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良
我相信,在學述著作的選集中,著名學者的“自選集”,是比較精當而可靠的。哲學大師張岱年先生于4月24日不幸去世之后,懷著對他的深切悼念之情,我閱讀了《張岱年學術論著自選集》(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張先生在一篇十分簡略的“自傳”中,把他自三十年代以來的一生學術研究活動概括為三個方面:哲學理論問題的探索;中國哲學史研究;文化問題的討論。應當看到,正是在這三個方面,都有他獨到的功夫和突出的貢獻。我不是專門研究中國哲學的,對他的思想只能有粗陋的理解,難免要說些外行話,但讀過他的著述之后,文字上一個總的印象,可以表述為兩個字:平實。正如他的為人那樣,樸實無華,平易近人。他的著作中沒有任何華麗的詞藻和驚人的用語,而能把許多哲學問題表述得很平實,這本是張先生的功夫所在,且寓深刻于平實之中,讀后讓人回味,有余音繚繞之感,又正是其著述的特色。那么,他留下的主要精神遺產(chǎn)是什么呢?
一、全面貫通論、史的巨著——《中國哲學大綱》。
張先生優(yōu)于哲學稟賦,又素好攻讀原典,因而在理論上成熟甚早,在大學畢業(yè)前后,便有多篇高質(zhì)量的哲學論文發(fā)表。1936年,即二十七歲時,他便寫成了五十萬字的哲學巨著《中國哲學大綱》。這是一部自先秦至明清的中國哲學的發(fā)展演變史。在現(xiàn)代中國學界,第一部中國哲學史著作,當推胡適1919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它標志著這門學科的建立。胡適開始把西方哲學的方法運用于中國哲學的系統(tǒng)研究,在對中國哲學史的史料整理、???、訓詁和貫通方面都作了重要的啟動。但他的這個大綱,只寫了上卷,只寫到先秦韓非,而且并沒有揭示中國哲學自身的特點和范疇系列。第一部完整的中國哲學史著作,是馮友蘭于1931年和1934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兩卷本,從先秦到清代,其內(nèi)容涵蓋了整個中國兩千多年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演變。在治史上,鑒于以往“信古”和“疑古”的分歧與偏執(zhí),馮友蘭采取了“釋古”的態(tài)度,在寫作體裁上,他兼取了西方多用的“敘述式”和中國傳統(tǒng)常用的“選錄式”,讓原始的材料講話和自己的獨到分析相結合,并且把復雜的哲學問題講解得清晰若水。馮先生所寫的中國哲學史,一直成為國內(nèi)外難以移易的基本教材。以上胡適、馮友蘭二書,都是按一定的歷史分期,以代表人物及其思想的先后為序,是一種典型的思想通史。張岱年的《中國哲學大綱》卻是一本論、史貫通的著作,它不是以人物、思想的時間先后為序,而是以問題為綱,敘述中國哲學思想的發(fā)展演變。從形式上看,它像是一部中國哲學概論或通論,因為它分為三部分:宇宙論(并不是Coemology的譯名,而是關于宇宙的學說,又分本根論[相當于Ontology]和大化論[相當于Coemolo-gy]);人生論;致知論。但在內(nèi)容上又是中國哲學一系列基本范疇的演變史。比如“本根論”,“本根”一詞取自《莊子》,指宇宙中之最究竟者,或“萬物之本”,又稱“一”或“元”。同時說明,從先秦老莊的“道”到宋代道學中的“道體”,都含有“本根”或今日所謂“本體”之意。接著就“本根的意謂”、“本根的特征”、“本根與事物之關系”等,歷述從先秦到明清各家的說法。西方哲學與印度哲學或佛家學說,區(qū)分本體與現(xiàn)象,多以本體為真為實,現(xiàn)象為幻為虛,而中國哲學則視本根與事物為本末、源流、根支之不同,并非實幻之區(qū)別。又如“大化論”中之“兩一”一章,把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學說的中國形態(tài),從《老子》《易傳》到清初王船山的論述,發(fā)掘了豐富的史料,理清了基本脈絡。引證北宋張載所說:“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笨磥磉@是中國傳統(tǒng)辯證法中的一個主導線索。揭示這個線索,對于總結當代理論思維的經(jīng)驗教訓,進一步推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中國化;是頗有意義的。在“釋古”的基礎上,張先生進一步要求“析古”??傊?,如今翻開《中國哲學大綱》,看到張先生在不及“而立”之年,從中國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哲學中,透過紛繁復雜的史料,旁征博引,條分縷析,對一系列基本范疇,作了準確而精辟的厘清,富于令人折服的邏輯力量,這不能不讓我驚嘆而慚愧。如今的青年學子如何努力達到張先生那樣的學術功底和水平呢?
書的命運和人的命運一樣,往往是很不平坦也很不相同的。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自三十年代初問世以來,備受青睞,一直成為國內(nèi)外研讀中國哲學的基本教材。張岱年的《中國哲學大綱》,寫成后雖已由商務印書館排版,卻因戰(zhàn)事關系而未能付印,曾于1943年在中國大學印為講義,直到1958年才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半個多世紀來的實際影響顯然遠不及《中國哲學史》(包括馮友蘭后來出版的《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我想,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哲學大綱》的影響還會逐漸擴大。其實這兩部著作可以相互補充,相輔相成地發(fā)揮作用,都可以被視為學習、研究中國哲學的最佳讀物。
二、積極推動現(xiàn)代哲學和文化建設的綜合創(chuàng)新論
由于各種歷史的原因,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哲學舞臺上,能夠獨自建立體系的哲學家,只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如熊十力、金岳霖、馮友蘭等,人們比較熟悉,也經(jīng)常提及,他們確實具有融合中西、貫通古今的氣勢與能力。其實,張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不過,他比較后起,主要著作的問世更晚一些,加上某些特別坎坷的遭遇,因而不大為人們所熟知。他是在西學日益東漸、中西文化激烈撞擊,馬克思主義得到廣泛傳播的形勢下,開始自己的理論活動的,又深受其堂兄、著名學者張申府(又名崧年)的積極影響,因而具備綜合的優(yōu)勢與愛好。一方面他精通中國哲學,對中國哲學史的豐富史料,可以信手拈來,運用自如;另一方面,他又熟悉西方哲學,稱贊英國分析派哲學的概念明晰和論證嚴密;同時,在理論上他“贊同唯物論,深喜辯證法”,自覺地接受馬克思主義哲學。因此,他主張把現(xiàn)代唯物論與中國哲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西方分析哲學的邏輯分析方法的長處結合起來,創(chuàng)建一種新型的現(xiàn)代哲學。這便是他長期強調(diào)并始終堅持的“馬”(馬克思主義哲學)、“中”(中國哲學)、“西”(西方哲學)三者結合的綜合創(chuàng)新論。他并不是坐而論道,而是在上世紀的三十至四十年代,就作過頗有成效的嘗試,撰寫過具有體系規(guī)模的多部論稿:《哲學思維論》《知實論》《事理論》《品德論》《天人簡論》等,綜合性地包含辯證法、認識論、倫理學和宇宙觀、人生觀。這種體系具有什么特點呢?首先,在綜合性上,是獨樹一幟的?,F(xiàn)代中國的幾位獨創(chuàng)體系的哲學家,在他們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時,都還沒有自覺接受或吸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nèi)容,而在張先生的這個體系中,是自覺地吸取唯物辯證法和唯物史觀的內(nèi)容的。其次,現(xiàn)當代中國的許多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人,往往對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并不熟悉,或缺乏研究,容易陷于抽象或貧乏的境地。由于受蘇聯(lián)某些教科書體系的影響,長期以來,我們的“哲學原理”所講的認識論,多半是離開社會而講的抽象的認識論,近些年來才有人提出“社會認識論”,而張先生在四十年代就強調(diào)了認識的社會性和社會內(nèi)容。長期以來,我們的哲學教材和研究中,缺乏人生論和價值論部分,直到八十年代以后,才逐步展開價值論問題的討論,而張先生在四十年代就十分重視中國倫理思想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把人生論、價值論看作中國現(xiàn)代哲學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不正是一代宗師的高明和超越之處么?令人遺憾的是,張先生在四十年代寫成的五部具有體系規(guī)模的論稿,遲至1988年才由山東齊魯書社以《真與善的探索》為題刊布出來。
張先生最后二十多年的學術活動,又特別活躍于國內(nèi)外關于文化問題的討論中,他一如既往地批駁了全盤西化論,也不贊同儒學復興論,而把中國現(xiàn)代文化建設的綜合創(chuàng)新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闡發(fā)得光彩熠熠,引人入勝。顯然,這是他留下的一份珍貴遺產(chǎn),值得我們高度重視和深入研究。
三、大力弘揚民族精神的精辟之論
在文化問題的討論過程中,張先生深入地思索了民族精神的問題。自梁啟超于1899年提出“中國魂”的概念以來,在整個二十世紀,關于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或稱“民族魂”、“中國魂”問題,多次引起學界關注,震撼著人們的心靈。這個問題的提出,顯然與中國由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文明向近現(xiàn)代文明的轉型相關,也與多次面臨的深重的民族危機相關。中華騰飛,民族振興,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目標,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須從自己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尋求并提取精神的凝聚力和支撐力。那么,究竟什么是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或“民族魂”呢?一百年來,人們見解殊異,分歧甚多。有從中性上多側面表述民族特性的;有從積極方面概括民族美德的;有從民族的心理路向上與西方、印度相比較的;有從“心性之學”、“人本文化”或人文精神上集中提煉的,等等。在這些觀點和異議中,難免存在兩個問題:1.如何區(qū)別作為“民族魂”的民族精神與一般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民族特點?2.民族精神是一個學派或少數(shù)儒學代表人物的理想或體驗,還是應當反映整個民族比較普遍的精神氣質(zhì)和心理情懷?張先生顯然思考了這些分歧和問題,他區(qū)別了民族精神與“民族習性”,認為民族習性是一個民族世代養(yǎng)成的習慣,既包含優(yōu)良傳統(tǒng),也包含落后的劣根性,而民族精神則是指民族文化中起積極作用的主導力量。他特別指出民族精神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比較廣泛的影響,二是能激勵人們前進,有促進社會發(fā)展的作用?!币虼?,他強調(diào)“一個民族應該對于自己的民族精神有比較明確的自我認識?!币粋€民族對自己的民族精神是否有自覺的認識與把握,關系到這個民族是否具備強大的精神支柱和凝聚力,是否能在困難與挫折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經(jīng)過反復比較和深思熟慮,他明確而鄭重地提出,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基本上凝結于《周易大傳》的兩句名言之中,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边@兩句話為人民群眾所熟悉、所贊同,也最充分地表現(xiàn)整個中華民族前進力量的源泉?!白詮姴幌ⅰ笔敲褡宓囊环N發(fā)憤圖強的傳統(tǒng),“厚德載物”是以寬厚之德包容萬物,在文化發(fā)展上有兼容并包之意。張先生在闡述這種民族精神時,注意到一種比較流行的見解,即認為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是“中庸”。他指出,“中庸”的觀念雖然也廣為流傳,而且這種“執(zhí)兩用中”、掌握限度的原則,要求處事恰如其分,確有合理的方面,但卻可能限制事物的超越和飛躍,不一定是推動歷史、文化前進的積極力量。因此,不宜把“中庸”看作中國文化和中華民族的基本精神?!白詮姴幌ⅰ焙汀昂竦螺d物”,則始終激勵著人們奮發(fā)向上、不斷前進。
張先生一生的學術活動,如果我們可以比喻他為東方巨龍作畫、塑像的話,那么,他關于中國哲學史、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系統(tǒng)論述,是勾畫出中國哲學、文化發(fā)展的來龍去脈和總體風貌,像是畫出了一個龍的全身,而他關于中華民族、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的揭示,便像是畫龍點睛之筆了。張先生留下的豐富精神遺產(chǎn)確是中國現(xiàn)代哲學和整個精神文明建設所彌足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