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陽,1988年高考考入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建筑系,同時入伍,1992年畢業(yè)。1999年退出現(xiàn)役,做過報社記者。現(xiàn)供職于膠州市城建局。新千年開始習作小說,在《小說界》、《百花洲》、《莽原》、《雨花》、《啄木鳥》、《飛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十余萬字。
一
一戴上專用的射擊頭套,李衛(wèi)國和隊友杜杰立即成了電視上的恐怖分子,渾身殺氣。你想想,黑糊糊的頭套上只有兩個窟窿,露出兩只眼睛,怎么可能不恐怖。
李衛(wèi)國和杜杰貓著腰,迅速進入預定的伏擊位置。占據(jù)有利地形,尋找最合適的射擊角度,搜尋罪犯(準確地說,應該叫犯罪嫌疑人)的身影,出槍,瞄準,等待最后的命令。這一切,對李衛(wèi)國這個全總隊范圍內(nèi)的槍王來說,早已是輕車熟路。
旁邊的干警還在喊話。為了爭取時間、盡力安撫罪犯的情緒,也為了讓狙擊手準確捕捉罪犯習慣性的行動軌跡,確保首發(fā)命中。對狙擊手來說,每次行動都只有一次機會。成功或者失敗,無辜者(當然也包括罪犯)是死是活,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切都掌握在狙擊手的那根食指之上,不能不慎重。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已經(jīng)接近下午四點。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對峙與談判,罪犯依然不肯就范。再拖下去能見度越來越差,會影響狙擊手的射擊精確度?,F(xiàn)場總指揮權衡利弊,命令開始行動。
這是一起因為戀愛糾紛而引起的劫持人質(zhì)事件。罪犯的匕首一直抵在情敵脖子上。通過狙擊步槍上的高倍瞄準鏡,李衛(wèi)國能清楚地看到匕首在斜陽下反射出來的道道寒光。罪犯要求見見自己的昔日情人,也就是人質(zhì)的妻子,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根據(jù)安排來到現(xiàn)場,并慢慢向目標靠近。為了看到她,罪犯走出了他一直龜縮在其中的民房大門。
現(xiàn)場還在喊話。人質(zhì)的腦袋首先出現(xiàn)在瞄準鏡中,然后是罪犯。他挾持著人質(zhì),慢慢跨過門檻,來到屋檐之下。他顯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因此腦袋一直躲在人質(zhì)后面。
從李衛(wèi)國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罪犯的側面??臻g很小,角度也比較刁,但這一切都難不住李衛(wèi)國。他槍王的稱號經(jīng)過了將近二十年時間的檢驗,可不是浪得虛名。而且如果撇去罪犯和人質(zhì)的腦袋距離很近,且有可能移動這個不利因素,這個角度實際上還比較有利。狙擊不同于一般的射殺,要求瞬間死亡,因此兩軍陣前通常使用的前胸這個位置他們幾乎從來不用。他們的目標只有兩個,一個是以太陽穴為中心的五公分圓,一個是以眉心為中心的五公分圓。只有這兩個位置能直接命中罪犯的中樞神經(jīng),讓他立即死亡,而沒有任何垂死掙扎的機會和能力。
李衛(wèi)國屏住呼吸,按照抓移動靶的要領,果斷地鎖定罪犯的太陽穴,然后扣動扳機。一聲悶響過后,罪犯應聲放開人質(zhì),癱倒在地。
又一聲悶響,是杜杰以防萬一,朝已經(jīng)倒地的罪犯胸前補射了一槍。這些都是事先布置好了的,以防他引爆腰間的炸藥。盡管沒什么必要。李衛(wèi)國看見,罪犯胸前涌出了鮮血。隨即,許多警察從四面八方出現(xiàn),迅速跑向現(xiàn)場。
李衛(wèi)國下意識地擦擦槍口,然后轉(zhuǎn)身坐下,不慌不忙地分解狙擊步槍。這東西平時用不上,一般都保存在槍盒里。瞄準鏡,槍管,槍身,槍托,固定的幾大塊一一放進槍盒,然后提上槍盒,起身鉆進旁邊的一輛轎車。他們只負責射擊,打掃戰(zhàn)場不是他們的責任。
轎車發(fā)動起來,疾馳而去。離開現(xiàn)場很遠之后,他們倆才取下頭套。杜杰遞過一支煙,李衛(wèi)國接過來點上,然后深深抽了一口。
下車之前,兩個人都沒有開口。
二
每次任務之后,都要寫一份總結報告。不是一般工作報告那種公文材料干巴巴的空洞格式,主要是總結任務中出現(xiàn)的新情況,以及狙擊手的新心得。字數(shù)不多,篇幅不長,但內(nèi)容都在要害上。這對培養(yǎng)狙擊手是非常重要的。以前李衛(wèi)國對此都很上心,現(xiàn)在有了杜杰這幫小年青,他也樂得偷點懶。名分上二人是隊友,實際上也算是師徒。雖然杜杰在特警隊受訓時的教員并不是李衛(wèi)國,但特警隊的那點本事,不經(jīng)過實戰(zhàn)打磨,根本不牢靠。這幾年來,李衛(wèi)國一直在手把手地帶他。
杜杰打開車門。李衛(wèi)國首先下了車,回頭對杜杰交代幾句報告要點,然后走進辦公室,換好衣服徑直回了家。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澡。干干凈凈徹徹底底地來一次大掃除,衣服從里換到外。對于丈夫這樣的習慣,老婆一向很滿意。女人嘛,總是希望男人利索一點,干凈一點,體面一點。當然,丈夫為什么要這樣,她并不明白。她只知道丈夫是副支隊長,但卻不知道他還是狙擊手。李衛(wèi)國從來不向她透露行動的任何細節(jié)。偶爾說起一兩件奇案,也都以旁觀者或者道聽途說的角度展開。
吃完晚飯,李衛(wèi)國去了父親家。父親是個老革命,住在干休所。他抗戰(zhàn)末期參的軍,番號是李先念的新四軍第五師,主要在大別山一帶活動。以他這樣的資歷,再不濟也應該熬個師長副師長什么的,但因為朝鮮戰(zhàn)爭期間那個現(xiàn)在聽起來近乎荒唐離奇的戰(zhàn)場事件,他離休前的級別卻只是個副營。而且如果不是后來落實政策,就連這樣的級別也拿不回來,更別說離休進干休所了。
除了日常的看望問候,每次行動結束之后,李衛(wèi)國都要去看看父親。這跟洗澡一樣,也是個雷打不動的習慣。說起來他的槍王稱號頗有點世襲的意思,因為父親以前也是槍王,而且經(jīng)歷比他更加輝煌。參加新四軍之前,就是個槍法出神入化的獵人,能準確擊中天上飛的山雞,地上跑的野豬。這可都是活動目標,跟戰(zhàn)士打死靶子不同。如果考慮到武器精確程度的差異,則更沒有可比性。不過,他的槍法神并不表現(xiàn)在這里。擊中活動目標固然厲害,但也只是獵人的一般手段。要想在大別山的叢林里討生活,就必須達到這個境界。否則一槍不中,憤怒的野豬和豹子什么的會要你的命。那時不比現(xiàn)在,叢林里到處都是飛禽走獸。狼就不用說了,見到豹子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李衛(wèi)國的父親槍法神,主要表現(xiàn)在他能打眼對穿。
所謂眼對穿,就是子彈從一只眼睛穿進去,再從另外一只眼睛穿出來,最后獵物的皮是完整的,一個彈孔都沒有。這樣的獸皮,價格自然比有槍眼的高。不過,雖然這個好價錢對獵人而言不能說不重要,但卻不是最重要的。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那時整個大別山區(qū),誰不知道他槍王李鐵鎖的大名。
三
和往常一樣,父親依然孤零零地倚在沙發(fā)上聽豫劇。母親過世快十年了,這些年來父親最主要的生活內(nèi)容,就是聽戲。從常香玉到馬金鳳,如數(shù)家珍。李衛(wèi)國和姐姐姐夫他們勸過他多次,要他隨便搬到哪家去,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或者幾家輪流住,父親都不同意。沒有任何理由,只有干脆利索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不。
進得門來,李衛(wèi)國習慣地問了一句,爸,您吃飯了?錄音機的聲音很大,也沒聽清楚他究竟回答沒回答。
父子倆在沙發(fā)上相對無言,悶聲枯坐。李衛(wèi)國并不是沾沾自喜地來向父親匯報成績的。全家人中,只有父親知道他是狙擊手。確切地說,只有父親一個人知道狙擊手的確切涵義。因為他自己就當過多年的狙擊手。自從加入新四軍第五師,他就一直干這個。當時狙擊手的主要目標有三個,敵人的戰(zhàn)地指揮官、炮手或者機槍手。以他眼對穿的功底,每次戰(zhàn)役自然都有所斬獲。就這樣,等打到朝鮮去跟美國鬼子拼刺刀時,他這個連名字都不會寫的獵人,已經(jīng)當了副營長。當然,現(xiàn)在看來這個進步一點都不算快,簡直就是老牛拉破車,但當年大家都不這么看。那時真不是當官,而是為人民服務。嘴上這么說,心里也這么想。不是官話也不是笑話,而是歷史,是時間的鴻溝。
李衛(wèi)國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看望?父親對自己恐怕還有點眼不見心不煩;討教?父親早已不談槍法,而且一向反對他操槍弄棒;炫耀?自己的水平遠不及父親?,F(xiàn)在狙擊步槍都配有精確的瞄準具,而父親的獵槍都是他們自己制作的,是地地道道的土槍。
父親半閉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樣子??蛷d里的燈光偏暗,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他臉上的皺紋和老年斑。白花花的頭發(fā)有點長,眉心半掩半露,朝李衛(wèi)國這個方向的太陽穴全被白發(fā)遮蓋。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在心里畫那個五公分圓。即使閉著眼睛,他也不在話下。一旦進入狀態(tài),他眼里就不再有人頭,而只有一個專用的狙擊手訓練靶標。那個靶標比通常的靶標小很多,一般靶標最外面是五環(huán),脫靶之后叫燒餅,而他這個靶標上最外面是八環(huán)。如果真打到八環(huán)上,基本就成了嚴重事故,七環(huán)的效果則完全等同于燒餅。
每見一個人,李衛(wèi)國的第一反應就是在心里畫那個五公分圓。當然,持續(xù)很短很短,不超過一秒,完全是電光石火般的短暫一瞬。沒有別的,只是一個習慣動作,一種自然反應。這個問題他沒有跟別的同行交流過,他自己將之視為優(yōu)秀狙擊手的職業(yè)素養(yǎng)。所謂萬事開頭難,習慣成自然,這就是習慣。他以前曾經(jīng)看到過一則笑話,說是一個廚師年三十下午在家里忙活晚上的年夜飯,切豬肝時切著切著,突然拿起一塊,飛快地塞進腰包里。家人不解,問他為何,他這才如夢方醒,自我解嘲地笑笑,說我還以為在單位呢。這是什么,這就是習慣的力量。
李衛(wèi)國看著父親,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陣陣悲哀。最能體現(xiàn)狙擊手競技狀態(tài)的,是他的眼神。可現(xiàn)在父親兩眼渾濁,完全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樣子,別說槍王,就是一般的狙擊手,只怕也不能勝任??墒?,這并不是一眨眼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多年來,至少近十年來,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想象一下當年他在大別山的叢林里獵狼伏豹時必然具有的矯健身手,再看看現(xiàn)在,一代槍王,晚景竟然如此凄涼,他心里自然感慨良多。尤其這個人還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兩人之間血脈相通。
一曲間歇,李衛(wèi)國見縫插針地問道,爸,您最近怎么樣,還好吧?還能怎么樣,你不都看到了嗎,老樣子,不好不壞。父親這話內(nèi)容稀松平常,但語氣卻帶有一絲陰陽怪氣的味道。如果在其他一些子女不那么孝順的父子之間展開,可能代表著牢騷不滿,但擱在李衛(wèi)國身上,卻只能理解成為隔閡的隱性延續(xù)。當然,這也不是剛剛才開始的事情,他早已習以為常。
沒錯,只能這么理解。對于長子幼子同時也是惟一的兒子李衛(wèi)國,老頭兒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這種不快的記憶,開始于他熱中于玩彈弓的童年時期。
四
老子英雄兒好漢,這話并非完全沒有科學道理。李衛(wèi)國的射擊天分在童年玩彈弓時就已經(jīng)顯山露水。對于兒子的行為,老頭兒(當然,那時他還不是老頭兒)剛開始并沒有在意,畢竟那是那個年代男孩兒最主要的娛樂項目。老頭兒的不安,開始于那次老師的告狀。
那一天,李衛(wèi)國的班主任忽然端著一盆花兒找上門來?;ㄅ枥锢羌黄?,幾朵花都掉在下面,夾雜著幾片打碎的葉子。不用說,都是李衛(wèi)國的杰作。
作為班上的第一淘氣鬼,李衛(wèi)國跟班主任不是死對頭也是死對頭。前兩天,上課時間他在課桌里玩彈弓,一不小心擊中了同桌的手。同桌疼得大叫一聲,眼淚撲簌撲簌直掉,課堂上自然也是一片嘩然。班主任一怒之下抓過彈弓,當眾將兩條“腿”別斷。那是李衛(wèi)國最得意的彈弓,彈弓叉上纏著紅步,皮兜子也是新的,小家伙的熱氣還沒玩過去,心里自然記著賬。過兩天新彈弓落成竣工,就首先拿班主任窗臺上的那盆花開刀祭旗。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也沒看見,但落到花盆里的彈丸小石頭卻暴露了蹤跡。而整個學校里誰的彈弓最有準頭,不用調(diào)查,除了李衛(wèi)國還是李衛(wèi)國。
老頭兒大為震驚。不過,使他震驚的并非兒子的大逆不道狗膽包天,竟然敢跟班主任作對,而是他的準頭。用彈弓在幾十米外擊中這樣的目標,的確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這個小王八蛋,看來真有自己的影子。老頭兒看著花盆,心里不由得閃過一絲恐懼——自己一直擔心的、竭力要回避的事情,已經(jīng)初露端倪。
千言萬語好容易應付走余怒未息的老師,老頭兒回頭再來提審兒子。對于自己的罪行,小家伙供認不諱——好漢做事好漢當,這一點老頭兒心里多少還有一絲欣賞,但理由卻讓他毛骨悚然。小家伙明明白白地說,我要像你一樣,長大也當槍王。不,我要超過你,再碰到美國鬼子,我可不會像你那樣手軟!
這話觸動了老頭兒的痛處。自從那件事情過后,他就一直忌諱所有與槍有關的東西,而對那次的離奇事件,更是諱莫如深。除了無數(shù)次地對組織交代,外人他一概避而不談。心里暗下決心,無論如何,將來子女,主要是兒子李衛(wèi)國不準動槍,遠離所有跟槍支接觸的行業(yè)。但他的決心再大,也敵不過男孩兒的天性,更敵不過當時如火如荼的社會大環(huán)境。當時人民解放軍是地位最高的職業(yè),全社會都以擁有一頂軍帽或者一條軍褲為榮。而長大要當解放軍,更是無數(shù)兒童的最高理想之一。
老頭兒不由得怒火中燒,抬腿一個飛腳,將兒子踹倒在地:你敢!小畜生,你給我好好聽著,今后要是再敢玩彈弓,看我不剁你的手!說完三下兩下又將這個新彈弓攔腰斬斷。
彈弓問題由此成了父子關系惡化的導火索。剛開始母親并不贊同丈夫的做法,再怎么說李衛(wèi)國是老幺,又是惟一的兒子?;实鄣拈L子,百姓的幺兒么,都在講的。但后來,社會環(huán)境越來越緊張,母親也不得不站到父親那一邊。槍給他們家造成了這么大的影響,確實是不祥之物,禁止兒子玩彈弓也算理所當然。于是因為彈弓,兩人經(jīng)常對倔強的李衛(wèi)國進行混合雙打。盡管圍剿異常殘酷,但李衛(wèi)國對彈弓的熱愛并沒有停止,只是活動從公開轉(zhuǎn)入地下而已。高中畢業(yè)前夕,小家伙偷偷找到父親當武裝部長的老戰(zhàn)友——嚴格地說,是他的老下級,以父親的名義撒了個謊報名要參軍。老領導的兒子,身體沒毛病,出身也知根知底。雖然過去有點小問題(按說政治問題都不是小問題),但畢竟是老領導,再說已經(jīng)落實政策,他也就大大方方地抬了手。甚至有些需要父母簽字的表格,他都主動越俎代庖,一一包辦。
一切都整好了,只等部隊來領人。這期間,部長一直等著老領導上門感謝,至少要打個電話吧——要知道,當時大家爭當兵爭得打破頭——但遲遲沒有等到。部長以為老領導是人窮志短開不了口,就主動把電話打了過去。明里是表功,暗里也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老頭兒一聽大吃一驚,證實無誤之后,堅決要求把兒子拿下。
請神容易送神難。一切程序都已經(jīng)走完,再往下拿談何容易。嚴格地說,只能按照退兵處理。而退兵說得夸張一點完全算得上政治事故。部長不由得撓了頭。但撓頭歸撓頭,人家就是不愿意,你能怎么辦?而真要鬧出去,責任首先是他的。部長心里那個恨哪——恨李衛(wèi)國挾天子以令諸侯,偷偷打著父親的旗號辦事;恨自己不該一時糊涂忘了嚴謹辦事的原則,甚至還替他簽了字;更恨老領導的執(zhí)拗與不通情理——問及不當兵的理由,他就是咬緊牙關不開口。只有不去,沒有理由。部長說當兵多好,政治上有前途不說,還能給你洗刷恥辱。恥辱這兩個字部長是猶豫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說出來的,聲調(diào)在這里也低了好幾度。作為那個戰(zhàn)場事件的見證人之一,他當然知道老領導的心病。但老頭兒還是只有兩個字——確切地說,是六個字:不去!堅決不去!
無奈之下,部長只得費盡心機想方設法,將李衛(wèi)國拿下。好在當時大家都想當兵,臨時找一個人頂替并不困難。
這些細節(jié)都是李衛(wèi)國事后聽說的。因為這個,他恨透了父親。為了報復,高考填志愿時,在父親審查過之后,他又偷偷填了一所警校。而警校和軍校一樣,都是提前錄取。生米做成熟飯,通知一下來,父親想攔也晚了。
就這樣,李衛(wèi)國最終還是抄起了槍。
五
第二天一上班,正式的尸檢報告也到了案頭。雖然只是個形式,但也必須走。好像沒有這個報告就無法支持死亡證明,而沒有死亡證明,即便你真的死了也不算死亡一樣。
不過對李衛(wèi)國他們來說,這個尸檢報告卻有另外的重要意義。那是檢驗狙擊手槍法的活靶標。昨天那兩槍,一槍從左太陽穴進去,緊貼著右太陽穴出來;另外一槍正好擊中心臟。
杜杰說李隊,好身手啊。邊說邊將報告遞了過來。杜杰這話李衛(wèi)國沒什么感覺,這些年來,類似的話他聽得實在太多,耳膜簡直都磨出趼子來了。但報告上面的彈孔位置卻讓他不由得心里一動。如果稍微偏一點點,不就是活脫脫另外一種形式的眼對穿嗎?
作為射擊專家,李衛(wèi)國知道眼對穿的難度。它要求,子彈必須跟目標保持近似垂直的角度。如果誤差超過十度,就難以完成。這樣的要求,打死目標都不容易,因為你無法精確測定角度。打活動目標比如飛禽走獸,自然更是難上加難。它們的移動速度暫且不去考慮,肯定少不了的草樹遮擋,也將大大增加目測角度的難度。
畢竟從來沒見過物證,比如當時的狼皮什么的,因此李衛(wèi)國成年,主要是當了狙擊手之后,童年時對父親傳說中的神奇槍法的盲目崇拜逐漸過去,對其可信度越來越感到懷疑。只是父子倆幾乎從來不談及這個話題,因此只能旁敲側擊。他利用回老家省親的機會,試圖走訪當時的老獵戶。都是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那一茬獵戶死的死散的散,再說李衛(wèi)國也都不認識,因此費了老半天勁,也沒找到一個真正親眼見到?jīng)]有彈孔的完整狼皮的見證人。大家都是聽說。
心事終究是個心事。后來李衛(wèi)國創(chuàng)造了一個讓父親心情好起來的機會,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懷疑。沒想到父親一聽,兩只渾濁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忽地一下閃出道道寒光:那還有假?很多人都見過。我那點本事不算什么,真正神的還是你爺爺。他閉著眼睛都能打眼對穿。
父親的眼神仿佛在瞬間復活,給李衛(wèi)國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才是槍王的眼神。只可惜,這個復活過程更像短暫的回光返照。父親話音未落,眼神就再度黯淡了下去,如同黎明之前的星斗。李衛(wèi)國試圖再度調(diào)動起那種精神頭,提出了技術上的問題,即如何測定并且保持那種近似垂直的角度,但父親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說,只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提它干嗎。槍終究是他們家的一個敏感話題,李衛(wèi)國無法深究,只有匆匆收兵。
放下報告,李衛(wèi)國又向杜杰提出了這個問題。小伙子年輕,對師傅的這些身世并不清楚。他說眼對穿?好像在小說和故事中聽說過。真正這么打,不大可能吧。又沒有專門的儀器,誰能保持如此精確的角度?李衛(wèi)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啊,誰有這個本事?
除了槍王,誰也不可能有這個本事?;蛘呖梢該Q句話說,沒有這個本事,也就不配做什么槍王。從理智和感情出發(fā),如今的李衛(wèi)國都不懷疑父親的那段輝煌經(jīng)歷,但從科學和技術的角度,他又不能不懷疑。盡管自己剛剛打了一個近似的眼對穿,但那只是足球運動員射中比球門小很多很多的門柱,是偶然,典型的歪打正著。
可是科學終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比如武器精確程度和瞄準具的差別。如果這能克服,準確目測角度也應該有解決的可能。那時不像現(xiàn)在,那時主要靠人,現(xiàn)在主要靠儀器。當然靠儀器也就是靠人,因為再精確的儀器也是人造出來的。只不過那時主要靠自己,現(xiàn)在主要靠別人,所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僅如此,父親當時的眼神,也讓他無法懷疑??紤]到父親的脾氣和一貫的思維邏輯,那種油然而生的認真和急切,肯定不可能有假。
因為選擇職業(yè)的原因,李衛(wèi)國和父親之間積怨甚深。自從上了警校,父子倆之間的直接對話就降到了最低值。而等他進特警隊當了狙擊手,直接的交流渠道干脆完全中斷。老頭兒在家里公開宣稱,要斷絕與李衛(wèi)國的父子關系。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加主要是李衛(wèi)國兒子老頭兒孫子的介入,隔膜逐漸淡化,但終究還是存在著。而且有個底線一直不能完全突破,那就是父親的種種傳奇經(jīng)歷。李衛(wèi)國聽說過許多傳說,但都沒有得到過父親本人的證實。他不肯。總是避而不談。比如他從軍的原因。
六
父親為什么要參加新四軍,說法有好幾種版本。老家的縣志上有柳林游擊大隊的記載,說這個自發(fā)成立后被地下黨掌握的武裝,在一次配合新四軍五師襲擊信陽縣城的作戰(zhàn)行動中,近乎全軍覆沒,戰(zhàn)斗結束后,剩下的六個人順理成章地編入了新四軍五師。在那發(fā)黃的紙頁上面,就有父親李鐵鎖的名字。但李衛(wèi)國聽到最多的說法,卻不是這個?;蛘哒f,比這更加深入。當?shù)厝硕颊f父親當時并不是游擊大隊的固定成員,那時許多人跟游擊大隊的關系都是如此,沒有合同保證之類的手續(xù),高興就來,不高興或者家里有事也可以走,游擊隊并不強求。那次配合作戰(zhàn),父親并沒有參加,但事后還是到了李先念旗下。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他剛剛在山上打了一個敗仗,一個很大的、無法繼續(xù)保持槍王榮譽的敗仗,不得不跟著隊伍遠走他鄉(xiāng)。
傳說經(jīng)過是這樣的。父親伏擊了一只狼,為了追求眼對穿,一直等待著引而不發(fā),以尋找最佳時機。調(diào)整角度是很難的,一個很小的角度,都要悄悄走出老遠。狼在動,父親也在動。最后,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狼終于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蹤跡,不顧一切地撲將過來。父親倉皇之中開了一槍,別說眼對穿,一只眼睛都沒打著。雖然最終將它擊斃,但一張皮上有兩個槍眼,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為了保全大別山槍王的面子,他只能參加隊伍遠走高飛,用小日本的鮮血洗刷恥辱。
當然,還有另外的說法。有人說父親那時莫名其妙地害了脫發(fā)病,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最后成了禿子。奶奶害怕他找不到媳婦,就讓他參加了隊伍;還有一說是當時獵人的生活很困難,因為打獵有許多規(guī)矩,比如春天發(fā)情的野獸不打,懷孕的母獸不打,未成年的小獸不打等等。另外,每年獵殺的動物總數(shù)也有限制。當然不是別人限制,而是自我限制。不能超過一定的數(shù)量。每年過年,獵人都要在家里給山神爺設個牌位,祭奠時詳細匯報全年的收成,感謝山神爺?shù)暮褓n。這么多的限制已經(jīng)足以捆住獵人的手腳,更何況父親還有更加嚴格的限制,非眼對穿不打,因此生活只能越發(fā)困難,無奈之下,這才去吃糧當兵。
這些說法都是野史,沒有一個能夠得到最后證實。不過李衛(wèi)國看過幾張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那上面的他并未聰明絕頂。母親也證實,他們結婚時父親頭上是跟大別山深處一樣茂密的叢林。所以李衛(wèi)國比較相信獵狼失敗的說法。或者幾個說法的因素都存在,但挽回面子起了最關鍵的作用。幾次省親期間的走訪也表明,這種說法的支持者最多。
七
狙擊手的工作就是這樣,可能一年都沒有任務,但任務不來則已,一來就是個急的難的險的重的。比如現(xiàn)在。
這是一起影響惡劣的持槍襲擊軍警案。兩名罪犯殺害了當?shù)伛v軍一個軍火庫的哨兵,搶走手槍沖鋒槍各兩支,子彈百余發(fā),然后持槍實施搶劫。在跟警察的槍戰(zhàn)中,一名罪犯被擊斃,余下的一個逃到深山老林他們埋藏沖鋒槍的地方,試圖用更加強大的火力負隅頑抗,目前已經(jīng)被軍警包圍。實力如此懸殊,強攻當然可以達到目的,但少不了還要再度出現(xiàn)傷亡。而在此之前,已經(jīng)犧牲了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和兩名警察。和平時期出現(xiàn)如此重大的傷亡,當量足夠引起全國震動。因此當局又將目光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了特警隊和狙擊手。
作為副支隊長,李衛(wèi)國先后帶出了好幾撥年輕的狙擊手,個個身手不凡。照說他到了這個年紀和職位,往他們身上壓壓擔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培養(yǎng)接班人嘛,誰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但李衛(wèi)國沒有。他再一次主動請纓,依然只安排杜杰給自己當副手。
李衛(wèi)國之所以如此積極,主要是伏擊地點引起了他的興趣。在叢林中設伏,是父親年輕時的家常便飯,眼對穿就是在這種復雜地形下完成的。他想親自體驗一下,找找那時的感覺。潛意識里,在槍法上超越父親的夢想從來都沒有消失過。當然,這并非僅僅因為父親當年的那句氣話。
作為整個大方案的一部分,警方找到了罪犯的妻子,試圖不戰(zhàn)而勝。這是個下崗工人,失業(yè)多年后無所事事,突然鋌而走險要抄小道走捷徑快速致富。本來想效仿電視上的做法持槍搶劫銀行,但沒想到出師未捷開局不利,還沒動手就陷入困境。
此案鬧得動靜的確不小,李衛(wèi)國進入現(xiàn)場時,看到總隊領導也在。他的警校同學和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總隊副參謀長賀向東,正在總隊長旁邊比比畫畫。因為隔得遠,聽不見他們都在說些什么。畢竟是多年的同學和同事,賀向東的眼睛順利地穿透頭套,走近李衛(wèi)國說了一通地形復雜影響重大小心謹慎之類的淡話。李衛(wèi)國沒大搭理他,這樣的話他倒過去說還差不多。就憑他那樣的射擊成績,對自己說這個完全算得上班門弄斧。不過人家算是總隊領導,代表總隊說話,高不高興都得聽。
反正已經(jīng)有了面具,李衛(wèi)國也就不再構筑笑容的偽裝。如此明目張膽地將賀向東的話當成耳旁風,也算別有風味。賀向東大概也感覺到了對方的冷淡,于是不再打官腔,伸手拍拍老同學的肩膀,說了聲保重,又回到領導身邊伴駕。
對峙已經(jīng)持續(xù)了將近八小時。按照慣例,兩個伏擊點呈九十度夾擊罪犯,李衛(wèi)國選擇了罪犯可能出現(xiàn)的側面,將正面留給了杜杰。在此時的光照條件下,這個角度因為逆光而必然導致的虛光很可能要影響射擊精確度,因此杜杰頗有些不解。李衛(wèi)國沒有過多跟徒弟解釋,只說我會想辦法克服的。你自己注意吧。
這個任務的重要主要是從影響上說的。單純從狙擊技術的角度講,操作并不困難。因為罪犯身上既沒有炸藥也沒有人質(zhì),即便不能直接命中要害也不會造成什么直接的損失。當然間接損失難以避免,比如槍王的聲譽。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修正虛光誤差,李衛(wèi)國充滿了自信。即便稍有誤差,以杜杰的實力,從正面出擊應該也能一槍命中。當然,這是一步險棋,弄不好會葬送他這個槍王的一世英名??芍灰鷺屨瓷线?,哪有不冒風險的買賣。
罪犯龜縮在一條自然土溝里面,偶爾露一下身影。李衛(wèi)國根據(jù)經(jīng)驗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體位,然后用瞄準具捕捉罪犯的身影。很顯然,他已成驚弓之鳥,知道四面八方都隱藏著不可預測的危險,因此隨便放兩聲冷槍就立即縮起腦袋,暴露的時間很短。盡管如此,對李衛(wèi)國來說,摸清規(guī)律捕捉其運動軌跡已經(jīng)足夠。槍王終究是槍王。
警方的大喇叭一直沒有停下。試圖用心理攻勢予以瓦解,也好干擾他的注意力。這時,此前一直在掩體后面喊話的罪犯妻子突然站了出來,呼天搶地喊出罪犯的名字,吆喝道別開槍了,快投降吧,爭取寬大處理!
全場皆驚。因為山上的冷槍一直沒有停止。罪犯探出腦袋,看清楚后絕望地叫道,你來干嗎?快走快走!照顧好孩子,來世再見!隨即又向后縮腦袋。
罪犯向后縮的腦袋在林間的陽光中劃出一道虛線。右眼鎖定在瞄準具十字刻度線上的李衛(wèi)國看得格外清楚。也不,事實上是想象得格外清楚。陽光的余輝在瞄準具之外幻化分解成道道五顏六色的彩色光柱,將中間一段運動軌跡完全遮蔽。李衛(wèi)國下意識地閉閉眼睛,果斷地扣動了扳機。
杜杰沒有捕捉到開槍的機會。終究還是欠點火候。
后坐力讓李衛(wèi)國的身子向后一退。他強烈地意識到,罪犯已經(jīng)被擊斃。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如果開槍時有些不自信,射擊后的身體會下意識地做出某種補償動作,盡管已經(jīng)于事無補。這一點,在籃球場旁邊稍微用心地觀察一下運動員的投籃過程,就會明白。而剛才那一槍射出之后,他的上身巋然未動,只是在正常后坐力的作用下向后退了退??隙ú粫袉栴}。他對此充滿了自信。
按照道理,打掃戰(zhàn)場料理后事并不是狙擊手的職責,一槍之后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但這一次,李衛(wèi)國卻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他慢慢站起身來,雙手緊握狙擊步槍,用搜索前進的姿勢,慢慢接近罪犯藏身的土溝。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警察和武警戰(zhàn)士也紛紛離開掩體,向這里匯集。
罪犯果然已經(jīng)斃命,側著腦袋癱倒在地。李衛(wèi)國走到另一側,用槍挑開罪犯的身子一看,沒錯,是個眼對穿,腦漿順那一側太陽穴上的窟窿淌了一地。
李衛(wèi)國關上狙擊步槍的保險,提起來轉(zhuǎn)身就走。來到山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罪犯的妻子。那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中年婦女的臉,臉頰上的肌肉開始發(fā)松,眼角上有不少明顯的皺紋,兩眼空洞。塵世生活的全部滄桑重壓和尷尬,在中間可以一一找到對應的答案。
八
當天晚上,李衛(wèi)國和往常一樣又去了干休所。同樣也和往常一樣,父子倆依舊相對無言。只是在觀察父親的時候,他心里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父親用土槍完成了眼對穿,自己則在逆光的條件下實現(xiàn)了眼對穿。即便沒有超越,至少也算個平手吧。
對于父親,李衛(wèi)國的感情很是復雜。除了長期隔膜造成的怨恨和神秘,也有恥辱不快與敬畏。因為那次離奇的戰(zhàn)場事件,已經(jīng)是副營長的父親被解除軍職遣送回國,以戰(zhàn)士身份復員,到工廠做了一名普通工人。工人也就工人吧,反正都是過日子,但要命的是,在后來一浪接一浪的政治運動中,原本作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的問題突然成了敵我矛盾,父親被打成了叛徒和特務。這給李衛(wèi)國他們幾個的童年,抹上了可以想見的濃重陰影。如果不曾有過槍王兒子的輝煌還要好些,戴上桂冠之后又被剝奪,繼而澆上糞便打入十八層地獄,落差自然要增加很多。因為這個原因,后來連他幾年前用彈弓打班主任窗臺上的花兒這個陳年老賬,也都被賦予了新罪名。
從別人口中李衛(wèi)國了解到了那次戰(zhàn)場事件的大概。一次戰(zhàn)役中,父親全營奉命守衛(wèi)一個高地,阻擊敵人南逃。為了撕開包圍圈的口子,美軍不得已也采取了人海戰(zhàn)術,連續(xù)發(fā)動團營規(guī)模的集團沖鋒。當然,每次沖鋒之前都有強度非常非常高的炮火準備,炮彈像雨點一般密密麻麻地砸在陣地上,事先修筑起來的工事全被摧毀。他們連續(xù)打退了敵人的無數(shù)次進攻,山的坡度越來越小——一方面陣地在轟炸下標高不斷降低,另一方面陣地前面尸橫遍野,人肉海拔逐漸升高。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美軍付出了沉重代價,父親營里的戰(zhàn)士也所剩無幾。身為副營長的父親除了正常職責,本來還有狙擊手的興趣愛好或者慣性,但現(xiàn)在狙擊已經(jīng)毫無意義。最后一個重機槍手犧牲之后,父親自動擔當起了這個職責。重機槍的射擊精確度當然不能和狙擊步槍相比,但一來父親的功力還在,二來美軍實在茂密,因此擊斃的敵人不計其數(shù)。用武裝部長的話說,完全像在老家割稻子,鐮刀一揮倒下一大片。父親一梭子接一梭子地打呀打呀,槍口下的敵人前仆后繼尸骨如山。正在這緊要關頭,父親的重機槍突然啞了下來。剛開始大家以為他也負傷或者犧牲了,但看看卻沒有。機槍沒毛病,子彈也不缺,可他卻瞪大眼睛呆在重機槍后面,就是不扣扳機。至于原因,按照李衛(wèi)國事后從別人那里獲得的、父親向組織交代過無數(shù)次的說法,是他實在下不了手。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活生生的人撲騰一下倒地而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打。已經(jīng)負了傷的營長急了眼,抬腿沖他屁股就是一腳。這一腳踢得很重也很疼,但卻救了父親的命。他身子一趔趄,正好右臂中彈。敵人的狙擊手本來瞄準在要害部位,假如他原地不動,結果可想而知。就這么一折騰,前沿陣地暫時失守。后來又費了好大的勁,才在夜間收復。
按照父親的表現(xiàn),當場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也不算過分。但營長和父親共事多年,知道他的歷史,也沒忘記他過去立下的無數(shù)戰(zhàn)功。在他的力保之下,父親沒有受到更進一步的處罰,只是在隨后部隊進行的大規(guī)模輪換休整過程中,被解除軍職,以戰(zhàn)士身份復員回國。當然,這一切都被記錄在案。
父親剛開始禁止玩彈弓時,李衛(wèi)國還小,再說并沒有受到這個事件的直接影響,因此對此沒什么概念。那時的父親,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在他心目中隱約還是個傳說中的槍王形象。百發(fā)百中飛檐走壁,好生威風。而那個離奇的戰(zhàn)場事件,在別人口中更大程度上也只是一個笑話或者趣聞,讓他如同冬風一般堅硬的形象和緩了許多。后來,父親頭上突然多了一頂沉重的叛徒和特務帽子,而且帽子的重量逐漸向每個家庭成員身上轉(zhuǎn)移,他也就有了自己的態(tài)度。當時別的叛徒特務在外面固然也需要交代自己并不存在的罪行,但在家庭成員跟前可以完全推翻這一切,而父親不。即便在私下的場合里,他也從不否認。這自然只能讓人理解成為默認。因此不僅周圍的親戚朋友,就連惟一的兒子李衛(wèi)國,也認為特務倒不一定,但說他是叛徒毫不冤枉。而細究起來,叛徒和特務哪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
因為這個原因,少年李衛(wèi)國曾經(jīng)深深地為父親的行為感到恥辱。
九
有一段時間,李衛(wèi)國不得不放棄彈弓。當然不是真放棄,主要是不敢在人前玩。父母禁止,周圍的小伙伴也不讓。叛徒的小崽子,當然沒有資格使用武器。應付父母不難,完全可以偷著玩,反正他們不能一直跟著;嚴格地說,應付小伙伴們也不難,置之不理唄,自己玩自己的。但是不行。必然會引起的沖突即打架他倒不怕,盡管肯定會吃虧;他無法忍受的,還是叛徒小崽子這個鐫刻著深深的恥辱的稱呼。
但這種環(huán)境并沒有壓制住少年李衛(wèi)國對彈弓的喜愛,反而大大激發(fā)了他苦練準頭的熱情。當時語文課文里有魏巍的一篇文章《誰是最可愛的人》,看了上面對志愿軍戰(zhàn)士英勇頑強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種種描寫,他簡直抬不起頭來。都是同樣的人,穿著同樣的軍裝,別人是什么樣,父親又是什么樣。就這樣,槍王的神話被完全打碎,父親在他眼里徹底淪落為一個恥辱的記號,他對父親沒有別的,除了很少很少的一點點可憐,只有蔑視。他決心用自己的努力,徹底洗刷這種恥辱,重塑槍王的英雄形象。正好,到高中畢業(yè)時有了機會,政治環(huán)境慢慢松動下來,父親也被摘了帽,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報名參軍。一旦穿上軍裝,他就能昂首挺胸揚眉吐氣了。但不曾想到了最后關頭,父親突然從中作梗,打亂了他的宏偉計劃。當時他的那個恨哪,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他甚至覺得,根本就不應該給父親摘帽。他不是別的,就是一個戰(zhàn)場上的叛徒,被嚇破了膽的熊包蛋。
爺倆的沖突在兒子到警校報到前達到了高潮。父親試圖再度阻止,盡管大勢已去;他虛弱地質(zhì)問兒子為什么一定要上警校,兒子理直氣壯地答道,我喜歡槍。我要做真正的槍王!這個答案簡直讓老頭兒絕望。他惡毒地說當槍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那塊料嗎?兒子的回答同樣針鋒相對當仁不讓:不管怎么樣,至少我不會在戰(zhàn)場上手軟當叛徒!
這句話幾乎沒把老頭兒氣死。從那時開始直到兒子警校畢業(yè),父子倆形同陌路,完整的對話絕對不超過十句。等兒子當了狙擊手,老頭兒的反應更加激烈,當著親朋公開宣稱,不認李衛(wèi)國這個兒子。這一點雖然無法真正做到,但他到底頂住了重重壓力,硬是沒參加兒子的婚禮。只在事后,私下里托老婆給兒媳婦塞了一個紅包,以示安撫。
十
幾天之后,父親突然給李衛(wèi)國打了個電話,要他晚上過去一趟。多少年來,父親主動找他,印象中差不多還是頭一次,因此他心里多少有點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么。斷過的繩子再接上,不管手藝多么高明,也要留下一個疤。爺倆的關系就是這樣。盡管由于第三代的介入,爺倆結束了冷戰(zhàn)狀態(tài),但終究還有些疙瘩沒有完全融化。對于父親,李衛(wèi)國總覺得有些看不透。
進了門剛坐下,父親就遞過來一張晚報。掃一眼題目,李衛(wèi)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如今的報紙真是厲害,那些見縫插針無孔不入的記者,不但摳出了罪犯的身世,甚至還打探出了狙擊手的部分家庭背景。當然沒有那次戰(zhàn)場事件的不愉快,只說他父親曾經(jīng)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獵人,有遺傳因素。自然,狙擊手眼對穿的神奇槍法,更是他們濃墨重彩地渲染的重點。原來以為老頭兒除了豫劇之外一概不問世事,與社會徹底絕緣,看來并非如此。
按照規(guī)定,報紙沒有披露狙擊手的姓名。父親問道是你干的吧?李衛(wèi)國反問道你怎么知道?父親說能用彈弓打落花朵的人,應該有這樣的本事。李衛(wèi)國本來想問問這樣的本事配不配當槍王,但想想又忍住了。父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和思索之中,沒有發(fā)現(xiàn)兒子的沉默,自顧自地又提了個問題:明知道逆光,為什么還要這么打?沒有其他角度嗎?李衛(wèi)國笑笑,起身給自己倒杯茶,又為父親續(xù)了點水。父親說多年前的一句氣話,現(xiàn)在還沒忘?真是我兒子,脾氣都一樣,臭硬臭硬。說到這里長嘆一聲,說什么眼對穿不眼對穿,沒什么大意義。惟一的好處是可以最大程度地縮短死亡時間,減少痛苦。你年齡也不小了,打了眼對穿,職務也超過了我,還不考慮轉(zhuǎn)業(yè)?即便不轉(zhuǎn)業(yè),至少也要換換工作。
這還是多年來父親首次主動跟兒子談論有關槍的話題。盡管冷戰(zhàn)早已結束,但父子倆的交流也僅限于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的生活瑣事。槍,作為一塊敏感的感情傷疤,大家依然小心翼翼地回避著。真是知子莫若父。到底是父親,盡管從來沒有交流過,照樣能洞察兒子的心思。徹底洗刷恥辱是李衛(wèi)國的人生目標,具體形式就是全面超過父親。從槍法到職務。年輕時,這個欲望之強烈外人難以想象。當然,這一切他從來沒跟父親說起過,沒有合適的機會。到目前為止,盡管這個目標已經(jīng)可以視為實現(xiàn),但他腦子里也從來沒有過轉(zhuǎn)業(yè)的概念。根據(jù)任職年限規(guī)定,他年底就有晉升資格。如果能立功,則基本上可以板上釘釘,問題只在于實職與虛職的區(qū)別。當年賀向東在警校的成績一直比李衛(wèi)國差一點點,從環(huán)數(shù)上看,那點差別確實微小,但如果用來考察狙擊手,結論則完全不是這么回事。盡管他也算得上優(yōu)秀。當時兩人確實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但競爭也很激烈。畢業(yè)后兩人都留了一年校,幫助訓練新特警,兩人各帶一組,最后考核時還是李衛(wèi)國那組以微弱的環(huán)數(shù)獲勝。都年輕,正在血氣方剛的好強時期,那次比武的火藥味很濃。結束之后,兩邊的學員都不服氣,要求李教員和賀教員再比比高低。校領導既不能潑大家伙兒的冷水,又不好繼續(xù)拉強弓,只得出面圓場。說比就不要比了,還是讓他們兩個表演一下,讓大家學習學習。最后決定用手槍。距離還是五十米,但不打死靶子,打移動目標,氣球。一人十個,同時打。賀向東稍微快點,十發(fā)十中,李衛(wèi)國自然也都沒有放空。只是第九個氣球升空之后,遲遲沒有開槍。誰都知道,手槍槍管短膛線少,有效射程和精確度都不比步槍,打得越晚越不利。但李衛(wèi)國就是不急。等第十個氣球升空之后飄過去,他一槍穿了兩個,還是略勝一籌。
就是這個成績一直差一點的賀向東,如今已經(jīng)成了總隊副參謀長。雖然職務只差一級,肩膀上只差一顆星,但地位卻相距甚遠,差好幾個檔次。李衛(wèi)國如何能甘心。
李衛(wèi)國說為什么要換工作?我覺得目前這個工作沒什么不好呀。也是,他的公開身份是副支隊長,狙擊手更像是業(yè)余兼職。畢竟,很長時間才能碰上一次。父親說好,有什么好,操槍弄棒的,總不能干一輩子。李衛(wèi)國說爸,你還不知道我?我就是喜歡槍。你也是老槍王,你說說,怎么這么討厭槍,一定要我換工作?
父親喝口水,慢條斯理地給兒子講了個故事。說發(fā)生在信陽老家那個村里,都是真人真事。有個屠夫,殺了一輩子豬,上年紀后手腳不靈便了才收手。有人給他算過一卦,說他終究要死在豬手里,老頭兒聽了哈哈一笑,沒當回事。后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搭人家的拖拉機進城,路上翻了車,被當場壓死。而壓死他的不是別的,正是拖拉機上滿載的豬肉。
父親最后又強調(diào)了一遍,說都是真人真事。那個屠夫的樣子,我多少還有點印象。李衛(wèi)國聽了卻只覺得好笑。這不是封建迷信因果報應嗎?要是能成立,肉聯(lián)廠的屠宰車間還怎么開展工作。不過封建迷信這個詞有點刺耳,他換了個說法。他說爸,你真是老了?別忘了你是解放前入黨的老黨員,別的不懂,唯物主義還不懂?略一猶豫又接著說你這一輩子殺生無數(shù),可現(xiàn)在快八十了身體不還照樣結實硬朗?有幾個人能像你這么健康長壽!
老頭兒嘆口氣搖搖頭,用拐杖搗搗地面,說算了吧,不用你給我上黨課。什么都別說了,你走吧。
十一
不知怎么回事,李衛(wèi)國眼前一直忽閃著一張陌生女人的臉龐。當然,現(xiàn)在說起來也不算陌生了,盡管名字還不知道。那天離開現(xiàn)場以后,這張臉不但沒有被腦海記憶庫中的新貨物覆蓋,反而以表情茫然肌肉發(fā)松以及局部皺紋等種種無比生動的細節(jié),持續(xù)地拉扯他根根記憶的纖維。
遺忘是狙擊手與生俱來的本領。協(xié)同遺忘的,還有對現(xiàn)場以及罪犯背景的不介入。自從踏入這個行當,李衛(wèi)國從來都是事先興奮事后冷淡。只要離開現(xiàn)場,最后在那張報告上簽上字,一切就都在記憶庫里就地封存。這次,是從來沒有過的例外。
根據(jù)檔案材料上的地址——以他目前的身份,接觸這個輕而易舉——李衛(wèi)國找到了罪犯所在的街道居委會和轄區(qū)派出所。片警說,罪犯生前性格溫和,從來沒聽說他跟別人發(fā)生過什么糾紛,各方面的表現(xiàn)都不出格。出了這樣的事,剛開始他感到非常震驚。居委會主任是個老大媽,說起罪犯,不住地嘆氣。嘆息他活得不容易。說他為人很熱情,鄰里間有點什么事,經(jīng)常過去幫忙張羅。三樓趙大爺是個孤老,煤氣罐從來都是他包辦。很少酗酒,從不賭博,當然也不打老婆。三年前下了崗,一直沒謀到正經(jīng)工作,到處打游擊。去年下半年,他老婆單位也關了門,沒辦法,只好在街上擺個小攤,起早貪黑地賣水餃,權且掙口飯吃,也勉強供應上高中的孩子。誰知道他會走這條路呢?哎,也是叫生活給逼瘋了。要叫我說,責任在電視臺。如果不是成天放那些打打殺殺的電視劇,他怎么會想到走這一步!
李衛(wèi)國學過犯罪心理學,當然明白生活中的罪犯不會簡單臉譜化。如果好人生來就是好人,壞蛋只干壞事,人群中間可以劃一道線區(qū)分好壞,生活要簡單很多。全社會的管理成本將大大降低,整個國家的文明程度也會相應提高。但這是不可能的。除了極端的例子大奸和大善,普通人身體內(nèi)都同時具有天使成分和魔鬼成分。兩種成分相互制約,保持著動態(tài)平衡。有時天使的成分占了上風,他就去做點好事;在另外一種情況下,魔鬼的成分可能要相對增加,促使他犯點小錯誤。沒有絕對的好,也不會有絕對的壞,如此而已。
但盡管如此,該犯案發(fā)之前的表現(xiàn)還是讓他感到新鮮。一般說來,一個性格溫和的人,不大會走極端。促使他走這樣的極端的,應該有某種強大的力量或者變故,徹底打破了兩種成分的動態(tài)平衡,使杠桿嚴重向惡的一方傾斜。但現(xiàn)在沒有人能告訴他,這種力量或者變故來自何方。檔案中找不到,片警和居委會主任這里看來也不會有答案。
李衛(wèi)國有些不甘心地又追問一句,說難道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老大媽從這話中間聽出了一些指責的意思,有點不高興地說看你這位同志說的,他事先沒告訴過我們,我們又不能鉆到他肚子里去,哪里知道他要去殺人放火!李衛(wèi)國趕緊解釋道大媽您別誤會。我是說,事先他家里有沒有什么變故,比如家里人生病,兩口子吵架,或者誰逼債什么的,促使他走了極端?老大媽想想說好像沒聽說有什么變化。反正這些年他家的日子一直挺緊巴。每年春節(jié)街道走訪慰問貧苦戶都有他們家,今年看來難了。哎!
李衛(wèi)國鬼使神差地跑了一趟,最終只能怏怏而歸。走前他留下兩百塊錢,托老大媽轉(zhuǎn)給那個可憐的女人。說這當然不是獎勵或者補償那個壞蛋的,算是幫助學生的吧。夜里上晚自習,餓了買包方便面。
根據(jù)老大媽的指點,李衛(wèi)國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女人。搭眼一瞧,他就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將她認了出來。狙擊手的眼睛就是毒。
李衛(wèi)國許久沒有上前。事實上他也說不清自己來找她的目的,因此到了目的地,只能腳步彷徨。這會兒攤子前一直有生意,她忙前忙后的,一點也看不出那個必然很巨大的打擊的影子。當然,那些東西肯定隱藏在她疲倦的面容背后。
李衛(wèi)國慢慢走了過去。女人隨意一抬頭,用職業(yè)的熱情招呼道來碗水餃吧,現(xiàn)包的。她顯然沒有認出他來。當然也不可能認出來。再毒的眼睛也穿不透厚厚的射擊頭套。李衛(wèi)國忽然間有些緊張,說多少錢一碗?女人說不貴,兩塊五。來一碗?李衛(wèi)國點點頭。
女人隨即開始低頭忙碌。她眼角旁最上邊那條皺紋朝上一挑,正好連在一條血管上,擴展到太陽穴中心,如果瞄準,算是個天然的活靶子。李衛(wèi)國心頭意念一閃,不由得又去看她的前額。但女人低著頭,幾縷頭發(fā)垂下來,將那個地方遮蓋得嚴嚴實實。
餃子出鍋了。面對熱騰騰的餃子,李衛(wèi)國不禁有些慌亂,臨時不知道如何安置。現(xiàn)在本來也不是正常吃飯時間,再說他干到現(xiàn)在這個地位,輕易怎么會吃大排檔上的東西。女人的問題最終給他解了圍。她說是在這里吃,還是帶走?李衛(wèi)國說帶走吧。
李衛(wèi)國接過方便袋,隨手遞去十塊錢。女人低頭找零錢的工夫,他已經(jīng)走出了老遠。
前面有個乞丐,鋪塊破布坐在人行道上,面前放著一個搪瓷缸子。李衛(wèi)國從他跟前經(jīng)過,略微一彎腰,將餃子放到了搪瓷缸子上面。
十二
李衛(wèi)國與女人的這次不算交往的交往發(fā)生在父親打電話找他之前,因此他之所以這么做,并非因為被那個所謂的真實故事嚇住,或者良心發(fā)現(xiàn)。對于父親在朝鮮戰(zhàn)場上那次影響深遠的突然軟弱,他最開始是蔑視,接著是恨。當然,多少還有一重敬畏的模糊背景。老虎雖然已經(jīng)離山,但畢竟余威還在。兒子出生以后,生活角色的變化使李衛(wèi)國逐漸消解了對父親的仇恨心理。兒子的出現(xiàn),是促成他和父親之間堅冰融化的催化劑,而多年的狙擊生涯也讓他確信,父親當時絕非出于膽怯或者軟弱。膽怯與軟弱只能出現(xiàn)在開頭,不可能出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以后。這固然和緩了父子關系,但卻讓父親的行為越發(fā)難以理解,越發(fā)像一個歷史謎團。這些年來,他一直沒能獲得任何一個令人信服的道理或者原因。今天他想,如果父親那時的行為的確跟這個荒唐故事有關,自己對他經(jīng)過十幾年好不容易才修復起來的一點好印象,只怕又要大打折扣。
軍人,尤其是父親那樣戰(zhàn)爭年代的軍人,需要鋼鐵般的意志。這是李衛(wèi)國對軍隊和軍人的基本印象。也正是這一點讓他著迷,促使他一定要穿軍裝。他甚至覺得,所有的男人都應該鐵石心腸,不管他從事何種職業(yè)。馬克思不是也說嗎,軍隊、警察都是國家機器,機器怎么能容得下個人感情。沒什么好硏嗦的,就是古人的說法,慈不掌兵。父親要是連這都不能理解,那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根本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軍人,根本就不該參軍,更別提槍王這個榮譽稱號。
要讓部隊有戰(zhàn)斗力,就必須用仇恨將每個戰(zhàn)士都武裝成為兇猛的餓獅。這一點,巴頓將軍可謂駕輕就熟。他剛剛接手指揮在卡塞林隘口慘敗的第二軍時,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培養(yǎng)全軍上下對德軍的仇視,號召他的小伙子們,“狠狠地踢德軍的屁股”,結果是大家都知道的。作為狙擊手教官,李衛(wèi)國也有自己的獨特心得。任何一個普通警員,在裝備了狙擊步槍那樣的高精度武器之后,都能打出很高的環(huán)數(shù),因此一般的訓練和身體素質(zhì)對培養(yǎng)狙擊手來說固然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優(yōu)秀狙擊手最難得最關鍵的,是心理素質(zhì)。他經(jīng)常訓導他手下的特警,一定要狠,要殘酷,要兇惡。以正義的名義狠,殘酷,兇惡。如果不這樣,社會和老百姓就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相對于氣派的寫字樓寬敞的辦公室漂亮的寶馬車美麗的女秘書,狙擊手確實算不上好工作,甚至還不妨說很差。臟,累,壓力大強度高收入低,但總要有人干臟活累活,像清潔工那樣的工作。狙擊手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清潔工,清理特殊的社會垃圾。不說它高尚也不說它無私,清潔工的雙手很難潔白細嫩,但社會就是有需求。有需求就會有市場。你不做我不做他不做,最后還是有人做。既然干好干壞都要干,那干嗎不想法干好?
正因為如此,盡管這些年來李衛(wèi)國手下算起來已經(jīng)有了二十幾條人命,可謂血債累累,但他從來不為所動。那些人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堆人肉垃圾,兩個五公分圓。如此而已。即便現(xiàn)在,只要到了那種特定的環(huán)境,他還會毫不猶豫地沖那個罪犯的腦袋開槍。對于那個女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直覺的驅(qū)使下完成的,他自己看不出來有什么特殊意義。如果一定要找點原因,就算是對她的感謝吧。如果不是她那撕心裂肺的一喊,罪犯可能不會給他提供那么好的機會和角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女人成全了他這個槍王的眼對穿。
十三
到了年底,那次神奇的眼對穿終于給李衛(wèi)國帶來了好運氣。市委政法委書記親自出面給他請功。本來,他這個級別的干部立功審批程序比較復雜,但政法委書記開了金口,再說人家也確實優(yōu)秀,事情就簡單了。有了這枚軍功章,他順利地得以提前晉級。盡管不是實職,職務離賀向東越來越遠,但級別和警銜都能跟他扯平,無論怎么說,總算是進步。
跟這個好運氣同時到來的,還有父親在春節(jié)期間的好脾氣。
以前每次過年,都是李衛(wèi)國事先去請他,把他接過來過年,而老頭兒剛開始總有些不情愿。雖然最后還是起了駕,但多少要費些口舌。而今年不同,老頭兒主動給兒子打電話,邀請他們一家,到干休所過年。
論說老頭兒家的條件不如兒子。他現(xiàn)在還住著平房,那是干休所多年前的老房子。后來蓋了樓房,別人為樓層爭得頭破血流,一個月甚至一天的軍齡都要計較,他卻不聞不問。分到他名下的那套房子至今仍然空著。問及原因,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老頭兒說他喜歡住平房,可以接地氣。踩在泥地上,才覺得塌實。
李衛(wèi)國本來還想將父親接過來,自己家的條件終究要好些,也方便些。但老頭兒說我年歲大了,腿腳也不靈便,懶得動彈,還是你們過來吧。話到了這個份上,他再不點頭就有點給臉不要臉了。
貼好春聯(lián)放鞭炮,放完鞭炮吃水餃。這一切過去之后,孫子帶著父親的筆記本電腦到隔壁房間玩電腦游戲,兒媳婦要看春節(jié)晚會。老頭兒說衛(wèi)國,你過來吧,咱們爺倆說說話。
李衛(wèi)國走進父親房間,看到床邊的那個梳妝臺上點著三炷香。老頭兒指指床下,說你把下邊的箱子打開。
李衛(wèi)國拖出床下的舊木箱,里面有一支舊獵槍。父親以前使用的獵槍。多年以前他曾經(jīng)見過,那時它掛在墻上。現(xiàn)在想起來,才意識到它已經(jīng)失蹤多年。原來父親已經(jīng)將它悄悄收藏起來。
父親接過獵槍,靠墻擺在香案后邊,然后后退幾步,雙手合十微微低頭,閉著眼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李衛(wèi)國呆了。簡直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父親,這個一直讓人琢磨不透的怪老頭兒,這是在干嗎?
良久,父親挺直身子,上前拿起獵槍,撫摩一陣又遞給兒子,說我砸不動,你替我把它砸了。我毀了你那么多新彈弓,你還不該砸我一支舊獵槍?好兩下扯平嘛。
李衛(wèi)國又是一驚。說爸,您這是干嗎?什么彈弓不彈弓的,我早忘了。再說彈弓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哪能跟這支獵槍相比。您年輕時用過的,那是歷史啊。還是留下來吧。老頭兒微微嘆口氣,說我這輩子成也在它敗也在它,命啊。留它也無用,還是砸了吧。槍托能點火,槍管可以賣廢鐵,也就這么點用處了。
獵槍的狀態(tài)良好,所有的零件都沒有生銹。槍管烏黑發(fā)亮,黑黢黢的槍口如同深深的陷阱一般不可捉摸。李衛(wèi)國輕輕扣一下扳機,只聽咔噠一下,回聲干脆利落。毫無疑問,如果現(xiàn)在灌上火藥,它照樣具有和幾十年前同等的殺傷力。只是,父親顯然沒有了過去眼對穿的身手。
最大的障礙不在于他已經(jīng)老花渾濁的眼睛,而在于心。
李衛(wèi)國看看父親,心里不由得一陣傷感。
十四
土槍沒法拆卸,砸又費勁。老頭兒看著兒子將獵槍放進了灶間的火爐?;饸g快地笑著迎上來,將獵槍團團包圍。很快槍托就燃起了明亮的火苗,槍管和槍身上的金屬零件也變得如血一般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年的緣故,老頭兒今天的脾氣格外順溜,主動跟兒子嘮叨起了年輕時的陳年舊事。李衛(wèi)國順水推舟,自然而然地將話題引向了那個離奇的戰(zhàn)場事件。老頭兒說那事的前因后果,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多,沒什么可說的。只有一點需要更正,事情發(fā)生在第五次戰(zhàn)役期間,跟你想象的不是一回事。潰退的是我們,而不是美軍。戰(zhàn)役末期美軍突然發(fā)起了自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全線反擊。當然這是早有預謀的,他們掌握了我們補給不足只能發(fā)動禮拜攻勢的規(guī)律,先退后進。為了掩護全軍撤退,彭德懷下了死命令,即使把整個六十三軍都打光,也要在鐵原堅守十五到二十天。我們的任務是阻擊,敵人的意圖是突破。打到最后,建制完整的一八〇師陷入重圍,最終全軍覆沒。
答案雖然有點內(nèi)幕揭秘式的新鮮感,但卻不是李衛(wèi)國最想知道的。他還有點不死心,說那你當時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什么突然要停下?敵人一上來,你們不都沒命了嗎?老頭兒疲憊地一笑,說我就知道你還要這樣問。但我沒有答案。多少年來,組織一直在問我這個問題,我想了幾十年,還是無法回答。沒有任何原因,我就是覺得不能再打了。
窗外不時可以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蛷d里,電視上的春節(jié)晚會依然在營造虛假然而不無成功的歡樂。但在父親的房間,氣氛卻因為父親的沉默而有些壓抑。良久之后,他說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事情發(fā)生在遼沈戰(zhàn)役期間,當時我是副排長。有一天,我們排有個戰(zhàn)士小李突然跑了。逃兵在國民黨軍隊里要就地槍斃,我們文雅點,要動員歸隊。因為我們倆關系不錯,連長讓我去。最后我把他領回來了,當然不回來也不行。盡管我沒打沒罵,但周圍的環(huán)境不容許他有別的選擇。逃兵的帽子有多重,現(xiàn)在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來。走前他要求再在家住一夜,我害怕夜長夢多,他的情緒出現(xiàn)反復,咬咬牙沒同意。結果歸隊第二天,就趕上打仗。小李因為膽小,跑進了我們自己的機槍射界,背后中了六發(fā)子彈,死了。他的死正好證實了連長的說法,從那以后他大會小會都要提這件事,說越怕死的人越短命。我心里卻很不安。因為小李那年還不到十七歲。如果我晚去一天,或者我同意他在家再住一夜,別急著趕回來,趕不上那次戰(zhàn)斗,可能就不會是這個樣子。戰(zhàn)斗結束后,小李的父母來收尸,自然要問起孩子的死。叫我怎么說呢?說他因為怕死,結果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之下嗎?
好不容易才將他父母的情緒安撫下來。當然,我拽住指導員撒了謊。最后我問他父母有什么要求,他母親當時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他父親還算鎮(zhèn)靜,說讓孩子回家吧。團里派了一輛牛車,給了一塊白布蓋在身上。母親半躺在車上摟住兒子已經(jīng)冰涼的軀體,父親在前頭趕車。我最后一眼看到小李時,只見他的半條腿順著車廂側邊耷拉下來,悠蕩悠蕩的,上面的綁腿已經(jīng)破了。
其實小李回不回來對戰(zhàn)斗結果絲毫沒有影響,因為他根本沒來得及朝敵人開槍。而且要不是他擋著,那六發(fā)子彈興許還能打死一兩個敵人。除此之外,他回來多吃了部隊兩頓飯,浪費了團里一塊白布,地方政府可能還要貼上二斤小米,對部隊簡直沒有半點好處??赡沁€是個孩子呀,一條命說沒就沒了,一點響動都沒有。
十五
這事母親隱約跟李衛(wèi)國提過,但沒有這么詳細,也沒有這么多的感情色彩。過了一會兒,他調(diào)整調(diào)整情緒,說一將功成萬骨朽,打仗肯定要死人。毛主席不是說過嗎,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毛澤東對父親這代人的影響早已浸潤進血脈之中,李衛(wèi)國把他抬出來多少有點拉大旗做虎皮式的調(diào)侃。但抬眼一看,老頭兒用不易察覺的動作微微搖搖頭,笑而不答。燈光下的他,顯得從來沒有過地慈眉善目。多年以來,他在李衛(wèi)國心目中一直是叛徒或者軟弱者失敗者外加嚴厲的父親之類粗礪堅硬的令人不快的形象,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可以做個安詳?shù)睦蠣敔敗?/p>
李衛(wèi)國沉浸在這個故事的感情旋渦里,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也偏離了問題的主航道。他一直想將父親的形象從濃霧中剝離出來,好看得清晰些。如果就此發(fā)展下去,只能適得其反。于是趕緊問道,這事對你當時的情緒有影響嗎?你當時停下來不打,是因為想到了小李?父親還是搖頭。說不,當時我沒有想到這些。這事是我后來想起來的。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交代問題時,我經(jīng)常想起小李來。當然,這事不能說。否則會越抹越黑。
事情的真相果然是越來越模糊。李衛(wèi)國心猶不甘,徒勞地問道你上次講的那個故事,屠夫的故事,跟這件事情有聯(lián)系嗎?老頭兒一聽,無可奈何地笑笑,說沒有任何關系。那是我聽樓上老孫講的,想嚇唬嚇唬你?,F(xiàn)在不都是講究這個嗎,官越大越講究。沒想到你膽還真大,根本不當回事。李衛(wèi)國說我就說嘛,哪有什么因果報應。要是真能這么簡單,那倒好了。老頭兒顯然不能同意,臉色一下子肅穆下來。說那也不一定。怎么沒報應?我最大的報應就是生了你這么個兒子,你最大的報應就是有我這么個父親。都是報應。
李衛(wèi)國心里不由得一沉。半晌后再想,也難怪,快八十的人了,思維哪能這么清楚。老糊涂老糊涂,老了不可能不糊涂。還要再開口,老頭兒說該接年了吧?放炮去吧。我累了,以后再說。
兒媳婦的腦袋埋在電視機里抬不起來,臉上還殘留著笑容。老頭兒走進隔壁房間,去叫同樣抬不起頭的孫子。此刻,他正沉迷于戰(zhàn)爭游戲中間不能自拔。這孩子也喜歡槍,而且據(jù)說槍法也不錯。李衛(wèi)國曾經(jīng)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實彈射擊開過多次綠燈。手槍微型沖鋒槍和狙擊步槍,只要部隊裝備的,他都玩過。老頭兒當然不愿意,但兒子的事情都管不了,更何況孫子。而且假如孫子真正求到他的門下,老頭兒估計多半也只能以揮手放行了事。現(xiàn)在的孫子哪里是孫子,比爺爺還爺爺。爺爺才是孫子。
惟一讓老頭兒欣慰的是,已經(jīng)讀了大一的孫子念的是地方大學,專業(yè)是計算機。
筆記本的配置很好,戰(zhàn)斗畫面的血腥殘暴和慘烈勁栩栩如生,音響效果也出奇地好。老頭兒說你這是在干嗎?這是什么炮?孫子有點不耐煩地說爺爺,這都是美軍裝備的新式武器,威力非常強。你不懂的。現(xiàn)在是信息時代,可不是你們雄赳赳氣昂昂小米加步槍的時候了。這種貧鈾彈裝有延遲引信,能深入地下五十米,再深的工事都不管用。要是再打一次朝鮮戰(zhàn)爭,還不一定怎么樣呢。我正在模擬,已經(jīng)打過好幾關了。你看看,多刺激!
老頭兒長長地嘆口氣,摸摸孫子的腦袋,搖搖頭出了門。
十六
吃完接年餃子,李衛(wèi)國開車帶著老婆孩子回了自己家。老頭兒說想清凈一會兒。反正過到這里,年也算過完了。
年初二一早,李衛(wèi)國接到了干休所打來的報喪電話,說他父親已經(jīng)去世。剛剛發(fā)現(xiàn)的。醫(yī)生初步檢查后認為死亡時間大概在二十四小時前。
父親的死亡現(xiàn)場很干凈。面容也很平和,跟睡著了一般??茖W認為死于心肌梗塞,而李衛(wèi)國更愿意相信老家的說法,是老死的。自然死亡。
對于父親的死,李衛(wèi)國其實早有預感。臘月里,他接連做了好幾個夢,夢見自己滿口牙全部掉光。剛開始沒在意,次數(shù)多了未免有點不安,就找人解夢。人家說,如果掉牙時不疼,是配偶那一方的父母親人有死傷;如果疼,則預示著自己的父母要歸天。他記得清楚,自己每次都是疼醒的。母親早已安眠多年,只能應在父親身上。
而且那兩天他的表現(xiàn)也確實有點不對勁。
父親虛歲七十八,按照老家的說法,則是八十,標準的喜喪,因此李衛(wèi)國并沒有傷痛的感覺。拾掇拾掇他的房間,沒有任何日記之類的東西,抽屜里有十幾張晚報,上面都有警方動用狙擊手擊斃兇犯的報道。時間最早的在十二年以前,當時的報道還比較模糊,不像現(xiàn)在這么火暴血腥刺激。李衛(wèi)國翻翻,其中除了三起,都是自己的杰作。
除了這些舊報紙,老頭兒只留下了幾張存折,和一份早就擬好的簡單遺囑。上面說希望回老家大別山安葬,隨便選個地方,但要在山上,樹林子里頭。遺產(chǎn)除了買墓地和安葬的費用,剩下的幾個子女均分。
十七
李衛(wèi)國將那幾張舊報紙和父親的遺體一起送進了火化爐。狙擊手需要遺忘,而不是記憶。無論何時何地,這個原則都不能動搖。處理完喪事,上班很長時間后他都有點精神恍惚的感覺。過去每天一進辦公室,他都有明確的目標,但是現(xiàn)在,那些個明確的目標一夜之間都像事先約好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沒有任何靶標的空蕩蕩的靶場,他這個槍王的槍法再神奇,也無法施展。
精神恍惚的李衛(wèi)國經(jīng)常想起父親。有時是單純的不帶感情色彩的記憶,有時則是真正的想念。
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原來父親一直是自己的對手。確切地說,是他一直將父親視為對手。當然,這一點他過去絲毫沒有意識到。直到今天父親撒手西去,那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才吐露真情。可惜的是,他一輩子都在琢磨對手,但最終還是沒有琢磨明白。
槍王不槍王的,如今還有什么意義。
除了記憶,父親沒有留下任何與當年經(jīng)歷有關的物化的東西。就連那所平房,也被干休所按照規(guī)定收回。李衛(wèi)國非常后悔,當初沒有竭力說服父親,將那支獵槍留下。多少也是個念想。
精神恍惚的李衛(wèi)國開始盼望任務,作為正式告別狙擊生涯的儀式。用不了幾年,他就該退休了。這最后一槍,就算是對父親,那個無比強大的強大到無形的對手的追憶。
但不巧的是,偏偏還一直太平無事,讓他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十八
百無聊賴的等待之中從天而降的任務,依然顯得緊張和突然。杜杰進來通知師傅的嗓音,多少還有點變調(diào)。小伙子,畢竟沒有修煉到火候。李衛(wèi)國看看自己的搭檔兼門徒,臉上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其實杜杰的緊張并不特別明顯,但在李衛(wèi)國明察秋毫的眼里,卻被放大得清清楚楚。要擱以往,或者在集訓隊,他肯定要提出批評——作為狙擊手,一定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超凡定力。如果不能做到心靜如止水,又怎么能保證首發(fā)命中一招制敵——但今天卻沒有。他眼神里充滿了慈愛,另外還有一絲感傷,一絲悲愴。
眼前的杜杰,活脫脫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杜杰依然在用眼神詢問師傅。良久之后,李衛(wèi)國醒過神來,說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去現(xiàn)場。
和往常一樣,杜杰正要替師傅裝配狙擊步槍,卻被他支走。李衛(wèi)國半蹲在地上,準備親自動手。多年下來,盡管日常鍛煉未曾間斷,體重并沒有像同齡人那樣發(fā)展到一步一個腳印的地步,但微微發(fā)福的身材,依然讓他感覺有點費勁。
涼森森的槍管握在手里,再一次讓李衛(wèi)國產(chǎn)生了生機勃發(fā)的快感。在過去的歲月里,這無比熟悉的鋼鐵已經(jīng)被他的體溫熔化為點點汁液,逐漸滲透進他的皮膚,最終溶入血液之中。那種冰涼的感覺,曾經(jīng)給過他多少激烈追逐并豐碩獲得后的歡樂。
裝好狙擊步槍,李衛(wèi)國抄起來順手瞄了一個準。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問案件和罪犯的背景。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眼下他只需要時間和地點。反正不管什么時候在哪里瞄準誰,都是一槍。
一個躍進動作。出槍。身體緊緊趴在地上。槍托頂住肩膀。右眼貼住瞄準具的塑料圈。十字刻度鎖定目標。
單眼用瞄準具瞄準,因為焦距的原因,對背景有強烈的虛化作用。過去一旦進入十字刻度,無論年齡身份相貌,一切都虛化成為虛無,李衛(wèi)國眼里只剩下一個小小的五公分圓。但是今天,他無論如何努力也進入不了狀態(tài)。背景是實的,目標的相貌也是實的,有鼻子有眼還有血有肉。
射擊命令已經(jīng)發(fā)出,刀出鞘箭在弦,罪犯的命運不容更改。李衛(wèi)國深深吸口氣,然后再度瞄準。剛開始效果不錯,他用食指搭住扳機,隨時準備擊發(fā)。正在這時,瞄準具里的形象突然再度清晰起來,一個滿頭白發(fā)表情從容的老人頭像,嚴嚴實實地擠滿了整個瞄準具。
李衛(wèi)國大吃一驚。
那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關鍵時刻手軟的大別山前槍王,他的生身父親。
十九
李衛(wèi)國啊的一聲大叫坐起來,從夢中驚醒。順手摸摸,早已渾身冷汗。
夜深人靜,妻子的呼吸平穩(wěn)而且均勻。驚魂甫定的李衛(wèi)國看看窗外,月光像大別山里用米湯漿過白布,灑落一片發(fā)暗的潔白。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這月色提醒他,今天大概是十五。