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傲雪
蘇州話給人的印象常是像糕團(tuán)一般香甜軟糯的,稱呼曾祖父母一輩皆是“老太太”,不分男女;稱小孩子都是“小囡囡”,也不分男孩女孩。用復(fù)字疊音來作為人的稱呼,總是顯得親切可愛,而真正可愛的,還是要數(shù)荻溪老街上鮮活的煙火人家。
荻溪老街位于蘇州市相城區(qū)。約七十年前,老街是這座江南小鎮(zhèn)上最主要的一條街道。我的曾祖父曾在這條街上開了一家“民眾茶館”,隔壁曾是一家餛飩店,斜對門曾是中國人民銀行。而現(xiàn)在,大道多是越修越寬闊,如此對比,本就不通車的老街便顯得更加狹窄,最窄的路段兩面墻之間的距離還不足一米。而這條不寬敞的老街,正是我祖輩、父輩在外求學(xué)和工作時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這小鎮(zhèn)所在的蘇州之北,是他們曾無數(shù)次舉頭望月的方向。如今,老街上的居民大多是八十歲上下的老年人,我的父親已年逾五十歲,被他們親切地喚作“小王”,我聽著著實(shí)覺得可愛有趣。像我這樣再年輕一輩的,即使三十歲有余,在爺爺奶奶們看來,也還是小孩子。兩年前,自我女兒出生后,爺爺奶奶們都自動升級成了老太太,就像是事先約定好了一般,老太太都喚她小囡囡。
故事便從這里講起吧!
我家對門的老太太叫彩娥奶奶,彩娥奶奶年輕時在供銷社上班,她的手是名副其實(shí)的巧手,會做好多點(diǎn)心。或許是為了消磨孤獨(dú)的時光,或許是為了貼補(bǔ)家用,她重操舊業(yè),在家門口擺攤,做起了蘿卜絲餅、糖餃、烤果,還會應(yīng)著時節(jié)做些青團(tuán)或粽子。每當(dāng)這時,小囡囡便可“近水樓臺”,先得美味。彩娥奶奶做的烤果,可謂太平老街上的獨(dú)一份。這是一種有地域特色的小零食,外形似花朵,大小如盤,用糯米制成,以黑芝麻作點(diǎn)綴,加白糖以增味,需要經(jīng)過揉面、蒸煮、造型、晾曬、煎炸等多個步驟才能完成,工序十分煩瑣。油鍋一熱,米白的“花朵”一個個浸進(jìn)金黃的“湖泊”,將全身染成陽光般的色澤。待成型炸熟,撈出即可。那一刻,如玉的烤果泛著油亮的光芒,蓬松的糯米仿佛會說話一般,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彩娥奶奶把制作好的烤果平鋪在竹條編織成的大筐里。一瞬間,香甜四溢。倘若小囡囡正巧在門口玩耍,等烤果稍稍冷卻,彩娥奶奶定將最漂亮的那一個烤果遞到小囡囡手里;若是小囡囡正在午睡,彩娥奶奶就將那烤果留著,幫小囡囡藏好,想必那一時刻,小囡囡的夢也是甜的吧!
我家隔壁住著一對開小賣部的老夫妻,八十歲的樣子。爺爺?shù)纳眢w看著挺康健硬朗,這位奶奶姓尹,和我的奶奶是中學(xué)同學(xué)。尹奶奶已經(jīng)駝背好些年了,聽說前些年中風(fēng),所以腿腳不太利落。她時常推一輛帶輪子的小推車,顫顫巍巍地從家門口走到橋底下,再折返回家門口,每天往來多次。由于患病,尹奶奶走路時,只能彎著腰背、扶著推車,步伐零亂,卻有著她自己走路的節(jié)奏。但如果回頭正巧看見小囡囡來了,或是聽到了小囡囡銀鈴一樣的笑聲,定是會打亂這走路的節(jié)奏。尹奶奶想盡力加快速度,我看見她急切地想靠近小囡囡的身影,不免替她擔(dān)心,便說著:“不著急,奶奶,不著急,慢慢走?!币棠厅c(diǎn)點(diǎn)頭,拿出衣兜里的手帕擦擦嘴角。小囡囡今年兩歲,正是撒腿就跑的年紀(jì),尹奶奶追不上,卻始終笑著看向小囡囡奔跑的方向,然后再一步一步挪向她。小囡囡跑累了,會坐在石凳上歇一會兒,這可是尹奶奶能看看她的好時候。我在她們倆之間,那一刻,我分明看見尹奶奶的眼里全是小囡囡。若是我的奶奶還在世,若是能看一眼可愛的小囡囡,想必也是這般的眼神吧!無聲的畫面,總能勝過無盡的語言。
利民橋下有一位梅花阿姨,比我的父親小幾歲,算是這老街上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人。梅花阿姨早年是體育老師,后因時運(yùn)不濟(jì),只得外出打工。但梅花阿姨依舊開朗樂觀,每天都是笑意盈盈的,她也很喜歡小囡囡。去年春天,小囡囡快滿一歲時,開始嘗試更多的食物。其中,她最愛的,就是梅花阿姨蒸的包子。梅花阿姨蒸的包子和早餐店里的不一樣,麥香的皮兒包裹著鮮香的肉,香軟咸鮮。小囡囡坐在寶寶椅里,兩只胖嘟嘟的手抱著一個大包子,小腳丫晃個不停,那場景真是可愛,更可愛的是小囡囡身邊的老太太們。那時候,小囡囡還不會說話,但只要開心起來,便會手舞足蹈地拍手。老太太們圍看著小囡囡吃包子,小囡囡吃一口,就笑著鼓掌,表示這包子真好吃。然后小囡囡看著老太太們,指指老太太的手,示意老太太們也得鼓掌稱好。如此兩回之后,老太太們便懂了小囡囡的“語言”,只要她咬下一口包子,老太太們就立刻忍俊不禁地鼓掌。十次、二十次、幾十次……拍手聲不絕,歡笑聲不斷。這是小囡囡和老太太們之間的游戲,這場游戲的規(guī)則由小囡囡制定,由老太太們履行。我用眼睛記錄著這一幕,我看見這一幕中的每個人都眼帶笑意。微風(fēng)穿過狹窄的老街小巷,落葉卷起邊角,輕擦過鞋邊,吹向老太太們的身后。我的眼前恍惚出現(xiàn)了七八十年前的場景:每個老太太都曾是被圍在中心的那個小囡囡。年輕人不常來往于老街,所以老街也是難得熱鬧。而這一刻的熱鬧,不是路人的叫喊,不是鄰里的高談,而是心靈交匯間最具善意的、純粹的歡快,是尤其可愛,尤其珍貴的。
荻溪老街的可愛與珍貴,在于一草一木的生機(jī),在于河水始終清澈,更在于每一位可親可敬的老太太。是他們的雙手裝點(diǎn)了老街的白墻屋瓦,是他們的勤勞喚醒了每一日河水之上金黃的朝陽,是他們真實(shí)的每一刻的煙火氣息賦予了老街的草木以欣欣的生機(jī)。八十多歲的龔老師退休前曾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現(xiàn)在每天清晨提著公文包,戴著老花鏡,到荻溪文史館整理老街的史料;耄耋之年的阿福爺爺,是荻溪老街煙火故事的最佳講述者;而我,正在一刻不停地寫下這些文字,但即使這樣,也道不盡老街的可愛之處。未來有一天,你我都將成為人間煙火里的老太太,到那時候,就由更多可愛的小囡囡提筆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