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前語本期所刊發(fā)的手記,是已故著名作家王汶石1955年10月至1956年春節(jié)前,在陜西關中渭南的一個鄉(xiāng)蹲點,參與幫助建立合作社的工作生活日記的節(jié)選。在作家這些點滴記錄中我們看到了王汶石,在那個充滿激情的全新年代里,對工作的投入,對生活的熱愛,對創(chuàng)作的嚴謹態(tài)度和認真讀書學習的精神。對于今天的作家,如何去深入生活,貼近時代,為群眾辦實事,創(chuàng)作出有深刻思想內涵的作品,王汶石給了我們很好的答案。本篇選了1955年的日記,有刪節(jié),標題為編者另加。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四晴
在渭南縣委會。
昨日下午收拾好行李。晚看蘇聯(lián)電影《馬麗娜的命運》。去時在路上買了一塊油布,一雙淺口膠鞋?;貋頃r,已開始落雨,把行李重新捆過,裹上了油布。夜里雨很大。但今晨起來時,卻是滿天星斗。
吻別了玉墀。登汽車到車站,楊光送我的行李上車。天微明時,車離西安,迎著黎明東行,八時四十五分到渭南,下車后,雇人拉行李,徑來縣委會。
整個上午和老董、老同、劉縣長閑談。老同已擔任了縣委副書記。此外又增添了一個姓段的副書記??h政府現(xiàn)在也是一正兩副。配備齊全。
下午去地委換了介紹信,轉了組織關系。董、同二位在橋頭等候約去吃飯,但我已吃過飯了。他二位的熱情,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縣的三級干部會尚未開,計劃三十一號報到,一號或二號開會。據(jù)地委秘書說,建社工作正式開始,可能要到下月半。得在縣上參加三級干部會后,再下鄉(xiāng)去。需要學習。
渭南合作化達到百分之二十多些,其中以五區(qū)最好,達到了百分之三十四。五區(qū)原來的區(qū)委書記,現(xiàn)在調到縣委來擔任互助合作部部長的工作了,副區(qū)書傅擔任了區(qū)書兼區(qū)長。
黃昏時,老同老董來,漫談農村情況,談到了許多熟人的情形。之后,同去遛大街,一直到西關,老董請吃餛飩。
從街上回來后,和楊書記聊天,談到一年多來渭南的變化,談到今后幾年合作化的規(guī)劃問題。楊平時是一個不喜歡多談的人,今晚談得特別多??磥?,他的情緒很高,還記得在渭南建立第二批合作社時,他有些膽怯,不愿多建,對于地委分配的數(shù)字嫌多,愛說:咱少辦些,辦一個就要算一個??墒沁@一次,地委指示他們明年達到百分之四十五,他們卻滿懷信心地要建到百分之五十。他特別高興的是,這次地委召開的支書會議上,渭南有兩個典型發(fā)言,一個是五區(qū)區(qū)領導講全區(qū)情況;一個是雙王村農業(yè)社劉述賢作關于如何領導合作社的經(jīng)驗。他說與會者反映都很好,認為很實在。做縣委書記的自然是很愉快了。這件事是省委張書記提出的,要一個合作社主任在大會上作報告。
現(xiàn)在是八時五十五分,還可讀一會書。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想不到昨晚是那樣疲乏。今晨七時才起來,還覺得有點困。起來看窗外,天氣明朗,風頭很硬,院內的小樹葵葉,瑟瑟縮縮,有點怕冷的樣子。
這里早飯是九點鐘,飯前讀一時半《歷史唯物論》,頗有興味。
早飯后,去聽省委張書記的講話。老董在秘書室找了一輛自行車。
我們到時,人已坐滿,我們坐在最后倒數(shù)第二排,靠近進出口。主席臺距離遠,光線更暗淡??床磺迳线叺幕顒樱部床磺逯v話者的面孔。好在張書記是我熟悉的,所以遠遠地還可以看出來他的面貌和動作。
這個大會是渭南專區(qū)支書會議,全區(qū)鄉(xiāng)支書都來參加了,區(qū)書、縣書也都參加了,由于大部分是鄉(xiāng)村干部,故張書記講話十分通俗而有系統(tǒng)。大家都很有興趣。他在講話中不斷提到劉述賢,特別是劉述賢在大會上所作的報告。
大會到下午一時始散,據(jù)楊書記說,下午張書記還要大家提問題,有什么問題都提出來。我想是由于在報告中有三個人寫條子提問題,主席后來宣布說,三個問題在晚上總結中已包括了等話,引起他的想法,即發(fā)動大家再提問題,有什么提什么,充分發(fā)揚民主,以便充分解決干部思想問題,將基層干部充分發(fā)動起來。此外,據(jù)楊說,張書記下午去雙王村參觀,了解具體情況去了。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六
晨七時起床。讀《歷史唯物論》第二章。
早飯后,借騎老同的自行車,去雙王村合作社。好久沒有到那里去過了,心里總是惦記著他們,因為并無急事,一路上逍遙而行。不覺累、挺愉快。
走近雙王村,先看到社里的大片棉田,和剛下種的大片麥地,在麥地北頭,停著一臺新式的十二行的小麥播種機。在村口看見李尚謙正在推糞,看見了他的背影,他沒看見我,因為他忙,我就沒有招呼他、打攪他。騎到合作社辦公室門口,遇見社主任劉述賢,正端著一個大老碗吃早飯,他蹲在一個鐵匠爐的旁邊,正和鐵工拉話,這鐵工是縣鐵業(yè)生產(chǎn)社的,他們來給合作社修理農具。
一年多沒見述賢,外表看來仍是那個樣子,瘦了些,也顯得老了些。他的神氣看來更老練,沉著,心中有數(shù)的樣子,不像一年前那樣,時而帶著樸實農民的稚氣了。他認出了我,笑容慢慢在他臉上涌現(xiàn)和散布開來了。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拉我到辦公室。
這個辦公室是新翻修的,原來這是座破爛的祠堂,冬天開會連風雪也擋不住。現(xiàn)在往前移了約四五公尺,重新修蓋,房子是三間,靠西的一間,隔成了一間小房,外邊兩間靠南窗放一張床,北墻下并擺四個高桌,并成兩張床,放兩床鋪蓋。東墻下垛著幾袋糧食,是農業(yè)社分余的糧,后墻有一門,用床板擋著,墻角堆著未脫粒的包谷??块T口有一張辦公桌,也許是從哪個社員家借來的,四壁掛著許多錦旗、賀幛、獎狀。
一進房,遇見李子俊同志,他是縣委的干部,是我們將社建起后,派他作長期的駐社干部。他正寫一份什么材料。里間房有一男一女均是工作人員打扮。據(jù)子俊說,那是縣文化館的干部,專在這里試辦合作社文化娛樂活動的。我看他們正在包扎宣傳照片,大概是搞什么展覽的。桌上放著一個收音機。
和子俊、述賢說著一年來合作社生產(chǎn)發(fā)展的情況,談話間,來了劉西杰、李應岐、劉培榮,他們聽說我來了,跑來的。又來了李寶國、王相義、王鴻升、李景白,他們是向社主任請示農活問題的。劉培榮仍然是會計,王相義仍在領導蔬菜組,他們兩人和李尚謙等,最近都參加了共產(chǎn)黨。王鴻升在建社時沒入社,在社外領導了一個互助組,去年夏收后,就申請入社,秋收后批準加入了?,F(xiàn)在是生產(chǎn)小組長。
次后,又來了劉述虎,他原是鄉(xiāng)文書,現(xiàn)已提拔為副鄉(xiāng)長,他是來找述賢的,他申請入黨,述賢是介紹人,他來找述賢填寫介紹人的意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述賢已經(jīng)可以提筆寫字,而且還寫得不錯。我禁不住贊美他,定國在旁說:“述賢現(xiàn)在高了?!笔鲑t謙虛地無聲笑了笑。
在辦公室和他們談了好久。走出來,應岐從東頭來接我,叫我到家里去,他說他已經(jīng)到地里去跑了一趟叫他老婆回來。我說不必了,但他不聽我說。
進了他家院墻,一眼先看到他的新門樓,他今年將院房翻修了。門樓也用了一部分磚,做成了一個穿靴戴帽的門樓,屋里樣子也變了,房子原是很破爛的,我曾在那破爛房里住過一個冬天。去年他兒子結婚時,仍是破爛不堪,現(xiàn)在整修一新,裱糊上頂棚,而且用花圖紙貼了邊。媳婦住娘家去了,老漢要我在屋內休息,我沒有進去。我們就坐在屋外閑談。不一會兒,他的老伴也回來了,她比以前更加喜樂了,要說的話急忙就說不完。此后,劉玉英來了,她現(xiàn)在是副村長,拿著一個文件,聽說我來了,順便來看我。李應岐家老伴叫我給玉英看看公事上寫的什么。這位女村長,是很潑辣的,她仿佛從來就沒有什么憂愁似的。一會兒,應岐的二女兒,拿著一把鐮刀跑進來了,她比以前好看了,身體健康,衣服也穿得很潔凈。她出嫁到南白家村,這陣兒,她是地里割了黑豆下工,跑到娘家來的,她們村里也組織了合作社,她是社員,聽她的口風,她對她們的社很自豪,她說她們社今年的谷子比雙王社還要好。
接著來的是向西運,他的小名叫羊娃,他在建社時還是一個單身青年,一個人過活,他叫我到他家去坐坐,他的家也是新組成的。去年社里收成好,他的勞動日也最多,他做了一百八十個勞動日,收入很大,于是便在他那塊空園子里修蓋了三間廈子房,并找到一個好對象結了婚,是今年四月結的。到他家看到他生活挺好。三間房,北間是廚房,南頭是一個炕,墻上貼滿了四屏畫,都是他結婚時,他的朋友們送的??簧戏乓粋€大紅漆新板箱,想是新娘的陪嫁。他招待我坐上炕,端來開水,新娘子在廚下燒火煮飯,丈母娘在幫忙。新媳婦漂亮健壯,看來有點孩子般的稚氣,但舉動活潑大方,她聽著我們的談話,時兒插一句,有時停住風箱不拉了,她的媽媽奇怪地責備她為什么燒著燒著就停了,她爽朗地笑著答道:“我顧了聽他們說話,就忘燒火了?!彼莻€心地十分單純和忠厚的女孩子。
和羊娃談到村里青年人的情況,他的語言,他所用的語匯,已像一個干部。后來和玉琴談話,也是這樣,年輕一幫人,接受新東西很快。他們的語言和老一代的區(qū)別是很明顯的。羊娃也參加了青年團。
說話間,進來了一個穿草綠色軍褲的青年,經(jīng)羊娃介紹,他是前白的三弟,年初從部隊復員回來,我問他在農村怎樣?他說:初回來很不習慣,心里常想著在外的生活,特別是不會做莊稼,割麥時,手打了血泡,心里很不安,想回部隊去。經(jīng)過半年多的鍛煉,現(xiàn)在也習慣了,安心了。他們復員回來四個人,其中有兩個青年團員。是開飯的時候了,羊娃要留我吃飯,我說再次來了再吃,因為已答應在應岐老漢家做客了。
從羊娃家出來,去田里看了看新式播種機。應岐老漢滿村找我,他原來就叫我不要遠走,我沒敢遠去,就在他的后門附近,不過他不知道罷了。他們很熱情,給我包餃子吃。本來我來時剛吃過飯,但不吃不行,盛情難卻??!
飯后,玉琴抱著孩子過來了,她也比以前漂亮了,從前她是粗糙而邋遢的,現(xiàn)在收拾得十分干凈,連頸項都洗得非常清潔,她的容顏也比以前紅潤,健壯。看來她和她那頑固的婆婆分居后,從經(jīng)濟上到精神上都解放了,她的整潔,她的容貌的變化,說明她走出過去的污穢生活,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她抱著一個白凈壯實的小男孩,剛滿兩個月。她的小節(jié)霞姑娘跟著她,也比從前美麗了,穿著也是嶄新的。和玉琴談到團,她說村里成立了團分支,培遠和她兩人是團支書,現(xiàn)在已有九個團員了。她說今年春天,曾有一度因為團放松了領導而混亂。
太陽已西偏,從應岐家出來,又在合作社辦公室和培榮談了談,他正在寫賬。最后到曬棉場看了今年的棉花。
整個村子從東到西走了一趟,村子一年里有十一戶人家蓋了新房。一年的時間,雙王村變得多快??!
下午五時回來。和老同談到社干記工和勞動問題。這是目前急需解決的,可是還未很好解決。又談到辦高級社的問題,究竟如何從低級社轉高級社,縣上還未仔細研究,也還找不到別處的經(jīng)驗。渭南準備明年以雙王為中心,建立一個高級社。老同說:“可能又是咱們兩個去搞這件事?!蔽液芨吲d地回答他:“我對這件事很有興趣?!边@兩天我的腦子里,也一直盤旋著轉高級社的一些問題。
今晚是禮拜六,縣府大廈里有舞會,和老同、白龍、繩武去舞場,不是為跳舞,而是為了去參觀,看一看縣上的舞會是什么樣兒。
從舞場回來后,和白龍、繩武談文藝工作者的問題,談我們這一輩人的藝術鑒賞能力,藝術修養(yǎng)的提高、創(chuàng)造性的提高。沒有高度的藝術鑒賞能力,就根本談不上什么藝術創(chuàng)造??上覀冞€有許多人,并不重視提高自己的藝術鑒賞水平。
一直談到近十二時,有些困。
十月三十日星期日
昨晚遲睡,晨七時半才醒來。飯前一個小時讀完《歷史唯物論》第二章。
飯后,和白、王同去公安局,想了解一下敵人方面的動態(tài)。由組織部一個干部領去介紹給一個局長,局長又介紹去和秘書談。這個秘書什么也談不出來,他們對情況估計,沒有明確的概念,具體案件也不大清楚,而有許多案件均未破案,那么多的破壞事件,在他談話后,給人的印象是,仿佛土改后,特別是目前農村實行社會主義改造中,敵人并未抵抗似的。
缺乏敵情觀念,缺乏警覺,許多案子,長期沒有破,說明他們的工作多么糟糕。甚至連一個農業(yè)社干部,夜間被人砍了十幾刀,到現(xiàn)在也未破案。這個縣的公安局工作,是個壞典型,縣委對這方面的領導似乎也不夠。
下午讀《納吉賓短篇小說選》。晚上和白、王漫談報告文學、特寫等文學體裁問題。談到學習和讀書問題。
到十一時始睡。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落雨了。據(jù)這里的同志談,每次三干會都要落雨,有人開玩笑說,以后每逢干旱,不必農民祈雨,只要召開三級干部會就行了。
一整天,哪里也沒去,在家讀書。早政治理論學習,讀《歷史唯物論》。上午和晚間全讀《納吉賓短篇小說選集》,已讀完。
納吉賓是蘇聯(lián)一個青年作家,一九二O年生于莫斯科,今年三十五歲。他二十歲就從事文學活動,出了不少短篇小說集子。他經(jīng)常投稿的雜志是《星火》,大概是《星火》的經(jīng)常撰稿人。
作者有著杰出的才能,他的短篇讀起來是那樣迷人,味兒是那樣濃厚。從這個集子的十八篇小說看來,他所接觸的題材是那樣廣泛,有描寫戰(zhàn)爭的,有描寫幼兒的,有描寫集體農莊的,有描寫在深山里一個人進行農業(yè)實驗的農藝家年輕姑娘的,也有描寫小學教師的。他所接觸的主題和思想,既單純又廣闊。說單純,是他每一篇作品都是表現(xiàn)蘇聯(lián)人民的共產(chǎn)主義道德品質的,處處展現(xiàn)蘇聯(lián)人民豐富的精神世界。說廣闊,是他在這一個總的范圍、總的思想主題下,什么樣的生活中的問題都被他大膽地擷取來加以描寫和解決。主題只有一個,表現(xiàn)具體人物、具體事件、具體問題上卻是無窮無盡的,這不能不佩服作者的銳敏的觀察力。任何一件平凡的、瑣細的問題(但卻是有巨大社會意義的問題,關于共產(chǎn)主義道德問題),在作者筆下都是那樣生動,并顯示它的深刻的社會思想的意義。
作者并不追求多么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不賣弄復雜的故事和作弄人的穿插。他所采取的素材都是故事極簡單,問題極平凡,司空見慣的事件,而他的著眼點主要放在蘇聯(lián)人上,放在蘇聯(lián)人的偉大的精神世界里,他緊緊抓著蘇聯(lián)人對事的態(tài)度、心理和行動上。因此,問題雖小,意義卻極大,故事雖簡單,但情節(jié)卻復雜而有趣(他的情節(jié)就是蘇聯(lián)人對人對事的思想變化、態(tài)度變化和行動變化。那變化是極細致的、生活的情節(jié)變化),他不做故事性的穿插,卻常常做生活的、思想的穿插———人物描寫的穿插。
作者對于人物的描寫,緊緊抓著人物的態(tài)度,并把他和蘇聯(lián)國家的美麗的風景溶化在一起。他對于風景的描寫才能是很高的。因而,他的每篇作品看起來都是許多幅美麗的畫幅構成的。由于作者總是把風景描寫和人物的心理情緒、行動結合起來,因而,那些自然景物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靜止的畫片。由于作者又常常把自然景物和故事的發(fā)展、旋律、節(jié)奏巧妙地配合起來,所以自然景物描寫充滿了詩意。而那旋律卻又是人物情緒的旋律,在那旋律中的自然風景,都被滲透了人物情緒,涂上了人物的感情色彩。
作者的每篇故事平凡的作品,卻都具有人的單純而又深刻尖銳的矛盾。那矛盾是人們的精神世界、社會思想的矛盾,是道德的矛盾。他有時寫兩個思想意識矛盾的人物,有時寫一個進步者(落后者不出場),有時寫一個落后者(進步者不出場或僅僅是陪襯),有時只寫一個人物,寫這個人物和他周圍環(huán)境的消極因素的沖突。另外寫一些與故事發(fā)展關系密切的,但僅僅只是作為見證的人物。由于作者在人物安排上,是那樣節(jié)省,因此,他對于人物的描寫是那樣集中、細膩和突出。有時候作者寫兩個相沖突的人物,但沖突的一方,自始至終(直到另一方已轉變)還不知道他處在沖突之中。如像《冬天的橡樹》,讀起來是那樣入情入理,耐人尋味。
納吉賓的短篇和柯羅連科、巴甫連柯,都具有著相同的才能和特點,他們的作品一樣地感人。
十一月二日星期三
昨天上午未出去。外面落著雨。中午前后雨停了。上街買了十張郵票,并在一個小書店買了一本中央七屆六中全會關于合作化問題的決議。下午讀決議全文。老同拿來詹大杰所寫的一份報告,叫我修改,準備給三級干部印發(fā)。
晚飯后,同繩武出東門,到野外去散步。出東門有十幾家人家,其中也有店鋪,鄉(xiāng)村不像鄉(xiāng)村,街鎮(zhèn)不像街鎮(zhèn),街道污穢,也顯得冷落。這便是渭南縣的東關,從這里出去,道路田野倒是十分整潔。數(shù)十百步,有一磚砌的殘敗的拱形門洞,洞上有石刻曰:文昌閣,其實閣已拆除了,只剩了一個倒坍的平臺,一旁有小徑通到臺頂。
我們站在文昌閣的廢臺上,迎著晚秋的冷風,眺望雨后的原野,隴海鐵路就在腳下,它自西向東,急馳而下,像一條直流向東而瀉。路北是一片廣袤肥沃無垠無邊的耕地,土地已秋耕過了,播上了小麥,只有少數(shù)的棉田和玉米,在這黑色的土地上,留下褐色的和黃色的斑點。明亮的渭河,靜靜地在這黑茸茸的田野,畫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銀線,它越往東去越加寬闊,像無法收攬似的,散了開來,一直沖到南塬的腳下。
在我們的南邊,是數(shù)丈高的黃土塬,這里突出一個斜角,在突出的塬角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看見兩個小孩子沿著屋墻玩耍,看來不過三四歲的樣子。從下面望去,孩子們仿佛是在懸崖峭壁上行走,我們很擔心他們從數(shù)丈高的土崖上滑落下來……我心里不由地想到,這幾戶農家,今年以后,就成為海濱的居民了,而在我們的腳下,正是三門峽水庫的海底。
在臺上站了許久,盡情地享受了四野的清新的空氣,覺得渾身都清爽多了,直到四面涌上來暗淡的夜的影子,才回到縣委。
三級干部從四鄉(xiāng)紛紛趕來,有騎腳踏車的,也有背著行李步行的。他們喜氣洋洋,說說笑笑,向分區(qū)黨校走去,那里是他們開會期間的駐地。這里干部最大特點,是大多數(shù)干部都有腳踏車,每開三干會,東西南北大道上,嶄新的車子魚貫而行,像幾條銀色的小溪似的,匯流在縣委會。
在生產(chǎn)合作部門口,遇大杰,又遇見五區(qū)八鄉(xiāng)支書王世明、支書劉民先,劉是今年才從農村提拔起來的黨員干部。他們都是來參加三干會的,他們是黨在農村的骨干,他們是合作化的具體的建設者。
今天未開大會,全體閱讀文件。
上午未做事也未讀書,和繩武閑談了許多業(yè)務和職業(yè)問題。什么工作也沒做,這一天是很貧乏的。下午去理發(fā),并給玉墀發(fā)了一封信,附寄了我的理論學習計劃。
晚飯后和德元、老同閑聊,德元正在擦車子,他說:宣傳部九個干部,就有八輛新車。但他又說,可是誰也沒手表,表的事誰也不想,誰也不問。我說在農村表無大用。他說,有時還有用。老同說:為防止在農村開雞叫會,有個表倒可掌握時間。德元接著說了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他說在帶渭好些村子,雞叫得特別早,晚上九點鐘就叫頭一遍,半夜一點就叫起二遍了。不知怎么回事。我開玩笑說,怕是群眾嫌開會到深夜,把雞作了專門的訓練。德元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開雞叫會的了。不像統(tǒng)購那時,為賣余糧搞得那么緊張。老同說,怎沒有,今春建社,還有開雞叫會的,強迫群眾入社,不報名不散會。
說到這里,德元談到許多有關朱王村建社的怪問題。這個社,在建社中有不少毛病,社干為了拉富裕戶入社,出了很多洋相:
一個農民不愿入社,推辭說:我娃愛吃甜瓜。還說我娃愛吃甜高粱。社干說,種幾畝甜高粱娃們都可以吃。結果當然沒種,這個農民經(jīng)常找社干罵些很難聽的話。
一戶農民在麥收時,想退社,放出風說,我那一畝地麥子,非分到一千五百斤糧不行,分不到就退社。社干聽了心里發(fā)慌,一起商量,一定給他分到一千五百斤,可是分的結果,只分到一千四百四十斤,社干便偷偷地從大堆里挖出六十斤給這個農民補上,別的社員來質問,社干無話可說。
一戶農民入社時說,我入社可以,可是我欠的農貸就不能還了。團支書說,可以。竟然跑到信用社說,××的農貸今年不還,請緩一年。
如此看來,朱王村合作社,在辦社時是相當右的,用強拉、遷就,非原則的辦法拉了一些富裕農民入社,在一年的生產(chǎn)中,發(fā)生了許多麻煩,這樣的社必須大力整頓,不然,它是不會鞏固的。
晚上,還是讀文件,不開會。讀書。
十一月五日星期六
三日上午,楊書記向全體干部作報告,地址是縣府大禮堂,這座禮堂和縣府縣委的房子,全是解放后新蓋的??h府的照壁和大門樓是明代萬歷年間的建筑,從大門口,一眼可望見大禮堂,那嶄新的禮堂入口門上,雕著“大會場”三個朱漆大字。會場有麥克風,擴音設備,有三個喇叭,會場內外,全可聽到。參加三干會的約五百余人。
在休息十分鐘的當兒,楊書記問我:“你看我們那位女同志漂亮不?”我說:“哪位?我沒看見。”他說,“就是院子里那位,穿著一件呢子上衣?!蔽液桶垙拇翱谙蛲馔?,什么也沒看見,董秘書問我看什么?我告訴他楊的話,他在窗口看了好久說,不在了,進會場了。楊是個最老實不過的人了,可是他并不是一座石膏像。
今天討論的中心問題,是今后建社任務問題。多少問題,好壞問題等等。各鄉(xiāng)干部情緒都很高,舉出自己鄉(xiāng)的許多便利條件,說明原來訂的計劃,毫無問題??墒橇髀冻隽嗣つ繕酚^,不愿考慮困難或不愿說困難,不準備做艱苦細致工作的偏向。
區(qū)上干部,特別是縣上參加會的干部看出了這一點,在下午及時地指了出來。
趙繼昌的發(fā)言,專門批判這種盲目樂觀思想。他談問題很巧妙。他一開始說:大家的發(fā)言給了他很大啟示,使他開動了腦筋,使他想起了不少問題。接著他便用親身的說法,說他在一九五四年做區(qū)委書記時,在縣上開會,開始自己很樂觀,但訂的計劃很保守,后來任務增加了一倍,自己也說毫無問題,應承下來了,為了不使自己區(qū)在別的區(qū)面前丟臉??墒菦]有好好考慮困難,也就不曾好好想到克服困難的辦法,所以在建社中工作做得粗糙,甚至發(fā)生了群眾中有一個自縊的血的教訓。而今春,不得不投進去許多干部,流了很多的汗,進行整社。才將去冬粗建的社鞏固下來。他說:我們區(qū)合作化發(fā)展得快,并且鞏固,是由于我們流了許多的汗,但我們也不能忘記了那個血的教訓,和有些社那么多的棘手問題,是由于盲目樂觀,不做艱苦工作的結果。
他這樣講了一遍自己和全區(qū),然后一轉,轉到了各鄉(xiāng)同志在發(fā)言中所表露出來的盲目樂觀、不深入鉆研問題、心中無數(shù)的思想情緒,加以正面的批評。
十一月六日星期日晴
昨天一整天開會,休息時間很少,疲乏,夜間睡得沉醉。晨起推開窗戶,看見滿天朝霞,像是深藍色的湖面,布滿橘紅色的花朵,成群的烏鴉,高高地穿插在彩霞之間,那散亂的霞片,像是被鴉群啄落飛揚的花瓣。高而藍的天,明亮的云霞預告著什么?預告霜凍嗎?為什么今天這樣冷?東風卷著枯黃的落葉,風頭冰冷,銳利而堅硬。
早飯后,大會討論,是各區(qū)負責干部或鄉(xiāng)的負責干部作大會發(fā)言。一整天大會,約有十三四位發(fā)言。除個別發(fā)言有特點、有內容外,其他發(fā)言均千篇一律,類似工作報告。其中較好者是把本區(qū)本鄉(xiāng)的問題講得比較具體,有情況、有數(shù)字、有許多的百分比。但生動活潑的發(fā)言是很少的。這恐怕是我們工作和生活中的通病,人們都習慣于報紙的語言,特別是習慣于報紙上的八股文章,語言都非常枯燥。語言對人的影響是極大的,說慣了干枯的語言,它會使人的性情也變得干枯呆板,像個泥菩薩似的。語言文字風趣橫生,它會使人的性情,也變得活潑而詼諧。
操文字生涯的人,能不慎乎?
幾天來,開會時間擠得緊,早晨起床時間遲,理論學習時間被擠掉了,但愿下鄉(xiāng)能補上。
除開會時間之外,有時甚至在開會時間之內,腦子里不斷涌現(xiàn)出一些人,不斷地在編織一些片斷的故事,幾個短篇故事,一齊擠在腦海。而劇本中的人物,也不時浮上心頭,使人心急。也許因為一個作品未寫完,放不下吧。這次下鄉(xiāng)來,簡直像風箏似的,我的情緒總有些飄忽不定。有時候想得很多,究竟今后如何長期規(guī)劃,令人傷腦筋。眼前的計劃,就不容易抓住,原擬在下鄉(xiāng)過程中要寫幾個短篇的,可是在建社工作中,新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在吸引著你。怎么能坐下來寫呢?
有必要把在文工團時寫東西那種精神恢復起來。那時在舞臺上,化好妝,出臺去演戲,回到后臺就可執(zhí)筆寫詞,而且寫得頗不費力,能夠得心應手,那又是怎么回事呢?為什么現(xiàn)在就不可以在人聲嘈雜中寫呢?難道岸邊的喧囂,可以擋住奔騰的黃河嗎?
十一月七日星期一
今天是蘇聯(lián)十月社會主義革命三十八周年,電影院舉行蘇聯(lián)影展。今天放映《走向生活》和《江布爾》,很想去看,但因開會忙,抽不出時間來,非常遺憾。晚上有了空,卻想著寫小說。
上午縣委副書記同益民同志向大會作關于建社、整社和規(guī)劃問題的報告,講得很生動。他是渭南縣的合作化專家,一九五三年渭南試辦第一批四個農業(yè)社時,我們一同在雙王村做建社試辦工作,那時我就深感他是很善于做群眾工作的。
中午休息時,接玉墀來信,并附寄中央關于合作化問題的決議一冊,和陳靜波、人民文學雜志社來信各一封。后者是約稿的。一直想動筆,也打算今天下午就開始,這封信恰又在這時候來,更促使我躍躍欲試。
下午和晚上都在考慮著幾個題材,可是想寫的東西太多了,不知先寫哪個好,也不知哪個更有意義些。編輯部的信上又說了一大套道理,揭示了許多主題,也打攪了我的思想,一個概念闖入頭腦里,會給寫作帶來多么巨大的騷擾啊!好在經(jīng)過一番思索,總算有點眉目了,再考慮一下,設法在開會的空隙里把它寫出來。
給玉墀回了信,又給山西家里寫了封信,下午一齊發(fā)出去。
王繩武和白龍下午回西安去了,房里又只剩了我一個住客,雖寂寞,寫起文章卻安靜和方便得多了。
寫文章的人,是不能住公共宿舍或多人宿舍的,有旁人坐在對面,任誰也是無法創(chuàng)作的。或許文學大師們不在乎這些?
從全縣調了六十多個合作社主任,到縣上學習,學習結束后,去各地參加建社工作,昨天都已報到,今天開始學習。下午在門口碰見劉述賢,這幾天得想法抽點時間,到他們住的地方去談談。這是一批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生力軍,看到他們,心里立刻會體驗到“力量”二字的真正含義。
十一月十日星期四
昨天下午和今天一整天都沒去參加討論會。昨天下午給作協(xié)分會寫了一年來創(chuàng)作、學習、生活情況的報告。并寫了對創(chuàng)作委員會工作的意見,提出每年在魯迅先生逝世周年紀念日前后,舉行創(chuàng)作年會,把它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每年一度的收獲節(jié)。不知領導上是否同意這樣做,這工作無論如何是應該做的,問題是不肯花一定的時間。
給壁舟(即戈壁舟,《延河》首任主編。編者注)寫信的同時,又給玉墀寫了一封信,說明我的新計劃。打算這次下鄉(xiāng)時間長些,一直到明年夏收以后,只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回去一下。到夏收后回作協(xié)寫作,到一九五七年再下來參加初級社轉高級社的工作,這樣做的好處很多,不知她是否同意。
今天一天寫短篇《三個伙伴》,開了三次頭,廢了兩千多字,留下不到三千字。好久不動筆,總覺得寫不好,文字上不是干枯,就是黏不清,意境不美。好在寫下去還順利,管它呢,抓住人物的造型,人物有了突出的造型,然后再著色點染也不遲。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今天參加了一天大會,聽大會發(fā)言。晚上還是大會,一直開到九點一刻,發(fā)言者有十幾位。講得最好的是劉述賢,他講民主領導問題。其次是王西岐(他是紅星社副主任),他講包工和包產(chǎn)問題。這些社主任,一般均比干部講得要好些,生動些。
找不出一點時間,剛開了頭的文章,不得不放下來,明天的會也不能不參加,企圖在三干會期間寫完這篇文章的打算,難道要落空?到了村里,就更難了,如果白天躲在家里寫,哪怕三四個鐘頭,工作情況也是不允許的,這正是接近群眾的時候。晚上呢,正是召開群眾會、干部會進行工作的時間,又不能睡得太遲,晨間是要早起的。
如能養(yǎng)成一個習慣,除工作以外,能擠一點時間,就擠一點時間,腦子經(jīng)常在進行著“編寫”,也許可以弄出點東西來。
今天報上發(fā)表了中央頒發(fā)的農業(yè)社試行章程草案,尚未見到報。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日
今天特別熱,中午穿棉衣在太陽地開會,曬得人直出汗。各鄉(xiāng)開小組會,討論糧食、經(jīng)濟和其他工作,會開得十分不起勁,也許是開會日子太長了,大家情緒有些疲憊,不到休會時間,已經(jīng)困得支持不住了。
今日中午接到壁舟來信。信上說刊物(即《延河》編者注)要到明年四月份才能創(chuàng)刊。因干部調不齊。這是早就預料到的,問題不在于誰沒有調來,而是辦刊物的勁頭不大,聽一些人在會上發(fā)起言來多么嚴肅,激動,他們要求得多高啊,他們多半是在向別人作出要求,那發(fā)言那態(tài)度那措詞都是尖銳調皮而富有攻擊力量的。有時也唉聲嘆氣地挖苦自己幾句??墒侨绻牲c對集體有益而多少會“損失一點自己的什么”,比如,時間的話,可就不那么“正面英雄人物像”了,他們互相推諉,互相埋怨,寧可把一件事一拖再拖。而如果這件事是別的人在干呢?他們中個別聰明人,會對那個工作者提出高度的要求,他那指標,就像寒暑表放在火爐上,水銀柱立刻上升,在這樣的情況下,秘書長再有本事,就是壁舟同志再怎么想把事情辦好,也是困難的。
要辦成一件事,無論怎樣,都必須大家齊心去辦,大家支持,領導者有決心,具體擔負工作者真正積極肯干,才能干得起來。
究竟有誰,把自己的力量貢獻給集體,貢獻給整個文學隊伍,真正地日謀夜算地想一想黨的文學工作,下點本錢把自己的力量投進去,把這支隊伍組織起來,指揮起來呢?目前還沒有,泄氣者倒是有的。
為什么這樣熱?棉衣扣也扣不住,是不是明天又要突然變冷,在驟冷之前要特別熱一下?大自然也真懂得藝術的奧妙,弄出這么些曲折的情節(jié)來。
幾天來,腦子里總是糾纏著許多短篇題材,可是寫起來就不那么容易,這也不想丟那也不想割舍,難得壓到一個短篇的框子里,看來“架子”都是很大的。今天下午仔細考慮了一下,還是自己的手拙腦笨,不善于處理,不善于掌握短篇的特點,再加上顧慮太多,這是很要不得的,是一種老頭子的習氣,必須加以抵制才行。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
今日大風帶雨,門窗關不住,風卷著門簾,搖動著樹木,呼號著,從屋脊上飛過。風是很冷的,背風處,倒不見得多么寒冷,也許因為最近幾天暖和,而今天又濃陰,大地被濃云覆蓋著的緣故。
小組會未去參加,重寫《三個伙伴》,越寫越有了興趣??礃幼訉懖欢?,而短篇也不是一半天可以寫完的,需要較長時間,特別是下鄉(xiāng)去后時間是很少的,許多生動的事情,迫使你不得不把它放下。在鄉(xiāng)間寫東西是很難使人安心的。
晚上楊書記作總結報告,在縣府大禮堂,有擴音設備。劉、趙縣長,邀我到房子去聽。在劉的房子,雖然離得很遠,可是報告卻聽得很清楚。問題是離開會場,注意力就很難集中了,幾個人說起了閑話,講到縣上許多事情,講到發(fā)生過的幾樁奇案或棘手的案件,結果報告只聽了一部分。
散會時已過十時,從劉的房子出來,禮堂里人已走光,縣府的大院顯得空洞洞的,頂著冷風獨自走出縣府,冷風給人以力量,頗覺有興味。
睡覺時已十一時,好久未睡著。
風吼哮得更厲害,氣象廣播說,明天關中地區(qū)氣溫將是零度左右,后天大后天是零下四度到七度。
上午接玉墀來信,內附青年出版社信,同意原來預約的書,延期交稿,并約我一篇萬把字或兩三萬字左右的短篇。他們準備近期出一批通俗讀物,向全國農村青年作大量普遍地發(fā)行。希望我能寫一篇。無論如何應該滿足。因此,就必須很好地安排寫稿和做工作的時間,不然是寫不成的。
按今天來看,如果想得成熟了,一整天可寫四至五千字。問題在于,寫作被打斷了,又能設法接起頭來,目前,這點本事,我還沒養(yǎng)成。過去本來可以這樣做,可現(xiàn)在把過去那點好習慣給丟掉了,這都是專業(yè)化的壞處,一專業(yè),就想著“整塊”時間,零星時間抓不住,而“整塊”時間,又往往被消磨掉了。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二
醒來得很早,起來得很遲。一晚上都沒睡好,腦子里翻騰著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洗過臉已八時,老同和老董約去吃牛肉。
飯后大會,地委劉書記講:認識和掌握合作化規(guī)律問題,講解理論問題,但很生動具體,理論闡述也很通俗。大會十二時始散。
找老董,又找組織部把關系介紹到區(qū)上,見了傅兆弟,又把關系介紹到吳楊鄉(xiāng)。會后去找吳楊支書王世民,給世民說明下鄉(xiāng)地點,擬去朱王村。現(xiàn)在把關系接通,去時就再不繞區(qū)鄉(xiāng),可直接到村。
區(qū)鄉(xiāng)干部,還有幾天時間要訓練,天也冷了,趁此時間回西安一趟取棉衣、取文件。據(jù)說下午四時半有一趟車,得早點上車站去。
鄉(xiāng)干部們,都紛紛收拾行李,整理腳踏車,人們將要向四面八方奔去,去掀起一次農業(yè)合作化的高潮。
上午天氣有晴的象征,太陽的影子從云幕中顯出來,這陣兒又陰重了,不知究竟會不會下起雪來。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日
十五日下午三時到車站,車票已賣完。上街吃了晚飯,從五點等到九時才售票。普通軟席,票價一元七角二分?;氐郊乙咽r,院里只有壁舟、丕祥房內有燈。玉墀已睡了,叫開門。離開只二十天,可是相聚的喜悅,使人好久也難于入睡。
十六日和柯老(柯仲平)、壁舟、鋼焰、丕祥閑話,談了許多農村情況。
十七日上午買冬季用品,十一時始回家,和汾兒玩了一個鐘頭。要走了,他不讓走,說爸爸不要下鄉(xiāng),和汾汾玩。給他解釋了半天,他知道留不住,便要送我,叫楊光帶上他同去車站,在車廂里坐了十幾分鐘。車快開了,才讓他下去。他到了車站出口,回頭向我招手送別,不到三歲的孩子,已懂得爸爸的生活和行動的規(guī)律了。
走時,玉墀去聽課還沒回來,令人悵惘。
當晚到縣委,又在縣委住了一夜。
十八日上午到合作社買了三斤棉花,找人給被褥里均添了一些??p好后,即雇架子車拉行李下鄉(xiāng)。到王家村時已黃昏,村干部均去鄉(xiāng)政府開會。把行李寄存到村長家,村長的女兒燒來茶水。天黑后,村長才回來,鄉(xiāng)長也來了,參加了村干部會。
當時住在一個雇農家里,他是一個單身漢,他不讓我解被蓋,把他新縫的厚被子給我蓋上。我們談得很投機。
十九日到鄉(xiāng)政府參加全鄉(xiāng)干部會。有三百多干部參加,人數(shù)一天比一天多,這天是小組討論和大會發(fā)言。群眾要求合作化的情緒是那樣強烈。
在許家村吃飯,吃飯的地方是一家貧農,土改時分了地分了房,他住在過去地主的院子里,是一進四院的大莊院,全部分給八家貧農。
我和鄉(xiāng)長吃飯的這一家,是遼寧人,“九一八”事變后到這里來的。土改時在這里落了戶。主婦很健談,也大方熱情。她滔滔不絕地談著土改和合作化的好處,聲聲不離毛主席和共產(chǎn)黨。她很好客,飯菜很講究。中午還端個缸子到會場來送茶水。晚飯包餃子。一戶貧農人家,這樣待承工作人員,讓人體會到階級感情是多么可貴和真實。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三
未起床時,世明就來了,催著去鄉(xiāng)政府開會?;琶ζ鸫?,馬馬虎虎洗了臉,實際上只用毛巾擦了擦,便一同向許家村去,離此不過二里。
霜很大,犁過的土地上鋪了一層霜,土地也凍結了。太陽紅,天空湛藍。四周靠近地面沉下來一層早晨的薄霧。
到許村時,已有幾個村的干部,先我們而來。人未齊,即開會,先是匯報工作情況,接著討論了志杰寫的宣傳報告稿,后由組織部高部長傳達縣委電話會同副書記的批示和區(qū)委會的決定,最后討論了糧食工作。簡直是吵吵鬧鬧,每次開會前邊總是很松,到最后提出一連串的問題,草草率率地結束。
從各村干部的匯報中,可看出大家這幾天做了不少工作。但也可以看出,不少的鄉(xiāng)級干部學會了夸夸其談,他們把上級講的一大套,全套搬到群眾中去,而匯報的時候又是這一套,其中有許多并非是實際做了工作,而是把原先那一套,又津津有味地講起來,聽起來好像工作蓬勃而有生氣,實際上他們并未做或尚未著手去做。這種夸夸其談,謊報成績的作風,固然是少數(shù)人,但夸大成績,一講數(shù)十條的夸大狂,卻是不少人沾染了的。還是支書和一些社主任最老實。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幾天來忙忙碌碌,睡得很遲。未寫日記。
二十四日中午,在鄉(xiāng)政府給全鄉(xiāng)黨員講黨課,聽講的是黨員、團員、非黨積極分子,男女約一百五十余人。講了黨員標準第二、三、六條,整講了三個小時。
回村休息了一會兒,召開干部會,全體干部分片包干進行政策宣傳,女干部也分了工。把三個小組,劃成五個,晚間小組會開得較好。
二十五日,早晨和世明談改進領導作風問題,和加強鄉(xiāng)干部之間的團結問題,特別是注意領導農業(yè)合作社大面積增產(chǎn)問題。
早飯后和志杰去雙王村,到雙王村后,和述賢去看麥田,先看高額豐產(chǎn)田,定額是一千二百斤(畝產(chǎn)),這塊地共兩畝,種時,全是劉述賢一人用手溜種的,(前邊用藕子沖,他在后邊用手撒種子。)撒得十分均勻,株距窄,但麥行本身寬,現(xiàn)在已是一片深綠。其它地畝平均四百五十斤,社干們都為自己的小麥而自豪。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日晴
黃昏時,牛秋英來,向志杰請假,說她明天上午到縣上去看病。
牛秋英,青年團員,今年二十一歲,小小的個子,黑黑的、瘦瘦的面龐,一雙機智而靈活的眼睛,那眼神常常表現(xiàn)著她在聽別人講話時,神情是集中的、思考著,銳敏地判斷一切問題。她是一個積極而有能力的女團員。她說話從不羅嗦,講話有條理、簡潔、口齒伶俐,又頗有幽默感。一經(jīng)說開話了,是有說有笑十分爽朗的。在談到別人時,她直爽,愿意深刻地敘述那個人,可是她在用語上卻不是不斟酌的,她非常注意掌握分寸。
她說她前年身體很好,精神也特別好,那時王村只有她一個團員。統(tǒng)購工作開始了,要摸底,了解每家每戶的糧食底子,她不得不格外努力工作,她是個年輕的急性子人,不管誰給她一件工作,她立刻在家里就坐不住了,比如有時正洗鍋,因為心里想立刻去工作,手在鍋邊割破了,她也不知道。
最初,她還膽子小,后來鍛煉得膽子大了。那正是臘月天,她常常晚上要到四五里以外的雙王村去參加黨團員會。會往往要開到雞叫以后。半夜里大風大雪,田野河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她,一個十九歲的小媳婦,冒著風雪,唱著歌,獨自回到家里。自己開了門,餓了,吃上兩個冰溜子饃饃,炕也不曾燒,埋在冷被窩里就睡了。
那時,她的公公婆婆還不大習慣。第二天,公公問她:“你那么黑天一個人怎么回來的?”她說:“別的同志把我送到村西頭?!惫f:“為人民服務,怎么還要人送??!”
有時她工作一天,回去吃飯,公公便說:“怎么為人民服務,人民都不給你一碗飯吃,鄉(xiāng)政府也不管你一頓飯么!”
雪齊腳腕,她還不停地跑來跑去,把腳脖子全凍腫了,晚上又冷又疼,用圍巾把一只腳裹上,用毛巾裹上另一只腳。公公看見了,便譏諷:“為人民服務還怕冷么?”
她常?;厝サ煤苓t,夜里公婆都睡了,婆婆事先叮嚀她:“你回來得遲了就不要到我房里來問安了,我這人膽小,你哐啷一聲推我的門,我的心就要跳出來了,又要出一身冷汗。”于是,她半夜回去,自己關了樓門,把大門一扛,各自去睡了。
那時她那么忙活,也喜喜樂樂,她說:“人家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我‘涼州驢兒。”說完她哈哈大笑,竟直不起腰來。
她說:“我愛人常批評我是勞動者的腿,二流子的頭?!苯又a充道:“我那時很簡單,不考慮問題,什么事都是說辦就辦,不思索,整天跑來跑去,從不消停?!?/p>
她的丈夫是共產(chǎn)黨員,今年二十四歲,她說:“他是一九四九年在渭南專區(qū)干校入黨的。去年他考上人大,學一年半,專學歷史檔案?!?/p>
她為她的丈夫很自豪,也很滿意。她說:“他最近給我來了六封信,問朱王村農業(yè)合作社情形,我還沒回信。我寫信困難,有時要丟字或寫白字,我常在信后寫:我的程度低,錯字不少,請你來信指導。他也常來信,把我寫錯了的字指出來,或在我的信上改過來,把原信退給我,他對我的學習幫助可大了?!?/p>
“他知道我的程度,來信的字跡都很清楚整齊?!?/p>
我問她:“你丈夫來信,信封上寫誰?”她說:“寫朱王村農業(yè)合作社牛秋英同志收?!苯又终f:“他也常常給父親、給妹妹寫信,捅在一個信封里,皮上寫我的名字,我收信后,把自己的信一抽,再交給公公。”說到她先把丈夫給自己的信抽出來時,她又是一陣爽朗的歡笑。最后她說:“他給父親、妹妹寫信,也沒有什么要緊事,所以就全在一個信封里?!彼χ忉尩溃骸八且粋€會算細賬的人。”
“他前幾年抽煙可兇了,就和你差不多。后來我到西安去住了一個時期,他把煙戒了?!?/p>
長江接過來說:“秋英這件事,成績很大?!?/p>
她已是個快要臨產(chǎn),將要做母親的人了,但她還是跑來跑去,積極地工作著。
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昨晚,蓮香送來兩封信,一封是《工人日報》的,另一封是《西安日報》的,全是約稿。難道我真是如此的無能,不會在工作中擠時間寫點文章嗎?
今天,晴朗,東風很冷,上午拿筆手已經(jīng)有些僵硬了。早晨教長江、文輝、巨夫三個村干部如何寫糧食工作報告。
上午續(xù)寫《三個伙伴》,還是不滿意,幾千字又廢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寫東西這么困難。
已是十天了,沒有接到玉墀來信,很擔心。想念著她母子。天已冷了,她也快臨產(chǎn)了,不知她是怎樣地生活著?她現(xiàn)在最怕過孤獨生活,而我這種職業(yè),卻給她帶來這種不幸……
今晚志杰給群眾講第三個報告:階級政策。
我仍擬去朱家參加他們的社委擴大會。
十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天氣清朗,西風勁吹,大地嚴寒。
昨晚八時去朱家村,十月十五的月亮,從東邊升起,鄉(xiāng)村里明亮而清靜。會場在朱家小學校,世明正給干部講解毛主席的指示。院子里,數(shù)十個男、女少先隊員,沒有樂隊,大伙齊聲唱著舞曲,在月光照著的院子里跳交誼舞。他們是來開隊會的,直到哨子響了,才停止了歌舞,歡笑著,吶喊著跑進教室。
合作社社委擴大會開始了,發(fā)言很踴躍,許多人進行自我批評,還批評了社委會和別的干部,最后,由批評自我批評進而提出改善工作的許多建議和保證。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三
昨晚從朱家村回來,王家村會已散。房內有志杰、長江、文輝、壽山等人。桌上擺著一盤冷饃,一碟切碎的青辣子,一壺酒(是前天晚上剩的),一壺茶。志杰盤腿坐在炕邊,他一邊吃饃,一邊喝酒,一邊抽煙,又一邊喝酒,嘴里哼哼哈哈給別人說話,心不在焉,主要的精力在品酒、品茶、品煙、用飯,活像舊日的保長或糧差。
到這村幾天后,即感到此人有些虛偽。那天去雙王村,他本想騎車去。這當然是應當?shù)?,可是因我無車,故不好意思,他便撒謊說先走了,要到鄉(xiāng)上去??墒遣⑽聪茸?,只是回來時,才繞道許村。倒不如老老實實說明騎車先行(那是多么真實?。。?。在工作中也不踏實,匯報情況時,不是實事求是,多少有些報喜不報憂的作風。如王村糧食工作,雖說基本問題不大,高部長叫他寫個報告,他卻想把此稿的王家村改為吳楊鄉(xiāng),送交區(qū)上一份,他說:別的鄉(xiāng)還差得遠。那意思是說,把這材料改成吳楊鄉(xiāng)送區(qū),望區(qū)上通報推廣。鄉(xiāng)級干部不少人,存在這種力圖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
他的生活習慣也不同于一般農民干部,只是后來在和他談話中,才知他過去在偽軍多年,當過特務長,后來當過小販,這就明白了,無怪乎那晚談打撲克的風氣時,他讓人看他右手食指上一條硬繭,他說那是多年打麻將磨成的。他解放后當村干部,土改時入黨,又是農會主任,后來又提拔為這鄉(xiāng)的支書,不久,又被開除出黨,調到五鄉(xiāng)去做鄉(xiāng)長,今年又調到這里擔任鄉(xiāng)長。
十二月一日星期四
天氣晴和,早晨七時半醒來,世明來時,我尚未起床。世明問:是否去鄉(xiāng)上?我說不去了。他一人獨往。
早起給玉墀發(fā)了一封信,下午二時卻接到她的來信,并寄糧票三十一斤,不得不又寫一信,明天可發(fā)出。她的信里還附寄《長江文藝》、《新觀察》、青年出版社來信,內容全是約稿。
干部早晨學習示范章程第三章———土地。早飯后,黨員對象、青年團員去鄉(xiāng)上聽黨課。村里青年去河邊植樹。
和王志杰、志杰父親及王志敬在志杰門口曬太陽,閑聊天,在聊天中了解他們的學習情況和思想情況。直等到赴鄉(xiāng)聽課干部回來。
晚間去朱家村參加社員大會,會場設在小學校。遠遠地就可聽見那里絲竹齊鳴,社員們正在唱戲取樂。到得院內,人已擠滿。房內青年團分支正在召開青年大會。會前食品公司干部給群眾介紹香蕉、牛油、廣柑等商品,他們是專門到這里推銷商品的。
給社員講了半個小時話,接著由社干發(fā)言自我檢查。我即返回王家村,參加小組討論會。會到十一時。
十二月二日星期五
今晨霜很大。
洗漱后,去朱家村郵政代辦所,給玉墀寄走回信。
回來后,即去參加干部學習會。
上午開婦女會,給婦女補課。第一次鑼聲已響,這是通知婦女們趕快洗鍋刷碗,收拾停當。二次鑼響就得到會場。
婦女,終歸是婦女,她們操持家務,事情瑣碎,再加長期瑣碎生活的影響,她們對什么事都是不著急的,有些人進會場是一步一步往前挪呢。她們先到門口,看看會場人尚未齊,于是把小凳子放在門口,梳起頭來了,梳完頭,看會場人來多了,又往外走,走到鄰家門口,擺開自己的活路,剝棉花或做針線活。再過一會兒,才挪到會場的外圍。直等主持人三番五次喊“集中!”她們還集中不到一起。自然,這時候是多少得要嚴肅一點,勸服她們靜下來。
會開始以后還好,人到得不少,雖然孩子們的總數(shù)要超過媽媽、奶奶的數(shù)目,但在整個講話的過程中,還相當安靜。因為時間已不早,講話簡短些,有些婦女卻不滿足,說:“剛聽得有味了,可就完了?!?/p>
十二月三日星期六
昨晚因對門老婆投井事,調查、處理、報區(qū),睡時已十二時半,但好久未曾睡著,二時許又起來一次。傷了風。近幾天,這村正流行著感冒,可能感染,今晨起來噴嚏連天,流清鼻,頭發(fā)燒,渾身困倦。長江給拿來一包阿司匹林,服后,睡了一整天,稍好些。
鄉(xiāng)文書來通知,說縣上來電話給區(qū),讓各村立即停止關于三大財產(chǎn)的宣傳。三、四、五三天晚上給群眾講解示范章程第三、四、五章(土地、土地以外生產(chǎn)資料和股份基金問題)。
文書又通知,全體干部于明日晨赴區(qū)委開會。
接支部通知,并發(fā)來一個提綱,叫準備關于整黨建黨、整團建團的匯報。
十二月十日星期六
昨天黃昏在伯謙家吃蒸菜。牛秋英來問我回去不?我說回去,她說,到你那里去?;氐椒坷铮窘苷腿苏勗?。秋英有話沒談成,她只簡單地說,要請我給她寫一份入黨申請上。她說這話的時候,站在黑影處,但我也看到了她的神色是那么激動和緊張,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動不動,仿佛眼也凝固了,語言也不流利了,結結巴巴地。
早飯后召開婦女會,給婦女補課,到會人很多, 會場很寧靜。由我講三大財產(chǎn)處理辦法。我邊講邊察看他們的情緒,她們的注意力全很集中,一邊聽著,一邊微笑著,每講完一個處理辦法,她們便滿意地信服地點點頭,特別是年長的婦女,更是一個字也不愿從耳旁漏過。
晚飯后,在村口看報。秋英在遠處等候,一回身看見了她,便知她已等了好久了。便趕忙回去,點上燈。她把她的申請意思說了一遍,我執(zhí)筆給她寫了,讀了一遍,她自己又看了一遍,最后說:“再加上一句,‘批準了,我決不驕傲,不批準我也決不灰心。并希望黨支部指出我的缺點和努力的方向,我保證努力改造自己,努力進步?!蔽艺账亩趯懮狭?。她讀著,在讀到“我愿為黨的事業(yè)貢獻出我的一切,連我的生命在內”一句時,她滿意地笑著說:“對!對!”那笑容和一個“對”字,是從她心底里涌出來的。
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王家村農民大喜的日子。從今天起王家村群眾就要永遠擺脫他們小農經(jīng)濟的貧困的處境,他們要組織起來,走上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的路。
黑夜還沒有過去,黎明尚未到來,大地還是黑漆漆的。人們已經(jīng)起來,跑到報名地點去敲打報名處的大門。去得最早的是明緒媽,她把門叫開,但是管理報名登記的人還沒來到,她回家去拿土地證,可是當她返來時,頭名和二名已被王悅習老漢和王玉山占領了,她很不服氣,但是爭執(zhí)也無用處。報名的人群集而來,來得最早的是婦女,婦女們一經(jīng)發(fā)動起來,她們是最勇敢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許多人都穿著新衣服。
天降大霧,很冷。管理報名的評議委員們分作四組,一組管理報名,一組管理土地登記,一組管理耕畜登記,一組管理農具登記。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
本月十二日,群眾報名入社后,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日每天都進行四評工作。工作很緊張,四評是最復雜的事情,每一個農民都要通過這一次考驗。特別是干部,不論平常怎樣積極,在四評中他都要表露出他對私有財產(chǎn)的態(tài)度來。
在王家村,最困難的問題是土地入股,這里靠近河邊,灘地多,土地等級也很多,地面情況很復雜。
在評土地時,王伯謙夫婦的為人,表現(xiàn)得最明顯不過了。王伯謙是村統(tǒng)計員,在查田定產(chǎn)時,把自己的中沙和下沙地劃為荒沙(不納糧),幾年來群眾不滿。這次伯謙要把自己的地列入中沙和下沙,在評議組就沒通過,伯謙極為不滿。在十六日晚間群眾會上,伯謙未去參加,卻讓自己的女人串連了三戶有荒沙地的人,在會上鬧了起來,把火點起以后,伯謙的女人,又裝著自己毫無意見。但她甚至還鼓動那部分人退會。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三
天微明即起床。騎車往吳楊村去。出村時太陽尚未出來,耳邊風聲嗬嗬,耳朵極冷。到吳楊村述虎他們還沒起床。
各村民兵陸續(xù)而來,年輕的農民們全密集在村西頭,圍著吳楊村青年男女積肥,這些早起的新社員們,男的在撿風屎,女的在挖澇池。這村的青年在合作化運動中果然表現(xiàn)得積極、突出。
二百多民兵,四列,站成了講話隊形,我便開始給他們講課,題目是:我們祖國將要建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講完,分組討論。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心中有事,睡不安穩(wěn)。天微明即醒。翻了幾個身,還是睡不著。起來走出房門,主人一家還在睡夢中,叫起了長江,又叫起了壽山,打發(fā)壽山把秋英和文輝找來,給他們四人開了一個小會。先向他們講了共產(chǎn)黨員是怎樣的人,共產(chǎn)黨員應該怎樣做工作,并應怎樣以共產(chǎn)黨員的尺度要求自己。最后指出當前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讓他們討論。他們發(fā)言后,又針對他們的思想,又講了一些道理,鼓勵他們撇掉不必要的思想顧慮,團結一致,扭成一股,勇往直前地去做工作。會雖短,看來他們的情緒好得多了。接著讓他們去召開評議級別和建社委員會。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五
一夜的東風。早九時,降落著細雨,十一時左右轉成米狀的雪粒,霎時間地皮就白了。至下午一時許,變成了鵝毛大雪。農民的喜悅,自是不可言狀。
一九五五年的最后一天。
雪停了,天仍陰得很重。早晨一方面發(fā)動群眾掃雪、掃路。一方面召開社務管理委員會,研究牲口飼料問題,勞力調配分隊問題和隊長副隊長的配備問題。
下午一時許到朱家村郵政代辦所給玉墀發(fā)了一封信。朱家村是個老社,但村巷的雪多未清掃,看來朱王兩村的事情,是很疲沓的,比起雙王村來,相差甚遠。
除夕。在渭南縣王家村建社工作中。
一九五五年立刻就要過去了。除夕和一九五六年的元旦,都在緊張的建社工作中、在農村的社會主義大革命斗爭中度過。農村工作是沒有假期的。社會主義的大高潮推動著人們奮斗不息。黨領導著廣大農民在創(chuàng)造新世紀,社會主義的創(chuàng)造者,沒有想到給自己安排勞動的第七天。
雪停了,天還陰著,看樣還要下,農民們有說不盡的喜悅,這場適時的雪雨,也大大有助于合作社的前進,雖然我們并不想靠天吃飯。
一年又過去了。這年的年初,去北京參加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擴大會議。三月初回到西安,立即著手組織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直到八月初。全面的肅反運動開展以后,我又接受了省委的委托,去負責省文聯(lián)的領導小組。到十月中旬,農業(yè)合作化的高潮在全國各地農村洶涌澎湃地掀起了,我又接受了省委的指示,于十月下旬下鄉(xiāng)參加建社工作。
這是一個永遠值得記憶的時期,中國人民踏上了一個新的時期,人們決心擺脫貧困的、小私有的生活,興高采烈地走向社會主義的大家庭中來。
時光,在飛躍地前進,人們也在飛躍地前進。但并不是一帆風順地前進著。在農村,所有的人,都在進行著緊張的斗爭,所有的人,都在經(jīng)歷著一場劇烈的思想變化。
這個社會變革的速度是那樣快,快得令人無暇思考。許多省份都達到了基本合作化,而最近幾天報上又刊載著許多省份都出現(xiàn)了大批高級社(集體農莊)。渭南縣原定一九五七年試辦一個高級社,中途改變計劃,提到一九五六年春,現(xiàn)在又要提前到今冬就要試辦了。就這也是落了后。從渭南縣看渭南地委,從地委再看陜西全省,陜西省是落后了,一步跟不上,步步都跟不上啊!
我猜想,省委最近一定要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如何加速合作化的步伐,以適應廣大農民群眾的要求。
農業(yè)合作化的飛躍的速度,也給了其他方面的社會生活以重大影響。各大城市的資本主義工商業(yè)也在急轉直下地納入社會主義的軌道。各種行業(yè),整行業(yè)整行業(yè)地轉為公私合營。
許多與農業(yè)關系密切的工業(yè)部門,也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基本建設和發(fā)展生產(chǎn)的計劃。文教工作,也像被烈火燃燒起來似的,變得緊迫起來了,掃盲工作正在全國農村大規(guī)模地展開了。
沒有一個部門不受農業(yè)合作化浪潮的沖擊的。我隱隱地感到各階層的人民,各部門的干部,都緊張起來了。動作起來了。
由于右傾保守思想的普遍存在,許多人,許多部門,都感到有陷入被動的危險,如果不趕快起來,迎接這個浪潮,都會被這個洶涌的浪潮沖倒。
全國人民欣喜若狂,這是一個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鼓舞的年頭??!
這個新年,值得用黃金的粉末,大字書寫在我們偉大祖國的歷史年鑒上。
在我人生的短短的三十五年,親身經(jīng)歷了這樣偉大的革命運動,已不止三四次了。我是這些運動的參與者,我是我們這時代的偉大事業(yè)的見證人,這是我的最大的幸福。
任何一個最有天才的作家的筆,也似乎無法跟上我們人民的前進的速度。
晚間,社委會干部繼續(xù)研究制定各種計劃。一直緊張地工作到深夜,人們用不倦的工作迎接新年。
王汶石(1921.11~1999.6)當代著名作家,主要著作有:《風雪之夜》(短篇小說集)《黑風》(長篇小說)《亦云集》(文藝論文集)《王汶石散文選》《王汶石小說選》及《王汶石文集》等,短篇小說《風雪之夜》《新結識的伙伴》《賣菜者》《大木匠》等深受廣大讀者和文學界的喜愛,奠定了他在新中國文壇的地位并被列為高等院校文學系及中學的教學內容,作品被譯為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