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逸飛

如同陌路

在許多流行小說的情節(jié)里，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常常情話綿綿。但我認(rèn)為，真正的戀愛，是沒有什么好說的。又不是開課講授，或是進(jìn)行二人座談會，談國家大事乎，道別人長短乎?那可不是戀愛。戀愛所需要的是一個眼神，一種手勢，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當(dāng)然，雙方如要擁抱或親嘴，是可以容許的，那是愛意的表達(dá)，但不用多言，喋喋不休。行動要比說話，更來得實際。

這種情形，發(fā)展至高峰，是如同陌路。筆者便曾被一對夫婦戲弄過一次。在一次宴會上，男女雙方同席，互不瞅睬，碰巧筆者都認(rèn)識雙方，卻不知早已結(jié)成夫婦，忙不迭為他們互作介紹，而這對男女，也如初次見面一樣，點頭握手。事后有人告知真相，我才大呼上當(dāng)，原來是對感情，篤厚的夫婦呢。

不過這個遭遇，也教訓(xùn)了我，大凡如膠似漆的愛情，大多不能長久。人生在世，歲月悠悠，怎可以時常如膠似漆?在愛情之外，要憂慮的事可多呢，工作的壓力，子女的煩惱，健康的威脅等等，有時是煩死人的，哪有那么多時間去卿卿我我，愛火熊能，燃燒猛烈但也熄滅得快。君子之交淡如水，愛情要靠慢火溫煎，才可燉出味道。所以，最壞的感情是如同陌路，最好的感情也是如同陌路，其玄妙之處在此。

高明的小說家，洞悉人性的真諦，自然懂得舍棄情話綿綿，而以如同陌路，來寫偉大的愛情。就賈寶玉與林黛玉為例吧，曹雪芹在《紅樓夢》里，怎樣寫其情話呢?有次賈寶玉被父親打了，傷勢很重，許多人都來探望他。后來薛寶釵也來了，這個小姑娘，希望嫁給寶玉，所以說了很多勸慰的話，又帶來了不少治傷的藥。在這里，曹雪芹花了很多筆墨，來寫寶釵對寶玉的一番殷勤情意，以便對照后來林黛玉來探病的一番情景。

如以常理來看，寶玉心里沒有寶釵，勸慰的話自然不中用。但如果這番話由黛玉說出，寶玉總會領(lǐng)情吧!然而曹雪芹又怎么寫呢?他寫林黛玉只說了一句話：“你從此可都改了吧!”而且來了就走，如同陌路，不肯久留。

這句話是挾雷霆萬鈞之力，因為黛玉說話，還配合眼神。寶釵的千言萬語，以及送來豐富禮物，及不上黛玉的一對眼睛。原來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那么大，顯然曾經(jīng)哭得很厲害。好個曹雪芹，實在了不起

何以分手

已婚男女有一句俗話，“因誤解而結(jié)合，因了解而分手”。有時我對這個說法頗不以為然。不錯，十居其九的婚姻，是在互不了解的情況下結(jié)合的。所謂相互了解，根本騙人，怎么可能大家了解呢?談情、說愛、拖手、接吻，甚至在床上作魚水之歡，都難以達(dá)到相互了解的地步。非得相處一段時日，共過患難，日久見人心，才足以奢言什么叫做“了解”。

所以說，能夠了解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有所了解，感情就萌生，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愛情”。戀愛不過是“小兒科”，微不足道。結(jié)婚則是愛情的起步，大家開始從事相互的嘗試。這不過是一個開端，路途很漫長。有些夫婦，自始至終可能都不相互了解，然而他們能適應(yīng)，為了子女而遷就，因而不會導(dǎo)致離婚的結(jié)局。但有些夫婦，確是無法相互了解，而又難以適應(yīng)對方，只有分手了事。因此，“因了解而分手”是錯的，正確的提法，應(yīng)該是“因無法了解而分手”。

至于說，“因誤解而結(jié)合”，也不可一概而論。有些人，是憑眼光去挑選對象，這里面是含有冒險成分的，是否適合自己，要留待將來驗證。又有些人，是因一時糊涂而結(jié)合，可能熱情起來，發(fā)生了關(guān)系，將錯就錯。但這并不表示婚姻一定不美滿。可能誤打誤撞，糊里糊涂，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當(dāng)然，貪取名望錢財?shù)幕橐隽懋?dāng)別論。

不過，大部分離婚男女，對我所說“因無法了解而分手”，也許不表同意。某女士會說：“結(jié)婚之初我不知道他如此好色風(fēng)流，如今他四處拈花惹草，我了解他的真面目，才決定與他分手?！蹦衬惺繒f：“我從來不知道她這個人自私自利，如今見她扣除家用，儲蓄私己，我才了解她的個性有令人難以容忍的貪婪一面?！贝送猓簧倌信?，或指摘妻子紅杏出墻，或批評對方性格暴躁，林林總總，不外是為“因了解而分手”作解說。

其實他們都錯了。盡管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但其實他們用詞不當(dāng)，觀念混淆。他們把“發(fā)現(xiàn)”說成是“了解”。某女士是“發(fā)現(xiàn)”丈夫拈花惹草；某男士是“發(fā)現(xiàn)”妻子紅杏出墻，但“發(fā)現(xiàn)”不等于“了解”。相反來說，他們正是對這個“發(fā)現(xiàn)”無法了解，而不得不分手的。做妻子的若能“了解”丈夫何以拈花惹草，做丈夫的若能“了解”妻子何以紅杏出墻，則“了解”可生體諒，這才是最高境界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