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詠雨
一、失落的聲音
這世界變得太快了,我小的時候連電燈泡都是稀罕事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鳴犬吠,竹聲敲窗”。而現(xiàn)在夜里電視的聲音、摩托的聲音、麻將的聲音聒噪一片。正月十五夜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屋外晝白一片,是滿月,于是走到墩前,地上有枯枝落下的稀疏的淡淡的影子,耳旁還有風聲,遙遠的犬在尖叫狂吠,我是許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明月詩意了,我對文盲、年老愚癡的祖母說:“今晚的月色好美啊”——我其實是在欺騙自己,想傾訴自己的感情但沒有對象,于是把祖母當作了一個和自己一般的人?!笆前。前?,月色好美啊?!弊婺刚f完,走到屋外,“我去看你二叔家的?!?,于是祖母在月光里踽踽而去——(十年前)我靠在門上,祖母在準備雞吃的雜谷,屋外正在下雨,是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而天已很暗了,這陰雨已下了一個多月,滿地是急促的兩腳,水聲嘩嘩,路上絕了人跡,只能偶爾看到雨地里追逐的狗。屋檐下站著一溜濕漉漉的雞,一動不動的,有的把頭插進翅膀里,有的單腳站著,翻著眼皮。祖母在屋外用簸箕篩雞吃的雜谷——(十五年前)不知是夜里什么時候,我被惡夢驚醒了,朦朦朧朧地看到堂屋門大開著,正是滿月的夜,月大得像盤,祖母在門檻上補衣服?!澳棠蹋氵€不困?”“困不著,心慌得很——你快困吧,不要著了涼?!蔽矣谑寝D(zhuǎn)身朝里又睡去了,夢中聽到布谷的叫聲,聲音很高很高——寫完這些文字后,我想今年農(nóng)歷六月,一定要回故鄉(xiāng)聽蟬,故鄉(xiāng)六月的蟬極多,在茂密而幽暗的林子里,“吱吱”或是“吱鳥吱鳥”地叫聲劇烈,在南屋掃一片地來,安上竹席,坐著,任憑渾身汗如雨下,靜聽起伏的蟬噪,這也是莫大的享受。
二、老屋
老屋的春秋冬三季,都顯得開闊,而獨有夏季陡然被林間快速長出的灌木荊棘叢和林外田里密植的桑麻圍攏,儼然是另一個世間,這時是少人跡的。夜里各種蟲聲齊作,空荒虛無,堪稱洞天。那時喜歡在夜時的窗下讀書,都是古書,例如《南柯一夢》、《水經(jīng)傳》、《峨眉道土》,還有半本《聊齋》。夜里很悶熱,又有蚊蟲,于是搖扇,搔癢,趨蚊,有時累得睡去了,驀然在一片蟲聲中醒來,望望窗外殘月下的樹林叢地,那一刻,大有浮生一夢之感。
三、蟬
老屋的盛夏,薄暮時分,光線很幽暗,林子里的蟬聲仍然噪耳。我在鄉(xiāng)間的一條小路上,是在鄉(xiāng)汀,看到幾只寒鴉,突然動了鄉(xiāng)愁,于是回到了故土,故鄉(xiāng)的每一條小路都令人懷念,都是千折百回的,在兒時的印象里,每一條路對自己都有溫馨和恐怖的感受,尤其有暮蟬的噪聲,臨秋的蟬聲則更令人凄惻。我那時夏季都在老屋度過,,每天都用一支粘滿蜘蛛網(wǎng)的蓖麻叉去按樹上的蟬。一個炎熱的夏季都在捕蟬、聽蟬響亮的叫聲里度過,突然有一天夜里下了一陣大雨,氣溫陡然涼了很多,于是一夜不眠,擔心明天沒有了蟬聲,第二天一早爬起來坐在門檻上等…只聽到一兩聲喑啞的蟬聲,于是異常悲傷地想到:秋天來了!這種悲傷是鍥入骨中的。而有時連續(xù)下了兩三天的雨,人們都換上了夾衣,到第三四天太陽出來了,氣溫驟然上升,又聽到四面躁熱的蟬鳴,“吱吱”地或“吱鳥吱鳥”地,這種喜悅勝過一切。且不想這些,只是暮晚的蟬聲和臨秋的蟬聲的惆悵有共同處。對于蟬,我有受恩惠的感受。老屋快要走到了,老屋還是幽影幢幢的,祖母在這寂靜的老屋活了一輩子,對于蟬聲,想來她是不會有什么感覺的,在我的眼中,祖母就像老屋、蟬一般的事物。我走到了墩前,喊了一聲祖母,沒有回聲,我對著老屋張開的嘴,又輕輕喊了一聲,生怕驚醒了這些老了的事:物。沒有回聲,祖母不在么?我跨進屋去,我立即陷入了無邊的黑,暗里,片刻后,看到了幽影離移的家什,祖母在桌邊,目光向著堂屋一角,無聲無息的,我知道,年老愚癡的祖母或是陷入了兒時甜蜜的回憶;或是真的老朽不堪了,但愿是前者。我陡然覺得悲涼起來,祖母很陌生了……
四、瑣憶
記得那還是我八歲的時候,在老屋左廂小心翼翼地點了一盞燈,那是一燈如豆的青螢,就是這一粒,把老屋、村落所有的寂靜和深邃全部烘托了出來。屋里的榻、桌椅這時散發(fā)著古樟木的氣息,這種氣息是我最初。開始理解的古老,使我著迷,似乎所有有了年歷死去的事物都要蘇醒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青眉道士七月初七夜嘯的那句“幽冥的鬼魅啊,出來吧,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的影響。老屋往外穿過一個桑地便是地,最早的是清道光年立的,從祖輩們的講述中得知那里葬著一個叫寒香的女子,據(jù)說寒香是她的藝名,她是河南新鄉(xiāng)人氏。那片墓地到了這個季節(jié)便淹沒在了麻桔、灌木和白衣草里,每每祖母在六月十六日奠曾祖時從不曾帶上我,說是陰氣太重,我還小,消受不了。我以為祖母說得很有道理,但我也突然害怕起祖母來,祖母晚上抱著我睡,萬一半夜祖母死了,我豈不要嚇得半死,于是開始一個人睡在左廂的床上。左廂的床榻有一層階,踩在階上才能爬上床,帳上有兩個銀勾,床是紅漆色,榻壁刻著一些花和女子的模樣,聽祖母說古代的女子穿著一種叫旗袍的滑滑的衣服……“谷果,谷果”——這時,一陣布谷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布谷鳥喜歡在這夜深人靜了的時候懸在九霄間叫,很空荒的感覺,使人什么都記不起來。這時,燈也漸漸要熄了,我用針撥了一下,豆粒又結在了棉秸上。突然,我感覺背后有二個人在抖,這突至的感覺使我腦中嗡地一聲響,唬得跳了起來。一看,半天才吸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落在墻壁上的影子,于是重新坐下。夜愈來愈深了,聽到院外的蟲噪和竹林后塘里的蛙鳴,推開窗來,看到稀稀的月光,朦朧得化不開,像一個夢境。不知道伸到屋頂?shù)募嫌芑ㄟ€在落沒有,白天的時候,邊開邊落,落在被磨得光亮的石板地上,被雞啄食一番。這時應該還在落咆,只是看不清楚。我漸漸覺得凄涼起來,我想起前幾白做的一個夢,夢見一個女子,穿著藍色馓絲花邊旗袍,胸部被旗袍小心精致的裹著。后來被一陣無序的雞叫聲吵醒了,她便再未出現(xiàn)在過我的夢里。
五、塵埃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深到無法丈量,而又觸到鼻尖。聽到夜沉響的鼻息聲,一切都似乎萬劫不復。我躺在榻上,再不能入睡,這時,突然從堂屋響來幾聲雞的囈語,這一喑啞的聲音使人有獨自醒在人世的蒼茫。踟躇再三,起床,掌一支燈,摸到堂屋,把燈繩擰到最亮,于是整個堂屋都分明起來,墻上的神龕,灰白的四壁。我想到茫茫宇宙的一顆塵埃,塵埃里的一個在老宅里掌燈,的人影,千年的寂靜與自己相對,真是哭而無淚。我走到門邊,抽開門,想看看屋外這時的景象,一陣門軸古老的“咯咯”聲后,突然看到那片林子上空滑過的一只大鳥,悄無聲息地。夜真的深不可測了……
祖母去世在一個早春,春寒料峭,屋后的梅苑正一片溶溶,暗香襲人。祖母死得沒有痛苦,是睡去了再沒有醒來,于是老人們說祖母有福。人死后,在卷去祖母床榻上的被褥帳子后,打掃榻階時,借瓦隙落下的光線無意看到揚起的灰塵像極了一只鶴,驚夢的鶴影立即化散,我懵懵懂懂奪出門來,好香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