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良
小小池塘,水很瘦,岸很陡,兩個釣者像狼一樣被人從不同的方向趕到了這里。
王局長大名長生;秦科長大名祥林。兩位從一個單位解了甲歸了田后,便悶悶地扛起釣魚竿去打發(fā)生命的剩余部分。在位時,請他們釣魚的口頭邀請從四面八方光顧僅有的兩只耳朵,如今退了,可以慢整絲綸,獨釣寒江時,卻又找不著愿意擔(dān)待的主了。反正意趣在水不在魚,兩人就去找那不成體統(tǒng)的野河野塘下下鉤,一樣地消閑。
等看清了對方的面孔,雙方都一怔,就這么巧么!解放前,長生和祥林同住一村,同樣是沒地的戶主,干人家的活,受人家的氣。那年,天大旱,長生叭拉叭拉地,把鋤頭一丟,找到祥林,陰著臉說:“二狗子,這過的是什么日子。走,混世界去!”祥林正在摸田螺,聽了長生的煽動,把爛木盆一掀,道:“好,塌鼻頭,都是光棍一條,走,混世界去!”于是,兩條漢子告別了故土,遠走他方,參加了革命。后來,解放了,緣分又把他倆拉扯到了一個單位工作。
這一切,王局長是忘不了的,秦科長也是忘不了的。周圍很靜默,靜默得連水面的浮漂也僵住了,半鐘頭,又半鐘頭,不見浮漂動一動。看來是真釣清水了??蓛扇苏l也不想先走。為何呢,一句話說不清。
是1957年,祥林驢般放肆了幾聲,險些被派司到“右邊”。是長生撐著膽為祥林做了解釋工作,才解了老鄉(xiāng)的倒懸之危。有人暗中對祥林說,放火救火,都是長生搗的鬼。祥林當(dāng)即朝對方射出一眼白道:“瞎說,他絕對不會。”
到了文革,長生已升了科長,祥林說不清為何要給他撂過去一張大字報。幸好很快上頭有了指示,說科長不屬走資派,使長生脫了險。可長生也說不清為何又要去貼當(dāng)時的局長一張大字報,成了造反一派,祥林也說不清為何又要去保局長,成了?;逝?。反正,當(dāng)時誰都被一種魔力搞得有點神經(jīng)兮兮。但從此以后,兩個人的臉面上就公開了一層悲涼的膜。
光陰荏苒中,長生升為局長,祥林當(dāng)了科長。但兩個老鄉(xiāng)卻沒了知心話。路上照面,祥林先打招呼:“王局,你好?!惫ЧЬ淳?。長生馬上回禮:“秦科,好,好。”客客氣氣。說著就擦肩而過,各奔東西,各忙各的去了。本來,長生很想捅破這層難堪的紙皮,找老鄉(xiāng)好好談?wù)?,但為了一項改革措施,祥林持有激烈的反對意見,長生沒能接受。這樣,關(guān)系就繼續(xù)朦朧下去。
神不守舍的長生,掌心突然感受到異力,老到的釣魚人迅即一提竿,好沉!是魚上鉤了。受了刺激的魚竄出水面,劃個蒼涼的弧形,又鉆入水中。長生看清了,是條大青魚,真不知是何方仙氣于何時將它導(dǎo)入這么一個小小池塘中。長生與大青魚斗了十幾個回合后,將魚拖到了水邊??砂逗芏福y以下手。在這緊要關(guān)頭,祥林丟下魚竿跑了過來,興奮地跳下水,抓住了魚。但魚大身滑,難以制服,激動不已的長生見狀也撲通下了水。就在這時,魚猛烈掙扎一下,從祥林手中滑脫,魚線沒有提緊,使青魚脫得金鉤鉤,又回歸了自然。
“哦———”將得之又忽失之的眼神,蛇一樣在水上游。
僅僅幾分鐘,兩人的異常興奮轉(zhuǎn)成了十分懊喪。長生和祥林,呆呆地站在水中,愣愣地看著對方,在默默的凝視中,發(fā)現(xiàn)大家都老了,白發(fā)蓋頂,皺紋滿面,真是沒用,連一條魚都治不住。兩人望著望著,張開雙臂,撲過去,緊緊地抱在一起。
“二狗子,我日你。”
“塌鼻子,我日你。”
兩人臉摁著臉,感覺到有濕漉漉的東西在流淌,暖暖地,一直流淌到那光腚的年代。那時候,他倆常這么抱著在草垛上滾,嘴里罵著粗話你翻倒我我又翻倒你,哪天的話講得最粗最野,說明兩人的要好程度又深了一層??墒呛髞砟?,學(xué)會了文明文雅文縐縐的談吐,可越是文得厲害,兩人的距離越是拉得開。
往事不堪回首。
遠處有人在喊:“這是我承包的塘。釣魚的,交了八十元錢再走!”
長生和祥林沒有理會。長生對祥林說:“有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要我去搞點承包,我一直在猶豫。你能不能撐撐我的膽,咱們老了老了再發(fā)一次昏,去干他一家伙?!?/p>
祥林想了想道:“好吧,這魚是真無釣頭了。跟著你,混世界去?!?/p>
“不,今非昔比嘍,要先押上一筆風(fēng)險金?!?/p>
“風(fēng)險金就風(fēng)險金,當(dāng)年還押上命呢。” 農(nóng)民來了,一看,是相識的,“啊喲喲,是兩位老革命,難得光臨,釣吧釣吧?!鞭r(nóng)民兄弟大開方便之門。
兩人哈哈大笑,互相幫襯著爬上岸。又收拾好漁具,要打道回府。
陽光很好,鳥兒在叫。長生和祥林并排騎著車,又說又笑。
“回家怎么交代?”一個問。
“老辦法,市上去買幾條蒙混過關(guān)?!币粋€答。
“晚上去我家喝老酒,我們好好聊聊?!?“去我家,我還有兩瓶好酒藏著,今天喝個痛快?!?/p>
鄉(xiāng)間的風(fēng)好熏人喲,兩顆心都沉醉在秋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