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森

從法國應(yīng)聘赴墨西哥執(zhí)教的這件事，除了安妮和我以外，幾乎全家反對。他們以為墨西哥是個很遙遠(yuǎn)的國家，從西歐看過去還帶著十分落后和八分不曾開化的色彩，在那里無親無故，再加上我的西班牙文很不靈光，雖說惡補了數(shù)星期，但距離能說會道還有一段遙遠(yuǎn)的距離，只憑一紙聘書就揚帆啟程，未免險!險!險!

安妮的長處(也可以說是短處)就是顧前不顧后，我呢，多少具有些冒險家的性格，以上家人所提出來的顧慮，到了我們心中就成了一種教人心跳氣喘的誘惑。想想看，到一個遙遠(yuǎn)的語言不通的蠻荒地帶去涉險，是件多么誘人的事呢!

所有的家人中，最擔(dān)心的還是我的母親。她剛剛從中國大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了法國，一下飛機就吐幾口鮮血，我決定應(yīng)聘赴墨西哥的時候，她還住在療養(yǎng)院里。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得過且過的茍且心理，對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全沒有信心，因此她以為我放棄了巴黎安定的工作跑到一個舉目無親的遙遠(yuǎn)地方，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她一再重復(fù)那句話：“哎呀呀!這可要雞飛蛋打了呀!”

我很同情我的母親，她受了幾十年生活的磨練，似乎已不再認(rèn)為人生是一種主動的出擊，經(jīng)常把生活看作一種被動的逆來順受，在她看來，能喘一口氣已經(jīng)不錯了。可是我無法從她的角度來諦視生活，我需要不停地獲取不同的經(jīng)驗，越是帶了幾分未可知的色彩，對我就越有吸引力。于是終于不顧家人的反對，只在安妮默默贊許下，毅然辭謝了巴黎的工作，獨自啟程到墨西哥去了。

一下飛機，墨西哥學(xué)院派來接我的主任秘書就把我安置在一家相當(dāng)豪華的旅館里。他們認(rèn)為我既是高薪聘來的教授，多住幾天旅館也負(fù)擔(dān)得起。我呢，不管預(yù)支來的薪水把口袋撐得多么飽，也經(jīng)不起這種按天計日的開支。他們不急，我急。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拿起報紙來把租房的廣告從頭看了一遍，把距離學(xué)校較近的和條件適合的勾了兩三處。結(jié)果我看了第一家，就決定先搬了再說，因為房子不比旅館差，房租比住旅館可就要便宜得多了。

我的房東叫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得了，姑且叫他電話簿上占了不少頁數(shù)的那個墨西哥常見的姓“龔匝來茲”(GOn·zalez)吧!這位龔先生前些年我在我的《獨幕劇集》的序言里已經(jīng)描寫過他，就是長得很像墨西哥的革命英雄薩巴達(dá)的那位。龔先生長了一張方臉，兩撇大黑胡子，要是再戴上一頂墨西哥式的大草帽的話，叫我看來，真是薩巴達(dá)再世了。

龔先生的太太皮膚較白，大概是西班牙血統(tǒng)較多的墨西哥人。他們的女兒有一只跛腳，常常濃妝艷抹了以后端坐不動，像一個泥塑的美人兒。他們大概還有一個兒子，平常住在學(xué)校里，只有周末的時間才回家。租給我的那間房，很可能原來就是龔先生的兒子住的。我現(xiàn)在閉起眼來還可以回想到那間房的樣子。一面墻全是玻璃做的，雖然掛了薄薄的窗幃，陽光還是很容易地透射進(jìn)來，所以屋里非常光亮。這間房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家具。對窗的墻上開了兩個門，一個門通外面龔家的飯廳，另一個門通我的浴室。浴室沒有門，掛了一襲輕薄的白布簾，只要有一點微風(fēng)就飄蕩起來。

龔家的人除了西班牙語之外，不通半句外文，我的西班牙文當(dāng)然還不到足以表情達(dá)意的程度。我們見面時只會客氣地笑笑，并不搭腔，那時候我在龔家搭伙，可是并不跟龔家人同桌，卻跟另一位并不住在龔家但偶然來搭伙的年輕人一起吃。這位墨西哥青年會幾句英語，我們也就湊合著勉強可以會意，因此也一同出游了幾次。但終因為語言上難以溝通，無法建立起深厚的友誼。

其實我現(xiàn)在想講的我的房東并不是龔家，而是另外我住得較久的，來往也較密切的一家?？上У氖悄且患曳繓|的姓氏給忘了，暫時叫他作另一個在墨西哥通行的大姓馬提乃茲(Madinez)吧!

原來在龔家住了一個多月后，我的墨西哥同事告訴我房租付得太貴了。一間房，每月我所付的皮索，折合美金一百多元，伙食費在外。那時候在墨西哥城，美金一百元可以租到一所三房一廳的公寓。事實上，半年以后我所租的公寓正是這個價錢。因此我又拿起報紙來看出租廣告了。每天房屋出租的廣告占了報紙上好幾個版面，字小不說，常常都用簡寫，看起來還頗不容易。不過，有志者事竟成，終讓我看到了離學(xué)校更近的一家，連房租帶每日三餐才不過七百皮索，只合美金六十來元，比龔家的房租幾乎便宜了一半。這就是我第二個房東馬提乃茲先生家。

這位馬先生是英語教師，總算找到了個可以說話的。馬家人口眾多，住在那里絕不會寂寞。我那間房，名義上是我的，可是常常成為馬家人串門的對象。在龔家我可以關(guān)起門來寫東西，到了馬家就只能陪他們聊天說地了。其實倒也頗中我的下懷，我原來就希望有練習(xí)西班牙文的機會。難處是開始的時候真是趕鴨子上架，除了馬先生以外，他們一家人說些什么，我是幾乎完全不懂，我硬擠出幾句來，看看他們蒙渣渣的臉色，我也自知我正在不知所云。把我逼急了，法文、英文就沖口而出，除了馬先生以外，別人仍然是蒙渣渣。

馬家的人口，大概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才弄清楚。除了馬先生和馬太太一眼就看清楚了以外，馬家還有兩個已成年和兩個半大不小的兒子、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兒，外加一個侄兒和另一個房客。加上我，一共有十人之多。你要因此想馬家的房子定很寬綽，那就錯了!其實馬家只有四間半房，這四間半房，竟然住上了十個大人!原來墨西哥人像我們中國人一樣，喜歡集體生活，五個兒女加一個侄兒還不夠，又再招兩個房客來。后來大家熟了以后，馬太太才告訴我，那個侄兒是假的，開始也只是個房客，住久了建立了感情，就成了侄兒了。你看，墨西哥人的人情味兒并不下于我們中國人吧?

看到這里，你一定非常好奇地急欲知道這四間半房是怎么分配的吧!請聽我說，如果馬先生和馬太太占了一間房，那還真不容易分配了。好在墨西哥人有中國人一樣的聰明頭腦，又像中國人一樣不重視隱私權(quán)，再加上中國人一樣地可以為集體犧牲掉夫妻之間的私生活。有了這樣的歷史與文化背景，那就容易分配了。我是房租付得最貴的外客，當(dāng)然是獨占一間，其他的人都沒有這種福分。我隔壁的一間，住著馬太太和已經(jīng)十五歲的馬小姐，過去最大的一間住著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的四個兒子。再過去較小的一間，住著馬先生和他的假侄兒。另外的那個房客，大概是房租付得不多，就讓他住在與廚房共分的那半間里。你看，這么一分配，房租也賺了，家人也竟各有其所了。在馬家的每問房里白天黑夜都經(jīng)常地不斷人，因為馬太太是經(jīng)常在家的，另外有一個兒子既不在外工作，也不上學(xué)，專任做飯打掃清潔等雜事。后來因為吃飯的人多，做飯的人少，馬家又雇了一個小下女專門擔(dān)任清洗碗碟和其他廚房中的雜活。在我住在馬家的四五個月中間，我不知道馬先生和馬太太如何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也許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可是他們那時候也不過五十歲上下!

馬先生也像中國的老師，除了本職以外，到處兼課，白天很少見到他的人。大兒子和四兒子在同一個工廠工作，晚上也上同一個夜校。三兒子就是擔(dān)任家務(wù)的那一個。二兒子地位很特別，因為在銀行任職，在四個兒子中收入一定是最好的，所以得到媽媽的特別照顧，飯食衣著都與其他兄弟不同，可以看得出來其他的兄弟事事都要讓他。那個十五歲的女兒當(dāng)然還在上學(xué)。惟一無事可做的是馬太太，除了買買菜，偶然幫著三兒子做做飯以外，整天在家里搖擺過來，搖擺過去。如果墨西哥人也興打麻將，馬太太一定是牌桌上的搶手?？上鞲缛诉€沒有那么文明，不曾發(fā)明出麻將這種消磨光陰的寵物，使得馬太太只有東家長西家短地拉舌頭了。馬太太跟我講過不少別人的故事，包括另兩個房客的在內(nèi)，可惜的是多半我都沒有聽懂。為了禮貌起見，我不得不應(yīng)付性地哼哈幾聲，馬太太以為我懂了，講得就越發(fā)起勁兒起來。把我弄煩的時候，我只好躲到學(xué)校去。

馬家的生活很節(jié)省，伙食分成兩等，一般說，馬先生、馬家的二兒子和為父母珍愛的馬小姐是一等伙食，其他的人是二等伙食。我因為是事先講好的價錢，多半給我一等伙食，但如吃一等伙食的都不在家，我就只好跟別的人一起吃二等伙食了。所謂二等伙食，就是少見油腥。至于那個小下女，委實可憐，十歲不到，已經(jīng)洗碗洗碟掃地抹桌地做一大堆活計。到了吃飯的時候，馬太太只拿一個面包，抹上一小塊奶油，叫她到廚房里吃去。我有一回看著不忍，問馬太太為何不多給她吃一些，馬太太很不屑地說：“他們這種窮人，有面包吃已經(jīng)是登天啦!”

馬家偶然也請客人，雖然在我寄住的那四五個月之間，我只經(jīng)驗過一次。那一次請的是兩個美國來旅游的老太太。墨西哥人對美國人的態(tài)度，大概跟我們中國人差不多，是既妒又羨。那時候一塊美金換十二塊皮索，美國人輕輕易易地就賺幾百塊美金。一個普通的墨西哥人，為了幾百塊美金，可以辛苦終年。所以在墨西哥人的眼里，如果不把美國人看成大混蛋，就只好奉為財神爺了。大概因為馬先生是教英文的，就那么因緣際會地請來了兩位到墨西哥來旅游的美國老太太。

好像那是個星期天，馬太太一大早就上了菜場，馬先生留在家中親自主廚。當(dāng)日我也被請做了陪客。菜一上桌，我才發(fā)現(xiàn)主菜竟是我們中國人拿來進(jìn)補的甲魚，把兩個美國老太太吃得贊不絕口。的確，自從我在馬家做房客之后，還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飯食。馬先生特別告訴我，今天的飯菜雖然超出了我所付的價錢，可是也并不需要我額外付錢。不過第二天，馬太太就跟我借了二十個皮索去，以后沒還，我也全當(dāng)付了那天的額外餐費了。

說起借錢來，馬家的人大大小小大概多半都跟我借過，時常是只借不還。當(dāng)然數(shù)目很小，我也并不在乎。但是日久了，我也不能老是這么慷慨，所以就從房租里扣除。有時候到了該付房租的時候一算，幾乎就可以兩抵了。房租是付給馬太太的，如果錢是別人借的，馬太太可就不怎么樂意了，因而特別囑告我，除了老二外，不要借給她孩子錢，他們都是沒錢的，借了還不起。可是老二卻從來沒有向我借過錢，可見老二還真是有辦法的，難怪媽媽另眼相看了。

周末馬家全家出游時，我常被邀同行，其他的兩位房客則從沒有參加過。為了感謝馬家的好意，我常常代付全家來往的車費，因此他們也就更舍不得不邀我參加了。馬家雖說個個都很精明，但都是些好人，待人相當(dāng)熱忱，有時候也頗為慷慨。譬如說墨西哥也有所謂的教師節(jié)，教師節(jié)那天，馬先生回家時提回了一箱子學(xué)生送的禮物，像領(lǐng)帶啦、袖扣啦、領(lǐng)帶的別針啦、裁紙刀啦、原子筆啦什么的，應(yīng)有盡有，真真是一滿箱子。大概是為了炫耀他的成就，馬先生拉我到他房間去共享他的快樂。等他一件件地都讓我看完了，我一面看又一面贊賞，馬先生才發(fā)現(xiàn)如就此打發(fā)我走，有些過意不去，于是狠狠心揀出一副袖扣來轉(zhuǎn)贈給我。我當(dāng)然推辭，但是我越推辭越發(fā)地激起了馬先生的慷慨之情，結(jié)果是到了如果我不接受他非揍我一頓不可的地步，我只好收下了。

馬家的孩子都還那么年

輕，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五歲，最小的老幺才只有十五歲，我們也都很談得來。其實應(yīng)該說玩得來，因為那時候語言上的障礙還并沒有根除。有一次我跟馬家四兄弟去游樂場，兩個年輕的非要坐那種上下左右同時亂轉(zhuǎn)的飛機不可。我說：“我可以請你們坐，但是我自己不坐!”他們一致不肯，非把我也塞進(jìn)飛機不肯罷手。結(jié)果我坐了一次，幾乎把我的內(nèi)臟翻到肚腔外來，下了飛機，又惡心、又頭暈，才第一次驚覺到我已經(jīng)不能跟十七八歲的孩子一起玩這種游戲了。

我跟馬家的孩子越熟，漸漸覺得越吃不消他們。兩個小的都希望我送他們禮物，如果不送，就死纏不休，特別是十五歲的馬小妹，要是得罪了她，她可以跟你冷戰(zhàn)幾天，不跟你講話，但是只要給她件小禮物，馬上就眉開眼笑了。

雖然我發(fā)現(xiàn)馬家人的情緒常常受著錢財?shù)淖笥?，使我無法對他們十分敬重。但是想一想世界上有幾個人不是見錢眼開的?因此又不得不對他們體諒起來。我在馬家做房客的那幾個月中，相處得可說相當(dāng)不錯，甚至于他們都很不舍得我搬走。我告訴他們并非我狠心無情，而是我的母親和老婆孩子一到，他們這幾間小房如何住得下呢?馬太太則堅持說大家可以擠一擠，甚至于他們再擠出一間房來讓給我都可以。怎么擠?難道說讓馬先生跟他的假侄兒擠到四個兒子那間房去?“不是啦!”馬太太說：“你跟老婆孩子住你原來住的這間，你媽媽可以跟我們合住我這一間，不就行了嗎，”哎呀!原來墨西哥人擠住的習(xí)慣尤超出于我們中國人之上。在其他西方國家解決不了的問題，到了墨西哥就迎刃而解了。

我在馬家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一種假侄兒的地位，但礙于情況仍然非搬不可。如果那時我是低薪階級，也并非不可湊合。不幸那時卻是高薪階級，不但租得起三房一廳的公寓，也買得了汽車、請得起傭人。在法國時，家中已經(jīng)用了半個傭人(就是一星期來三天，按時計酬的那種)，到了墨西哥傭人那么便宜，如果不用，實在對不起當(dāng)時挺著一個大肚子的老婆。于是乎只有狠狠心向馬家告別，搬進(jìn)三房一廳的公寓里，開始過另一種布爾喬亞式的生活。

我搬家的那一天，馬家人都寒著臉跟我冷戰(zhàn)。我搬來的時候有老大替我提箱子，搬走的時候恰巧四個男孩一個也不在家，可能是故意躲開了。馬太太特別不悅，認(rèn)為我不肯做假侄兒，實在無情，不肯原諒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馬家的那段生活，雖然冷冷熱熱情緒很不穩(wěn)定，但的確使我體驗到一般墨西哥的平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