xiàn)了古代建筑中許多不同凡響之處。如她和其他的考察人員爬上了從唐朝以來從沒有人上去過的佛光寺大殿的梁上，在千年的塵土和無數(shù)的臭蟲間首先看到了能夠確證佛光寺為唐代建筑的證據(jù)，從此打破了中國沒有唐代木構(gòu)建筑的濫言，所以梁思成說她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中國最稀奇的古廟的人”。她只是乘火車路過榆次，從車窗內(nèi)遙望見雨花宮，就感到了它的不同凡響。后來他們前去調(diào)查，果然是甚為少見的宋代木構(gòu)建筑。他們在營造學社進行的最早的田野考察是在河北薊縣。那里有一座建于宋代的寺廟獨樂寺，而這寺廟所處的“山城”的環(huán)境氛圍及其建筑的“廊院形制”是她首先發(fā)現(xiàn)的。用林宣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她非常善于“發(fā)現(xiàn)”。這是因為她的天賦、學識和敏感。別人可能有其一，而她則是匯于一身。她從來不把建筑單純地只當作建筑來看，而是把建筑當作富有靈性的文化社會現(xiàn)象來看。她是這樣了解建筑的。她會問自己的學生，宋詞概括寫景常用哪些語句？能否找到這些語句結(jié)合起來使用的例子？她認為這些訓練對學生了解歷史和時代、文化有著很重要的作用，因而對了解那時的建筑也非常地重要。在她和梁思成合寫的《平郊建筑雜錄》一文中非常生動地表達了她對“建筑”的理解。她說，北平四郊二三百年間的建筑很多?！斑@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審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詩意的感受，在‘詩意和‘畫意之外，還使他感受到一種‘建筑意的愉快?！烊坏牟牧辖?jīng)人的聰明建造，再受時間的洗禮，成美術(shù)與歷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鑒賞者一種特殊的性靈的融會、神志的感觸?！瓱o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歌唱時間上漫不可言的變遷。”建筑是材料，是融會了人的聰明才智的材料，是體現(xiàn)了美術(shù)和歷史、地理的靈性，也就是說融合了美的法則、人的活動與時代的精神、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從而被“建筑意”化了的建筑。她從建筑上面看到了建筑之外的內(nèi)容，體會到了更為廣大深遠的精神，所以她在更高更深的層次上與建筑相通。她的善于發(fā)現(xiàn)乃是她對建筑的一種富有靈氣的感受和體驗。

更何況她還是那樣地多才多藝。當那些新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們還在“嘗試”，并寫出了許多文言夾雜的白話文時，她已經(jīng)用非常流暢的白話文發(fā)表文章了。如她在１９２３年的時候已經(jīng)用比較準確的白話文發(fā)表了她翻譯的王爾德的小說。在３０年代初，她的詩歌大量地發(fā)表，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并且還有小說、戲劇、散文等一系列作品問世。她不是最具影響力的詩人和作家，當然更談不上劃時代之類的稱譽，但她是新文學中十分重要的女作家和女詩人。她并不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業(yè)，而是在不經(jīng)意間拿起了筆，但她的詩和文感動了一個時代。她為現(xiàn)代漢語的純潔和完善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盡管我們可以說這貢獻是在她于不經(jīng)意間完成的。她還寫過劇本，做過演員，搞過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她的畫被人收藏轉(zhuǎn)賣。她在剛剛２０歲的時候就為印度詩人泰戈爾做翻譯。在東北大學任教時，她經(jīng)過努力為學生開設(shè)了專業(yè)英語。她有非常突出的語言天賦。她口若懸河，侃侃而談，神采飛揚，所言多為建筑、哲學、文學、藝術(shù)，以及歷史、人生，比如希臘建筑上的裝飾紋樣如何經(jīng)印度傳到中國等等。楊永生在《關(guān)于林徽因……》中介紹說，她與丈夫“吵嘴”用英語，與老母親“吵嘴”用福建話，而與小保姆則說普通話。她是在什么時候就這樣熟練地掌握了這些語言的呢？

林徽因是極具親和力的。無論什么人，一與她接觸，就會被她的美貌、智慧和熱情所征服。她樂于助人。在一個普遍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環(huán)境中，她卻決定地堅持著“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只要是她認為能做的和該做的，她都會毫不猶豫不計名利地去做，她把幫助別人當作人生的一種境界，一種快樂。１９４８年，林洙到北京想請林徽因介紹進清華大學的先修班學習，不巧的是那時林徽因剛剛做了腎切除手術(shù)，林洙決定不去麻煩林徽因?！拔也粩嗟芈牭饺藗儗λ瞬胖堑馁潛P，及對他們夫婦淵博的學問的敬佩。……直到她聽到我已到清華的消息，召見我時，我才去見她。”當她知道林洙怕學英語是語法不好時便立即決定幫助她補習，并定下了補習的時間；當知道林洙住在男教工宿舍不方便時便立刻說，要讓她借住到吳柳生教授家。１９４６年，吳良鏞從南京趕到北京，參加清華大學建筑系的籌建。學校安排他住在工字廳，與外文系的一位講師合住。但是，“別人”感到不方便。林徽因馬上給他想辦法，讓他住到金岳霖先生的一間空房里。雖然重病在身，并不是清華的職員，但她以病弱的身體和堅強的意志與清華的教員們一起籌建建筑系。她“運籌帷幄，是一位事業(yè)的籌劃者、指揮者，能協(xié)助我們解決頗多的難題?！薄八稍诖采?，把一個系從無到有地辦起來?！彼龢酚^豁達，對生活充滿熱情和希望，即使是在最為困難的日子里，也保持著信心。她在給費慰梅的信中說，到河南開封的考察使她想起與費慰梅夫婦“一起踩著爛泥到（山西）靈石去的歡樂時光?！蹦菚r他們一起歷盡千辛萬苦，經(jīng)過長途跋涉，先后考察了包括洪洞廣勝寺在內(nèi)的許多古建筑。她認為工作，在野外考察，“使我的整個世界煥然一新。試想如果沒有這些，我如何能熬過我們民族頻繁的危機所帶來的緊張、困惑和憂郁？”在長沙，他們暫住的家被敵機炸毀。但是，每天晚上，他們?nèi)匀慌c過去的那些朋友們聚餐聊天，“交換著許多懷舊的笑聲和嘆息，但總的來說我們的情緒還不錯?！倍谒拇ɡ钋f，他們靠典當度日。她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只要有一點精神，就要讀書，查閱資料，并且給孩子們朗讀自己的詩文。當昔日的朋友們相聚的時候，她感到了一股相互信任和關(guān)切的暖流?！案挥谜f，忽然能重聚的難忘時刻，所給予我們每個人的喜悅和激奮?！边@就是林徽因，總是能在生活中，那怕是最艱難的時刻找到快樂，找到美好的感覺，并把這種美好傳達給別人。她不茍流俗，卓然傲立，生性率真。１９２３年５月，梁思成騎摩托參加北京學生“五·四國恥日”游行被撞，股骨復合性骨折，因耽誤了正確的治療，造成終身殘疾。他的右腿比左腿短，脊椎受傷，需穿金鋼馬甲才能正?；顒印Ｄ菚r，林徽因與梁思成正在熱戀之中?！八利惖幕找?，因車禍的消息而憔悴，每天到醫(yī)院來看他?？伤龥]有女孩子家的那種矜持，她每天下午都坐在他床邊，熱心地和他說話，開玩笑安慰他”，常常顧不上吃飯。這對那個時代的女孩子，特別是出生大家庭的待字女子來說，是有傷風化、屬于行為不檢的。事實上她的熱情受到了梁思成母親和大姐的非議。但是林徽因并不在乎這世俗的看法，依然我行我素。在得知梁思成將終生殘疾的情況下，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堅定了自己對愛情和婚姻的選擇。盡管那時徐志摩仍然對她窮追不舍，她在法理上也可以做另外的選擇。但是她沒有。她愛自己的愛人，不管他是否殘疾或者別的什么。解放后，林徽因以極大的熱情參加新中國的建設(shè)，她與梁思成就古城的保護提出了建設(shè)性意見，他們堅決反對拆除舊城墻。甚至在一次公開的場合，林徽因非常激憤地對當時北京市的負責人提出批評。她說，“你們把真古董拆了，將來要懊悔的。即使把它恢復起來，充其量也是假古董！”她不怕得罪別人，不會曲意奉承。她所能做的是堅持正確的東西，維護真理的存在。因而在她身上，不僅有熱情的一面，也有非常剛直的一面。人們喜歡她，熱愛她，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麗，更主要的是因為她的聰明，她的熱情，她的學識和她對人對事的深刻見識。她有超乎常人的親和力。人們一見她，就會被她卓絕的風度和氣質(zhì)所吸引、折服。林洙說她第一次見到林徽因的照片，就十分驚異于她的美麗?！鞍?！我終于見到了這位美人。我不想用細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雙眼皮，長睫毛，高鼻梁，含笑的嘴，瓜子臉……這樣的詞匯來形容她。不能，在我可憐的詞匯中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字眼，她給人的是一種完整的美感：是她的神，而不全是貌。是她那雙凝神的眼睛里深深蘊藏著的美。”而劉進則認為她的形象“是非常高貴完美的。她好象隨時都可以把美撒向人間?！痹偌由纤念Ｖ遣W，她的幽默熱情，她的率直真誠，等等等等，所以人們愿意和她在一起，與她共事，與她談心，與她做朋友，愿意視她為自己精神上的依靠和寄托。３０年代在她家里舉行的所謂的“太太客廳”絕不是無聊的貴族婦人的消遣，而是那一時代中國知識分子思想和學識的交流碰撞，她無疑是這一聚會的主持人，是這一聚會的主角。而在她們一家從長沙往昆明的流浪路途中，無奈中遇到的一批空軍飛行員甚至成了終生的朋友。這些熱情的飛行員到了昆明后，與他們一家保持了深厚的友誼，以至在陣亡后，他們的遺物都寄到了林徽因的家中。她為他們的犧牲悲傷不已。她已經(jīng)離開我們差不多半個世紀了，但她人格的光輝卻直到今天依然照耀著我們。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不能和她這樣的人在同一個層次上對話。我們的精神世界過于世俗，過于平庸。在我們的骨子里已經(jīng)孳生了太多的無聊和淺薄，因而也往往習慣于從這樣的層面來理解別人。這是我們的悲哀，也是那些杰出的先人們的不幸。事實上他們并不需要我們對他們進行歌頌。在他們的人生守則中從來沒有關(guān)于名和利的要求，他們只是做自己能做的事和該做的事。問題在于我們，當我們應(yīng)該從他們身上汲取崇高的營養(yǎng)的時候，卻誤把崇高當成了卑俗，使自己失去了提升個人品格和情操的階梯。他們的美麗是自然的天生的，他們的崇高是與生俱來的，不加任何粉飾和偽裝的，而我們卻常常要瞪著無知的雙眼去發(fā)現(xiàn)別人的卑劣。對于我們來說，這的確是可悲的，也是需要警醒的。讓我們記住，美麗者自然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