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 葭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我身邊的絕對真實的故事。把它寫出來，就像在敘述一部曖昧的黑色電影，過程充滿無緣無故的驚奇，結局則是無以言說的感傷，但是仍舊還有希望。

貓樣女孩

第一次見到沈衣衣是在北京三里屯的“天堂”酒吧。酒吧是一個外號叫“煙斗”、老是拿著一根煙斗的男人開的，這里也是網(wǎng)友聚會的“窩子”。參加這里聚會的人，大部分都經(jīng)商，開“室馬”、“奔馳”的不在少數(shù)，像我這樣開著小書店、坐出租車過來的人，簡直就是滴水之于海洋。

衣衣那時不叫衣衣，大家都喊她的網(wǎng)名——“貓”。如果沒有人拉著初次參加聚會的我跟她介紹，我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在酒吧最偏僻的那張椅子上，居然蜷縮著一個活人。她的確像極了一只貓，懶懶地縮在那里，穿著一件足以把她整個瘦弱的身軀都包裹起來的棉外套，一雙很冷的眼睛，透著完全的不信任，實在不像一個才20歲的少女該有的表情。總之，她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陰郁，不快樂，而且很不快樂。

衣衣話不多，酒卻喝得很猛，而且是喝最烈的酒。她和身邊的人，包括我根本是格格不入的。為什么會混在我們這些平均年齡30歲、或者因為工作壓力、或者因為家庭壓力而出來找發(fā)泄的人中間?我疑惑不解。

凌晨兩點，“天堂”里只剩我和衣衣。我輕輕地推了推她：“妹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迸d許看我也是女的，她站起身，跟我走出了“天堂”。我們靜靜地站在霓虹燈招牌下等車，我欣賞著街對面酒吧門口泊著的一輛“奔馳”，今年的最新款式。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身旁一個影子突然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拾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就往“奔馳”的車窗上砸了過去。當我看清那個影子正是衣衣時，我驚叫一聲愣在了那里。這時，又有一個人從我身后沖了出來，他奔過去拽起衣衣就跑，同時把發(fā)呆的我也一并拉起飛奔。跑了不知幾條街，三個人才停了下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救美的人是“煙斗”。

“如果不是因為梵葭，我就讓他們把你抓走，反正會有人把你贖出來。她可是把店賣了都賠不起的?！逼庖幌蚝芎玫摹盁煻贰睅缀踝銡饧睌牡爻吨ぷ雍鸾兄??！肮蹦莻€小小的肇事者反而大聲笑起來，那樣的笑聲比剛才的驚魂更讓我脊背陣陣發(fā)涼……

“煙斗”和我一起把醉得有點神智不清的衣衣送了回去，我才知道她一個人住在酒店里。走出酒店，已經(jīng)是凌晨3點了，我沒有絲毫的睡意，“‘煙斗，我要知道衣衣的故事?！疅煻贰蹦贸隽怂臒煻?，裝上煙絲點燃抽了起來，“去‘天堂，既然大家都不想睡，我就告訴你。衣衣是個可憐的孩子，我也希望有人在知道她的故事后，能真正地幫到她?！?/p>

棕櫚樹

美麗的馬來西亞首都雅加達，沈衣衣的家和父親沈輝的橡膠集團所在地。沈家1993年舉家由上海搬到馬來西亞。

沈輝在女兒衣衣的眼里，一直是神，特別是在她懂事之后，從母親口里知道：父親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將上海的房子和所有的財產(chǎn)換成現(xiàn)金，帶著他們母女倆偷渡到馬來西亞，又是如何打通當?shù)匕椎篮诘溃_起第一家橡膠園，并一步步發(fā)展成為現(xiàn)在的巨大規(guī)模。父親于她簡直就是傳奇，也許正因為這種絕對的崇拜和依賴，才最終導致她后來對他的不可原諒。

沈輝當過小混混，開過賭場，走私過煙酒……他不擇手段，就為了有錢。當那批煙酒被海關查獲之后，沈輝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薰”得太黑了，他不但沒有感覺末日來臨，相反，他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逃到馬來西亞做橡膠生意，是沈輝漂白自己的手段。然而，隨著生意越來越大，他發(fā)覺自己很多時候干的還是從前的事，他甚至還養(yǎng)了一批專門處置“非常規(guī)事件”的手下，有男甚至有女，男的負責“硬”任務，女的負責“軟”任務……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明槍暗箭，使他感到比從前還累還辛苦。

只有當沈輝看到女兒衣衣天使般的笑臉時，他才覺得自己很單純，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衣衣就像個小影子，時刻觸動著他內(nèi)心惟一溫柔著的那根細弦。

妻子柳紅從來不過問他在外面的事，她知道丈夫的手并不干凈，可只要這雙手能夠撐起這個家，她就別無所求；柳紅也知道沈輝在馬來西亞有很多年輕漂亮的情婦，他給她們很多的錢買開心。她不是不心痛，而是把它埋得很深，日漸蒼老、近年又患上了癌癥的她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早就是一朵開敗了的花，因為女兒，他才沒有丟棄她。她軟弱、卑微地活著，陪伴自己的只是發(fā)黃的回憶。

沈家座落在雅加達近郊一個美麗的棕櫚園里，別墅周圍全是高大而富有熱帶風情的棕櫚樹，衣衣喜歡在兩棵樹之間綁起吊床玩耍。柳紅卻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選擇在一棵棕櫚樹下用一把小巧的左輪子槍結束了自己年僅45歲的生命。最為殘酷的是，她的尸體是被女兒衣衣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那血紅的一幕成為了當時才17歲的衣衣日后永久的噩夢。

如果沒有在收拾母親遺物時發(fā)現(xiàn)那本日記，衣衣不會是現(xiàn)在的衣衣。這本連沈輝都不知道的日記，讓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此前她一直信任父親對她說的，母親是承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自殺的?！拔铱梢越邮苣闼械娘L流債，卻決不饒恕你竟然和另一個女人生下了另一個孩子，世界上只能有一個衣衣，我們的衣衣……”

發(fā)現(xiàn)日記的第二天，沈衣衣就消失了。那棵曾經(jīng)目擊柳紅死去的巨大棕櫚樹，硬是被嬌小柔弱的衣衣拿著斧頭拼盡全力砍倒了，后來趕到的沈輝看到的只是倒下的樹和樹下還沒燒盡的日記……

“追捕”

衣衣就像是一頭破壞力極強的受傷小獸，在前面決絕地奔跑著，從17歲一直跑到了20歲。沈輝則在后面窮追不舍，他失去了妻子，但他不能失去女兒，無盡的悔恨和傷痛幾乎把他擊垮。他們不是獵人和獵物，卻比最執(zhí)著的獵人還執(zhí)著，比最渴望自由的獵物還要善于逃脫。

衣衣每到一處，沈輝派出的保鏢就跟蹤到一處，一直跟她跑回了中國。衣衣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帶走了父親給她的信用卡，可只要她在某個地方一使用，父親的保鏢就立即跟蹤到了那里。

終于有一天，衣衣對逃跑的生活厭倦了，更不想再看到身后那些穿著黑衣的人，她決定不再使用信用卡。她在網(wǎng)上認識了“煙斗”，并開始在他酒吧里打工。

衣衣低估了沈輝的力量，也低估了父親的愛。沈輝又啟用了另一套更有效更讓人不敢相信的辦法——竊聽和定位衣衣的手機。沒人知道他用了什么設備什么人，花了多少錢來做這件事。

當“煙斗”第一次接到沈輝的電話時，驚得煙斗都差點從乎里掉了下來。他被告知一個月必須要給衣衣多少薪水，錢會按期匯到他銀行的戶頭里，他還被警告如果衣衣在他這里有絲毫的損傷……而這損傷除了肉體還包括精神?！盁煻贰辈恢雷约鹤采狭嗽鯓拥拿惯\，對方如此手筆，決不是等閑之輩，放下電話，他甚至有想哭的沖動。從那個時候起，“煙斗”就發(fā)現(xiàn)，“天堂”外面時常有一兩個黑衣人出現(xiàn)。

明 天

自從知道衣衣的故事以后，我就經(jīng)常給她打電話，開解她，不是因為“煙斗”的囑托，而是我真正心疼這個女孩。

一天，我把又喝得酩酊大醉的她帶回了自己的家。只有在酒醉之后，沈衣衣才會哭著承認，除非他得了絕癥或者遭逢意外的時候，她才會回到這個叫沈輝的男人身邊，跪在他面前，重新開口叫他“父親”。

那天晚上，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吐得一塌糊涂，我收拾完殘局，她已經(jīng)睡著了。第二天起來，我發(fā)現(xiàn)衣衣已經(jīng)走了，讓我更吃驚的是，一起“走”的還有我的筆記本電腦和才買的數(shù)碼相機。我不知道真正無辜的人到底是誰，最后只有咬牙切齒憤憤地發(fā)誓不再趟渾水了。

“是梵葭小姐嗎?我是沈輝，衣衣的父親……”我忽視了電話這個細節(jié)，也讓我真正感覺到了沈輝的力量。3個月之后，他找到了我，而且是親自上門。

衣衣和沈輝長得很像，透著陰郁的眼睛和濃得顯得跋扈的眉毛。只不過，沈輝的樣子比衣衣隨身帶著的那張照片上的他蒼老了許多，才53歲，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拔覀兊氖履惴浅Ａ私饬恕Ｒ乱峦盗四愕臇|西，我替她還你，她是用來換錢拿去給一個男孩子了，最近他們同居了。我這次來是拜托你勸勸她，一個拿女人錢的男人絕對不值得我女兒信任……”

當我?guī)е刂啡フ乙乱碌臅r候，還在想為什么又要來趟這渾水。是要當面責怪衣衣的忘恩負義，還是僅僅被一個悔恨的老人愛女心切的姿態(tài)打動了……

這個男人的家住在很破舊的一條胡同里，七彎八拐，差點讓我迷了路。當衣衣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guī)缀醪桓蚁嘈叛矍斑@個叼著煙、和幾個中年婦女一起打麻將的就是那個雖然有些冷漠卻仍舊青春的衣衣。她全副武裝地化了濃妝，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紅色超短裙，黑色絲襪，全身像敷了一層七彩斑斕的墻紙。

“‘煙斗剛走，你又來!你來干什么?”我沒想到她看到我的反應會那么激烈，她肯定是猜出我來的用意和能找到她的原因了?！拔蚁?，你應該和你父親見一面?！蔽艺f。

“你走，你和‘煙斗都不再是我的朋友?！币乱掳咽掷锏穆閷⑴埔煌?，那姿勢就跟潑辣艷俗的暮年女人一樣，我不知道我再呆下去，她是不是還要動手打我?！皩氊?，什么事?”這時，一個清瘦蒼白的男孩子走過來，攬住了她。那一刻，我看到她眼耳口鼻幾乎同時一皺，那表情?她并不愛他!

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只留下一句話：“衣衣，你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沒有你那張照片上那么帥?！?/p>

離開的那一剎那，我清楚地看到一滴倔強的眼淚停在衣衣的眼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