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虎
四月的土塬深處,崖畔溝口稀疏地點(diǎn)綴著幾樹粉粉白白的梨花桃花,很安靜,靜得冷清。一孔不顯眼的小窯洞里,土炕上躺著瀕臨死亡的老婦人。迷迷糊糊睜著或者閉著眼睛,直呆呆地枯望著凝然不動。黑沉的夜晚和光線幽冥的白日輪流往返,身邊的人們很少進(jìn)到窯洞里來,誰都不愿意進(jìn)到窯洞里來,只是不得已的時候進(jìn)來一次。令她孤獨(dú)而沉默,暗示著她行將死亡。窯洞里彌漫著腐尸的味道,老婦人的身上已經(jīng)滿是大片大片的褥瘡。我進(jìn)去的時候,正逢著她的家人幫她解大便。炕上一灘大便,粘得老婦人渾身上下臭烘烘??簧弦呀?jīng)沒有什么鋪墊只是一領(lǐng)舊席,家人用舊麻紙甚至是剩下的黃裱紙揩拭老婦人身上的和炕上的糞便,揩拭那些白紅潰爛觸目驚心的瘡面。老婦人無聲,那些創(chuàng)面地方已經(jīng)都是死肉沒有知覺,一個任憑絕望擺布的人,一個赤裸裸已經(jīng)死亡的婦人,令旁觀者感受到一種本能揪心的痛。
太陽很好,陽光亮晃晃的,天空藍(lán)得一塌糊涂。老婦人被移放到了窯門口,她干枯地萎縮在一把破舊的木椅中,沒有牙齒的嘴巴丑陋地蔫攏在一起。窯前還支著一口棺材,一個木匠在那里忙著敲敲打打。近乎正午的陽光膨脹得厲害,周圍的生命在彌散洋溢著熱力,桃樹上的花朵好像全都在爭相綻放,兩只蜂類的蟲兒在花蕊上面嗡嗡唧唧。一些兒微風(fēng),小小的花瓣便四面八方到處輕飏,甚至有幾瓣兒也粘到了老婦人身上。她一個人一動不動地靜觀,太陽下面的另一個人在做著她的棺材。這樣看來有些荒謬,但實(shí)在很通常。在許多情況下,荒謬是平常的事情。
當(dāng)女人衰老了,佝僂干枯奄奄一息,有個德國女人說:請你們記住山上翠鳥的名字。記住衰老女人年輕時,也像青色山麓上的青鳥那樣輕盈盈地跳躍,清脆地歌唱。在老婦人許多的孫兒孫女中,有一個穿棗紅襖的小囡囡說是最像老婦人的過去。小囡囡的棗紅襖上蒙著黃土,臉蛋上脖子上手上也是黃土,像是出土的土豆。我竭力從她身上尋找老婦人過去的模樣,絕然無法構(gòu)成民歌謠曲中的樣子。我還是想像著,將棗紅襖的雙腿延長,棗紅的腰身也放長,于是就有一些曲線出來,曲線的地方自自然然有一些心動之處。這棗紅色的曲線,在一個早春里,站在一川粉粉撲撲的蕎麥花畔。一個趕腳的年輕漢子走過來,他們彼此相互瞭見了,平常得終究沒有話兒能說出來。她的身上散發(fā)著黃土與柴草的氣息,趕腳人身上還多了一股汗腥與羊膻。川道上的天空藍(lán)成寶石模樣,沒有風(fēng),白云清涼純凈地浮著。以后,她嫁了后山上的男人,沒有二心地為他生了七個兒女,永遠(yuǎn)地衰老了。呼吸、吃、喝水、排便、睡,所有過去的事情她都不會再去回想;回想需要生命與激情,她已經(jīng)沒有了氣力。沉默和寂寞死死困住她,無法抗拒的、非人的沉默與寂寞。
土塬上的夜也黑得荒蕪沉沉甸甸,窯洞的煙道不時有幾粒微弱的星火冒出來。大地的靜默之中,依稀可以聽見男人還有女人的聲音。那是一種低低的、溫柔的調(diào)子,天籟一般的。世界在此終了,每天都是一樣,一切都沒有留下來。
第二天,太陽一樣出得亮亮堂堂,老婦人沒有再移出來。窯前的棺材已經(jīng)做好,涂上了遍體黑漆,死尸一樣面對一樹盛開桃花而臥。生之絢爛,死之丑陋,在正面與反面之間,我們并不能選擇,我們并不需要選擇,只有欣然平等的允諾與接受,好在陽光還是溫暖地照耀著我們的身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