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島
站在大地上的任意一點閉上眼睛,隨意向任何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總會有一個村莊在那兒等著你。他們一律上百年或者上千年的歲數(shù),可你看不出他們有半點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相反,他們不是飛檐紅瓦、綠樹雪墻,就是小橋流水,雞鳴犬吠。許多院門上還貼著半紅的門聯(lián)兒,印證著那種鞭炮齊鳴的喜氣兒還在。
他們還有說不完的故事。
從前的,現(xiàn)在的,傳奇的,鬼怪的,無計其數(shù)。去問村里歲數(shù)最大的人,他最為詳盡的講述也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一知半解。
一個村莊有一個名字,簡單洗練得一語道破。但你想將他一覽無余是辦不到的,你的努力只會像一種拆解,越拆越多,越拆越多,最終讓你失去信心。
如果村莊是一棵大樹,一個人就只能是他的一片葉子,幾十年的人生只是一個春夏,今年落下去,明年再長出來的就肯定不是你了。
即使如此,數(shù)百口甚至上千人的村莊,扶老攜幼的村莊,前赴后繼的村莊,你卻看不到一點不堪重負(fù)、步履凌亂的影子和跡象。他總是有序地歸置好一切。像一只母雞盡力伸開翅膀保護(hù)好它的每一只雞崽。人行千里最后惦記的仍是落葉歸根。從出生那天起,這個村莊就成了這個人最安全的地方,回不到這里,就算靈魂飄在空中,飄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上空,他也會感到痛心,一生最大的心痛。
所以,村莊是輕易不會挪動地方的,他知道那些隨風(fēng)而去的人早晚要回來,為了不讓他們回來撲空,他總是原封不動地略微修飾一下自己的形象,好讓回來的人即使半夜中摸黑回來,也能摸回家,摸到他們熟悉的炊煙、小路和濃濃的從小聞慣的氣息。摸到自己因激動而不可收拾的心跳。
村莊的路不在地上,他總是不斷地向高處走去,在不可高的高處,他知道一切,包容一切。許多人,或者說一代一代人跟著他向高處去。他們到底走到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因為沒有一個人回來,所以我們一概不知。但是肯定,在那個不可高的高處,還有一個與我們的村莊一樣的地方,他秉承了村莊里一切美好的向往,吸引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目光。
因此,一個村莊是不可戰(zhàn)勝的。你可以沖垮一段泥墻,卷走一片屋頂,拔掉幾棵大樹,就是沒法象抹掉雪地上的腳印一樣抹掉一個村莊。走了的人再回來,修好院墻,植上幾排小樹,養(yǎng)幾只雞,喂一只小狗,村莊就會還是原來的村莊。只要有人,一個村莊就有了無窮的生機(jī)和活力。
一個村莊總是記滿了人的故事。這些大樹的葉子,讓村莊一年年豐滿充實,直至果實累累。
我一直喜歡翻看地圖,尤其是市縣一級的地圖,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村莊的名字。那些飽蓄故事的名字真是千奇百怪,有的直接,有的隨意,有的雅致,有的機(jī)智,有的名字本身就隱含著一段美好的傳說,或者是一個典故。他們偶爾會有重名的,但也只是說明當(dāng)初的命名者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最根本的,是每個村莊,都有自己難以言傳的體香。不必去特意的尋找什么證據(jù),你只要細(xì)心留意那些鳥,那些成千上萬的鳥,那些有名無名的鳥,那些南來北往遷徙數(shù)千里的鳥,第二年從南方回來,總能從成千上萬的村莊中毫不費(fèi)力地找到它們?nèi)ツ甑墓枢l(xiāng),甚至將巢筑在分毫不差的舊房檐下,酒枝權(quán)上。就算相鄰不遠(yuǎn)的兩個村莊如何相似,甚至于名字也一樣,它們也不會出現(xiàn)半點差錯。
我六歲那年,帶著三歲的弟弟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去幾里外的姥姥家。中途回頭遙望我的村莊,竟是那么溫暖、親切,它比別的村子更讓我有一種安全感。到八歲的時候,我就可以偷偷帶著小弟兄們?nèi)ナ畮桌镆酝獾目h城趕集。我說這些,是說我的小村子不但給我安全感,也培養(yǎng)了自信心。但是現(xiàn)在,我的兒子,馬上要八歲的兒子,在縣城里住著卻連穿越馬路都會令人提心吊膽,更別說他一個人會到縣城內(nèi)的集市上去趕集了。我在小時候,對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熟悉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甚至各家的大人小孩、他們的很多遠(yuǎn)近親戚、他們家的雞鴨牛狗等等的脾氣都了然于胸。
村莊是大家的,在這里,我的村莊就是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每個人都是主人,他永遠(yuǎn)不會有陌生感,不會孤立無援。就算他是個孤兒,他也不會手足無措,拘謹(jǐn)害怕?!俺园偌绎?,穿百家衣”一樣讓他快快樂樂地生活,一天天長大成人。
就像每個人一樣,每個村莊也有一張自己的臉——那是一張讓村里人倍感親切的臉,他表情豐富,不慍不怒,從不擺出一種臉色給人看,村人也不會想擺出一種虛偽的臉色行事,從來也沒人有這種想法。因此,無論是浪子還是驕子,村莊都會平等對待,惡人和偉人都一樣有自己的籍貫。這也符合一棵大樹的性格:他不會因為一片葉子長得闊大無比或者扭曲變形就給他另外的臉色和待遇。一個人的一生,就是那么簡短的一個春秋,太短暫了,眨眼間就會風(fēng)吹葉落,保護(hù)都來不及,又哪里忍心去苛責(zé)呢?
因此一個村莊就幾近于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而佛從神事。如果村莊不是隱居民間的神,他怎會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仍然不見蒼老呢?
豈止是不見蒼老,那簡直是應(yīng)該算得上返老還童、返璞歸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