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殊
離去。
那天,記憶凍結的那天,我哭著說:父親,從今起我再也不哭!
從來沒有過的堅強以麻木替代。
于是,堅忍過來的三年歲月漸變得硬和冷,卻在如今春風到來的時候消融,突然化開。剎那,那些緊縮著不敢碰觸的情緒變成恩德浩蕩的海洋,讓我浸身其中,悲哀難禁。
1
三年了,像是對待最不經(jīng)意的事,將生和死漸漸遺忘。
三年里,我習慣了沒有父親的孩子的人生角色。
自憐自艾中,大孝已過。
三年后,在我虛度了一千零一夜的幻想的最后,卸下偽裝,今夜理智終于面對現(xiàn)實。
2
三年了,三年對于一個已經(jīng)不在人間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是遺忘!而對于他留下的后代來說,三年不足以遺忘自身血脈根源的深情。這是平淡中無法擇清的關于愛的“根性”。
上網(wǎng)久了,忘記了看書。當網(wǎng)絡中的人帶著各自情感的片面性在吶喊或掙扎著什么的時候,我融入其中,只把封閉自己的寂寞和麻木自己的神經(jīng)當成遺忘傷痛的法門。
只是一旦看到有人提及親情,特別是父親,我心里掙扎的只有那一聲嘶吼:父親?。?!我好想你?。?!
大慟如割,未淚吞聲的現(xiàn)在,我在一口酒一口淚地吞噬著——悲傷如海,時光于腦海中迅速倒退去,我們隨著靈魂的靠近——父親呀,您可曾知道,眼淚決堤的時候是如何一種暢快!
父親死于腎衰竭。再煎熬不過的病。
2000年最冷的那天:1月25日。
……
父親忽然失去呼吸,眼中的瞳孔放大放大,在我懷里。
老叔在側。從未見過一向以冷靜、沉穩(wěn)著稱的他如此的驚慌失措過,從未!
從那時候我知道了一個詞的最深涵義:“血肉親情”!
我放父親在老叔懷里,竄出病房,對著周圍無人空空的病房通道大吼一聲:大夫!快來!我爸?。?!
3
最后您究竟要對我囑咐什么?
究竟看到了什么?
謎。
去世前的一周時間里,父親昏迷,形同離魂。說著令身邊人都覺匪夷所思的話。
一周里,他總會看著我們的身前身后,跟那些我們肉眼不可能望見的幽魂、那些早就不在人世的他的親人和朋友對話。
——都什么時代了!?為什么不能救他!為什么要讓他走!
我哭喊中,拽著宣告“三十分鐘搶救無效,患者死亡”的那個大夫的領子,歇斯底里。
——用我三十年的陽壽換我父親醒來!讓他說出他最終想說而沒說出的那句話!
我以頭觸地!叩首!告慰神明!
但是,誰在聽?
4
遺物。
風華正茂,您依然在發(fā)黃相片冊里笑。
老三屆——您八年流放新疆的歲月里交下的那些親密的“小戰(zhàn)友”,在錄音機的那卷磁帶里跟您一起歡歌笑語。記得嗎?那年冬天他們從天南海北聚會咱家,我們搭起了地鋪招待您這些當年一碗喝水一鍋扒飯的“兄弟姐妹”。你們吹拉彈唱,用咱家能找到的所有能做樂器的東西。當你們唱著老掉牙的“共青團之歌”、“阿拉木罕”,唱著“我們新疆好地方”,有誰不曾掉淚?我能理解,此生卻無法體會那是怎樣一種在浩劫中滋生的情。
“大哥”是他們對您的尊稱,幾十年來從所未變。
不肖兒也被人稱作“大哥”——卻一度是黑社會的邊緣人。
我汗顏羞愧。從您走后,我雖然沒有成為一個好孩子,卻也沒有再往罪惡深處再走半步。為您。
惶惑中,迷途里,您冥冥中一聲呼喊,我就會醒。
5
那個下午,那個傍晚,那個永遠不會忘記卻永遠不愿想起的夜晚。
在我的擁護下,走向死亡最后的休身地……
抬頭,我吞了一口眼淚,惺忪中,我定定地認準一顆星星——在我的正頭頂。
以子之名默念:父親!照耀我,我絕不令您失望!
那天,就在那天。
我默念了三聲:父親,我們回家吧。
四年才到奈何橋,記得嗎?走后那夜,您曾托夢給我的。
如今,鄉(xiāng)關在目,該讓我們痛哭?該讓我們歡喜?
沒有了榮歸故里的風光,只有幽魂歸鄉(xiāng)的惆悵。
當我扶著靈柩一路顛簸靠近父親魂牽夢縈的我們的故鄉(xiāng),我感覺有種情緒在腳下舒張,或許是根,比照我如浪子般游蕩不安的過去,凝眸打量。
會是怎么一種回想。
父親,您為我留下可終身受用的精神的食糧——故鄉(xiāng)。
6
父親打過我,在我能追憶的過去。
父親掄圓了皮帶,打在我的身上。我沒叫,一聲都沒叫。我知道我冤枉。我有眼淚,但沒人看到。
一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打一個發(fā)育期的小伙子?不疼,但是記憶!記憶,無法挽回。
父親到死,為他的失手對我充滿歉意。
可知道啊,父親,我從未怪過您。
只不過這落在皮肉上的疼散去的時候卻有一份遺憾永久地留在記憶中的過去。那個在教室黑板上偷偷留下反動言論的絕不是我??!即使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即使班里的鑰匙我有,但是老師和家長都忽略了一點,有鑰匙的絕不止我一個。
皮帶,在回憶里抽打著我。為著盲目而沒有結果的運動。
父親怒了,這次真的怒了!
從我小兒時,他不舍得打我半下,即使“生氣”手掌也是平行擦過我的身體落下,而這次,他真的怒了!
等我長大,長到足夠大的時候,我漸漸明白父親那惱怒的根源——對于傷的體驗。
理智的人永遠不希望亂。無論感情還是國家!
7
我想說,我想汲取我每段記憶的點滴,每個片段都能讓我被剖割得體無完膚。
摸著我光溜的小屁股,您給我講的那些故事,我都記得,我將給我的兒子、孫子講那些我從您那里聽到的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在給他的徒弟講故事,講的是……”
無休止的故事里面,老和尚已經(jīng)得道,當初座下聽講的,又怎樣延續(xù)昨天的故事,給誰聽?
長大的孩子有個共同的夢啊——
回!到!過!去!
8
父親,我曾祈禱,讓我夭折在青春的季節(jié)里,讓我陪您同去,讓我伺候您。
沒有,您沒忍心,我還在哭泣里溫柔地醉去,醉在驚醒的過去。
擦擦眼淚,父親,我們回家去,回家去。
我將在故土親手為您壘起青冢,埋葬我的根、我的牽掛,別說孤單,某天我也同在這里,與您共呼吸家鄉(xiāng)空氣的清新。
這夜,我無法睡去,我默念我的名字,父親您知道嗎,兒子想頂天立地!
父親,我以一個兒子的名義呼喚您的靈,附著在我們共同的祖先交代給我們的使命里:
對于使命,我不會背棄!絕不背棄!
我將冉冉燒上一炷香,在唐山的土地,燒去那蒼涼的歲月,燒去那未盡的眼淚!
哪怕在滂沱的雨里!
張開嗓子呼喊:父親!我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