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我還在戀愛時,母親便為我將來的孩子做鞋……
——摘自日記
1、鼠鞋
絲是蠶在結(jié)繭時所吐出一種液體,由絲蛋白和絲膠組成,它遇到空氣就凝固為絲縷。它柔軟而華美,是楚繡和蘇繡幾近于夢幻的根本保證。母親刺繡卻不用絲綢,盡管她也有過養(yǎng)蠶史,甚至還知道一條蠶可以吐出1000米左右長的絲。母親刺繡只用土布或燈芯絨。
現(xiàn)在我所要描敘的這雙鼠鞋,所用布料就是青顏色的燈芯絨。它鞋底長15cm,鞋幫加上鞋底厚度總高為6保叮悖恚是一雙1~2歲的孩子所穿的鞋子。鞋尖是鼠頭,鞋幫上繡著老鼠肥碩的身子,鞋底是云南昭通鄉(xiāng)下最常見的“白布底”,厚度足有1cm,用麻線針腳密集地穿綴過,結(jié)實得充滿硬度。整雙鞋子,相關(guān)顏色有綠、玫瑰紅、紫紅、金黃、黑、土黃、白等7種。按我的分析,做這一雙鞋子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是暮春,母親眼中的世界是由千萬條流淌著艷麗的汁液的河流組成。她先繡的是鼠頭,那時候,桃樹的葉子綠得直往下掉露,母親覺得,這理所當(dāng)然的應(yīng)該是老鼠的眉毛;綠顏色的眉毛繡成后,母親的目光肯定投向了屋外的菜地,或者說當(dāng)時母親看見一只雞竄進了菜地,正啄食剛剛栽下的白菜苗,于是,她就站起來,口中吆喝著,手舞著,去趕雞,雞撲打著翅膀逃開了,可母親卻看見了菜地旁的水溝埂上紫紅色的野草莓,等母親轉(zhuǎn)身坐下重新刺繡,她幾乎不假思索,就把野草莓繡成了老鼠的眼睛;接下來是鼻子,平面上的鼻子,母親將其形狀確定為心形,因為這是整雙鞋子指向前方的中心,或說是平衡點,其顏色仍為紫紅,只有兩個鼻孔是黑色,這或許與母親燒火做飯、在塵土中勞作,鼻孔總與黑色的塵埃有關(guān);老鼠的尖嘴,為了強調(diào)其尖利,母親采用了一個倒三角形,并不果斷的線條,使其酷似一把鐵鍬。最后需要強調(diào)的是,當(dāng)老鼠的頭部之上的每一個器官繡完,黑夜已經(jīng)來臨,可老鼠的臉色卻沒有定下來,是灰?是黑?或者白?或者粉紅?
一切可能的選擇肯定不會像人們想象中那么艱難,因為那是鄉(xiāng)下收獲玫瑰花的季節(jié),父親正在燈下舂玫瑰糖,母親再也找不到比玫瑰紅再好的顏色了。然而,關(guān)于這雙鞋子,盡管最瑣碎的工藝全在鼠頭上,母親所點燃的針尖上的火焰,在此處燃燒得也是最熾烈的,可是讓我迷醉的還是鞋幫,那鼠腰部分:母親讓老鼠長了一對翅膀,即兩只蝴蝶。蝴蝶的整體形狀像翅膀,其身上又分別長著兩只翅膀,用帕斯的話說,那是“重復(fù)的、金字塔般上升的火焰?!蓖瑯拥牡览?,巨大的鼠腰不能讓其空著,在繡到此處,也許母親費過思量,甚至有可能雙手局促,腦子里很茫然,可時間絕對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一只蝴蝶已經(jīng)飛了過來。它有著金黃色的身子,白色、土黃色、綠色等色塊組成的翅膀。面對這樣一雙鞋子,有時我想,它儼然是一部搬運春天的機器。這老鼠,在我看來,絕不是黑暗的墻洞中侍機跳出的那只。
2、貓鞋
在北歐神話中,春之神弗蕾婭(Freya)總是坐著貓拉的車飛來飛去。這讓我想起90年代初期我所寫過的一首詩。在那首詩中,拉車的不是一群冷颼颼的貓,而是一群肌膚潤潔的嬰兒,他們是一群燃燒的嬰兒,鼓著小小的腮幫,弓著小小的脊梁,用天下最純潔的力量,拉著一張春天的車輛,與河流賽跑。那是一輛空車,弗蕾婭沒有坐在上面,我的母親也只是遠遠地看著。那時候,地上的白雪還沒有融化,所有的樹芽還躲在樹心里睡覺,春風(fēng)的小手曾試圖伸進去,穿過樹皮,撥開樹肉,繞開樹骨,敲一敲它們睡扁了的小腦袋,可始終沒有得逞。這春天的陰謀,一旦提前實施,巨大的、爆炸性的、傳染病似的、不講道理的力量,也往往會在一些最能呼應(yīng)它們的物種面前一敗涂地。不是樹芽或者花朵因嗜睡而甘愿錯過脫胎的節(jié)令,而是說它們因害怕滅亡——取消了內(nèi)心中潛藏過的內(nèi)推力??刺斓娜兆?,提前了,天注定是空的;落地的日子,提前了,地注定是冷的。在那一首詩中,我筆下的嬰兒,卻透支了一切,他們雖然不會在荒蕪的大地上累死,像以色列詩人阿米亥所說的成為“一種宗教的起源”,可他們打碎了我的母親那一顆平靜的心:他們被凍得發(fā)紅的小腳板,應(yīng)該穿上一雙溫暖的布鞋!所有的參照只有皚皚白雪、屋檐上掛著紅辣椒、雪地里的蒜苗和火床邊那一爐燒得很旺的火,以及火邊上呼呼大睡的那一只貓。因此,母親所做的這一雙貓鞋簡單極了,純白的鞋底和鞋面,丟在雪中,如果沒有充做貓耳的那兩根長長的紅辣椒;如果沒有那兩根蒜葉一樣的眉毛;如果沒有火爐一樣的那一雙眼睛和那一張嘴——它就將消失。而且,這消失,將讓我們無法感受到消失的魅力。貓長長的胡須被母親省略了,我想,拉車的嬰兒,愿意透支未來,母親卻不愿拉近新生和衰老的距離。還有貓的尾巴以及毛,也被剔除了……因為在母親的心目中,人絕對不是動物。
3、虎鞋
在《中國衣經(jīng)》的83頁有這樣一段文字:“明代婦女喜歡將頭巾裁剪成條圍勒在額間,以防止鬢發(fā)松散和垂落。這種額飾有多種形式:有的用織錦裁為三角之狀,緊扎于額;有的用紗羅制成窄巾,虛掩在眉額之間;有的則用彩帶貫以珍珠,掛在額部。使用者也不限于士庶婦女,尊卑主仆皆可用之。”除此之外,該書還講,還有一種抹額,以絲繩織成網(wǎng)狀,使用時繞額一周,系結(jié)于后,名叫“漁婆勒子”。這種抹額風(fēng)情,亦是現(xiàn)在都市中的時尚,去前年,昆明的大街小巷,常見一些妙齡女郎以此吸引人們的目光。此處之所以風(fēng)馬牛不相及地說起抹額,是因為認準(zhǔn)了引文中的一句話:“使用者也不限于士庶婦女,尊卑主仆皆可用之。”據(jù)我所知,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徹底的享樂主義時代之一。照我的想象,那時候的人們絕對不會有誰甘愿癟著臉、收著胸、靜悄悄地走路,他們都像一群快樂的蝎子,生存的意義就在于竭盡全力地在狂歡中把自己變成灰燼。他們藐視一切,比如,他們總把老虎的圖案刺在鞋面或者陽具上。老虎出現(xiàn)在鞋面,它燃燒著的金色花斑,它戰(zhàn)神般的氣質(zhì),它騰空撲擊的雄姿,都是人們夢寐以求的。而老虎爬上陽具,人們只想借一下它歡喜國度上的嗜殺本性和戰(zhàn)無不勝的天生異秉。人們就在那古代的白天或者晚上縱情地作樂,以至于讓多少代子孫都為之垂涎三尺,并將其鞋面上刺虎的時尚作為習(xí)俗,囫圇吞棗般地承襲了下來,也不管人家隱喻的是什么,更不管人家有何禁忌,反正,“尊卑主仆皆可用之?!闭f來也有些悲涼,老虎“在神話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可最終它依舊是“大地上行走的眾生中的生命”,它獲取了種種不朽的象征,但同時它又絕對不是至高無上的信仰的禁區(qū)。我的母親,一個蒼老的農(nóng)婦,不知道明朝,也不知道博爾赫斯如此確鑿的詩句:“它在太陽或變幻無常的月亮之下/在蘇門答臘或孟加拉執(zhí)行著/它愛情,懶散和死亡的慣例……”但這些并不妨礙她得心應(yīng)手地把一只老虎的圖案,用一顆鐵針和幾團彩線,繡上了一雙她賜贈給她的小孫子的鞋面,而且下針時,她根本不知道她未來的小孫子是男還是女!也許,明朝的老虎是象征的那一只,母親的老虎只是像貓的那一只,至于博爾赫斯,他說他在尋找第三只。母親的老虎,靜靜地臥伏在鞋面上,身長11cm,身高4cm,仿佛通過基因培植并刻意變異了的掌上玩物。而且,它沒有華麗的皮毛,也沒有突凸的骨架。它的眉毛,按照慣例,同樣是張樹葉,眼睛是一束燈苗,嘴巴像一朵蓮花,胡須像一篷白色的蔥根……貓科物種里的天使,母親用它裝飾或者溫暖小孫子的雙腳,她甚至不希望它變成豐育神塔穆茲的守護神,因為一切邪惡的精靈,在母親的世界中已經(jīng)絕跡。
4、豬鞋
母親繡鼠鞋,之前肯定沒細致認真地觀察過老鼠;母親繡虎鞋,那更是絕對沒見過老虎,離她最近的老虎居住在昆明圓通山,距她有四百公里左右的路程。很顯然,繡鼠鞋時,她靠的是大致印象,繡虎鞋時,借的則純粹是想象。應(yīng)該說,這些都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可是在面對豬的時候,母親所傳達出來的色彩感,卻讓我非常吃驚。
在母親郵寄給我的20雙刺繡小鞋中,有9雙是豬鞋。豬鞋之所以占了這么大的比重,顯然與母親每天割豬草、煮豬食、喂豬,并把豬的數(shù)量的多少和豬的肥瘦視為財富的多寡的經(jīng)歷是有密切的關(guān)系的。母親每天施恩于豬,甚至?xí)沿i視為卑微的神靈,最后又在春節(jié)前夕,讓豬把自己的生命交出來。照我的理解,這一個人為的恩膏置換的過程,在世俗生活中,只是一種生存的法則,而非從佛者和素食主義者所認定的“黑顏色的滅失之旅”。當(dāng)然,一切都不是絕對的,我的母親,在她嚴(yán)格地履行生存法則的同時,潛意識中,其實她還是慣性般地保持了豬的“神靈”的地位?;蛘哒f,至少她依然保持著對滅失的生命的敬畏和慈悲。她如此熱衷于繡豬就是明證。
豬是離母親的生活最近,也是母親最熟悉的生靈之一。她了解豬的成長史、秉性、嗜好和叫聲所包含的內(nèi)容,遠勝于對其遠走他鄉(xiāng)的子女的了解。她可以見證一頭頭豬從生下來到死去的整個過程,卻無法把握子孫的命運。這是生命的飼育史上,無法消除的與自然規(guī)律無關(guān)的悲哀之一。在母親們的情感的錫安圣地中,母親們不敢奢望自己永恒,她們只希望每一個子孫永遠都走不到生命的盡頭,但我敢肯定,每一個母親又希望自己的子孫一一都能永遠活在自己的目光里。自己要死去,最大的悲怨卻是不能看見子孫活著或死去。我因此作出了這樣的推斷,當(dāng)我的母親無力排解這生死鏈所編織出來的感情漩渦時,與她密切相關(guān)的、她可以把握的生靈,悄然地被置換到了她寄托一生的布面上。如果不作此推斷,我將無法說清母親繡豬的激情究竟源于什么。她不斷地重復(fù),在不斷的重復(fù)中得到安慰。
母親刺繡的豬鞋,一雙是金黃色,一雙是白色,一雙是赭紅色,一雙是黑色,一雙是大紅色,一雙是鵝黃色,一雙是玫瑰紅色,另兩雙是褐紅色。共9雙。在段成式所著的筆記體小說《酉陽雜俎》中有這么一則:開元末年,王公貴族都把牡丹視為京城奇賞,常開詩會,吟唱不絕。這時,散文家韓愈有一遠房侄兒從江淮來到長安,韓氏讓其讀書,先在學(xué)院,后轉(zhuǎn)寺院,可此人均不思進取,常違規(guī),韓愈很不高興,說其如此下去,將連謀生的一技之長都沒有??蛇@人卻有一技藝,挖土見牡丹根須,用紫礦、輕粉、朱紅等顏料,在花根上搗弄,七天之后再將花根用土掩起,次年,牡丹便會開出各種顏色的花,且花朵上還會有韓愈的詩句……讀段成式這則短文的時候,我還據(jù)此寫過一首短詩,其中有一節(jié):“此時,我在聆聽/那些小小的靈魂/從根須爬向枝頭的/清晰的腳步聲。”這與黎明詩人聶魯達聆聽母親的乳汁從肺腑流向乳頭的聲音,在形式上是相似的。一樣的在窺探生命的秘密,一樣的在強調(diào)神圣的哺乳的流程。但段成式的短文并非如此,在植物嫁接術(shù)處于想象階段的唐朝,他是在以一種客觀的敘事手法把人們的愿望導(dǎo)向更加迷離的世界。真實的顏料在某種神秘力量的調(diào)遣下,通過牡丹,呈現(xiàn)出了奇異的氣象。當(dāng)單一的花種,開出各種顏色的花,而且花上生著詩句,我們實在找不出正襟危坐的理由。然而,事實又告訴我,這絕對不是沒有可能的。你能讓一頭豬變成金黃色、赭紅色、大紅色、鵝黃色、玫瑰紅色和褐紅色嗎?你不能,我的母親能。在我生活的周圍,我的母親比誰都清楚,豬的顏色大抵只有3種,黑、白、黃,除此之外,其他顏色的豬,都只能在神話和傳說中出現(xiàn)。
像段成式的牡丹花上原生著詩句一樣,母親刺繡的豬身上,也有著異象。9雙豬鞋,惟一的共同之處就是,豬的眉心上都有一輪太陽。在此相同之處當(dāng)然又存在不同,當(dāng)豬身為大紅時,太陽是白顏色的;當(dāng)豬身是鵝黃,太陽是黑的;當(dāng)豬身金黃,太陽是綠的……長時間以來,我都把這9雙豬鞋單獨放在一起,有時候,我感到鞋面上走下來了9頭色彩繽紛的豬,我放牧它們,在它們中間,我像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牧童,但我又能真切的聽見它們的叫喚和用各種顏色的嘴巴翻土的聲音。9頭可愛的小豬,有的耳朵上長滿了星斗般的眼睛;有的兩只眼睛差不多就占據(jù)了整個身軀;有的仿佛整個身軀就是一張嘴……它們紫色的、綠色的、紅色的、藏青色的、黑紅相間的、深綠色和金黃色的耳朵,不停地晃蕩著,但似乎又沒有聽見一絲一縷滿世界嘈雜的聲響。它們歡樂的知足的表情,把對死亡的恐懼毫不費勁的就掩蓋了。唉,這些世界之外的走肉,誰也看不到它們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